第四章 靜香
小記者和攝影大哥本已經打算走了,明珠聽到最後一句,內心起伏,忍不住問她:“是不是你,這樣的陌生人,普通網友,群眾,都覺得我應該生這個孩子?”
“當然啊!他是獨生子,父母失去了他,該多傷心絕望啊!這個孩子就是你們的希望啊!這是英雄的血脈啊!你怎麽忍心讓他的父母再次傷心?如果是我,我肯定會生下這個孩子。”
小記者那麽年輕,臉上還帶著稚氣,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好像才出大學校園不久。李醫生憤怒了,斥責道:“你是什麽記者?三觀不正的,沒點職業道德,你的證件是辦假證那裏買來的吧?還不走嗎?”
不專業的人最怕被人質疑她的專業,小記者一聽這話馬上來火:“誰三觀不正了?我怎麽沒職業道德了?”
“請你搞清楚報道事實和評價事實的區別,不要以自己的主觀評價去定義當事人,不要用你淺薄的觀點去對別人的人生指手畫腳,你無權對當事人的行為定性,暗示她應該怎麽做。”
“我哪有?你別血口噴人,就你們醫生有職業道德嗎?……”
兩人就這樣爭吵起來,小記者怕是見慣了場麵,吵起架來架勢十足,明珠冷眼看著李醫生有點落了下風,她更發怵,幫不上什麽忙。恰好大倪上廁所回來了,明珠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抓住大倪的胳膊:“快走!”
不仗義的她撇下友軍,落荒而逃。
一路慌慌張張,大倪也稀裏糊塗:“到底怎麽了?”
明珠生怕那倆人追上來,環顧四周,又看身邊的人都很可疑,心有餘悸,一不小心,下台階時一腳踩空,大倪去扶也來不及,她劈頭撲到了一位老阿姨的懷裏,手裏的病曆也甩了出去。那阿姨正要上樓,身邊還跟著一個中年女子,兩人穩穩地扶住了明珠,老阿姨笑得很溫柔,說:“小心點!”
那中年女子幫忙撿起明珠的病曆卡,阿姨一眼瞥見病曆上的名字——“沈明珠”,阿姨的眼睛在眼鏡後麵亮了一下,語氣有點驚喜:“你叫沈明珠?”
有了前車之鑒,明珠驚覺恐怕又遇到一對暗訪記者,她警覺地往大倪身後退了一步,竟矢口否認道:“不,不是!”
老阿姨有點失望,轉眼又盯上大倪,親切地問:“那一定是你了?你叫明珠,對不對?”
剛才明珠被記者圍堵時大倪不在,她還覺得愧疚,這一刻若要堵槍眼,大倪在所不辭,擋在明珠前麵,說:“是,我是沈明珠,怎麽了?”
“你家是不是沈家莊的?你爸是個木匠?”阿姨的臉上,堆積出悲喜交加的豐富表情,讓明珠驚訝的是,她說得內容都不差。
這老阿姨說得越是不差,明珠越覺心慌,現在的網友偵查能力這麽強嗎?人肉搜索連她山溝旮旯裏的父母都能扒出來,還有什麽他們不知道的?
“你,你們是做什麽的?又是什麽媒體的記者?”明珠問。
這時,阿姨身邊那中年女子出馬了,她按了按阿姨的手,示意她不要說話,然後溫柔地笑笑,說:“我們不是記者,沒事,我媽眼花,可能認錯人了。”
說完那女人拖著老阿姨上樓去了,阿姨還一步三回頭,一種滿足和失落,欣喜和無望的表情在她的臉上呈現,當然,這表情隻有上帝看到了,慌張的明珠並沒有看到。
喻靜香從醫院回來後,夢魘的老毛病犯了。
夢裏有一個男嬰白白胖胖,落地就會跑,追著她伸手要抱抱,她去抱,發現那孩子卻不見了。她在夢裏驚叫,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聲音壓抑而可怖,最後自己掙紮著醒過來。
醒來懵了許久,地板上有一塊白白的月光,她起身坐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是大女兒的家裏。她撫了撫胸口,安慰自己,擇床的毛病改不了,才會做噩夢。
起來去倒水喝,發現書房還亮著燈,傳來敲擊鍵盤的劈啪聲。知夏還沒睡呢!
