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身份

十多分鍾後,也可能是一個小時後,張海鳴在林朵兒的不斷“說服”下,終於也已經認定那個蒙麵人是康欣。

他因為之前的掙紮渾身筋肉酸痛,又因為不久前的情緒激動而精神疲憊,此時此刻,身體深陷在沙發裏,如同柔軟的嬰兒縮在媽媽溫柔的懷抱尋求慰藉,整個人由裏至外漸漸的鬆弛下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不知不覺中,他進入到一種仿佛剛與妻子結束激烈爭吵後的情緒狀態,那便是用一種掏心掏肺式的誠懇語調,疲憊而祥和地追憶往事的點滴,妄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解開康欣的心結,以求他們的關係回歸和平與和諧。

“康兒。”他這樣叫。

“兒”字是緊緊抱住“康”字的,所以明明兩個字,發出的音卻是一個字的音,因為“兒”字不發音,隻發“康”字的音,加之東北口音又平舌又硬,所以,聽到耳裏的便隻是一個略顯圓潤的康字。

他說:“康兒,我們倆是先認識的,認識的時間加上戀愛的時間,有好些年了,所以你應該是最了解我的呀。我的性格,我的為人,你應該是很清楚的麽。”

他頓一頓,快速看一眼林朵兒,繼續說:“當初我們倆都很年輕,說得俗套點兒,就是雖然明白什麽是愛情,卻不懂得如何去愛。說簡單點兒呢就是,當初我們是因為性格不合拍才分的手,但這並不影響你對我的熟悉和了解不是嗎?”

說到此,他不免有些感慨。好像每個人年輕時都是這個鬼樣,不能免俗,習慣被自己的付出感動,把自己的感動當成脅迫對方的籌碼。每個人都發狂地追求一種絕對的平衡,可是平衡多難啊,於是常常被現實與期望的落差所傷,以致常常顧影自憐,愛得跌跌撞撞,最後終於疲憊不堪地分手。

蒙麵人依然不回應。

林朵兒靜靜地聽著,不說話。

“我那時什麽處境你知道,家裏出那麽大的事,工作上也不順,把我搞成一副活不起死不起的鬼樣子,再加上和你分手,覺得自己真的是跌到了人生的最低穀。”

他傷感地歎了口氣,當年那種糟糕的感受似乎隻要一想,就會重新爬到他的身上折磨他,讓他難受。

“那是我最需要幫助和安慰的時候,感謝命運,把林朵兒送到我身邊。是她的溫柔和細膩安慰了我,她說她是孤兒,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親朋,所以我是她的全部,她對自己有多好,就要對我有多好,而且要比對自己更好。是她的善解人意和慷慨犧牲挽救了我,是她拿出全部家當幫我建起海鳴服裝廠,沒有她,就沒有今天所謂事業有成的我。所以她在我的心裏,或者生命裏,是什麽樣的地位,那不難想象吧。”

肉麻不是他的個性,所以他好像是被自己的話給驚到了,又好像一個躲起來做不雅動作的少女突然被人撞見,既吃驚,又窘迫,用一種慌亂的目光看向對麵的林朵兒,見林朵兒依然垂著臉靜止不動,才稍稍鬆口氣。

不過他真的很感動,在他的生命中,林朵兒絕對是他的金子,液態的金子,四處流溢,填平了他身體的每一個傷口,裝飾了他的整個靈魂。

他又想到了康欣,那麽康欣對於他,又算什麽呢?他想起了過去與康欣一起時的種種,酸甜苦辣,真是多滋多味,當然也是美好的。所以,康欣在他的生命裏,也曾是寶貴的金子。隻是,她是固態的金子,他們倆當時是無法完美契合的。

他把臉轉向門口,聲調略有拔高:“她的身世使她渴望家庭,渴望安全感,而我媽病得不輕,急著看見我結婚,加上我的事業上了穩定的軌道,年齡也都不小,所以,我們的快速結婚算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

