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病人

“我真的不知道。要不是今天從吳童的嘴裏聽說,我根本不知道他兩年前也失蹤了。也許他的失蹤和我有某種關係吧,但我因為那兩年發生的事全都不記得,所以想不起什麽。”她看著康欣,意思是解釋已經結束,滿不滿意隨便你。

其實整個過程中,康欣一直在仔細聽,仔細觀察,企圖從林朵兒的話裏發現什麽漏洞。但林朵兒的解釋很快就結束了,康欣失望地發覺,她沒能發現任何漏洞,便不能抓住那漏洞來反擊林朵兒。她因失望而再一次陷入語塞的窘境。

“你怎麽說怎麽是。”她轉身往門外走。

張海鳴衝她的背影說:“很明顯林朵兒說的都是真話,你還想怎麽樣?”

康欣坐在客廳沙發裏不語。

“康欣,你在犯罪!”

康欣還是不語。

失蹤回來後一直身體不好的林朵兒,經過一白天的捆綁與滴水未進,此時已經相當虛弱,說話變得有氣無力。

她隔著牆對康欣說:“你依然捆綁我們不放,不就是因為認定我盜用了那個癱瘓女孩的身份嗎?其實,我叫張三也好,叫李四也罷,名字隻是個代號麽。我叫什麽,是什麽身份,與我對海鳴是不是真心,我和張海鳴是不是幸福,有影響嗎?”

“沒影響。”張海鳴說。

“我做過任何傷害海鳴和對不起他的事嗎?”

“沒有?我比誰都清楚。”

張海鳴又開始與林朵兒一唱一和。

“康欣,其實你和我相比,你應該承認,是我給海鳴的幫助和支持更多,也是我為愛情付出的更多。至少,我絕對做不出給海鳴弄暈並捆綁拘禁這樣的事。康欣,有些事是不能強求的,你不能因為得不到張海鳴,把你的恨轉移到我身上,這對我不公平。”

康欣的聲音終於隔牆傳過來:“真嘮叨。”

“沒有人是完美的。”林朵兒繼續說,“你在我身上總能找到一些瑕疵,你瘋狂地衝過來扒開那些瑕疵,大聲罵我是劣質品,這麽做對嗎?

康欣的聲音陰森森地飄進來:“我相信我的直覺,好戲還在後頭,等著瞧吧。”

張海鳴氣恨地歎了口氣。

別墅裏安靜了好一會兒,這次打破沉默的竟然是林朵兒,她說話像夢囈般呢喃,忽然問張海鳴:“海鳴,你還信任我嗎?”

張海鳴語氣堅定:“當然了,那些屁話,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林朵兒滿足地“嗯”了一聲,說:“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嗎?”

張海鳴神思飄遠,追憶往昔,點頭說:“一輩子也不會忘,那天是個陰天。”

是的,那天是個陰天,從早晨開始天便陰沉沉的,任誰仰麵看天都會看出要下雨,可是雨偏偏遲遲不落。一直到下午,也還是這種要雨不雨的狀態。本來即便不是周末,勞動湖公園裏的人也不至於那麽少的,那天正是因為那危險的天氣,嚇得好些該逛公園的人都躲在家裏沒有出門,公園裏才那樣的清靜。

那是張海鳴二十多年的人生經曆中最痛苦的時光,父母出事,丟掉工作,離開康欣,慘得不能再慘,成天一個人晃晃悠悠地來到勞動湖公園,神情呆滯地坐在僻靜的角落裏,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天小樹林裏好像隻有他自己,靜得甚至能聽見不遠處湖水裏的水泡聲。林朵兒突然拎著包出現在他的視線中,像個醉漢似的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張海鳴好幾次看見林朵兒快要跌倒,好幾次要起身過去扶,但林朵兒始終沒倒,他也就一直坐著沒動。

跌跌撞撞的林朵兒總算是走到了張海鳴身邊,挨著張海鳴一屁股坐在長椅上,呼呼氣喘,看起來很難受。張海鳴問她怎麽了。她說頭暈得厲害。問她是不是病了。她搖頭說不知道。讓她去醫院看看。她說不必,說很奇怪,本來好好的,突然感到頭暈,便去路邊的藥店裏買了些藥,打算到公園裏坐下歇歇,把藥吃了。她打開包,手伸進去摸,摸了半天摸出一盒藥,卻發現沒有水。她解釋說因為暈得厲害,沒想起買水這回事。張海鳴隻好起身去公園門口的小店為她買水。

可是當張海鳴買水回來,發現林朵兒不見了,包卻還留在長椅上。他猜她可能是去廁所了,便坐下來等,哪知怎麽也等不回,就有點急了,拎起她的包,去公園的公廁找,沒找到,又在公園裏找了一大圈,還是沒找到。