她進去,叫知夏關電腦:“這都幾點了?你懷這個孩子多不容易啊?不能這麽熬夜了!”
“這個文必須今晚寫完,明天一早發出去,不然這個熱點就白瞎了。”知夏的眼睛一直盯著電腦屏幕。
知夏是個作家,出過幾本書,寫一些情情愛愛婆婆媽媽,賣得不太好,後來有了微。信,開了個公眾號,一開始隻有幾百個粉絲,後來寫了一篇文《女人,你為什麽沒有冠姓權》,竟然火起來,粉絲蹭蹭得漲,她忽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脈,get到了讀者的g.點,時不時寫出一篇十萬加的文,開始有廣告找上門,後來她太忙,請了助理,還注冊了一家文化公司,她好像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隻有知夏自己心裏清楚,這份工作不比搬磚輕鬆,不不是在電腦上敲敲寫寫那麽簡單。她常常團隊開選題會到深夜,有時要抓一個新聞熱點,尋找好的故事橫剖麵,不能人雲亦雲,要在題材中取舍,找到一個好的著力點去發揮,要做讀者的情緒捕手,心情小熨鬥,心理裁縫,傳遞觀點要恰到好處,她那些十萬加的文,都有力量,就像從火山爆發裏隱隱感受到地球內核強大的力量,這樣的文,沒有點燈熬油的心力,氣血為柴的精神,寫不出來。
喻靜香心疼女兒懷著身孕還要熬夜,可又勸不了她,索性坐下來閑聊幾句。
“你說她怎麽長得不像我們呢?也不像我,也不像你爸。”
“什麽?誰?”
“就是明珠啊!沈明珠。”喻靜香壓低了聲音。
知夏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母親還在說白天遇到的那兩個女孩,她歎口氣:“當然長得不像啊!因為站在前麵那個女孩根本不是明珠啊,明珠就是跌你懷裏的那個,那眼睛,眉毛,和你多像啊!”
喻靜香恍然大悟,又有疑問:“你說她去婦產科幹什麽?她是不是也懷孕了?也是啊!年紀也不小了,比知冬還大兩歲歲,二十六七了,該結婚生孩子了。也不知道她嫁了個什麽樣的男人,怎麽今天去產檢也不陪她?”
知夏一直敲打的手指不動了,過了一會兒,點開了一個網頁,說:“你看。”
喻靜香沒戴眼鏡,白花花的電腦屏幕,字密密麻麻,她根本看不清楚,知夏就給她三言兩語總結概括中心思想——消防英雄火災中犧牲,未婚妻已有身孕,英雄後繼有人。
屋子裏忽然安靜下來,知夏又盯著自己的電腦,喻靜香看女兒手邊的水杯空了,就起身出去給她也倒了一杯水,水拿進來放下,她打算回房間了,又折返回來,坐下,提起一口氣:“這不行啊!”
“什麽不行啊?”
“這孩子不能生。”
現在一說到生孩子,知夏馬上聯係到自己,兩秒鍾後她意識到,母親說的是知秋的孩子不能生。可是——
可是,知秋結沒結婚,有沒有懷孕,生不生孩子,跟她們有什麽關係呢?她們管得著嗎?但是知夏不能這麽說,老母親敏感又蠻橫,這麽說會觸怒她,也會傷了她的心。
“媽,你早點睡吧!我這裏馬上弄完了,也要休息了。”她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
“可是,知秋還沒跟那個人結婚吧?這孩子一出生就沒爸爸啊?那怎麽行?她一個未婚女孩,生了孩子以後怎麽找對象?有了生育,以後想找個條件好的,那就難了;知秋還年輕啊!以後的路還長著,這個孩子得打掉。”
喻老師憂心忡忡,眉頭的川字紋更深了,她一發愁,就唉聲歎氣,先沉默一會兒,屏氣,然後提起那口氣,常常地呼出來,讓聽到的人很壓抑,窒息的感覺。
知夏寫文的思緒全被攪亂了,索性合上了電腦,說:“媽,她現在叫明珠。”
人老了,思維就遲鈍,喻老師沒聽懂知夏的言外之意,繼續說:“我知道,我是說明珠啊,你這個妹妹,現在這個狀況,有沒有人給她拿個主意啊!單身生孩子,那可是大事。要不,你去問問,勸勸?”
