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歲告老還鄉1

姚鄂梅

盡管飛機延誤了兩個多小時,周全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出口處等著她的佩琪,黑色窄裙外麵裹一件玫紅廓形呢大衣,像一顆粉塵炸彈,整個出口籠罩在她的豔霧裏。

以前,在周全還沒有離開驍城,她們還是一天必見一麵的閨蜜時,兩人對於玫紅色曾經有過爭論,周全說那是輕佻加糜爛的顏色,佩琪卻說它凝重又性感。佩琪果然沒改初衷。

行李箱不錯!佩琪迎上來,接過周全的行李箱拉杆。她們之間永遠沒有例行的問候,分別多久都像昨天才剛剛見過麵。

香檳色行李箱是周全專門為此次行程而準備的,算是送別自己的禮物,見佩琪誇它,惡狠狠地謙虛道:裏麵不過是些老女人的秋褲之類。佩琪不動聲色:我的新裙子還不錯吧?裏麵塞了條齊膝羊絨褲,菜場大嫂手工製作,成本80元,我叫它裙下腿堅強。

周全咧嘴一笑。她也有秘密,出發前她去了趟牙防所,該換的,該補的,該包的,都拾掇了一遍,但她暫時不想說出這個秘密,盡管佩琪已經主動交待了她的。不輕易露底是她多年來養成的習慣。

蓮花的房子晾了三個月,昨天剛剛做完第四次保潔,直接入住沒問題了。

這才是此行的正事。周全臉色溫柔凝重起來:對我來說,這世上最重要的人,除了我媽,就是你了。

知道。我就是你媽轉世投胎來的嘛。

兩人在機場外的小餐館坐定。佩琪說,你先在驍城玩一天,周末我送你去蓮花。周全點頭,她正好利用這點時間去見一個人。

佩琪拿出一個筆記本,裏麵是密密麻麻的帳目,發票一張一張很專業地粘貼在背後。周全說:我不看帳本。佩琪把本子推到周全麵前:不看也要保管好,萬一哪天你想把它賣了呢?

暫時不想告訴佩琪她絕對不會賣掉蓮花的房子,這房子是她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居所,臨行前,她已變賣全部家產,包括正在住的房子,而不是像她告訴佩琪的那樣把它租掉了,賣房子的錢分成三部分,大部分拿去給兒子大左留學,小部分在老家蓮花蓋個房子,還有一筆更小的她瞞著大左給他存了定期,以備他學成之後啟動人生。

做出這個決定也是不得已,留學似乎是大左這個年齡的孩子都在走的路,想想自己當年,父母也是咬緊牙關勒緊褲帶供他們三個讀書,一直讀到再也考不上為止,難道到了自己這裏,竟把這光榮傳統丟了?當然不能,起碼也要像父母那樣竭盡全力。八年前周全跟丈夫離了婚,他立即再婚,再生了孩子,大左留學的事,他語氣很柔軟,態度很堅決,認為人應該量力而行,何況留了學的人大多數還是回來了,回來了還不如那些沒留學的人,因為他在關鍵的幾年脫離了至關重要的朋友圈,在中國沒有朋友圈怎麽活?周全一聽就來氣,覺得他無非是不想負這個可負可不負的責任,他手邊有熱乎乎的新妻子,有活蹦亂跳上小學的新孩子,哪有心思管這個“人家的兒子”,他有一次在電話裏為撫養費的事跟她吵,張嘴就說:我現在對他再好,他長大了也隻會認你,沒我什麽事。那以後,她再也沒接過他電話,賣房子的事當然也沒讓他知道。

除了大左留學這個原因,還有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周全所在的出版社開了個會,這個行業的危機早已是公開的事情,當然,要相信上級,相信領導,上麵會有新目標,新動作,他們將挑選部分人員組成一支順應潮流的新的精銳部隊,動情的演說讓人不得不相信,所謂精銳部隊其實就是一次集合殘餘的殊死抵抗,甚至是一支自尋死路的敢死隊,他們的前途甚至還不如落選的人。他們沒有公布精銳部隊的成員名單,而代之以一連串入隊條件。周全自忖不在入選之列,但她還是想試探一下,試探的辦法就是去申請辦理辭職手續,領導大吃一驚,接著就詫異而溫柔地望著她:我真的沒想到你會……領導的休止真長,周全故意給他留了足夠的時間,等著他收攏敞開的兩腿,刷地坐正,斷然地說:不,周全你不能走,我們需要你。哪怕他隻是出於客氣,勸她再考慮考慮,她也會改變主意,但他沒有,僅僅隻是詫異而溫柔地、久久地看著她。沒有什麽比當麵拒絕更令人羞憤了,周全差點爆發,關鍵時刻忍了下來,人窮誌短,她還得繼續在這裏領取內退工資,還得靠它苟延殘喘。她盡量掩飾雙手的顫抖,決絕地填完表格,填完那份自我判決書。

出來就有人憤憤然對她說,幹嘛這麽傻!你不走,他們不可能趕你走,但你自己要走,他們作揖還來不及。她把他們的憤憤然理解為令人感動的善意,她明白如果她不走,她是得不到這份善意的,四十八歲是個尷尬的年紀,對年輕人來說,你是老年人,絕無青春還魂的可能,對那些資深老者來說,你是無甚作為的庸碌之輩,將永無翻身之日,而對同一個年齡層的人來說,你的存在無疑是個潛在的威脅,你會搶走覆蓋在他們頭頂的越來越稀薄的空氣。要想持有最後的體麵,真的隻有抽身走人這一條路了,起碼同事們會送給你一個柔軟的眼神。

恰在這時,驍城的佩琪在電話裏告訴她,這次分配給她的扶貧點正好是周全的出生地蓮花鄉,佩琪說她聽到了當地人對她的評論:那姑娘不錯,會讀書,是我們這裏飛出去的金鳳凰。佩琪還說她看到了她的老屋,現在空著,野草都長到門檻上了,好像是男主人去世,女主人重又嫁了人。

猶如醍醐灌頂,一條關鍵的退路,出現在關鍵的時刻,不是祖屋對她的殷切召喚又是什麽?

讓我回蓮花吧,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回去,回到我的出生地,回到我的祖先們的懷抱中去。她向佩琪喊出這話時,聲音都在發抖。

冷靜下來後,仍然覺得回蓮花的主意相當不錯,人家隻道她是功德圓滿,告老還鄉,隻要她自己不說,誰也不會知道她是在城裏活不下去了,變賣家當逃到了鄉下。

連佩琪都誇她的想法新潮,說驍城的那些小富之家,幾乎個個都在前往鄉下置辦他們的行宮,一到節假日,出城的小汽車歡天喜地地堵在路上,而某個裝飾一新的鄉間別墅裏,從當地請來的廚子,正在廚房裏忙得不亦樂乎。你天生一管靈敏的鼻子!佩琪說。

周全哪敢細說什麽,嗬嗬兩聲,應付過去。

盡管馬上就要進去住了,周全還是忍不住看起了照片。推倒舊房蓋新房,從頭至尾,周全沒動一指頭,也沒到過一次現場,一切都是佩琪在替她操辦,在源源不斷地給她傳送相關照片。其實佩琪也很少到現場,除了每月一次固定的走訪扶貧點,額外專門去工地的次數不超過十次,她委托了幾個人,他們自會定期向她匯報,她再向周全匯報。周全知道那些接受委托的人一定會竭盡全力,比自己的事還用心,除非他們不想在驍城好好混了。