張海鳴回到樹林裏,坐回到長椅上,繼續等,這一等就等到天黑,終於見林朵兒跌跌撞撞、心急火燎地趕回來。

林朵兒抱歉地解釋說自己真的是暈得厲害,在張海鳴買水後,覺得自己好像要死了,很害怕,於是趕緊離開公園,去了醫院。而且也是因為暈得糊塗了,把包給落在了公園裏。

這就是他們倆的第一次見麵。

“那天你真是暈糊塗了。”張海鳴說。

林朵兒的臉上浮現疲憊的笑容:“可不糊塗了麽,不然誰能把裝著三萬塊現金的包隨隨便便地落在公園裏。你知道嗎?當我趕回空****的公園,看見你竟然抱著我包,死守在公園裏等我,那一刻,我感到的不是感動。”

“是什麽?”

“是震驚。那一刻,你在我心中的形象,簡直是神一樣的高大光輝,我這麽狼狽的一生,竟然也能遇見這種傳說中的好人好事,不可思議。”

“看來第一印象確實很重要。”

“這個第一印象決定了後來的一切。”

“如果當時我打開包看一眼,可能結果就不同了。”張海鳴開玩笑。

“那更說明,一切都是天注定。”林朵兒疲累地笑。

張海鳴深以為然地點頭:“真是這樣,一切都是天注定。”

康欣冷哼一聲:“還有心思秀甜蜜,不要臉。”

張海鳴丟掉工作後,在網上投簡曆,得到回應的概率雖然低,可他像撒大網一樣地瘋狂投簡曆,所以麵試的機會還是有些的。隻是這些工作總是不大讓人如意,又或者,他被人家無情淘汰。正因為這樣,那天他在接到服裝廠質檢員的職位麵試時,其實是沒大放在心上的。萬沒想到的是,來到服裝廠,竟然看見了林朵兒。原來林朵兒在服裝廠做文職工作。那一刻,張海鳴真的覺得,這個世界實在很奇妙。

“如果那天不遇見你,你不跟老板多說幾句我的好話,我可能就得不到那份工作。得不到那份工作,就沒有機會了解服裝加工行業,就不可能與你有更多的接觸,更不能與你相戀。不能與你相戀,不了解加工行業,我就沒有機會娶你,沒有機會在你的幫助下買下頻臨破產的服裝廠,成立自己的海鳴服裝廠。所以,如果不遇見你,我的人生將會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狀態。”

“你們的甜蜜愛情秀到這裏也該夠了吧。”康欣握著手機,陰沉著臉走進書房。

張海鳴和林朵兒一起看向門口。

康欣舉起自己的手機,晃了晃,得意與氣恨生死搏命般糾纏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色像外麵有黑雲奔馳的天色,忽明忽暗,陰晴不定,詭異而陰險。

“熊熊受我的委托,白天又去了真正的林朵兒家,剛才她給我打來電話,還發來了很多照片,我手裏有了證據。”

“什麽證據?”張海鳴好奇地問。

康欣死死盯著林朵兒眼睛,說:“所以你不必再狡辯,我也不想聽,你的狡辯也隻是你自己在那裏自欺欺人。事實已經很明顯,你盜用了林朵兒的身份。”

“到底什麽鬼證據啊?”張海鳴焦躁地問。

康欣把手機舉近張海鳴和林朵兒,語速越發迅疾,吐字越發用力,手指一下下滑動手機屏幕。伴隨著她的解說,一張張照片間隔時間恰當地從他們眼前滑過。

康欣說:“這是林朵兒父母的身份證,看清沒有?她爸叫林梁棟,這是她媽的,叫吳燕華。”

康欣說:“這是他們家的戶口本。”

康欣說:“這是林朵兒的初中畢業證。”

康欣說:“林朵兒得到的獎狀,有三好學生的,有運動會跳遠第二名的。”

康欣說:“還有,這是她的留言本,看見沒有?同學給她留言,叫她什麽?叫她林朵兒。”

康欣說:“再看這個,這是什麽?相冊,她各種時期的照片都在這裏。注意這張照片,下麵有林朵兒的名字。”

康欣說:“看這是什麽?電費繳費單,上麵是誰的名字?是林梁棟。”

張海鳴忽然喊起來:“夠了!”