屋裏又驟然一陣沉默,知夏被打斷了寫文思路有點怒火,見母親這麽拎不清,又覺得好氣,屏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了一下,提醒母親:“喻老師,她現在叫沈明珠對不對,她是被你送人的女兒,不要了的孩子,她有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的生活,我們有什麽身份什麽立場過問她的事?”
這一問,喻老師剛才那股熱情徹底偃旗息鼓了,她把自己從一個母親的角色生拉硬拽回來,又歎了口氣,回屋去睡了。
知秋剛生下來時有些黃疸,醫生說回家後多曬太陽。八九點以後太陽很好,從窗玻璃漏下一大片白晃晃的陽光,喻老師就把包裹好的孩子放在那塊陽光底下,她走近去看,孩子軟軟糯糯,已經睡著了,呼吸均勻,皮膚上小小的絨毛清晰可見,嬰兒被捆紮在繈褓中,像一個精美的禮物,而她,丟掉了這生命的饋贈,猶棄敝履,丟掉了與她的人生發生鏈接的無限可能,她丟掉了她。
多少年來,那個陽光下曬黃疸的嬰兒時常出現在她夢裏,像一個隱喻,那個窗口像一楨曝光過度的照片,她的孩子,像要消失在光裏,融化在光裏,她終將失去她。
她後來還偷偷看過知秋一次,不是過年在親戚還東西那一次,那一次她感到了強烈的被嫌棄,這讓備受尊重的喻老師自尊心受不了,可她還是掛念那個孩子啊!有一次,她和村裏一個年輕媳婦去趕集,騎自行車,回來時,她說知道有一條路比較近,可以早點騎回家,那年輕媳婦就跟她一起騎那條近道。那條路經過沈莊。沈莊地處山腳,路不平,沒走多久小媳婦兒就埋怨,喻老師你帶的路對不對啊!她哼哧哼哧地騎車,安慰她,對著呢,對著呢這條路近。
山村的午後很寧靜,路邊偶然見幾位老人蹲著坐著,貓狗在村裏穿梭,幾個小孩子會忽然從路邊竄出來追跑。喻老師並不知道知秋養父母家是哪一戶,她甚至不確定知秋現在長什麽樣子,她隻是懷著一種隱隱的模糊的期待,希望能遠遠看知秋一眼。
沈莊不大,她們穿行了整個村子,也沒看到一個長得可能是知秋的孩子,那些孩子都髒兮兮,醜巴巴的,怎麽可能是她的秋秋啊!出了沈莊,是一片平坦的麥田,田邊有一道水渠,她們就在水渠邊的路上騎車。水渠的路走了一半,她看到有幾個孩子在水渠上玩,有人在水渠上用腳手架的竹板搭了一條簡易的臨時小橋,一半已經缺損了,另一半搖搖欲墜,正值春灌,渠水也洶湧。喻老師熱心,又是教師愛說教,就停下來想要製止。小橋的那頭,兩個大男孩正要逗引一個五六歲的小男生從橋上走過去,那小男孩已經走上了橋,身後的女孩製止他——弟,別去!小男生不停,仍往前走,女孩顫巍巍地跨一步拉他,一腳塞到竹板的縫隙裏,眼看兩人都要跌倒,喻老師衝上去一把撈住,推到在岸邊。男孩被嚇懵了,坐在草堆上發呆,女孩爬起來,頭發梢粘了半片樹葉,小鹿一般的眼睛看向她,愣了一下,說:“姨,我在老姑家過年見過你。”
是她了,是她的知秋沒錯了。她驚訝於小孩子驚人的記憶,又怕孩子回去給養父母說嘴,愣了一下,擺出老師的嚴肅表情,輕聲嗬斥姐弟倆:“快回家去!以後不許到這種危險的地方玩。”