新蓋的小平房黑牆白瓦,有鬆竹掩映的小小院落,屋後果園,門前花圃,一條行車道接通外麵的公路。不到五十米遠的地方,就是那條清淩淩的小河,那條河裏有周全最重要的童年記憶。錢到鄉下才值錢,這間看上去還不錯的小屋,才花了不到八萬塊錢。當初佩琪問她,為什麽大家都是青一色的兩層甚至三層小樓,她卻獨獨要蓋平房時,周全說我在城裏住樓房還沒住厭嗎?我就是想要還原小時候的生活。實際上,她是覺得小平房更節省,再精致的小平房也不如樓房貴,起碼鋼筋水泥要得少。

建造小屋耗時十個月,對這樣的小屋來說太過漫長,但若考慮到當事人都不在現場的因素,就恰如其分了。作為監工的佩琪,其實也是外地人,十九歲那年,周全和她在驍城相遇,那時她們都有著皮肉緊實的身體,以及各自無比熱愛的工作,她們精力充沛,隻嫌工作太輕鬆,於是常在下班後徹夜無主題長談,第二天照常長班。除此以外,她們還都害著很厲害的過敏症,潛在的規則和人情,心照不宣的特殊磁場,她們一下子適應不了,笑話百出,蠢事做盡,比如佩琪曾經作為保護傘被領導帶去出差,到了目的地,發現領導並未出現,急得大張其鼓地到處找人,害得領導後院著火,差點釀成大禍。比如周全某次意識到應該送個禮物給某人,但那時她頭腦中根本沒有物質的概念,整間商場她唯一熟悉的不過是在學校見過的文具,其次就是體育用品,她決定量力而行,同時兼顧自己的審美,挑了個四根彈簧的拉力器,夜黑風高時滿腔熱情地送過去,結果被人家當場堅定退回。接連不斷的打擊讓懵懂少年漸漸清醒,佩琪開始展現出連她自己都沒覺察到的融匯能力,她像一瓢水,那些曾被她暗地裏怒罵過無數次的領導和同事,在她不著痕跡的攪拌下模糊了界限,粘嗒嗒地跟她這個小人物纏在一起,難分彼此。她的單位,那個用大理石砌成的樹蔭後的大樓裏,總共隻有三十五個人,本著輪流坐莊的原則,在她參加工作後的第八年裏,終於坐上了最小的那把交椅。未來幾年,隻要她行事穩當,屁股下的椅子定會越換越大,甚至可直達最大的那一把,然後依然遵守新一輪的輪流坐莊的原則。是誰說過,每個年輕人都有機會染上厭惡出生地的毛病,她們也不例外。佩琪想用什麽舉動引起上麵的注意,然後像夾火鍋裏的肉丸一樣把她從驍城夾出去,周全則夢想著以一個嶄新的形象在某個大城市橫空出世,拔地而起,這個難度有點大,幾乎是要塑造出一個嶄新的周全來。這個夢做得瘋狂又頑強,以至於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佩琪終於把周全送上了長途夜間客車,上車前,她們在一個角落裏再次核實接下來的步驟,如果周全在外麵順利,她就幫周全把寫好了放在她那裏的辭職信遞上去,如果不行,就交上另一張紙條,那是一張來自醫院的診斷證明,上麵寫著周全得了某種慢性病,需要外出到某某指定醫院就醫。雖然作了這樣的安排,周全還是相信那張假的診斷證明根本用不著,她已偷偷出去麵試過了,這次不過是去實地體驗一下,看看圖書編輯這碗飯好不好吃。這一走就決定了她們如今的狀態,周全的出走之路後來並不順暢,無盡的磕磕絆絆,又總是不甘心認輸,總以為眼前的障礙是最後的絆腳石,跨過去就是柳暗花明,結果是柳一次次地暗,花卻從未明過。佩琪繼續留在原地,其間她被夾過一次,但不是正式夾走,隻是抽調,也就是被上麵借用一段時間,用完了又還回來了。仿佛壯誌已酬,被還回來的佩琪從此心平氣和,把驍城的日子過得活色生香,滋滋冒油。當她出行,隨時可以叫上那個貼心的司機,當她想吃飯,馬上有人打電話訂座把菜單都搞定,當周末到來,總有一兩個“正好沒啥安排”的人陪她打發時間。這時周全早已開始反省,如果當初不離開驍城,現在會是何種情景?當然,這種心理一定不要說出來,就算有些微的後悔,也要用淡定掩飾過去。

一定給你弄出衣錦還鄉的感覺來。建房之初,佩琪興致勃勃地向周全保證,她甚至還動用了設計師。周全想到預算,心疼至極,提醒她千萬別,但佩琪說:誰叫我手裏正好有一幫狗腿子呢?不用他們可惜。這話又讓周全心裏百般不是滋味,驍城就是這樣,一張飯桌上常常能碰見各路精英,大家在一起,稱兄道弟,無話不談,不像她所在的地方,即便是一路人,還分好多個圈子。圈子與圈子之間,碰到了連頭都不點。中間周全問她要不要回來看看進度,佩琪說:你跑一趟的錢,可以買一大堆材料。周全當然樂得省下這筆材料錢,反正她通過佩琪的微信一樣可以了解建房的進度,除了省錢,還有件事也讓周全走不開,那時大左還未最後辦好出國,很多事情上都需要她在一旁幫著鼓勁。

兩人吃過飯,駕車直奔驍城。

窗外是既熟悉又陌生的風景,被道路割得零碎的農田,瓷磚與不鏽鋼組合而成的小樓房,密匝匝的桔樹林,樹林間的公路上跑著一輛接一輛小汽車。

蓮花這幾年也發展得不錯,跟這裏比,就缺一條公路。

最關鍵的東西缺了,不就差得遠了嗎?

還是有幾戶人家很有錢,他們在縣城買了房,準備全家遷往城裏。看來你爸爸是蓮花的先行者。

他失敗了,到死也沒在城裏買上房。

你不是接過他的旗幟,直接從縣城去了大都市又買了房了嗎?

嗨!

先驅就是先驅,人家跟在你們屁股後麵往城裏跑,你們這些先驅又從城裏跑回來了。世界真的是圓的。

周全心裏陣陣刺痛,但她忍著,什麽也不說,隻哼哼地笑。

周全在驍城要見的人是小學同學楊吉芳。

她這樣想,楊吉芳的父母還在蓮花,楊吉芳少不了回去看望他們,與其站在蓮花的泥土小徑上向人解釋她為什麽要重回蓮花,不如在驍城跟楊吉芳事先談談,等於有人替她在蓮花召開一個新聞發布會,她可以省卻好多口舌。

楊吉芳正在注射室裏當班。

早就聽說你要回蓮花了,上次我回去看我媽,都在說你買回了原來的老屋,翻修得跟畫似的。你精呐,我聽說蓮花要辦成大型有機蔬菜基地,到時候拆遷,肯定大賺一筆。

哪裏,那個計劃不是早就流產了嗎?