康欣猝不及防,倒給嚇了一跳,停下來,氣喘籲籲地看張海鳴。

張海鳴忍無可忍地說:“我不信這世界上就沒有兩家人的姓名是完全相同的。”

康欣失望地搖搖頭,好像是為張海鳴盲目的固執感到悲哀。

她舉著手機,手指滑動,翻找到一張照片,遞到張海鳴麵前,然後手指將照片滑大,上下左右移動,隻為讓他看清楚。那是一張合影,幾個年輕的男女圍著餐桌吃喝說笑。

“指著鏡頭張大嘴喊什麽的是真正的林朵兒,你看左上角那個坐在魚缸前麵的人,兩個女孩挎她的胳膊把她簇擁在中間的那個女孩,是誰?”

張海鳴眯縫眼睛用力看照片,不安地抬起眼睛看康欣。

康欣又找出一張照片,是四個女孩的合影,她們穿著相似的衣服,坐在一個好像是售賣什麽商品的小店鋪裏,一起看著鏡頭笑。

“這張能看得清楚,右邊第二個是真正的林朵兒,你看左邊第二個,是誰?”

張海鳴幾乎把眼睛貼到手機上,把臉扭向一旁的林朵兒。

“看看清楚,是你的老婆嗎?”

張海鳴困惑地看著康欣,更加不安:“是嗎?”

“你問我是嗎?那我告訴你,是的,她就是你老婆,現在你身邊的這個人。”

張海鳴又去用力看手機,咕噥:“不是吧?”

這次康欣翻出的照片是兩個女孩的合影,所以照片裏兩個女孩的臉都很清晰,把照片舉到張海鳴麵前,大聲道:“看這張,左邊的是真正的林朵兒,右邊的是誰?”

張海鳴震驚了,瞪大眼睛,看向身旁的林朵兒。

林朵兒又開始勾頭,用長發把五官隱藏起來。

“可……可這張與之前的不……不一樣啊?”張海鳴的聲音開始顫抖。

“這張與之前兩張上讓你看的人是同一個人,隻是時期不同。這個人的前期是單眼皮,圓臉。後來她割了雙眼皮,並且做了麵部抽脂手術,所以看起來有所不同。”

張海鳴驚呆了,照片裏與康欣所謂真正林朵兒合影的,確實是他現在的妻子。

林朵兒突然說話,垂著頭,一動不動,就好像那聲音,不是從她的身體上傳出來的。

“那是我,是的,就是我。”她說。

張海鳴恐懼地看過去,顫聲問道:“那你……是誰?”

康欣說:“她叫李霞。”

林朵兒輕輕點下頭,還是埋著臉,說:“是的,我的真名叫李霞。”

張海鳴看著李霞,說不出話。

李霞繼續幽幽地說:“我是李霞,不是林朵兒,我盜用了林朵兒的身份。”

她猛然抬起頭,哭著衝張海鳴說:“你說你永遠信任我的是不是?”

張海鳴徹底懵了,哪裏還能言語。

“我承認我盜用了林朵兒的名字,但我不是壞人啊?我說過,名字隻是一個代號,張三,李四,王五,有什麽分別呢?我是我,永遠是我,不能因為我把名字從李霞改成林朵兒,就不是我了呀。海鳴,你到底愛的是我,還是林朵兒這個名字呢?”

張海鳴依然陷在慌亂中:“可是……你為什麽要盜用林朵兒的身份呢?”

“因為我喜歡林朵兒這個名字。”

“僅僅因為喜歡?”張海鳴與康欣異口同聲。

李霞一副有苦難言的模樣,低聲說:“說出來你們可能會覺得很扯。其實是因為,我不想當李霞,我想擺脫關於李霞的一切,她的出生,她的家庭,她灰暗的童年,以及痛苦的成長。我沒有家人,沒有親戚,沒有朋友,沒有同學,與這個世界沒什麽聯係。我是孤獨的人,更是自由的人,所以我可以不受管束地自由使用任何名字。”

張海鳴與康欣麵麵相覷,臉上一副“這確實有點扯”的表情。

“對我來說,不叫李霞,我就不是李霞了。叫林朵兒,我就是林朵兒了。我隻是想擺脫那個痛苦的讓我厭惡的自己,得到一個嶄新的自己。”

張海鳴似乎也能夠理解李霞,問說:“那你的那些身世……”

李霞打斷說:“都是真的,被領養,被拋棄,孤獨,流浪,曆經坎坷,都是真的。唯一的一點點不同,就是我隱藏了自己和養父母的真實名字。這不難理解,因為我必須這麽做。首先,我已經是林朵兒,我的父母隻能是林梁棟和吳燕華;然後,我這麽做也是出於一種保護自己和保護我養父母的微妙心理。在沒有安全感的環境裏成長起來的人,一輩子都將感到沒有安全感。”

“你這電影台詞一樣的說法誰信?”

李霞看著康欣說:“是真的。”

“除了騙騙張海鳴這種沒心眼的人,還能騙得了誰?”