小男孩回過神來,起身拉著姐姐跑了。那女孩已經跑出去十幾米,又回過頭來看,看得喻老師心亂如麻,騎車時車頭差點沒把住。
後來她再沒尋機會去看那個孩子。那次回去後不久,家裏發生了許多事,忙忙碌碌,家裏老公公去世了,要操辦喪事,老大知夏中考了,知夏要上高中,她要知夏考中專,意見不合,母女倆吵架,小兒子知冬那年冬天還生了場病,丈夫下崗,她的日子過得焦頭爛額,生活的波濤洶湧衝刷走她心裏僅存的一些愧疚和柔情,風刀霜劍將她漸漸磨礪成一個心硬如鐵的女人。孩子們相繼長大,她好像漸漸把知秋忘記了。忘記也好。
喻老師一夜沒睡,早晨起來,眼袋快掉到嘴角了。
家裏沒人,知夏一定是早早起床送女兒皎皎上學去了。
喻老師做好了早餐,知夏回來了,一進門就抱怨早高峰太堵車。喻老師就順嘴奚落:“皎皎都上初中了,還每天接送,牙長一點路,自己走路去就行了。養女娃就是麻煩。”
知夏最看不慣喻老師把小小的一件事都能分析得男女有別,為此從小到大沒少和她懟,直到現在,也時不時想把母親腦子裏那些迂腐的東西給她扳正了,捋順了。她撇撇嘴,說:“媽,不管是養女孩,還是養兒子,都很麻煩,都要用心,這事不分男女。”
“那倒也是,養兒子小時候輕鬆點,長大了可要父母老命啊!買房買車,結婚彩禮,一層層扒皮啊!女兒長大那可是招商銀行。”
知夏聽到這番論調,已是司空見慣,沒心力和母親辯論,隻能一個嗬嗬,一個白眼了之,揶揄道:“好,你說得都對,你現在要好好為你的建設銀行建設了,碧晨的父母快到了,知春去接了,中午的餐廳我也定好了,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
碧晨是知冬的女朋友,倆人是大學同學,談了三四年了,現在開始談婚論嫁,兩家父母說好見麵,兒子娶妻,喻老師最上心,去年借著旅遊之名,在碧晨的老家河南和對方父母見了一麵,雙方溫情脈脈,虛與委蛇,在飯桌上相談甚歡,初步敲定了兒女的婚事,談了房子,車子,彩禮,碧晨的父母都是老實人,當喻老師問彩禮時,他們支支吾吾,尷尬地笑著,似乎怕落入“賣女兒”的俗套,始終說不出所以然來,這一次,碧晨的父母來x市體檢順便旅遊,結婚的事就被重新提上日程,喻老師讓大女兒給親家定了五星酒店,說要好好盡地主之誼。
去餐廳的路上,知夏問母親:“媽,彩禮你打算給多少啊?”
“彩禮”兩個字像是帶刺,喻老師被紮到了,驚叫:“彩禮?還要給彩禮?都什麽年代了,還給彩禮?又不是賣女兒。”
“您要是手頭沒錢,這錢我出。”
“我有錢也不能給啊!他倆是自由戀愛,自己談的,有感情的,你情我願的,又不是相親認識的,要什麽彩禮?”
“這是什麽道理?相親的陌生人倒有身價,有感情的怎麽反倒不值錢了呢?”知夏哭笑不得。
“你懂什麽?反正,我就見機行事吧!能不給就不給,能少給就少給。”喻老師撇撇嘴,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她們比碧晨的父母早到了一會兒,麵上的禮數要有,給足,但是裏子嘛!國人們都注重麵子,誰管裏子是不是黑心棉還是白心棉?
