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司機Ⅰ

林朵兒的神色有一瞬間讓人覺得她似乎要發狂地尖叫,但她沒有,聲調仿佛被熨鬥給熨燙過,透著毋庸置疑與理所當然:“我是林朵兒。”

“你不是林朵兒!”康欣咄咄逼人的氣勢。

“我是林朵兒。”

“你……到底怎麽回事?”張海鳴注視著林朵兒,說話如鯁在喉般的艱難。

康欣從未曾在一個人的臉上,看到如此複雜的表情,複雜到根本無法形容。她看著張海鳴的臉,好像有一萬種個性鮮明的情緒糾纏在一起,在那張痛苦的臉上纏鬥。

林朵兒反問張海鳴,但並非挑釁的語氣,很認真溫和:“什麽我怎麽回事?”

林朵兒與張海鳴形成明顯對比,她的臉色蒼白,平靜,像一塊冰那麽無辜冷漠,像一塊玉那麽單純滑膩。她臉上那短暫的惶恐已經煙消雲散,此刻又恢複了她的鎮定和冷傲,挑釁般向康欣展示著她內心的複雜和深邃,陰毒與乖張。

“我是說,你怎麽解釋?”

張海鳴極度不安地繼續追問林朵兒,好像是問了有一萬句,感到極度虛弱,聲調幾乎都要哭咧咧的。

“連你也不信任我嗎?”

淚水從林朵兒的眼睛裏滑落。

張海鳴愣怔地看著林朵兒。

康欣冷冷說:“都到這份田地了,你竟然還有臉演戲嗬。”

林朵兒抽泣起來,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她淒慘而悲傷地看著康欣說:“真的,像海鳴一樣,我特別理解你的心情,我的突然出現,毀了你期盼多年的幸福,你受了太大的刺激。你受到的傷害,我感同身受,真的。換成是我,我也無法接受。”

康欣打斷,羞惱成怒:“少來這套!你的意思是,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因為受到刺激太大而精神出了問題,對不對?別把誰都當傻子,我知道你的意圖,你想說剛才我說的一切,都是我的編造,是妄想,在誹謗你,是不是?”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那個意思,卑鄙虛偽,你就是那個意思。”

林朵兒可憐巴巴地搖頭:“你怎麽說我都無所謂的,我不在乎,因為在這世界上,我隻為在乎我的人而活,所以不會被我不在乎的人傷害到。”

她看向張海鳴,顯然,那才是她在乎的人。她說:“海鳴,你信任我嗎?”

張海鳴有些不知所措。

她說:“我們是夫妻。”

她說:“她夜裏闖進我們家,把我們弄暈,還捆綁起來,這是什麽行為?瘋子才幹得出來的行為。你要相信瘋子說的瘋話,然後去懷疑把生命和一切都給了你的妻子嗎?”

康欣揮手大聲說:“事實在這擺著,你說這些陰險的誘導性的話,沒用!”

不過這些話,張海鳴聽到後,顯然是起了作用的,而且起著扭轉性的巨大作用。

“我當然信任你。”他誠懇地看著妻子,幾近熱淚盈眶。

康欣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幾乎要衝過去揪扯張海鳴:“你覺得我在胡說嗎?”

林朵兒說:“你說你找到林梁棟就真找到了?你說你找到吳燕華就真找到了?你怎麽證明那是曾住在藥王街46號的林棟梁?你說那個癱子是林朵兒她就是嗎?好,現在我是你,我決定誣陷一個被捆綁住的人。很看起來容易,我編造一套說法,說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林梁棟和吳燕華。再找到一個癱瘓在床的年輕女孩,遞給她一個小屁孩也能輕易辦到的假身份證,然後舉著手機隨便拍一段視頻,硬說那是真正的林朵兒。沒事兒,反正那是不能出門的癱子,反正沒人知道她住哪,反正張海鳴和林朵兒都被綁著,哪也去不了,無論如何,他們是無法求證真偽的。所以,我說誰是林朵兒,誰就是了呀。”

林朵兒的話,讓康欣因惶急而一時語塞。

張海鳴好聲好氣地附和說:“是啊康兒,我們倆當時找林朵兒,按照她身份證上的地址找,花那麽大的力氣都不能找到半點有用的信息,你隨隨便便、輕輕鬆鬆地就發現了這麽驚人的真相,這太難以讓人信服了吧。”

康欣麵紅耳赤地喊起來:“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撒一點謊,出門讓車撞死!”