做蓮花計劃的時候,周全就聽佩琪說過這事,佩琪說:說說而已,這樣的項目每年都要提出幾十個,基本上都無疾而終。

楊吉芳突然說起了另一件事:你姨媽家又出事了你知道嗎?她一邊往針筒裏注射藥水一邊說:你姨爹的眼睛……

周全不想再提這事,就搶著替她說了:我知道這事,受了重大刺激,雙目失明。

不是的,是外力所致,說白一點,是他自己刺瞎的,後來都流膿了,受刺激導致失明怎麽會發炎流膿呢?他在我這裏換過藥所以我知道,我還跟他聊過幾句,他一點都不背包袱,還說眼不見,心不煩,是福氣。

姨媽一家的悲劇早已聲名遠播,悲劇根源在於一種難以解釋的家族病,三個兒子,個個都從八九歲開始發病,外觀與常人無異的腿和腳,隔幾天就莫名其妙疼一次,疼得哭爹叫娘,好幾天不能下地。能去的醫院都去過了,兩邊家裏的祖墳也都刨開重新埋過了,毫無起色。一年年疼下來,人就變了形,個子長不高,臉變寬,麵色赤紅,牙齒稀疏發黑。種地不能指望他們,因為說不定某時某刻就會發作起來,進城謀生更是不敢想象,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家,媒人都直接把他們跳過了。大概覺得人生無望,性子剛烈的老二在十八歲那年把自己往床架子上一掛,徹底解脫了。老二一死,老大的壓力馬上翻了倍,在發病的間隙竟然成功自學了編藤器的手藝,灰暗的日子依稀看到了些許亮光,一個外鄉女人走進了這亮光裏來,那是他在送藤器的路上認識的,她跟著他回家,一來就不走了,父母都覺得這女人來得太容易也太蹊蹺,但又一想,管她呢,兒子都三十幾了,先嚐嚐女人的滋味再說,沒多久,女人宣布自己懷了孕,父母簡直喜出望外,管她什麽來路,肯給老大生仔,就是老大的女人,就是他們的兒媳。就在全家人精神抖擻歡天喜地的時候,有天清早,老大發現旁邊的枕頭空了,跟女人一起消失的還有他唯一的存折。報了案,警察也去查過了,那女人所報的娘家地址根本就是假的,警察還批評老大:你就一次都沒去過你老丈人家?你就這麽懶?老大有苦說不出,不是不想去,一來他還來不及去看老丈人,女人就爬上他的床不肯走了,二來路程那麽遠,他打出生以來沒走過那麽遠的路,他怕還沒走到老毛病又犯了。思來想去,老大覺得問題還是出在自己的毛病上,如果沒那毛病,他不會遇到這個壞女人,如果沒那毛病,他不會讓任何人騙到自己,如果沒那毛病,他的孩子恐怕已經上初中了,可是他偏偏有了那不可根治的毛病,注定隻能與壞運氣為伍,他活得越久,碰上的壞運氣就越多。他在**躺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夜晚,趁家人不注意,爬起來喝了一瓶農藥。老大一死,老三雖然才隻有十一歲,也已經慌了,恐懼讓他脾氣暴躁,喜怒無常,一天天成為大家眼中的討厭鬼。據說他死於一場賭氣,因為一件小事,他跟父母起了爭執,他像以往一樣賭狠:你們再說,我跟老大老二一樣,死給你們看!讓你們兩個成孤老!父親被他惹急了:混賬東西,要死早點死,活著不過是銷我的糧食。他知道喝點農藥不要緊,村裏喝過農藥的人不止七八個,送到醫院洗個胃就沒事了,為了撲滅父親的囂張氣焰,他真的弄了瓶農藥喝了,完了還對父親說:你不是想要我死嗎?這下你滿意了。開始他們還以為他在嚇唬人,直到開始吐白沫了,才趕緊往醫院跑,不知道是他沒那些人運氣好,還是他恰好碰上了劇毒農藥,總之他成功了。

火化當天兩個老人一前一後慢騰騰回了家,一連三天沒開門,屋頂上也沒冒煙,第四天,做母親的從**爬起來,準備去升火燒水,做孩子死後的第一頓飯,發現男人坐在門邊的姿勢不對勁。

男人叫她不要聲張。都這個地步了,要不要眼睛無所謂。女人就聽了他的話,乖乖地坐在他身邊,不叫也不鬧。幾天之後,壞掉的眼睛開始發炎、化膿,楊吉芳因此斷定他的眼睛是自己刺傷的。

周全還記得姨爹算是個慷慨的人,當年他們一幫小孩子輪流去親戚家拜年,別人家都是拿零食出來打發小孩子,唯有他是發紅包,但他往往會在晚飯後擺開牌桌,親自上陣跟這幫孩子們一起打拖拉機,不出三盤,準能風卷殘雲般把他剛剛發出來的紅包盡數贏回去。但孩子們依然稱讚他是個慷慨之人,因為給紅包和贏錢就是兩碼事。

姨爹一家的事太沉重了,聊完這個,兩人好一會沒話說,仿佛疲倦至極急需休息。

過了很久,楊吉芳突然問:你有這麽長的假?

機會來了。周全耐心解釋起來:我……有項目在身,這個項目必須出來做一些實地調查。以後我可能一直都是這個狀態,一個接一個地做項目,不必坐班,不必每天釘在辦公室裏,但工作壓力依然存在。其實,越是自由,壓力反而越大,對不對?

這是周全第一次向人解釋為什麽要回蓮花鄉,她把剛才說的話重溫了一遍,準備以後以它為母本,免得說法不一,招人誤會。

孩子爸爸呢?你出來了誰照顧他?楊吉芳說話就像她打針一樣,準確而犀利。這又是周全諱莫如深的話題,八年過去了,除了兩個哥哥,沒一個人知道她離了婚。

他哪需要我照顧呀,在家裏都是他照顧我,聽說我要走,他馬上舒了口長氣,終於不用做飯了。

小心有人趁虛而入。

真有這種人,我感謝還來不及呢,當了這麽多年老婆,早就想退休了。

楊吉芳哈哈大笑:要是老婆這個崗位可以退休,估計辦退休證的地方一天到晚排長隊。

她們出發得挺早,因為佩琪說,路邊有個早點鋪裏的雞湯麵很不錯,去遲了的話,雞湯就不知道是什麽湯了,畢竟一隻雞熬不出太多的湯來。

佩琪一身度假打扮,小小的開襟毛衫,卡其布短褲,棕色長筒平底皮靴,從背後看,簡直就是個朝氣蓬勃的小妞,前麵當然不是這樣。

她的車開得不咋地,路上一直被人摁喇叭催,她握著方向盤,一臉淡定:生命攸關的事,你就是撲上來打我也不行。

從主公路上拐下來,進入蓮花鄉的小公路時,才九點多鍾。

沿途都有人朝他們揮手,到底還是鄉裏鄉親好,那個住了二十幾年的城市,走在路上把人撞了,隻要不是撞得太疼,人家連眼皮都不會朝你抬一下。被人撞也是如此。

一個抽煙的男人笑嘻嘻站在路邊,有點麵熟,但周全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正在努力翻找記憶,佩琪搖下車窗,探出頭去大聲寒暄起來:

村長,這麽早就開始巡視你的領土了?