他的語氣變了,像是小孩因為誤解遭受傷害:“可誰能想到,結婚一年後,林朵兒好好的竟然離奇失蹤了,憑空蒸發似的不留任何線索,怎麽也找不到,這一失蹤就是漫長的兩年。誰能想到,在你幫我到處尋找她的過程中,在這漫長的兩年時間的再次相處過程中,我們竟然又一次愛上對方,陷入愛河。而誰又能想到,當我們終於決定先舉辦婚禮等林朵兒法律上宣告死亡了再補辦手續後,林朵兒竟然會突然闖進我們的婚禮現場。這一切他媽的太扯了,這一定是老天爺閑著沒事拿出全部的精力和時間逗我們玩。”

他深呼幾口氣,平複下起伏劇烈的情緒,說:“康兒,你說我有錯嗎?你有錯嗎?林朵兒又有什麽錯?你說我怎麽辦?怎麽選擇?法律上,我和林朵兒依然是夫妻。情理上,她遭遇了不幸,我有責任照顧她,對她不離不棄。感情上,我依然感動她對我的情義,重要的是,我還是愛她的。怎麽辦?你說怎麽辦?我隻能選擇她,離開你啊。”

林朵兒的眼睛紅了,哽咽說:“都怪我,我不該回來打攪你們。”

張海鳴動情地注視林朵兒:“說什麽傻話。”

門外突然爆發一聲尖利的喊叫:“夠了!”

張海鳴與林朵兒受驚轉頭,看見蒙麵人攥著雙拳,衝進臥室,憤怒讓他渾身顫抖。

“你這個陰毒卑鄙的混蛋,你還要演戲到什麽時候?”蒙麵人說罷抬手摘掉頭套,用力朝林朵兒的臉上擲去。

張海鳴終於看見了蒙麵人的臉,一張被淚水打濕的憤怒慘白的女孩的臉,是康欣的臉。“康欣!”雖然已經猜到是康欣,但當看見康欣的臉時,他還是難掩驚訝。

康欣手指林朵兒,憤怒讓她顯得有點歇斯底裏,大聲質問:“你到底是誰?”

“我到底是誰?我能是誰?”林朵兒茫然地看著康欣。

“你別演戲!”

“我演戲?我沒有演戲啊?”林朵兒無辜而困惑地看向張海鳴。

張海鳴則一直好聲好氣地讓康欣放開他與林朵兒,而康欣並不打算這麽做。

“你叫什麽?”

“我叫林朵兒啊?”

康欣的表情凶狠如狼:“好,你叫林朵兒,你家是哪的?”

“我家是大甫市的。”

“具體地址。”

“你指哪個?”

張海鳴這時插話道:“康欣,林朵兒的身世我跟你講過的,你知道的。”

“你閉嘴!你就是個糊塗蟲,大傻子。”

林朵兒說:“你是指我身份證上的地址嗎?”

康欣的一聲笑,與其說是冷笑,不如說是獰笑:“你的身份證?現在你還是堅持說自己是住在大甫市城西區藥王街46號的林朵兒嗎?”

張海鳴插嘴:“沒錯,她身份證上就是這個地址。”

林朵兒“嗯”了一聲,死盯著康欣的眼睛,那目光像一雙手,要伸過去扒開康欣的瞳孔,看到康欣的大腦一樣。她的表情不再那樣無辜和迷惘,而是浮上一層戒備之色。

康欣的嘴角沉重地牽起一個貨真價實的冷笑:“張海鳴跟我說過你的身世。一對經營鞋廠的中年夫妻,多年無子,覺得孤單,去孤兒院領養了你。但是沒幾年,他們奇跡般的有了自己的孩子。領養的自然不如親生的,何況他們老來得子,得的又是兒子,你在家裏的地位可想而知,突然間一落千丈。我說的話有錯的地方嗎?”

林朵兒麵無表情,依然那麽死盯著康欣。

張海鳴則點頭說:“是這樣,我是這麽跟你講的。”

康欣繼續說:“他們夫妻經營鞋廠,那幾年掙到不少錢。又過幾年,他們決定帶著兒子移民國外,於是把你丟給他們的一個親戚。起初,那個親戚每年能拿到一筆不菲的撫養費,加上你長得不賴,又懂事,討人喜歡,所以大家都對你還好。後來,那個親戚收不到一毛錢了,並且始終無法與國外的你養父母取得聯係,自然而然的,就對你不好了。所幸,你已經不是不能照顧自己的小毛孩,就一賭氣離開了那裏,開始過到處漂泊的日子。我說的話有錯的地方嗎?”