林朵兒說:“那就拿出證據啊。”

張海鳴說:“好了康兒,你先把我們放了。”

康欣高聲道:“我沒撒謊!我不放!”

林朵兒善解人意地說:“我們不怪你。”

康欣氣得幾乎爆炸,衝林朵兒說:“你要證據是不是?好,你等著!”

張海鳴見康欣往門外走,急喊:“先把我們放了啊!”

康欣扭頭指一下張海鳴:“你閉嘴!傻子。”

張海鳴聽見康欣在客廳裏打電話,通過對話內容,不難猜到,是打給那個熊熊。整個通話過程中,康欣都是氣衝衝的,執意讓熊熊幫她去真正的林朵兒家,弄到她所謂的證據。她當然並沒有把自己已經綁架張海鳴夫妻的事說出來。

聽見康欣打完電話,張海鳴繼續不停地嘮嘮叨叨,求康欣放開他們。

康欣不理張海鳴的話,坐在電視前看電視劇,喝水。張海鳴問她,要把他們綁到什麽時候。她說等熊熊打來電話證明林朵兒是騙子後。

張海鳴說不出的煩躁,又說要上廁所。康欣沒好氣地隔著牆對他說話,讓他盡可以把屎尿拉在褲子裏,然後她會幫他洗褲子。他便無語了。

時間照常匆忙奔馳。從書房窗簾縫隙照射進來的陽光,像燃燒的白色油脂一般,灼熱得好似在滋滋啦啦地尖叫。張海鳴推測現在的時間,恐怕已是烈日炎炎的晌午。

他隱隱約約地聽見了車聲,停在別墅院門口。

接著是模模糊糊的喊聲:“張哥!在家嗎張哥?”好像是他司機吳童的聲音。

他與林朵兒互看一眼,心中登時燃起希望,仰脖大喊起吳童的名字。

康欣跑到書房門口,慌慌張張地看著林朵兒與張海鳴,急得手直抖,注意到門旁的衣架上掛有一條毛巾,便扯下來,跑上前往張海鳴的嘴巴裏塞。張海鳴當然不想被康欣塞住嘴巴,腦袋用力扭轉搖晃,同時更急切更大聲地喊吳童名字。康欣怎麽也不能把毛巾塞進張海鳴的嘴巴,還被張海鳴的腦袋突然撞了下胸口,差點撞倒,交集萬分。

康欣呼哧氣喘地想了一下,左手突然一把揪住張海鳴的頭發,使出全身力氣往後拉。張海鳴的腦袋受到拉力作用,自然脖子往後仰,同時嘴巴像缺氧的魚躥到水麵吐泡一樣大大張開。就是趁這機會,康欣猛把一半已經團成團的毛巾塞進張海鳴的嘴巴。張海鳴快速甩頭,麵部肌肉扭曲,要吐出毛巾,可惜他的舌頭不可能像鐵棍那般強硬。

康欣舒了口氣,旋即又注意到林朵兒的嘴巴沒有堵,但是奇怪的是,林朵兒緊緊閉著嘴巴,並沒有呼喊,或者有會呼喊的跡象,甚至連呼吸都不肯重一點。隨即她猜想到,林朵兒大概是想保住機會,在恰當的時候做恰當的事吧,果真夠狡猾的。

她跑進衛生間,摘了條毛巾,回到書房,林朵兒似乎有意配合她,她沒什麽費力就堵住了林朵兒的嘴,或許林朵兒沒有做徒勞事的習慣吧。

她經過書桌,走到窗前,把窗簾掀開一點,探頭往外看,看見吳童竟然翻越從裏麵鎖好的大門,跳了進來。她大驚,忙拉好窗簾,快步走到門口,反手把房門仔細關好。

很快,張海鳴聽見吳童詫異的聲音在房門口響起。

“康姐?你在這兒啊?這些天誰都聯係不上你,你去哪兒了?”

