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歲告老還鄉2
按說,這錢歸你爸爸還,不應該找你。
沒事,他借錢也是用在我們身上,應該由我們還。
反正他人已經不在了,不妨說實話,這錢並沒有用在你們身上,你可知道你爸爸當年有個相好?
姨媽的腿使勁撞了姨爹一下。
你不要撞我,全兒都替他還錢了,還不該告訴她?你爸爸以前那個相好,跟我是親戚,所以你爸爸跟她之間有點什麽事,我多少知道一點。這三張借條,都是為她用的,他沒辦法呀,你媽管得緊,隻好找我,我家不供孩子上學,比你們寬裕點。
周全奇怪自己雖然震驚,但並不怎麽反感,好像爸爸這一生還藏了一條生機勃勃的副線似的。
沒關係,我願意為他還這個債。那個女人現在還在嗎?
早死了,比你媽死得還早。
這樣一說,周全就更覺得應該替爸爸還這個債了,雖然這裏麵並沒有什麽邏輯可言。
你爸爸這一生值得,他幹了多少大事啊,叮咚一家夥把老祖屋賣了,全家搬到城裏,幾個人敢?又把你們三個都培養成才,還不耽誤自己在外麵亂來,他這點愛好我可是清清楚楚,從他成人,一直到死,沒斷過,也是本事啊。
三個人突然都不說話了,各自安靜地坐著,半晌,姨爹抬起手,長指甲哧啦哧啦地抓起了頭皮。
李迎奧看書速度簡直驚人,不管她帶去多少書,都滿足不了他。驚喜之餘,周全答應向李迎奧開放她的家庭藏書。
為了湊齊這些書,她花了一個星期開列清單,又用兩天時間打好包,運到郵局。她還記得她去郵局路上時這樣想過:養老也好,當農婦也好,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是我,隻是換了個住地而已。
李迎奧來家之前,周全專程搞了一次家訪,她得爭取人家家長的同意。
租來的小屋隻有一間,一張大床占去了一半,牆邊擺了個簡易小桌,既是飯桌,也是李迎奧寫作業的地方,牆邊擺一隻蜂窩煤爐,屋裏一股子煤煙味。奶奶聽說李迎奧要去老師家,以為老師要給孫子開小灶,高興得嘴都笑歪了,一個勁叮囑李迎奧要聽話,在老師家要懂規矩。周全想更正她並不是真正的老師,又怕引起老人不必要的疑心,就沒說什麽。
李迎奧一點都不怯,一進門,隨便打量了兩眼,就一屁股坐在書架前,找本書看了起來。周全給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麵前,他也沒謝,接過來就喝,一口氣喝完了,大人似的給了句評價:你這裏還是蠻舒服的。
周全去了廚房,為自己,也為李迎奧準備晚飯。中間,她輕手輕腳過來偷看了幾次,李迎奧仍然沉浸在書裏,不禁想起大左當年,孩子們專心看書的樣子都差不多。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低估了李迎奧,他居然很會聊天。晚飯桌上,他說:你的家,能讓人心裏安靜下來。
你的家不能嗎?
我一分鍾也不願呆在那個狗窩裏。奶奶根本不能算個人,跟她在一起,實際上跟我一個人住差不多。
不能這麽說奶奶,她那麽大年紀,還要盡心盡力照顧你。
李迎奧卻徑直說起了別的:為什麽你一個人住在這裏?你的家人呢?
周全覺得沒必要像打發大人那樣回答他,就說: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家人呀,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
那你跟我一樣。
當然不一樣。聽我說,給你爸媽寫信,或是打電話,一周一次。
不知道該寄哪裏,他們經常換單位,換地方。換一次,就換一個手機號。
那你們怎麽聯係?
他們自然會從天而降。
周全仔細打量這孩子,身材已像個少年了,臉還是一張孩子臉,畢竟才隻有十一歲,眉眼端正,皮膚白皙,麵頰如女孩般俊俏,未來帥哥已見端倪。難得他還這麽愛看書。也許他隻是找不到更好的消遣方式,但不管什麽原因,能與書相遇,就算運氣不錯。
連續幾天,李迎奧一放學就往這裏跑,周全隱約覺得有點不妥,就提醒他下次再多邀一個同學來。李迎奧反應很快:你還想叫誰來?
隨你呀,你隨便叫一個,我隻是想給你找個伴兒。
我不需要伴。
回去的時候,兩個人也安全一點。
我什麽都不怕。
那麽,就由我來隨便點一個吧,你希望是男生還是女生。
那就讓他來,我就不來了。
為什麽?