您比我還早些。

他的頭發白了一半,居然對一身年輕女郎打扮的佩琪稱您。這時周全還是沒想起來他是誰。

聰明的佩琪似乎覺察到了周全的尷尬,扭過頭來輕聲說:楊運龍村長。

嘩地一下,周全想起來了,這個楊運龍,當年是她哥的同學兼跟屁蟲,經常被支使著幹這幹那,沒少挨她哥的揍。

於是,經外鄉人佩琪介紹,周全跟楊運龍也寒暄起來:哪天你哥來了,一定通知我啊。

汽車一直開到門口,居然有兩三個人在門口等著。佩琪說:這裏的人真不錯,我隻跟楊村長說估計今天上午到,他這麽早就把下車的人叫來了。

盡管隻有一隻行李箱,以及佩琪送給周全的一些廚具、潔具和水果之類的東西,那些人還是一湧而上,從後車箱裏幫她們搬下來,一樣一樣送進屋裏。

一個女人笑著走進來,喊她們去吃飯。楊村長昨天就跟我說,今天中午在我家吃飯,我的火鍋都快燉好了,飯也蒸好了,就不知道合不合你們的胃口。

這可真沒想到,周全正為新居裏的第一頓飯發愁呢,什麽都想到了,就忘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她忘了買鹽。

路上,佩琪小聲說:她家是我們扶貧點下鄉定點吃飯的地方,比餐館便宜,還好吃。

你們下來吃飯還要付錢?

當然啦,不然哪天人家舉報了怎麽辦?又沒幾個錢。

我回來了你就有地方吃飯了,你不付錢我也不會舉報你。

我不會白吃的,在你學會農事以前,驍城裏有什麽好吃的我都會給你帶來。早就想到我可能要當你的搬運工了。還是你幸福啊,一隻中年母候鳥,哪裏舒服往哪裏飛。

到了那個女人家裏才知道,楊運龍村長已經等在那裏了。兩人一進去,楊運龍就再沒離開過佩琪身邊,上身微傾,絮絮叨叨,一副下級向上級匯報的神情,周全依稀聽到幾個字,似乎跟佩琪他們的扶貧項目有關。佩琪小腰挺得筆直,眼睛卻不看他,隻盯著自己腳尖附近那塊地,邊聽邊點頭:是的,你說得對,你的想法絕對有道理。頭點得很幹脆,結語還是彈性十足:我回去一定去給你反映,雖然超出我的職責範圍。不過這事你不能急,更不能硬來,隻能創造條件讓它變得水到渠成。楊運龍一臉未達到目的的表情,招呼大家坐到桌邊。

已經開吃了,楊運龍又嘀咕起工作來:村裏辦點事真難。

佩琪漫聲應道:那是你太有抱負太能幹了,現在很多村長根本不想這些,上麵有任務下來,還要到處去找人,一找幾個月都找不到。

楊運龍受到表揚,很是受用,滋地咪了一口酒,轉過來對周全說:你回到蓮花來,說明你沒忘記我們蓮花鄉,說明你對我們蓮花還是有感情的。又對佩琪說:我們蓮花,就需要你這樣的外援。沒有外援,我們這窮鄉僻壤之地哪能發展得起來?周全他們兄妹幾個那麽聰明,也要靠外力,沒有外麵的人拉扯一把,恐怕他們至今還跟我們一樣。

咦?周全忍不住了,不顧佩琪的暗示,好奇地問楊運龍:當年我們有什麽外援?我們祖祖輩輩都在蓮花。

我也是後來聽別人說的,你父親每年過年都給學校的老師送臘肉,你們家人多,臘肉不夠,還找我們家借過呢。

還有這事?我怎麽不知道?

他幹這事不會告訴你們的,怕你們小孩子到外麵亂講。後來那些借肉給他的人都在說,早知道他是送給老師的,就不借給他了,因為他們自己也有孩子在學校讀書,憑什麽做這種損已利人的事啊?

周全感到臉上發燒:這不可能吧,我們家……

你別誤會,我並不是說你爸做得不對,我的意思是說,做什麽都需要有外援,你爸是個聰明人,那麽早就知道要爭取外援。

就算他送了肉,老師也不會成為我們家的外援啊,高考是全國統考,統一改卷,老師跟錄取不錄取根本不沾邊。

話不是這樣說的,老師拿了你們家的肉,對你們家的學生肯定要格外關照,隨便多提幾次問,多看你幾眼,就相當於開了小灶,小灶的夥食當然比大灶上好,所以你們才個個都能考出去。難道你真的以為這一帶就你們家幾個最聰明?人的智商都是差不多的。

佩琪趕緊出來打圓場:我知道她父親讀過幾年私塾,對舊規矩知道得比較多,以前的學生向老師表達敬意,就是要給老師送點好肉當禮物的,叫束脩對吧?佩琪對著周全緊繃繃的臉眨了眨眼睛,又在桌子底下用膝蓋碰了碰她,周全隻好垂下眼皮說:是啊,束脩,現在沒人瞧得起那個了。

得到周全的確認,楊運龍更來勁了:所以我說他們的父親聰明,和他相比,我們的父母都是些老實坨,結果就吃虧,世世代代困在這裏,而他們家一個一個全都出去了。

佩琪繼續跟楊運龍打哈哈:這不又回來了嗎?都是中國的土地,這裏那裏沒多大區別。

那不一樣,她身份變了,她不是以蓮花人的身份回來的,她隻是回來度假,她把她的家翻修成了度假別墅。

周全已經不想聽了,專心吃飯,任由他跟佩琪你一句我一句。

楊村長你太誇張了,哪有這麽簡易的別墅。

性質上講它是別墅。

我發現你很會上綱上線。

我畢竟管著一幫人,這點觀察能力得有。嚴格地說,她買這個房子不合規,因為她沒有這裏的戶口,她的戶口在城裏。

楊村長,這個問題我之前就跟你討論過好幾回,你說可以,我們才有了這個計劃。你得理解她的感情,這裏是她的老祖屋,她走到哪裏,都不會忘記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

楊運龍一口喝幹杯子裏的白酒:你放心好了,你們扶貧班子對我蓮花有恩,我也不會不義,我會讓你的朋友在老家住得舒舒服服,像以前一樣舒服。

周全實在聽不下去了,難道她回祖屋還得以佩琪朋友的身份住進來?正要申辯,佩琪對她擰了下眉毛,轉頭對楊運龍說:不光是她住在這裏,還有我,我每個星期都會過來,以後楊村長想在驍城捎點什麽東西來,盡管打我電話,我給你帶過來。

楊運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話說回來,我還是蠻佩服周全父親的,我們這裏人缺的就是他那種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精神,這可能是家族遺傳,聽老人說,他們家祖上曾是我們這裏的大戶,幾乎整個蓮花的田產都是他們家的,後來出了幾個不屑子,抽鴉片,到她爺爺手上,家產敗光,一文不名,她爺爺才十二歲,還沒有騾子高,就跟著一幫男人趕著騾子販東販西,一出門就是個把月,從十二歲趕到三十幾歲,把上輩人抽鴉片抽光的田產一塊一塊又買了回來。可惜運氣不好,剛一買回來就碰上土改,田產全部沒收不說,還戴了個富農帽子,其實算什麽富農呢?一家人過得像長工,甚至比長工還不如,她爺爺是上樹采木梓不小心掉下來摔死的,但實際上,聽我爺爺講,他根本就是自己跳下來的,他不想活了,又怕人家說他仇視土改,給小輩帶來麻煩。多有誌氣的人哪。

周全漸漸不能動彈,她一直都知道從未見過麵的爺爺是從樹上掉下來摔死的,但從來沒聽人說過他其實是不想活了,她怎麽會這麽傻,以她的素質,難道體會不到爺爺當時的心情?一輩子的心血變成了負數,變成了罪惡,誰心裏能好過?