康欣幹笑兩聲,說:“出去散散心,今早剛回來。”

“噢,剛回來。”吳童感到自己的臉離康欣的臉太近,比較尷尬,退後兩步,這樣就站到了門口台階的下麵,原本視覺上與康欣相差不多少的一米七剛過的身高,驟然比康欣矮了一大截,平視便成了仰視。

“是,剛回來。”康欣抱臂堵在門口,像個警惕地打量上門推銷人員的孤單主婦。

吳童“嗯”了一聲,齜出那口歪歪斜斜的牙齒,咧嘴笑笑,解釋說:“我早上給張哥打手機,給我掛了,我以為他有事不方便接,一會兒應該能給我反打回來。可怎麽等也沒到他的電話,再給他打,是關機狀態。我一直打來著,打到現在,還是關機狀態。是他讓我今天來找他的,有服裝廠的事要跟我商量,我著急,這不就直接開車過來看看。”

“那你也不至於跳進來吧。”康欣語帶不滿。

“我看大門的鎖是掛在裏麵的,所以家裏肯定有人。”

“你不是有鑰匙嘛?”

“鑰匙在車裏,去拿不是費盡麽。”

“你都懶成什麽樣了?退後幾步到車裏拿鑰匙都嫌麻煩。”

“是呀,不懶能這體型麽。”吳童自嘲地笑。

康欣目光下沉一下,瞧了眼吳童突出的肚子,說:“你找張海鳴有事嗎?”

“是這樣,今晚他要請一個大客戶吃飯,有一單很重要的生意,早就定好的,我就是為這事來的,要跟他商量定飯店和菜單的事,還有吃完飯是不是還有別的活動什麽的。這頓飯挺重要的。”

康欣“哦”了一聲,說:“可他不在啊?”

“不在?去哪兒了?”吳童覺得很奇怪。

“不知道,和林朵兒一起走的。”

吳童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

康欣補充解釋:“我們三人的事,大家都知道,尤其你,跟你更是不用避諱。我是今早回到銅城的,直接來這裏找他們,是想三個人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談,恩恩怨怨不能總這麽拖著呀,都難受,都別扭,事情總得解決不是嗎?”

“對對,是這樣。”

“可林朵兒的情緒太激動,說我是趁人之危,說他們還沒離婚,我插足進來,是無恥的第三者,話沒談幾句,她先氣呼呼地跑掉了。張海鳴去追她,去勸她,現在不知道兩人哪兒去了。我沒走,一直在這等他們,也算是給人家看家。”

吳童立即語氣不快地說:“林朵兒怎麽能這麽說你,這叫不講理。她突然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誰知道她怎麽回事?張哥還能等她一輩子嗎?不現實麽。再說,要說插足,不是你插足他們,而是她插足你們。你和張哥認識的時候,她人還不知在哪兒勾搭男人呢,誰先誰後弄不清楚嗎?現在她神神秘秘的突然回來,裝可憐,裝無辜,裝受害者,分明是第二次插足你們,她還好意思說你。”

“這話說重了,畢竟她確實是受害者。”

吳童看起來義憤填膺,說道:“重?這算輕的,是事實麽,不然讓她先說清楚,突然失蹤兩年,幹什麽去了?還什麽失憶,怎麽那麽巧?精挑細選就失蹤這兩年啥不記得?肯定假裝失憶,幹了什麽齷齪事不敢交代。”

“我倒沒想到你對她這麽有偏見。”康欣很驚訝。

“不是偏見,是就事論事,講道理。林朵兒長那麽好看,誰見誰眼睛直,誰見誰說她是女神。當年張哥家庭那樣,人也落魄成那樣,結不起婚,連你都選擇和他分手。”

康欣鄭重糾正:“是他和我分手,不是我和他分手。還有,我從沒嫌棄過他窮。”

吳童趕忙致歉:“康姐,我不是那意思,你別介意哈。”

“你接著說吧。”

“我的意思是,怎麽的?張哥都快活不起了,都狼狽到這種田地了,魅力竟然還那麽大呢?張哥是帥得驚人呢,還是智慧超群?我說話直,張哥除了性格好點,其他方麵也就是個普通人唄。天上突然就掉下個女神,又是孤兒,又帶著巨款,主動貼上去,二話不說,拿出全部家當幫他辦廠。聽說天上有掉餡餅的,可沒聽說天上有掉成套的滿漢全席的。康姐,你不覺得這很不正常嗎?”

