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羞辱

房芳走近張海鳴,悲壯地獰笑說:“你當年怎麽也不會想象到,當未來的某一天你結婚,過起幸福的生活,而你深愛的躺在你枕邊與你日夜親熱纏綿的人,竟是當年自己的班裏同學,竟是那個曾被你評為全班最醜的女生,竟是那個你曾親口說隻有眼睛瞎了的人才會娶她的女生。張海鳴,現在你是什麽感覺?”

“脊背發涼?”

“不可思議?”

“毛骨悚然?”

“還是要吐?”

她的得意像暴風雪一般呼號著吹打每一個人。

“張海鳴,我要當這個世界上最勵誌的女人,而我要讓你變成這個世界上最愚蠢可笑的男人。”

複仇的快意令她說話時咬牙切齒。

“我成功了。”

別墅裏的人被徹底嚇傻了,驚呆了。

她晃著那張肮髒扭曲的血臉,用刺耳的病態的聲調,怪獸哭泣般說著。

“有錢有勢人家的公子哥,萬千寵愛於一身,多少狗腿子圍著團團轉,囂張跋扈,目中無人,惡俗粗鄙,隻懂仗勢欺人,隻懂拿別人的短處取樂。你隻知道,你把全班的幾個相貌醜的女生挑出來,做個排名,每人都起個外號,能博得大家的哄笑,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可你有想過這些女生當時的心情怎樣嗎?”

“你不可能想到。”

“你怎麽可能想到呢,在你們這種人眼裏,醜陋的人就不是人,是動物,是沒有情感的行屍走肉。”

“你發育期的那個怪聲調,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隻要我願意,立即會在我的耳邊響起。你用那種怪聲調得意洋洋地對大家說:房芳是咱們班的醜女之王,是班裏最醜的女生,人送外號銅城豬妖,你們看她的豬身多肥,看她的豬臉多像屁股,看她的豬腿多粗。這就是你說的話,現在我們眼前的這個好男人張海鳴說的。”

“當時教室裏麵,我垂著臉一動不動地坐在座位上,全班同學都在看我哈哈笑,有人被你的話逗得猛錘桌子笑得喘不過氣。我能怎麽辦?我的心在滴血,我的眼前發黑,我想死,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可我不能怎麽辦,隻能麵無表情地坐著,讓你們覺得我傻,被取笑都沒有反應,不是傻子是什麽?”

“我清楚記得,那是初中二年級的夏天,周五要進行大合唱比賽,那天是周二,下午要進行排練。那天的天氣不好,是陰天,看著要下雨。我們班的同學在頂樓的會議室裏排練那首《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我站在第二排的最把邊,一邊唱一邊哭,眼睛像漏了似的,眼淚嘩嘩往下掉。沒人注意到我在哭,沒人會觀察班裏最醜的女生,那是無比讓人絕望的一天,我上午剛被評定為班裏最醜的女生,接受幾乎全班同學的嘲笑,下午還要跟著他們一起唱什麽芳草碧連天。”

“放學後,我沒有回家,而是沿著馬路恍恍惚惚地往前走,邊走邊想,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哇,難道我這輩子都要在大家的嘲笑和嫌棄中度過嗎?”

“很快我就徹底絕望了,不想活了。我走到橋邊,俯瞰橋下的河水,瓦河的水看起來很危險,水麵上泛著可怕的波紋,像有一隻手在手裏向我召喚。我沒有多想什麽,翻過橋欄就跳了下去。我沒有死成,醜人死都死不痛快嗬,被好心的吳童的爸爸給救了。”

“我媽給我帶回家,聽我說了我自殺的原因後,好像比我心裏還難受。那天夜裏,我們娘倆並排躺在**,躺在黑暗裏,都沒有睡覺,都在哭,但是我們都假裝自己睡著了,都假裝沒有發現對方在哭,沒聽見對方眼淚從臉上滑下來滴在被子上的聲音。”

“第二天早上,我拒絕去上學,我說,媽,我死也不回去上學了,你要是逼我去學校,我到了學校就從教室的窗戶跳下來摔死自己。我媽是個懦弱的女人,遇見這種情況,不知應該怎麽辦好,想來想去就又去學校找我的班主任劉老師,跟他說了這件事。劉老師是個看起來很正直很有責任感的中年男人,聽了很生氣,要給張海鳴叫出來狠狠批評,要讓他給我道歉。但是他在走出辦公室後猶豫了,後來跟我媽說,張海鳴他沒少批評,找張海鳴不如找他的家長。”