我不喜歡跟別人一起看書。
周全笑眯眯地打量他,小東西,已經知道獨占自己喜歡的地方了。
下次讀書班剛一結束,陳校長就找到周全,問起李迎奧的表現。周全很興奮:這孩子太愛讀書了,我帶來的那些書,幾乎被他讀了一半。
可是他不肯寫作業了,已經兩個星期沒交過家庭作業了。
周全奉命去跟李迎奧談心,李迎奧臉一沉:不寫作業的又不止我一個,再說那些作業我都會做,我更願意把時間拿來閱讀,你不是說閱讀很重要嗎?
周全心裏一沉,再來幾個李迎奧這樣的學生,學校非把這個讀書班關掉不可。
不行,要改變策略,如果她幹擾到學生的正常學習,讀書班的前途就堪憂了。周全決定把自己的家庭藏書開放日改在每個周末。
但李迎奧一聽就叫了起來:周末我得跟奶奶回家,她要回去帶米帶菜過來,還要打掃房子,奶奶說家裏沒人,反而更容易髒。
要不我去跟奶奶說說,周末讓她一個人回家,你就住我家裏?
周全想起自己小時候,有一次老師帶著她去參加全區的數學競賽,回來晚了,又下大雨,老師說:不如你今晚就住我家裏吧,明天我們一起上學。當晚,老師的妻子把周全侍候得舒舒服服,還找來自己的衣服讓她換,第二天又吃了熱騰騰的早餐才讓她跟老師一起去上學。這事她至今想起來還覺得特別溫暖。那個老師已經不在了,否則她一定會去拜訪他。她有點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對李迎奧這麽好了。
不過這事仍然要征得李迎奧奶奶的同意。
奶奶耳朵有點背,周全幾乎是喊著說的,老人開始還能一句一句跟上周全的節奏,後來就隻剩點頭的份了:好!好!也不知她聽明白沒有。想想不放心,覺得最好還是在陳校長那裏備個案。
下一次,周全提前到校,找到陳校長,說起讓李迎奧周末在她家借宿的事。
陳校長果斷答複:放學以後的事我管不了,隻要他家裏同意。你來得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呢。不知從什麽起,陳校長不再對她稱“您”了。
陳校長突然麵露難色: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講。我們這裏好幾個老師感到不安呀,覺得你要搶走他們的飯碗了,我一再跟他們講,你無意這麽做,但他們還是覺得麵子上抹不開,他們說,怎麽?我們這些語文老師連孩子的閱讀課都教不了?
天哪,陳校長你應該知道我沒有任何企圖呀,我不過是……
我當然知道啦,關鍵是孩子們一下課就歡天喜地往你的教室跑,可能這對他們形成了一種心理威脅,就像孩子們毫不猶豫給了你一個好評,對他們卻不屑地給了個差評一樣。
我那根本不是上課,我也沒有占用教室,你看到過的,我們還邊吃東西邊聊天呢。
是啊是啊,不過他們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們擔心孩子的興趣會發生轉移,因為語文課少不了枯燥的字詞句章節分析,而你那裏的閱讀卻跟看電影看戲一樣精彩,時間一長,孩子們可能會排斥語文教學那一套,你要知道,學生的考試成績是會跟老師的很多考核掛鉤的。
周全這才感到事情非同小可。
這樣好不好,我們把閱讀班搬到校外去,農村的房租也便宜,我來幫你找房子,桌椅板凳也來幫你籌劃,完全不用你操心,你可以繼續掛蓮花完小閱讀興趣班的牌子。陳校長突然壓低聲音:你還可以適當收點費用,用來抵衝房租。誰的錢都是錢,都不是大水流來的,憑什麽為別人的事自掏腰包?我來幫你出通知,以學校的名義。
周全搖頭:我不是來掙錢的。
那也不是來花錢的,對吧?驍城有個讀書會,你可以去觀摩一下,他們讓會員交點錢,入個會,然後憑會員證在那裏看書借書,會費可以拿去購買新書,這樣才能建立良性循環嘛。
周全還是搖頭:我有免費進書的渠道。
哎呀!你看你看!放著這麽好的條件,跑到學校裏來幹什麽?隨便搞點經營……
周全突然明白過來:陳校長,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是地點問題對吧?我不能在學校辦這個讀書班,出了校門,辦在哪裏都可以,是這個意思吧?
陳校長就笑了:他們一再向我反應,我也是沒辦法。
好吧,今天就算是讀書班的最後一堂課,讓我去跟孩子們道個別。
周全沒有一上課就跟孩子們說那件事,她照例鋪好桌布,擺好吃食,打開書本,輕言細語,直到最後十分鍾,才宣布讀書班停課。
孩子們的眼睛立即驚慌逃竄起來,嘰嘰喳喳,李迎奧蹭地一下站了起來:為什麽?不要。
周全也是滿心絕望,蓮花計劃毫無防備地失去支撐,完全是她沒有料想到的,全義務,全免費,竟然還不被接受。她望望教室那邊,幾個老師在走廊裏巡遊,哨兵一樣掃視他們的領地,這裏是他們的地盤,任何人闖進來都是侵犯。她以前怎麽沒想到這一點呢?