進了包間,許文忠和女兒知春已到了,許文忠在抽煙,喻老師讓他把煙滅了,他沒聽。落座十分鍾後,碧晨的父母進來了,一對謙和恩愛的夫妻,進門的時候,包間有個高高的門檻,袁父轉身扶了老婆的手。喻老師撇撇嘴,有點酸,轉頭又暗斥丈夫把煙滅掉,這一次,許文忠勉為其難掐滅了煙。
餐廳是知夏選的,陝西民居特色的高牆大院,飛簷鬥拱,影壁遊廊,頗有氣勢。喻老師覺得很有麵子,但又覺得消費肯定不低,剛才悄悄地問過知夏這家菜貴不貴,知夏說她有會員,有折扣,喻老師才放下心來。
菜單傳了一圈,大家都謙讓推諉了一番,最後點菜的重任落在了知夏身上。知夏點菜,喻老師就在旁邊做補充說明:——
“這個葫蘆雞一定要嚐一嚐的,是我們這邊的特色。”
“酸辣白菜要點,不要小瞧這道素菜,這是我們關中的特色菜,一般人炒不好。”
袁父袁母隻是忙不迭地勸阻:“少點一些,隨意一些。”
碧晨插話:“阿姨炒的酸辣白菜就特別好吃。”
“對,晨晨就喜歡我炒的酸辣白菜,還有那個粉蒸肉,是不是?知夏,粉蒸肉點了沒?”
“點了點了。”
許文忠話少,就隻會不停地遞煙:“老哥,抽煙!”
袁父連連擺手。
天下所有的女婿在嶽父麵前都又乖又慫,許知冬隻會默默地倒茶,拘謹內斂。許大忠暗暗吃驚,這小子在他麵前說話,一言不合就梗著脖子,說話噎死人,把老子訓得一愣一愣的。有一次許文忠聽兒子跟同事打電話,對新人傳授經驗:“把客戶當爸爸,親爸爸,親爸爸,……”許大忠嗤之以鼻:“你拿對爸爸的態度對客戶,那肯定談不成啊?你對親爸爸什麽態度,那可不咋好啊!這就是你工作的態度?那可不咋好啊?你得拿出對孫子的態度對客戶啊!你看隔壁老趙對孫子,孫子要什麽給什麽,孫子說什麽都對,孫子可以騎他脖子上拉屎……”許知冬被父親懟得氣結。現在,這個時刻跟親爸爸對著幹的小子,在準嶽父嶽母麵前,變成了乖順的貓仔,甚至為了表現,還給親爸也倒了一杯茶,許文忠受寵若驚。
菜上齊了,許文忠陪著親家公喝了幾杯白酒,酒過三巡,大家緊繃的弦放鬆下來,大家聊了養生,運動,飲食,聊各自孩子的成長曆程,不動聲色地誇著自家孩子,間或說點小缺點,請親家日後多擔待,袁母說女兒懶,不愛洗碗,喻老師說兒子脾氣強,大家心裏都明鏡似的——這是出廠前的售後免責聲明,最後,喻老師巧妙無痕地將話題引入正題——房子,彩禮。
房子已經買好了,三環內,精裝修,大三室,戶型方正,花了喻老師和許文忠大半輩子的積蓄,大女兒還補貼了一些,按揭二十年,每個月還貸四千,寫的是許知冬的名字,婚前財產。袁母很通情達理地說:“結婚有房子就行,咱們是衝著過日子去的,房子誰掏錢買的就是誰的,估計這也是你們老兩口大半輩子的積蓄,我們也不惦記加名字。”
喻老師也很通情達理:“我們這邊講究女方出裝修,買家具,咱們就不講究這些了,我們全都準備好了。”
還是袁父謹慎,問了句:“這個房貸,以後誰還?”