吃完飯出來,周全還是懵頭懵腦地不能複原,佩琪捅捅她的胳膊:喂,清醒點吧,難道你還想替你爺爺報仇不成?哪個人沒受過委屈。

沒有想象的那麽安靜,周全很早就被窗外的鳥吵醒了,聽了一陣,好像不像小時候聽到過的,難道鳥們也換了新的品種?她早就發現田裏的莊稼和蔬菜跟以前有了很大區別。

周全不是來度假,更不是來養老的,離真正的老還有點距離,雖然她情願馬上老去。得為蓮花的生活找點主旋律,或者說找點寄托,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找點事混著。這事就是蓮花完小讀書班。這是周全出發前就構思好的,三大箱書已走在郵路上,有她自己的藏書,也有從出版社拿來的,都是適合小學生閱讀的課外書籍。她想先摸摸情況,如果不夠,還可以請原來的同事幫她再寄一些。

先從拜訪蓮花完小開始。雖然以前跟校長在電話和郵件裏聯係過多次,但還一次都沒見過到真人。校長很爽快,聽說她想來蓮花完小義務、免費辦個讀書班,利用課餘時間跟孩子們一起讀讀課外書時,當即熱情洋溢地表示了歡迎,還說蓮花的孩子們缺的就是這一塊,學校隻能帶他們走完教學大綱那一套,父母絕大多數都長年在外打工,這些孩子們的課外閱讀幾乎等於零。

從家到完小,周全走了半個多小時。

這還不算遠,最近幾年,學生越來越少,附近好幾個小學招不到人,不得不關了門,零零散散的孩子就都集中到完小來了。完小附近的還好,遠一點的,若要在八點趕到學校,早上六點就得出發,蓮花鄉的冬天,早上六點天還沒亮,走路全靠電筒,加上送孩子上學的家長絕大多數是爺爺奶奶,這個學就上得稀稀拉拉,行動遲緩些的,學校上了一兩節課才氣喘籲籲趕到學校。

她再三論證過蓮花計劃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她是在大左身上是得到過教訓的,小學的時候,大左很喜歡看書,但她那時一味追求好成績,強行剝奪了大左的閱讀時間,讓他去上奧數課,上作文課,成績是搞上來了,卻從此失去了對閱讀的興趣,她後來試著從出版社帶回一些讀物給他,他瞄幾眼,就換成了手機。盡管如此,她並沒有那麽高的境界,要把從大左身上汲取的教訓運用於中國的鄉村兒童教育,她隻是想讓自己的蓮花計劃師出有名,說不定還能寫點跟鄉村教育有關的文章出來。這事雖然還沒開始,前景也不分明,卻是她蓮花計劃中深藏不露的靈魂,否則,以她四十八歲的年齡,就縮進蓮花開始人生冬眠,無論從哪方麵講,都有點說不過去。

在校門口整理好衣服,撣完褲腿上的灰,再鄭重其事地走進大門時,周全竟有點緊張起來。

陳校長在上課,所有的老師都在上課,周全趕緊退出來,坐在操場邊打量整個校園。

學校不大,三幢平房呈品字形排列,水泥操場,四周圍著一米來寬的花壇,裏麵沒有種花,種的是菜,今天無風,旗幟耷拉成一條索。

老師們是用普通話講課的,不太標準,相對於蓮花的方言,已是脫胎換骨。周全能同時聽見至少三個老師在大聲講課,還能聽見教鞭點在黑板上的噠噠聲。再看看遠處的田,田盡頭的山,不禁恍惚起來,那個遠在天邊的城市,年輕時向往得發瘋的城市,那個十一層樓裏的辦公室,自己真的在那裏呆過嗎?真的在那裏生了一個孩子,那孩子如今已長大,正在異國他鄉求學嗎?那你現在為什麽又孤孤單單地回來了?難道你這一輩子的使命,就是以蓮花為出發點,畫一個圓圈?

下課了,孩子們像從口袋裏撒出來的豆子,瞬間流淌得到處都是。

問了兩次,才找到陳校長。

中年,偏瘦,深綠色夾克衫,牛仔褲似乎選大了一號,褲腿空空的,運動鞋上有泥點。肩上沒有頭皮屑是他區別於蓮花農民的唯一標誌。

陳校長老遠就伸出手來的,握完手,又做了個請進的手勢,這讓周全覺得不大自然,她還以為經過那麽多郵件聯係,他們已經可以像取得共識的朋友那樣相處了呢。陳校長的姿勢把她推向客人的位置。

太感謝您了,您這是善舉。

這也讓她不自然,陳校長年紀也不算小了,估計不比自己小,卻一口一個您。

沒有過多寒暄,陳校長露出遺憾的表情,說他沒有辦法像在郵件裏說的那樣,為周全提供一間教室作為閱覽室了,他試過,但沒成功。至於他如何沒成功,周全覺得不便細問,隻能尷尬地望著陳校長笑。沒有教室給她,等於是拒絕了她呀,這是她完全沒有料想到的。

不過陳校長給了她一個建議,她可以利用課外活動的時間,在廣播室裏朗讀,他則來負責維持秩序,周全覺得不妥,那不是閱讀,是開大會,念文件。

如果不針對全校呢?不一定每個孩子都有興趣參與閱讀,如果隻集中那些有興趣的孩子在一起,會不會更方便實施一點?

好啊好啊。周全一開始就沒想跟全校孩子一起閱讀,她動起這個念頭的時候,確切地說,腦子裏有一副溫馨的下午茶畫麵,一個大人,一群孩子,茶和點心的氣味彌漫整個房間。她承認這想法有點矯情,所以從沒說出來過。

陳校長還是一副焦慮的模樣:人再少也需要一間房是不是?又不能借別人的教室,他們肯定會把別人的課桌翻得稀爛,你不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讓他們徒手麵對一堵牆,都能把牆摳出幾個洞來。

校長帶周全去參觀那三棟品字形的房舍。兩棟作教學和老師辦公室用,另外一棟是寢室和食堂,廁所矮塌塌的,藏在食堂後麵,一股尖銳的人糞臭。

周全在食堂門口停下來。學生們的方形餐桌和簡易椅子擺放得不太整齊,但周全腦子裏出現了一隻拚成長條形的大餐桌,特製的桌布垂掛下來,拖到地上,桌上擺了一瓶花,一隻藤邊的小籃子裏放著她自製的點心,椅子分列兩邊……她拉住陳校長問:課外活動到吃晚飯有多長時間?陳校長說,一個半小時。

夠了,我就要這一個半小時,我會在這段時間裏把食堂變成閱覽室,吃飯時間一到,又把它變回食堂。

陳校長終於點了頭,雖然這個頭點得勉強。不管了,人已經來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周全果斷地中止拜訪,她擔心再呆下去,陳校長會改變主意。