突然心生一念:何不幹脆把讀書班搬到自己家裏去?隻有一個人的家,寬敞,簇新,卻也冷清,如果每天都有一幫孩子去吵一吵,沒多久,肯定能把房子吵得熱乎起來。
但她不想公開發布這一消息,她擔心報名的孩子太多,超出她的接待條件,最多五六個孩子就夠了。她想讓李迎奧去發展幾個同好,她相信李迎奧是一定會報名的。
讀書班正式遷入家庭,每到周六下午,周全整理好書本和桌椅,坐等孩子們上門。倒比她背著書本往學校跑安逸得多。空餘時間,她決定把房前屋後打理成菜園和花圃。
她上山尋來棍棒和樹枝,用一個星期時間編織了一道柵欄,填土的工作最費力,幾乎把她累垮了,好在她不急,累了就坐下來歇一會,餓了就給自己炒碗雞蛋飯,她的雞還沒養大,雞蛋都是向別人買來的。幸虧她準備了一包勞保手套,不到兩個星期,就磨爛了三雙。一切妥當後,她打電話給佩琪,讓她幫她買來一些種籽,全數灑進土裏,適者生存,誰能長出來就養誰。
大左跟她一直都有視頻交流,他似乎很忙,每次最多隻有兩三分鍾就匆匆下線。大左很讚賞媽媽做的事。老媽,你好高尚哦,這幾個孩子將來會銘記你一輩子的,因為你在他們還是幼苗的時候,為他們施了肥。得了吧,你不就是在罵我多管閑事嗎?大左叮囑她別忘了學英文。我的畢業典禮你總會來的吧?希望到時你不是我的啞巴親娘。這話提醒了周全,其實她可以在讀書班上力所能及為孩子們加進一點英文練習。看來,她真的能為這些沒有父母在身邊的孩子做很多事。
李迎奧最終隻挑了三個同學,兩個女生一個男生,他們跟李迎奧一樣,都是在學校附近租房上學的孩子。
很快就發現,除了李迎奧,那幾個孩子真正感興趣的可能隻是吃東西,點心一上來,幾雙眼睛陡地一亮,小餅幹都是一口兩個往嘴裏喂的。周全走到一旁,氣惱地望著外麵。她想起大左小時候,隨時隨地不顧一切抓緊時間看書,零食擺在麵前都吸引不了他。難道這些孩子真的已經錯過了最愛閱讀的季節,她記得大左是從四歲開始愛上閱讀的。
李迎奧走過來,遞給她她的茶杯,熱乎乎的,他居然為她添過水了。
周全感動地摸了下他的腦袋,他的頭順勢往她手心裏頂了一下,非常輕微的動作,但周全還是感覺到了,這孩子,好像真的跟她有緣,從見第一麵開始,她就感到了。懂得表達自己好惡的人是有靈性的,這一點從他的模樣也看得出來,細皮嫩肉,幹幹淨淨,就像從沒吃過苦,就像那間出租房裏的蜂窩煤爐子、俗氣的晴倫大花床單都跟他不相幹似的,就像那不過是一堆牛糞,他卻是一顆綠油油的嫩苗,不幸長在了那牛糞上。
佩琪事先沒打電話就徑直開車闖了進來。她叫周全繼續上課,就當她沒來。
但孩子們分心了,不時瞄一眼停在門外的汽車,以及一身靚裝的佩琪。佩琪是個喜歡小飾品的女人,上班不得不素淨些,到了周末,就像得了饑渴症的人突然麵對一頓大餐,不把自己弄得叮裏當啷色香味俱全不出門。
課間休息時,周全趕緊來到佩琪身邊。佩琪說,這種讀書班正是農村孩子需要的,可惜。
原來佩琪帶了個小道消息來,市裏最近又招了一次商,那個已經宣告流產的有機蔬菜基地項目,最近又起死回生了,一個老板要投資這個項目,市裏相當配合,給了一係列優惠政策。看來你剛蓋好的祖屋保不住了,這裏很多房子都得拆。
不行,絕對不行。周全腦子有點發懵,這是她後半生的單一性決策,連個備用方案都沒有,難道剛剛展開就要遭遇滅頂之災?
佩琪很意外:我火急火燎趕過來是要向你報告好消息的,你怎麽一副受了打擊的樣子?你不知道拆遷是有補償的嗎?人家得知這個消息都是高興還來不及。
能補償多少?