提到這個,冬冬馬上回答:“我還,我還,我考到區衛生局了,工資現在雖然不高,但是有公積金,還貸沒有問題。”
“工資現在雖然不高”,到底是多少,袁父在家也旁敲側擊問過女兒,再豁達的老人,麵對兒女的婚姻大事,都不免計較多慮,麵對準女婿的回答,他似乎挑不出什麽毛病,但又覺得哪裏不對?——還了房貸,那點工資還剩多少?其他家用誰來出?是他的女兒吧?她要在那個房子裏結婚,生孩子,帶孩子,交水電費,買菜,買孩子的紙尿褲,奶粉,可是一旦婚姻有變,她隻能……,袁父不願往下想,他這樣想會覺得自己卑鄙,這筆秘密的賬本他不好意思擺出來,所以他隻能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擺在碧晨麵前的一盤酸辣白菜見了底,知冬貼心地夾了一塊雞肉到她的骨碟裏,她卻嫌油膩,皺眉推脫不要。喻老師見到,故作吃醋狀,調侃道:“媽也想吃肉。”
知冬笑笑,他知道自己在嶽父母麵前的表現是令人滿意的,大家都戲謔又欣慰地笑著,他去給母親夾肉,讓這個調侃達到應有的效果,大姐也給母親夾肉,碧晨也把自己碟子裏的肉夾過去,喻老師的碗裏一時多了好幾塊肉,碧晨看著那幾塊金黃焦脆的雞肉,忽然感覺到一陣胃液翻湧,像是有一根小棍在胃裏翻攪,她忙捂著嘴巴,起身去洗手間。
知夏定的是個大包間,洗手間就在包間裏。碧晨在洗手間幹嘔了一會兒,也並沒有吐出什麽東西來。她望著鏡子裏自己那張蒼白的臉,心裏有點不安。
她回到席間的時候,母親和喻老師已經談起了彩禮。不知道是誰先提起來的,但這場談話並不順暢,每人說一句,就會夾帶一個虛偽又尷尬的笑,這個笑破碎了,再由另一個人笑,真正的意思都隱藏在那個笑背後,難以捕捉;每個人說的話都不成句——“您看,這個……”,“別人有的,咱肯定有,不過,這邊剛買了房子,這個……”,核心意思全隱藏在沒說出的半句話裏。
袁母明顯嘴笨,又放不下可笑的自尊心,喻老師顯得誠意滿滿,總是不等袁母把後半句話猶猶豫豫地說出來,她就體貼地結果話頭:“我知道,親家,我理解你的意思……”,理解歸理解,可她還要說“可是……”,她的可是說出來,袁母就遲疑地點點頭,像是被她說服了。
在座的其他人雖然有的在若無其事地夾菜,有的在竊竊私語,有的在勸飯勸酒,但每個人的耳朵都豎長了,在關注這場談判。
多麽俗氣的談判啊!袁碧晨屈辱又局促地坐在那裏,感覺自己像一塊砧板上的五花肉,被人看中了,——“老板,能便宜點嗎?”“不能!今年飼料漲價了,人工也高。”“今年形勢不好,錢難掙,現在這豬肉價也漲得太離譜了,都吃不起了。”“這樣吧!給你抹個零。”“能給個員工價嗎?可以賒賬嗎?能分期付款嗎?”袁碧晨如坐針氈,恨不能遁地而逃,她討厭這場談判,可她心裏又覺得這彩禮應該給,爽爽快快地給。
談判終於結束了,似乎是約定了一個數目,十萬?還是二十萬?袁碧晨沒聽清,她胃不舒服,想早點回去休息。
這場鴻門宴終於結束,袁碧晨陪父母回酒店休息。袁父去洗澡的時候,母親悄悄地問女兒:“你剛才一直惡心想吐,該不是,懷孕了吧?”
既然已經談婚論嫁了,碧晨想了想,就對母親坦白了:“嗯!拿試紙測了,還沒去醫院。”
袁母的第一反應是:“知冬知道嗎?他媽媽知道嗎?”
“還沒來得及給他說,打算叫他陪我一起去醫院看看。”
“他媽媽不知道吧?”
“肯定不知道啊!”
得知親家並不知道這件事,袁母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先不要告訴知冬,也不要讓他媽媽知道。”
袁碧晨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不讓喻老師知道?喻老師何等人也?她懷孕過六次,生了四個孩子,還分別引產和小產過一個,女人懷孕時那種細微的變化,她一眼就能看出大概。回去的路上,她就開始盤問兒子:“碧晨是不是懷孕了?”
知冬哪知有詐,老老實實回答:“沒有吧?就是前兩天聽她說那個,就那個,還沒來。”
喻老師也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微微地笑了,寵溺地看了兒子一眼:“我兒子真行。”
知夏多嘴問了句:“媽,那個彩禮錢,你夠嗎?不夠我給你拿點。”
”不用,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