回到家裏,周全在自己帶來的打印機上打了一份關於成立課外讀書班的招生啟示,第二天一早趕到完小,把它交給陳校長審閱。陳校長誇她雷厲風行,同時答應幫她統計招生情況。

開班那天,周全提前一個小時趕到,去食堂布置她的閱讀區。她有一套藍灰格子的**四件套,把它們拆開,稍加裁剪,就能縫製成一塊巨大的長方形桌布,桌上的花瓶是一隻紙盒裏的泡沫內膽,昨天連夜烤製的小餅幹差不多有三四斤重。她還準備了一些自動鉛筆和橡皮之類,用來給孩子們發點小獎品。

第一課,她準備給孩子讀讀《希臘古典神話》,她猜這些孩子可能知道中國的神話故事,但未必知道這個,在他們這個年紀,知道得寬一點比知道得深一點更有意義。他們被父母棄在一旁,不能去旅遊,不能去看展覽,除了閱讀,再沒什麽能讓他們認識更多的東西了。除此以外,周全還帶了一套專門寫給孩子看的中國曆史、世界曆史,用一些經典的曆史故事大致貫通整個曆史脈絡,既長見識,又能給孩子未來學習曆史打點基礎。

一切布置停當的時候,最後一節課還沒上完。一個班在操場上上體育課,周全站在布置好的閱讀區,透過玻璃偷看他們。

嚴格地說,這是一堂很不專業的體育課,老師居然穿著皮鞋。似乎是在學習投鉛球,小沙坑邊有一塊鋪著小石子的地麵,鉛球一次次砸過來,很快就砸出一片密集的小坑。周全不止一次看見鉛球滾落到等著撿球的孩子們腳邊,誰撿著了,誰就是下一個投鉛球的人,於是大家一窩蜂地擠在鉛球可能落下來的地方。這場麵其實隱藏著某種危險,稍一失手,鉛球就有可能砸到人身上。

下課鈴終於響了,孩子們受到追趕似的從教室衝出來,在操場上橫衝直撞,周全幾次被這聲浪衝回屋裏,又打起精神站到外麵來。她得做出迎新的樣子。

十分鍾過去了,陳校長帶著幾個靦腆的男女生走了過來。

周全注意觀察陳校長看到閱讀區的反應,他明顯愣了一下,想說什麽又忍住了,有目標地向孩子們點著手指:你們幾個給我注意點,我就在外麵,表現不好的話,下次就換人。

孩子們並不介意校長的威脅,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點心。周全示意陳校長,他可以離開了。

陳校長一走,周全就進入角色,招呼孩子們先去食堂的水龍頭下洗手,洗完了就發點心。

食物讓氣氛活躍起來,孩子們開始小聲說話,周全趁機問他們都看過什麽樣的課外書,大家都不作聲了,隻有一個個子最高、目光坦率而機敏的男孩舉起了手:我看過我爸爸以前的語文書,跟我們現在的不一樣。周全總覺得他有點像孩子王,雖然他並沒有對其他孩子做出過任何指令性動作。

有的說玉皇大帝,有的說二郎神,有的說龍王,還有的說孫悟空。

周全翻開第一頁:這裏,還有另外一群神仙,他們跟我們中國的神仙不一樣,他們不是高高在上地住在天上,他們有的甚至跟人住在一起,你們有興趣了解嗎?

第一節課很快走入正軌,因為隻有一本書,周全讀過一會兒後,就把書傳給學生,讓他們一人一段地讀下去,碰上有誰讀得好,錯別字也少,就獎給誰一隻筆,或是一塊橡皮,唯一的遺憾是糖果點心帶得太少了,當一個人閱讀時,其他人盡管都聽得認真,手卻止不住向點心盤子摸過去。二十分鍾不到,周全帶來的食物就光了。無意中一抬頭,窗外密密麻麻擠滿了小腦袋,眼巴巴地望著這藍灰桌布上的空盤子。

周全心慌起來,得多少點心才能打發這些饞嘴的小家夥呢?

中場休息時,周全問那個貌似孩子王的男孩,陳校長是如何在全校確定這些名單的,男孩說,這裏基本上都是平時語文成績比較好一點的。問他住哪裏,男孩說,他家很遠,走到學校得一個半小時,所以他跟奶奶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

還有這樣的事情?周全大吃一驚,也就是說,從孩子發蒙開始,孩子的家人就得過上租房陪讀的生活。又問男孩房租多少,男孩說每月兩百。問他租房的同學多不多,男孩說,不到十個,其實住得遠的人還有很多,但他們出不起房租,隻好每天五點四十起床往學校趕。

兩個小時走下來,估計已經沒力氣上課了。

下半場,孩子們更隨意了些,紛紛反應,要是能把課外讀物直接發給他們就好了,因為每個人看書的速度不一樣,像剛才,集體讀一段的速度,足夠一個人看完兩段的,因為自己讀是不需要發出聲音來的,默讀比朗讀快得多。周全聽得兩眼發亮:太好了,隻要你們喜歡看書,我保證當好你們的後勤部長,要多少我給你們弄多少,別忘了阿姨以前就在做書的地方工作。

書的確不是問題,倉庫裏積壓了那麽多,還有那麽多募集渠道,眨眼間周全就在手機目發出了好幾條求書的信息。

也許是有過單獨的交流,男孩讀得更賣力了,語氣間投入了感情。輪到別人領讀時,周全問他叫什麽名字,他抓過一隻鉛筆,寫下李迎奧三個字。現在你應該知道我是哪年出生的了吧?周全差不多忘了那個具體數字了,隻好笑了笑,敷衍了過去。

散場時,孩子們都走了,李迎奧獨自站在門口廊下等她。

能不能把這本書借我看看?

當然可以,不過,你作業多不多?有時間看課外書嗎?

那點作業算什麽,放學後,他們還沒走到家,我的作業就寫完了。見周全費力地背起用過的書,就說:我來幫你背吧。

這時校園已基本空了,隻有李迎奧還逗留在校園裏,就問他為什麽放了學還不回家。

我都是天黑了才回去。說完就往教學樓後麵跑去。

周末,周全決定去拜訪姨媽一家,就是在驍城跟楊吉芳談到過的那個姨媽。

姨媽家還像以前一樣,在大門上方懸一麵圓鏡來避邪。

姨媽竟沒認出周全來,直到她說出自己母親的名字,姨媽的臉才陡地一變,眼淚流了下來,指著樹下的草堆說:你姨爹在那裏理柴火。

這才發現草垛縫裏還坐著一個人。看來他常坐那裏,草垛都被他坐出一個深坑來了,他直著脖子,平視前方,兩手很利索地將大大小小的樹枝和柴草折成筷子長短,再扯幾根草牢牢地綁成一小把,整整齊齊地碼在腳邊。像所有的瞎子那樣,因為專注,活兒幹得格外漂亮,周全一叫他,他立即響亮地喊出全兒這個小名。

我早就聽出來了,你一開口我就聽出來了。你們這些侄男侄女們,沒有一個人的聲音我聽不出來。

聲音還像以前一樣熱情洋溢。

周全告訴他們她回來了,重新住回老屋去了。

姨爹丟下手中的柴火把子,拍拍雙手。前些時候聽說你在那裏蓋屋,我就想去找你,人家告訴我,說你不在,是你的朋友在幫你蓋屋。你呀你呀,說你什麽好哦,你就這麽戀家?走了這麽多年還是放不下這個老窩?