張海鳴和林朵兒都不說話,等著康欣繼續說。

康欣說:“前幾年,你的養父母回國,輾轉找到你,給你留下一筆數目不小的錢,作為補償,確切說,應該是遣散費嗬。然後,他們將與你徹底的沒有關係。不久後,你遇見張海鳴,你們很快墜入愛河。他得知你是個遊魂,對你說,要給你一個溫暖的家。你很感動,拿出錢,幫他創辦了海鳴服裝廠。再然後,他娶了你。一年後,你失蹤。又兩年後,你突然出現在我和張海鳴的婚禮。是不是這樣?”

林朵兒不語。

張海鳴煩躁地說:“你到底想幹嗎啊?你先放開我們。”

“我再問你,那個收養你的親戚,叫什麽?”

林朵兒猝不及防地眨了下眼,馬上說:“是個遠房親戚,記不清姓名。”

“什麽親戚?”

“我養父某個姨姥家的孩子。”

“你養父叫什麽?”

“林梁棟。”

“你養母叫什麽?”

“吳燕華。”

康欣的目光橫衝直撞地射入林朵兒的眼睛,強硬地與她對視,深呼一口氣,好像是林朵兒的回答很讓她滿意,很符合她的期待。

她放慢了語速:“你回來後,張海鳴毅然選擇你,提出和我分手。我接受不了這個突然的變故,沒法麵對父母的關心和羞憤,更沒法麵對所有親朋好友的打探和安慰,一怒之下遠走他鄉,去投奔一個大學同學。”

張海鳴忙說:“投奔誰?我們前些天到處找你怎麽都找不到。”

“找我?找到我你又能怎樣?裝什麽好人!”

麵對康欣的斥責,張海鳴很坦然,無辜地解釋:“我沒裝好人,真的很擔心你。”

康欣白了張海鳴一眼,懶得理睬的模樣,但還是說:“熊熊,大學時跟我一個寢室的,你看了她的照片說長得像男爺們的那個。”

張海鳴“噢”了一聲,心想那女生確實長得像爺們。

“也是上天注定,熊熊家正是大甫市的。”她接著說,死盯著林朵兒的眼睛,“之前我和張海鳴到處找你的時候,來過一次。那時我們倆按照你身份證上的地址,來到藥王街46號,可無論如何沒能聯係到與你有關係的人。這次我來,熊熊聽說我的遭遇,以及你離奇失蹤兩年卻單單隻失去這兩年記憶的事,對你非常好奇,當得知你竟是大甫人後,更加好奇,非要拉著我再次去藥王街46號,想要弄明白你失蹤的事。”

康欣注意到張海鳴的臉上已經是一副充滿好奇的等待表情。而林朵兒的臉色好像變得有些難看了。她故意停頓下來,停了足有三秒鍾,才繼續往下說。

“我和熊熊又去了派出所和社區,像上次一樣,隻是他們還是沒有真心出力幫助我們。我們又到小區裏到處打聽,打聽了很多人,都沒有打聽到什麽有用的信息。主要還是這小區的樓已經超過二十年,很老舊,所以原來的住戶大都搬走,住戶的流動性過於強,很難打聽到聽說過林梁棟的老住戶。”

“我們當時已經盡最大的努力了,你再去找肯定白費力。”張海鳴說。

康欣的嘴角似乎掛出一星笑容,好像很得意。

“難道你們找到什麽了?”張海鳴不禁好奇地問。

康欣依然是對著林朵兒說:“後來我們走進藥王街上的一家小診所,診所很有曆史感的牌匾,以及帶花鏡的老大夫,讓我們覺得,他可能對這條街的曆史知道的多。不想他也沒聽過林梁棟和吳燕華的名字。不過意外的是,當時有個站在櫃台前買藥的老頭,說他很多年前認識這對夫妻。”