“劉老師帶著我媽還有我,去張海鳴家。房門是張海鳴的老舅譚小明開的,當時張海鳴的媽媽不在家,張海鳴的爸爸張清河在家,他和他小舅子譚小明兩人在家好像在商量什麽事。劉老師態度強硬,非要和張海鳴的父母談談,讓他們知道張海鳴欺負我這件事,並讓張海鳴給我道歉。譚小明哪有耐心,惡聲惡氣地罵我們有病,讓我們趕緊滾。劉老師和譚小明爭吵的時候,張清河就那麽無動於衷地在書房裏坐著,一副我們根本不值得他搭理的樣子,始終沒有出麵,假裝自己不在家。”

“最後,譚小明給劉老師踹了幾腳,推倒在樓道裏,摔上了房門。劉老師氣得直抖,帶著我媽和我,輾轉打聽到張海鳴他媽的店鋪,找到他媽,跟他媽說了這件事。他媽的表現完全不同於她弟和張清河,真情還是假意不知道,起碼是道歉的態度,還摸我頭安慰我,並保證回家後一定嚴厲批評張海鳴,會親自帶張海鳴去我家登門道歉。”

“可是我們等到的並不是張海鳴的媽帶張海鳴來道歉,而是譚小明帶著一個社會小流氓來鬧事。這兩個人站在我家門口,對我們破口大罵,罵我媽和劉老師搞破鞋什麽的,反正什麽話難聽罵什麽話,很快就把鄰居們都給吸引來瞧熱鬧。我媽隻好把房門關上,但是譚小明他們踹門,砸門,還在罵。”

“他們還提到了我爸,說我爸給別人的老婆拐走了,拐到吉林一起過日子,後來被那個女人的丈夫給找見了,帶夥人把他給打了個半死,還逼他給下跪,他沒出息地給跪了,那女人的丈夫對我爸說,要是敢回銅城,打折他的腿,所以即使這麽多年過去,我爸也還是不敢回銅城。”

“可悲的是,我當時還以為譚小明在胡說八道,編排這種話侮辱我爸,因為我從小沒有爸,我媽對我說我爸在工廠裏上班時出事故死掉了。我媽帶我回娘家後,我是從我姥和我舅那裏知道的,知道譚小明說的都是真的。還知道我爸後來帶著一個寡婦又去了內蒙那邊,給人家幹農活,反正是聯係不到他了,他像扔東西那樣把我們娘倆給扔了。他和我媽雖然結婚,但是沒有登記過,所以無所謂離婚不離婚的,我想這也是他能像扔東西那樣毫無責任感地扔掉我們的原因之一吧。這讓我深刻地覺得,登記這件事很重要。”

“然後我們很快知道,譚小明離開我家後,又去了劉老師家,在那兒又大鬧一場,自然罵了些劉老師和我媽搞破鞋之類的話。我想劉老師的老婆應該是那種很體麵的女人,所以覺得件事讓她以後沒臉出門,又或者,他信以為真了吧,反正聽說差點給氣住院。我媽聽後心裏很是不安,要給劉老師家打電話道歉,但又擔心惹來更多誤會,最終沒有鼓起勇氣打。她從來就是這麽個懦弱的人。”

“曾在一次回老家時,聽人背後議論我媽和我爸的事。他們說我媽是因為害怕我爸才跟他在一起的。當時我爸是個小流氓,每天糾纏我媽。我媽不同意,我爸就去找我舅的麻煩,還揚言哪天要是心情不好,會帶把刀去我媽家,到時候誰都不放過。好像後來有一回,我爸喝完酒,找到我媽給我媽跪下了,哭著求我媽跟他在一起,還發誓說以後會永遠對我媽好。我媽當時是感動,還是吃驚,當然誰都說不清楚,反正是答應了我爸。我姥和我舅聽說後大怒,罵我媽是瘋了,竟然跟那麽個混蛋一起,逼我媽和我爸分手,不然就別進家門。我媽就去找我爸,說要分手,因為我姥不讓她回家。我爸說,那就別回了。我媽說不行。我爸又耍橫,說是我媽自願答應的,現在突然反悔是耍他,她要敢分手,他會拿刀去我姥家抄家,抄家的意思是一個不留。我媽應該是真覺得我爸能幹出那種事吧,沒敢跟我爸分手,就這麽稀裏糊塗的跟著我爸來到了銅城。”

“那天夜裏,我和我媽又在夜裏哭。我媽對我說,我們搬家吧,反正你也不會回學校,我也不想再在銅城住。我問她搬去哪。她說,搬到你姥姥家那邊。我說行。就這樣,我媽帶著我回了我媽的老家那邊。”