從來沒人對她說這樣的話,這是隻有父母才會說的話,她心裏有什麽東西轟地塌了,真想一口氣說出來,離婚,賣屋,一無所有,不得不逃回老家,但姨媽已開始訓斥姨爹:你才管得寬呢!這是你該管的事嗎?又對周全說:你別聽他的,你在外麵這麽多年,見了多少世麵,還能讓自己吃虧?周全隻好咽下那些心裏話,嘿嘿笑了兩聲。

姨爹的手朝她伸過來,那隻布滿老繭和細口子的手,徑直摸到她臉上。

瘦了,瘦了,小時候是個圓臉盤子。在外麵混不容易啊,人要脫幾層皮才能瘦成這個樣子啊。

現在時興瘦。

管他什麽原因,掉肉必定是吃了苦的。

自然也問了她的家事,周全像以往回答別人那樣回答他們,孩子去國外了,丈夫忙自己的事,她的工作不用坐班。

姨媽緊緊揪著她的話頭問:孩子爸爸舍得你來?你走了,誰給他洗衣做飯?

周全這時已毫無心理負擔,快活地說:我在家也是他做這些事,我走了,他反而少做一份呢。

姨媽還想說什麽,姨爹打了姨媽一下。

好了,這回我們兩家又近了,你一個人,幹脆也不要燒飯,就當我們是你的爹媽,到點了就到我們家來吃,多放一把米的事,吃完了回去睡。人家的飯好吃,自己的床好睡。

我沒怎麽呀。傾訴的機會已經錯過了,周全想。轉而問起姨爹的眼睛:還需要上藥嗎?

上什麽藥!我這爛命,沒想到它這麽耐活,活得我都不耐煩了。

姨爹,你要這樣想,人各有命,你再疼他,也疼不了他的命。

你不用勸我,我早就想開了,他們三個都是我的前世仇人,他們走了,我們也就兩清了。我不怕沒兒子,哪天我帶你上山去看,我跟你姨媽的墳都挖好了,感到不行了就爬到裏麵去,我們不求人。

還有我呢,我也是你們的後人,怎麽會讓你做出那種事來?

不用不用,我活了一輩子,最大的體會就是,求人是沒用的,人隻能靠自己。我的老幺去醫院,因為走得急,來不及籌錢,拖到鎮醫院,人家一定要先交錢才肯收人,寫保證書不行,下跪也不行,隻好轉身往縣醫院跑,好歹縣醫院有我們這裏的楊吉芳在那裏嘛,我找楊吉芳借了點錢,才把他抬到急救室,這一番折騰………當然已經遲了。所以我說求人沒用嘛,鎮醫院稍微仁慈一點,我的老幺就不會死,所以老幺的死是我的錯,我不該在鎮醫院求人,浪費時間,如果我直接把他往縣醫院抬,他就不會死。

沒想到還有這種內情,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也隻能一口氣歎了。兩人一時無聲,隻聽見姨媽在屋裏安置杯盤,弄得叮當響。太陽突然鑽出雲層,大地陡地一熱,周全眯著眼睛,看見了遠處的小河,想當年她淌遍了那條河的每一寸,小魚小蝦從來都吃不絕,每次弄了魚回來,媽都要抱怨:又搞這些東西,多費油啊。

這些年,河裏沒什麽魚了。周全嚇了一跳,難道姨爹知道她在看小河?

這裏既沒有工廠,也沒有汙染,怎麽會沒魚呢?

豈止是魚,人都快沒了。這塊地方不養人了。所以我說你呀,還是回去的好,當年你爸爸千方百計把你們往城裏拖,你現在反倒……少住幾天就回去吧。

我還打算在這裏長住下來呢。

瞎說!你現在已經是城裏人了,再跑回來人家會說閑話的,還在蓋房子時我就聽到不少。人家說不到萬不得已誰會選擇走下坡路?肯定也是沒辦法了。我當然不相信他們說的,說這種話的都是些什麽人呢?恨不得人家都倒黴的人,我跟你說,這裏個個都是恨人窮。

姨媽端出茶來,還有一袋出自某個無名小超市的餅幹,非要喂一塊到周全嘴巴裏,周全隻得就著剛沏的茶吃了下去。像小時候一樣,姨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吃東西,隻是這個吃餅幹的嘴已不是當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小女娃的嘴,姨媽也不是當年穿一件陰丹士林上衣挽著發髻的中年健壯農婦,現在的姨媽,眼窩深陷,兩枚眼珠子就像兩個懸在小洞口的木珠,沒有外力牽扯,木珠很難動一下,酷肖母親的臉上,皺紋橫行霸道,縱橫交錯,連耳輪上都布滿細褶,耳孔蒙著一層霧一樣的東西,像結了蜘蛛網的小山洞。牙齒也殘缺不全,長長短短沒剩幾顆。

姨媽送她出來。經過豬圈,裏麵沒有豬的聲音,姨媽說:不喂豬了,你姨爹戒了葷。經過菜園子,田裏沒一絲活氣,隻有一小塊蔥,亂七八糟地茂盛著。姨媽說:菜也不種了,種不動了。

那你們吃什麽呢?周全停下來問。

還有點去年的臘肉,去年的醃菜。

難道這一年就吃臘肉跟醃菜嗎?又一想,他們如今不比壯年,食量應該變小了好多,可能真的不需要那麽多菜了,既然不需要,也就不必種。再想想姨爹見麵就發出的讓她到這裏來吃飯的邀請,無疑是客氣話,幸虧自己沒當真。

周全向姨媽發出邀請,哪天天氣好,也有興致,兩老可以到她家裏來坐坐,吃吃她做的飯,姨媽說:你做的肯定好吃。

姨媽一直陪著她走,都快走掉三分之一路程了,還不肯停。

讓我走走,走走舒服,好長時間沒說過話了,你姨爹要麽不說,要麽說出來的話鬧得死魚。

你們不要總是待在家裏,沒事的時候出來串串門,聊聊天。

要是能串門當然好。你不知道,現在人家都不願理我們,見了麵連話都懶得說,老遠看見了,頭一低,繞道走了。

為什麽呀?周全驚得站了下來。

嫌我們家不吉利唄,也不怪人家這樣想,三個兒子都不在了,還都是那樣走的。說什麽的都有。

別想太多,人家也許是怕惹你們傷心。

我不傷心了,我早就想通了,活得長不一定是好事,就算他們活到現在又怎樣?娶不起媳婦,掙不來錢,被人瞧不起,心裏還嫉妒別人,那種滋味能比死好受?

沒事到我這裏來住幾天吧,我們曬曬太陽聊聊天,一起做點好吃的。周全隻能這樣安慰老人。

你爹媽要是還活著該有多幸福。他們養活你們三個,供你們讀書,也是吃了不少苦的,每年一到開學的季節,你爸爸就出來挨家挨戶借錢,光是我這裏,就借了兩三回。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要往心裏去,那時我心疼我這個妹妹,沒催她還,後來,你們搬了家,進了城,事情一多,就把我這點事忘記了。

哦?沒還?多少錢?

我也記不清楚了,他有借條在我那裏。你不要替他還,是他借的債,跟你不相幹。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何況是為我們借的。你隻要告訴我他借了多少就行。

下次再說,哪能一見麵就要你還債呢?

回家路上,周全掏出電話,打給二哥,二哥是他們中對家事稍微熱心點的那一個。

二哥十分不屑:別聽她的,如果外麵還有債務沒還清,媽肯定會告訴我們,再說,當年姨媽家窮得叮當響,隻有她找別人借,哪有別人找她借的?