“真的嗎?”張海鳴驚奇起來。

“他說這對夫妻當年確實住在這個小區,是新婚夫婦,不過沒住多久,生完孩子後就搬走了。我們問他是否知道他們搬去了哪裏,他說他怎麽可能知道。不過他說,他記得當年林棟梁好像是城西區鋼管廠的工人,當時是國企,那是讓人羨慕的工作,所以他腦子裏有印象。他建議我們去鋼管廠打聽,不過希望應該不大,畢竟國企已經被買斷很多年,曾有大量工人下崗,林梁棟還在的可能性極小。”

張海鳴認同地輕輕點頭,看向林朵兒,很想看清她的表情,但她低垂著臉,看不到她的表情,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有點離得越近越看不清的意思。

“我和熊熊去了城西區鋼管廠,工廠被賣得差不多了,已經是個凋敝破舊的小工廠。林棟梁早就不在那裏上班,我們翻看了職工檔案,找到了林棟梁的信息。原來當時企業給員工建了八棟家屬樓,分房子後,林梁棟帶著妻女搬到了單位分的家屬樓住。我們按照地址,找到林梁棟家,發現他已經把房子賣掉好些年。我們輾轉打聽到一位老鄰居,他回憶說林梁棟下崗後,賣掉房子,帶著妻女,搬到鄉下去了,當時說是要開養雞場。我們又打車來到老人說的那個村莊,向村民打聽,很快就找到了林梁棟和吳燕華。”

林朵兒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藏在發絲後麵的臉色明顯地變難看了。

張海鳴很是吃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找到了?”

康欣發音吐字的節奏變得滯重有力,每個字都重重地吐出來,字與字間是意味深長的刻意停頓。她的話讓人聽起來感到危險莫測。

她說:“我們看到的林梁棟和吳燕華,是再普通不過的老百姓,如今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從來沒有出過國。”

林朵兒急道:“你怎麽肯定你遇見的林梁棟和吳燕華,就是我的養父養母?”

張海鳴也急道:“對呀,這兩個名字很普通,同名同姓的人是很可能的。”

康欣嘲弄地看著林朵兒,像聽了個惡俗而可恥的笑話,緩緩說:“兩對夫妻,名字一模一樣,曾經住的地方一模一樣,都有一個叫林朵兒的女兒,並且兩個林朵兒的身份證也是一模一樣的,你覺得這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巧合?”

張海鳴大為驚訝:“他們也有個叫林朵兒的女兒?”

康欣衝張海鳴輕輕點頭:“我看見她了,與我們同齡,幾年前因為一場交通事故,下半身癱瘓,現在每天躺在家裏**,已經幾年沒出過家門。我看到了她的身份證,與我們找你老婆林朵兒時我看到的你老婆林朵兒的身份證一模一樣。這兩個林朵兒長得很像。”

張海鳴把臉扭向林朵兒。

林朵兒的嘴唇在顫抖,不是恐懼,而是憤怒,她像隻被逼到懸崖邊的野獸,肌肉裏滾動著憤怒的敵意。

康欣看向林朵兒:“現在你還要怎麽狡辯?”

林朵兒尖聲嚷道:“你胡扯!你說的都是你瞎編的!”

“我瞎編的?”康欣笑了笑,從衣兜裏掏出手機,翻出一段視頻,點擊播放,舉給林朵兒和張海鳴看。

視頻裏,一張床頭櫃上堆滿了各種生活用品和零食的大床,床中間躺著一個短頭發的女孩,五官與眼前的林朵兒很像,隻是皮膚不那樣白皙,下頜因為肉多不那樣精致好看。她的手裏舉著一張二代身份證,與林朵兒的那張一模一樣,要說有區別,恐怕隻是身份證編號有幾個數字不同。

張海鳴愣住了,如墜百裏雲霧,愣怔好一會兒,才把臉小心翼翼地轉向林朵兒。

林朵兒臉色慘白,緊緊叼著嘴唇,怒視康欣。

康欣收起手機,指向林朵兒:“你盜用了林朵兒的身份,虛構了你的養父母林梁棟和吳燕華,你根本就不是林朵兒。所以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