“我姥爺早就不在了,老樓裏住著我姥姥和我沒結婚的小舅。我和我媽成為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這是我媽事先就預料到的,不然我爸丟掉我們後,她就應該帶我回娘家的,何必要艱難地留在遙遠的外鄉。”

“四個人居住在那套老房子裏,顯得有些擠。重要的是,我小舅似乎沒有結婚的打算,打算跟我姥住一輩子。他性格有點怪,好靜,好整齊,這很像我姥姥,所以,我和我媽打破了他們倆努力營造出的安寧和諧的生活氣氛,自然遭到他們厭惡。”

“我每天在我小舅冷冰冰的注視裏,輕手輕腳地走路,輕聲輕氣地說話,小心翼翼,像個幽靈。但即使這樣,我還是成為他眼中礙手礙腳的笨蛋,他每天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嫌棄我這,嫌棄我那,我活得很痛苦,總在想,假如我不這麽胖,不這麽醜,他是否對我會寬容一點,對我會友好一點呢?”

“我媽也並不好過,我姥姥每天操心的事,就是我媽的再婚,所以她每天到處奔波忙碌,求人幫忙給我媽介紹對象,恨不能我媽立即結婚,從這個家裏搬走。我媽性格的軟弱使她從來像個木偶,被這個擺弄,被那個安排,沒有靈魂,沒有主見。她總被我姥拽出去相親,並且不敢拒絕對方,擔心我姥會責備她認不清自己,瞎清高,所以都是我姥在幫她拿主意。而過分的是,即使是她被人家給拒絕,我姥也要責備她,說她傻乎乎的不會收拾自己,不會說話。終於,這樣的日子結束了,我媽遇見了一個叫李興勇的男人。我姥說,李興勇雖然是個瘸子,還帶一個比我小兩歲的男孩,但他有廚師手藝,還準備開個小飯館,看起來是個正經過日子的男人。配我媽,綽綽有餘。”

“他們倆認識隻有三個來月,就搬到一起住了,成了兩口子。李興勇的脾氣並不好,總是板著臉,我麵對他感覺比麵對我小舅還要壓力大,還要戰戰兢兢。他很嚴厲,對我不好,但是對自己的兒子很好。我雖然不是他親生,對我差些可以理解,但差別那麽明顯,我不免又想,也許是我太醜了吧。”

“我媽麵對李興勇時也戰戰兢兢,說話做事總要留意他的眼色,有時給我一種她無時無刻不在努力討好他的感覺。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態,我那時總是莫名其妙地對我媽有一種仇恨。後來我想,那可能是對她懦弱的恨,因為我那時需要的不是一個懦弱的媽媽,而是一個強悍的,能給我遮風避雨,讓我有絕對安全感的媽媽。”

“李興勇的小飯館開業了,那個小飯館很小,應該叫小吃部,店裏隻有六張方桌。他負責在後廚炒那幾樣家常菜,我和我媽負責點餐收錢上菜洗碗當服務員。”

“我媽跟李興勇提過幾次,讓他幫我辦入學手續。李興勇一直拖,後來幹脆說,讓我輟學,在飯店裏幫忙,或者去學理發。事實很簡單,家庭收入以後隻夠一個人讀大學,那個人是誰?當然是他的親兒子。我媽沒說什麽,她敢說什麽呢?她隻好用那種仿佛在哀求我的語氣對我說,李霞,要不你去學理發吧,學成了手藝,以後開個理發店,當老板,也非常好的。那時我已經改名,用李興勇的姓,名字改叫李霞。我隻能說好。”

“我在金霞發廊當學徒工,店裏的另外兩個小工背著我時常常嘲笑我,麵對我時對我也是頤指氣使的,欺負我,不是讓我跑腿,就是讓我多幹活。尤其那個叫李歡的女孩,她的模樣也並沒有多好看,卻特別喜歡拿我的相貌說事。比如有次,一個理發師與她的顧客聊天,顧客提到他的弟弟始終沒找到合適的女朋友,家人都很著急。顧客走後,李歡笑嘻嘻地跟理發師說,不如把李霞介紹給那人的弟弟吧,李霞文靜,而且美如天仙,一定可以的。這些我都可以忍受,畢竟我不是突然變醜的。我難以忍受的是,她還很喜歡陷害我。比如那次,明明那天輪到她掃地,可她隻顧用手機聊天,沒有掃,老板出門回來看見滿地頭發很生氣,責備李歡。李歡張口就說今天輪到我掃地,是昨天跟我說好的,跟我換班了。老板問我是不是這樣。我看見李歡用威脅的眼神在後麵瞪我,因害怕變得支支吾吾起來,話也說不清楚。老板就把我給狠說一頓。這些事難忍,但好歹還能忍下去。”