張海鳴不滿地看康欣。

康欣從手機裏找出一段視頻,點開播放給張海鳴和李霞。

視頻裏是病**形容憔悴的林朵兒。她麵對拍攝的手機,緊蹙的眉宇間滿是緊張和懷疑,說:“李姐,你會看到這段視頻嗎?還記得我嗎?我就是那個當年因為嘴巴笨腦子慢,被你罵哭過好幾回的林朵兒。散夥後,我不幸地遭遇了交通事故,從此癱瘓在床,多年不能走出家門。我等於被囚禁在家裏,犯人也不如,犯人還有放風的時刻呢,我沒有,日日夜夜離不開這張大床。我吃喝拉撒都在**,跟你們相比,等於是生活在茫茫宇宙中的另一個世界。”

說到悲慘的處境,她哽咽起來,有幾秒沒有說話。當她用手掌揩去淚水後,情緒很快就平靜下來,又能順暢說話了。

“不公平,當年我們一夥人,幹了那些缺德事,獨獨讓我遭到報應,你們都好好的,為什麽?尤其你,不斷整容,不斷弄錢,越來越美,越來越富有。剛才聽說,你現在又嫁給了一個老板,你簡直是從飛蛾蛻變成蝴蝶的勵誌典範。其實最該遭報應的人是你不是嗎?你騙了人家鄧國輝多少錢?有人說三十多萬,有人說最少也有十萬。”

張海鳴不禁驚訝地看李霞:“你們做什麽啦?”

沒人回答他。

“你帶領我們騙那些老人,騙到那麽多錢,該分給我們的工錢和提層你不分,攥著所有錢,最後和小艾莉卷款潛逃,卑鄙到極點。算了,說這些沒任何意義,說點別的。”

林朵兒停頓一下,喉嚨跳動,好像因為喉嚨幹,在滋潤喉嚨。

“他們找上門,告訴我說你盜用了我的身份,這幾年,你成了林朵兒,你爸成了林棟梁,你媽成了吳燕華,這倒挺有趣的。看來你確實很喜歡我的名字,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就說我的名字好聽,不像你的名字那麽平庸。隻是怎麽也不會想到,後來你竟然盜用了我的名字,而且連我父母的名字也給盜走了。”

視頻裏,林朵兒做作地歎口氣,哀傷而無奈地說:“用就用吧,我一個被外麵世界隔離的癱子,也沒什麽機會使用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啦。恐怕這也是精明的你選擇用我名字的一個重要原因吧,方便你繼續到處招搖撞騙啊。”

林朵兒忽然又樂了,說:“還有更有趣的,聽說你不但盜用我的名字,還盜用別人的經曆。說什麽自己是孤兒,被一對開鞋廠的夫妻領養,然後養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全家移民國外,把你丟給別人撫養。你寄人籬下,受盡虐待,不堪忍受,離家出走。你到處流浪,後來還得到養父給的一筆巨款,從此變成單身貴族。”

視頻裏傳出另一個人的聲音,應該是熊熊的。

“這些都是謊言嗎?”

“也不能說是謊言。”林朵兒說,“她是個神秘的人,對關於自己的一切諱莫如深,誰都不知道她的家庭與成長經曆。雖然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她孤兒身世那一套是盜用的,盜用了小艾莉的經曆。”

“小艾莉是誰?”熊熊的聲音。

“當時跟我們一起的一個……同事。”

林朵兒的脖子動了動,好像躺靠的位置讓自己不大舒服,又對著鏡頭說:“李霞,你可真是個奇葩,你盜用別人的名字,盜用別人的經曆,盜用別人的金錢,你還盜用什麽了?別人的樣貌?別人的老公?唉,算了,不說啦,就說這些吧。其實我沒想這輩子會有機會跟你說這些話的,而且也沒有多想跟你說,是她(熊熊)非讓我對著手機跟你說幾句,我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的,最後祝你……平安吧。”

張海鳴對林朵兒的信任終於徹底動搖,質問李霞時的聲調好像帶著一點哭腔:“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李霞低頭沉默。

“說話啊?你的成長經曆到底是真的嗎?到底是不是盜用那個小艾莉的?”

李霞不語。

康欣冷哼一聲說:“還有什麽值得問的,事情已經很明顯。”

張海鳴無法接受,聲調尖銳起來:“你說話呀!你到底是誰?”

李霞不語。

張海鳴急得吼起來:“說話!你說,你的經曆是不是盜用小艾莉的?你說你是不是騙別人錢了?你說,你們究竟是什麽犯罪團夥?”

李霞的肉身好像消失了,隻剩一身衣服頂著一團黑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