康欣不禁蹙眉道:“是挺奇怪的。”

“現在這是什麽世道啊?會有這麽浪漫的事發生?我不是說女的都愛慕虛榮,都勢利眼,男的其實也一樣。我的意思是,這是個一個比一個雞賊,一個比一個會算計的年頭。我為什麽總相親但是總他媽被拒絕?到現在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結婚對象?還不是因為我家窮。倒是也有女的看中我的,可我為什麽要拒絕人家?還不是嫌人家醜,嫌人家的家庭不好,嫌這嫌那,不就這樣麽,麵對結婚,大家都在不斷地計算,不斷地衡量。”

康欣點頭。

“林朵兒肯這麽對張哥,隻能說明她不是瘋子,就是有什麽陰謀。”

康欣不安地看著吳童。

“我每天給張哥開車,離他和林朵兒的生活最近,接觸最多,所以我對他們是了解的。張哥心眼實,想事兒簡單,特別容易輕信於人。而林朵兒,我感覺她就是假單純,這人的城府其實相當深。”

康欣連連點頭:“我也這麽覺得。”

吳童站在台階下,不說話了,有點不知說什麽好的意思。而他剛才說的話,很是博得康欣的好感。康欣見吳童不說話,也沒有要走的意思,站在太陽下曬著,怪尷尬的,就往門裏讓。吳童沒有半點客氣,換了拖鞋,進了客廳,直奔沙發那邊走。

吳童一屁股陷在沙發裏,翹起二郎腿,用火機點燃一根煙,噴著煙霧說:“當局者迷,這話有道理。張哥看不到林朵兒的另一麵,一方麵是他隻要想到林朵兒想到的隻有林朵兒當年拿錢給他辦廠的事,全剩下感恩了;另一方麵也是林朵兒隱藏得深,要不是幾次巧合,我也不可能看到她的狐狸尾巴。”

康欣坐在茶幾側邊的單人沙發裏,奇怪地問:“你看到什麽了?”

“很久了,林朵兒失蹤前的事兒,到現在,這話我今天隻跟你說過。”

“什麽事?”

“那天張哥不在,自己把車開走了,說是去浦陽,幹什麽去沒說。我閑著沒事,要去大劉的麻將館打麻將。我家離麻將館不算太遠,隔一個勞動湖公園,天氣好,就沒打車,直穿公園溜達過去的。快走到湖邊,一眼看見林朵兒。我心說今天張哥到外市,她自己來公園幹嗎?總不會是自個逛公園吧,就悄悄走過去,站在賣飲料的小鐵皮房後麵看她。”

“你確定是她?”

“確定是她,正和一個男的比比劃劃地說著什麽,說得挺熱鬧。一看那男的,我更吃驚,那不是汪超麽。她怎麽會認識汪超呢?這太奇怪了。”

“汪超是誰?”

“你不認識他,我在大劉的麻將館看見過幾次,要不我也不認識他。他是外省的,因為在網上跟薇薇網戀,才來到銅城的。”

“薇薇又是誰?”

“一個蠢娘們,估計你不會認識的。薇薇跟汪超說,要不你過我這兒來,要不我們分手,挺大的人了總不能網戀吧,於是汪超就過來了。汪超平時吃薇薇的,穿薇薇的,住薇薇的,不管什麽工作最多幹三天,後來幹脆什麽事不做,靠薇薇養,成天打麻將。”

“哦,你說林朵兒和汪超認識是嗎?”

“肯定認識啊,我接連在不同的地點,三次看見林朵兒和汪超鬼鬼祟祟地站在僻靜的地方說話,每次都聊得挺熱烈,能不認識?”

“他們都說些什麽?”

“那不知道,不敢走近,離得遠,聽不見。不過第三次撞見他們那回,他們倆還爭吵起來了呢。我當時衝了上去,問怎麽回事。林朵兒看到我後,表情特別難看。聲明一下,她是在我出現後臉色才變那麽難看的。她說沒什麽,還說不認識汪超,爭吵是因為走路時與汪超發生了點小摩擦。”

“汪超怎麽說?他不是認識你嗎?”

“汪超說不認識林朵兒,說有急事,急急忙忙地走了。”

“奇怪,他們倆怎麽可能認識呢?”康欣靠在沙發裏,右手食指和中指輕輕搓額頭,顯然是在認真思索。

“康姐,我的意思是,你想啊,和汪超這種小地痞流氓暗地裏打得火熱,能是什麽正經女人?你會和汪超這種窩囊廢交朋友嗎?”

康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困惑地晃晃腦袋,說:“真的太奇怪了,他們倆到底有什麽關係呢?吳童,你再去麻將館打麻將時,幫我留心多打聽打聽這個汪超。”

吳童把煙頭在煙灰缸裏按滅,站起來興致勃勃地說:“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