“臨近春節,天寒地凍,發廊的顧客多起來,每天都忙得停不下來。有天晚上,準備下班回家時,李歡突然說她外套裏的五百塊錢不見了。所有人都不得不留在店裏,幫她尋找每個角落,幫她分析錢可能的去向,幫她回憶是否把錢帶來或者他用。最後她自己得出一個結論,說是白天時隻有我最頻繁進出裏屋,而她的外套放在裏屋的衣櫃裏,所以我最有可能知道錢的去處。”

“我是店裏最忙的一個人,不斷掃頭發,取東西,幫顧客洗頭,當然是最頻繁進出裏屋的人。但麵對這樣的懷疑,我能解釋什麽呢?我隻能搖頭說不知道。有人要走,李歡不讓走,說錢不找到,誰都不許出這屋。”

“夜一深,時間一久,大家都焦灼起來。有人發脾氣硬要走,李歡就可憐兮兮地哭,她一哭,誰都不忍走了。後來李歡直截了當地指我說是我偷了她的錢。我否認。她說要搜我身。我猶豫了,感受到巨大的恥辱,但還是同意了,因為這是弱勢的我唯一能證明自己清白的方式。她搜遍我的全身,連我的鞋都給脫掉了,沒有搜到她的錢。她氣憤地質問我把錢藏哪了。我說我沒拿你的錢。她認定了是我拿了她的錢,又是哭鬧又是威脅要我好看,非讓我把錢交出來。最後在老板的調解下,大家回家去了。”

“從第二天開始,李歡像瘋了一樣,追在我的屁股後麵要錢,不停罵我是傻X,不停嚇唬我說要找人**我。一連三天,都是這樣,我忍了三天。”

“第四天,李歡說我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要帶一夥人去我家要錢,如果我父母不給,他們就砸我們家的門和玻璃,讓全世界人都知道我是個無恥的小偷。我終於無法忍受,爆發起來,左手揪住她的頭發,凶狠地把她拖到一邊,右手一巴掌掄在她的臉上,把她掄到在地。她跪在地上,頭發卻還被我抓在手裏。我拉她的頭發,晃她的腦袋,讓她起不來,同時用腳往她的身上踢,邊打她,邊喊我沒有偷她錢。我們很快被店裏的人給拉開,然後被老板給惡罵一頓。尤其我,老板說我簡直是個瘋子,要不想在店裏幹就他媽的滾蛋。”

“這天晚上下班後,我獨自往家走,走到街口時,被李歡帶幾個女孩給我堵住了。她問我到底還不還錢。我說我沒拿你的錢,沒有錢還。她說好,那就別怪我了。她和那幾個女孩一擁而上,劈頭蓋臉地打我。我無力還手,很快被打倒,抱頭蜷縮在地上。她們圍著我,一句又一句罵我,一腳又一腳踹我,踢我,有人還用鞋底碾我的臉,還衝我的腦袋吐口水。她們折磨了我好一會兒,才罵罵咧咧地離去。李歡臨走時說,我要是不還錢,以後這樣的時候多著呢。”

“我爬起來,感到嘴裏有特別重的腥味,一吐,是血唾沫,原來我的牙齒把嘴唇硌破了好幾處。我徹底憤怒了,我想我曾經都是不怕死敢自殺的人,現在還會怕什麽?哪怕我殺了你,然後被判死刑,我也不在乎。我決定報仇。”

“第二天,我帶著從家裏偷出的菜刀,來到發廊,走進玻璃門,突然從書包裏抽出菜刀,大聲喊,李歡,我要殺了你!李歡嚇得尖叫著往裏屋跑,我則舉著菜刀往裏追。店裏的人大驚失色,女的躲避,男的衝上來抱住我,試圖搶下我手裏的刀。有個男的一拳把我打倒,把我打得眼冒金星,暈了好半天。”

“事情鬧大了,發廊老板給李興勇打電話,讓他過來取人。李興勇和我媽急匆匆從飯館趕來發廊。老板說了最近幾天發生的事。李興勇大怒,當場揪著我的衣領問我有沒有偷人家的錢。我說沒有。他對著我的腦袋給了幾巴掌,罵我無法無天,今天敢偷菜刀砍人,明天說不定敢幹什麽。我大聲哭,說是李歡她們逼我的。李興勇又用巴掌扇我的臉,說我還敢頂嘴,逼我給李歡道歉。我說我不道歉,我沒偷錢。他說不道歉就打死我。我說你打死我,我也不道歉。我爸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氣得直抖,像打賊一樣打我,拳腳並用,暴風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