如果那借條是偽造的呢?反正現在死無對證。

不可能吧,這家人一直都很不幸,不會做那種事的。

除非你有很多錢,又急於做善事。那地方我也去過好幾次,為什麽她從來不跟我提?為什麽母親還在的時候她一次也沒催過我們還錢?

這話讓本打算替父還債的周全猶豫起來,二哥說的也有道理,如果真是那樣,姨媽豈不是在敲詐她?

又給大哥打了電話,她也想聽聽大哥的看法。

大哥不像二哥那麽激憤,但意思差不多。我們都不熟悉父親的筆跡,也沒有人證,總之,提防點沒錯,可憐之人不一定是誠實的人。

兩天後的中午,周全正要給自己弄點東西吃,一抬眼,一根棍子連著的兩個黑色人影慢吞吞地出現在通往她家的小路上。

他們來了!周全竟驀地緊張起來,如果他們今天提到那些債務,她該怎麽辦?還還是不還?不還的話,理由是什麽?周全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大門,她還延續著城裏的習慣,關著大門,隻把大門旁邊的窗戶打開了,窗簾也拉開了。

越來越近了,姨媽一身黑衣,光滑挺括,頭發像年輕時候一樣抹得光光的,發髻挽得很低,遠看像個禿子,棍子那一頭的姨爹同樣穿著一身黑衣,微昂著頭,總是一副側耳聆聽狀。

周全藏在窗簾後麵,驚訝地看見自己一隻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插銷,把窗戶鎖了起來。

你這是幹什麽!周全在心裏吼自己,吼完又把手伸出去,在插銷那裏猶豫了一下,竟縮了回來,伸向窗簾,她把窗簾一點一點拉攏了。

與此同時,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如果姨媽在用一筆根本不存在的債務來敲詐她,那麽姨媽就是個危險人物,姨爹也是。沒有了兒子,也沒有孫子,沒有豬,沒有菜園,說不定也沒有糧食,什麽都沒有,連熟人都沒有,這是姨媽親口對她說的,沒人願意搭理他們,見了都躲著走,而且沒有光明,這樣的人,即便是善良的,也可能被一無所有的真空逼出邪惡的種子來了。

姨媽開始敲門,邊敲邊叫她的名字。

等會兒再敲,說不定在上廁所呢。姨爹在門廊下坐了下來,姨媽沿著院牆走了一遭。

房子蓋得怎麽樣?姨父問。

基本上複原了以前的房子,我還以為她會蓋樓房呢。

姨媽朝窗戶走來,周全倏地閃開,緊貼牆壁站著。姨媽在試著推開窗戶,幸虧剛才把插銷插上了。

窗戶都關死了,會不會是出門去了。

下次記得叫她給你一把鑰匙,腿都走酸了。

姨媽沒吱聲,臉貼在玻璃上往屋裏看,周全屏住呼吸,真擔心姨媽已經看到什麽了。

房子這麽好看,裏麵空空****的。姨媽的語氣聽上去有點幸災樂禍。

沒有家俱的房子,看上去好寡氣。

哼,我猜她八成已經是寡婦了,家裏有個男的怎麽可能讓女人一個人跑出來?說什麽不用坐班,誰知道怎麽回事?也許已經下崗了,沒工作,沒男人,敢情她現在什麽都沒有了,這就好,我還以為天底下就我一個倒黴的呢。

小聲點,萬一她就在附近呢。

聽不到的。姨爹咳了一陣,叭地吐出一口痰:真是的,跑了這麽遠的路,水都喝不到一口。

手機響了,幸虧就放在口袋裏,周全在第一時間拿出來,摁滅了,又關了機。

聽!沒想到姨媽耳朵那麽尖:我好像聽到電話的聲音了。

姨爹說:是我咳出來的。

姨媽的臉又貼到了窗玻璃上,周全拚命抓住牆上的一隻掛鉤,以免自己突然不計後果地跑去開門。

行了,過來坐會兒。姨爹說:總是要回來的,不信她晚上還不回來。你東西都帶了吧?

專門為這事來的,哪能不帶呢?姨媽摸了下口袋:不拿這個東西出來她也得給我,上次我跟她提起這事,她很爽快就答應了。她是他們三個中最老實的一個。

也不算冤枉他們,以前在我們家吃了多少白食,那些糧食又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家人說走就走,招呼都不跟我們打一個。後來我們的老大去找他們的老大,拿著水果糕點進門,就喝了他們家一杯茶,借錢沒有,找工作的事一口回絕,太無情了,太欺負人了。

你大概還不知道吧,老二也找過他們,說老大的媳婦在沙發上鋪了塊毛巾讓他坐,生怕把他們家的沙發坐髒了。所以我後來堅決不讓老三去找他們,人不求人一般高。

周全躡手躡腳去了裏間。她想打電話向兩個哥哥匯報此時的情況,又怕講話的聲音暴露了自己。

而且她餓了,早上隻吃了幾塊餅幹。吃點什麽呢?打開冰箱門,樣樣東西都要點火才行,點火就有聲音。

三次想要去開門,又三次把自己攔下。她走來走去罵自己:他們能訛她多少錢,何不就讓他們得逞算了,看你現在弄的!罵完了又強迫自己冷靜:此時出去不但達不到抗議的目的,反而無端端地結了仇。想來想去,唯有他們自動離開,才是解脫眼前窘境的唯一辦法。但看他們的樣子,似乎打定主意要把她等回來。

汽車的聲音由遠而近,姨媽彈了起來:車來了,我們坐車回去吧。我先去攔車。匆匆跑出去,衝到路中央,小麵包車猛地停下來,黃色灰塵猛地向前撲去,將姨媽完全罩住。不知她在那團灰塵裏說了些什麽,隻見她突然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就飛跑回來,姨爹聽到聲音,已經摸索著迎了過去。姨媽的手剛一拉到姨爹的棍子,嗚地一聲響,麵包車開走了。

姨媽拉著姨爹手裏的棍子,低眉耷眼地說:省點力氣走路吧,我說今天怎麽運氣這麽好,終於肯載我們了呢,算了,就當還沒有通車。

周全再也裝不下去了,幾步衝到衛生間,從窗子翻出去。羞恥心不允許她打開大門出去,隻得偷偷翻過屋後的籬笆,繞行到大路上,再假裝驚喜地突然出現在兩個老人視線裏,大聲叫到:姨媽姨爹,你們怎麽過來啦?早知道我去接你們呀。

老兩口被迎進屋裏,周全沏茶,準備點心和水果,忙得像一陣風。

三個人吃著,喝著,聊著,姨爹的伸向姨媽,姨媽掏出一個折疊的紙條,放在他手心裏。

全兒,我這裏有個東西,我知道不應該找你,但你們家的人,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你先看看,有沒有什麽辦法幫我解決掉?

三張小紙條,折痕處幾乎斷裂,書寫格式基本一樣:今借姨爹現金XX元。此據。爸爸的簽名有些模糊,所有的字跡都有些模糊,但勉強可看。周全覺得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把三張借條的數字匯總一下。以為有多少錢呢,加起來也就兩百三十六元。

周全給他們三百元,叫他們不用找了,就當是利息。老兩口如釋重負,周全想,如果是偽造的借條,數字應該比這個大,幸虧沒聽兩個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