我覺得二十萬應該有吧,想想你建它才用了多少錢?很不錯了。
差點脫口而出,二十萬拿到城裏能幹什麽?租房住能租多久?糊口的話,又能支撐多少天?她死死閉著嘴才沒有讓這話跑出來,不能讓佩琪知道她在城裏已經沒有房子,沒有退路,唯一的退路又被她剛剛帶來的消息衝毀。她知道了也沒有用。
佩琪開始跟她談風險。我唯一的擔心是補償政策會跟戶口結合起來,你的戶口不在這裏,他們很可能抓住這一點跟你扯皮,要不,你把戶口轉回來算了,反正你兒子現在書也讀完了,不需要戶口了,與其放在那裏睡大覺,不如讓它回來幫你掙這二十萬。
佩琪突然做了個手勢,周全這才發現,孩子們已經離開了座位,正擠在後麵偷聽。
周全板著臉:回去!
那三個乖乖地回去了,李迎奧還在原地站著,表情怪異地瞪著她。周全也沒心思管他。
你能不能動用你的能量阻止他們?我才來了幾天?還沒住熱乎呢。
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現在是什麽情況呢?招商會上,市長都要放下身段親自給那些老板們篩茶,估計除了你,誰都認為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運氣。
在驍城買房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拉不出告老還鄉這麵大旗了,而且人生敗局一覽無遺,這是周全始終不願麵對的痛點。都是不安分的錯,當年要是按下性子,跟佩琪一樣守在這時慢慢熬,如今不說跟佩琪差不多,至少不必假借幾個沒開化的孩子來虛張聲勢。當然,這話打死她她也不會說出來。
這事真正動起來,大概要什麽時候?
不一定,也許很快,也許又像上一次一樣不了了之,不管怎麽樣,對你都沒有影響,不成,你就住著,成了,你就賣掉,痛痛快快賺一筆。
周全強忍著不安說:我的讀書班剛剛辦起來。
佩琪嗬嗬一笑:你太認真了。
佩琪有事,沒吃晚飯就往回趕。周全說,不如你把這幾個孩子幫我帶一程。
她實在沒心情再上課了。
天慢慢黑了下來,周全關上大門,也沒開燈,站在窗前看越來越暗的樹影,心一點一點沉到腳後跟那裏去。怎麽這麽不順?是計劃不夠好,還是命不好?
你別走好嗎?李迎奧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周全嚇了一跳,剛才一走神,竟忽略了屋裏還有一個小客人。
誰說我要走啦?
如果你要走,我也跟著你走,你到哪裏我就到哪裏。
你想要人家把我當人販子抓起來?那可是要判死刑的。我知道你喜歡看書,放心,不管我在哪裏,隻要你給我地址,我都會一直寄書給你,直到你不需要為止。
我不是為了書。
周全走過去,摟著李迎奧的肩:想媽媽了是吧?等你再大一點,上中學的時候,媽媽就會回來陪你了,她要回來為你考大學加油啊。
你為什麽不去學校當老師?如果你是學校的老師,他們就不會拆你的房子。
好啦,睡你的覺去。周全不由分說押著他往沙發那邊走。
因為客房還沒有布置起來,李迎奧暫時睡在沙房**,也不用展開,直接把被子卷成一個圓筒,小狗般鑽進去。
小家夥探出頭來,對周全說:我再說一遍,你不許走,聽到沒有?你就在這裏,不要走。
為什麽?周全蹲下去,用力拍了下被筒。
你走了這裏就沒意思了。這裏的人,個個都沒意思,老師們也沒意思,他們講課的時候,嘴角都會堆起一堆白沫,我一看到那堆白沫就會走神,同學也沒意思,奶奶最沒意思,她腳好臭,一想到晚上要睡在她腳頭聞那個味道,我就恨不得跑到西天去搭一根撐杆。
幹嘛?
把天撐住不讓太陽落下去啊。
周全忍住笑,假裝生氣地喝道:快睡覺!
睡到半夜,冷不丁醒了過來。
李迎奧在她身旁重重地呼吸著,他倒沒忘帶上分給他的被子,隻是被子掉下去了,半個身子露在外麵。她坐起來,為他拉好被子。他吧嗒了兩下嘴,腿長長地伸出去,他躺下來比站著顯高,幾乎跟她的身子一樣長。
天還沒亮,她就起來為他做早餐,大米粥,雞蛋餅。剛做好,李迎奧打嗬欠來到廚房。
除了周末,我平時也能來嗎?
想得美哦。周全邊給他倒水邊說。
李迎奧吃著飯,認真地伸出三個手指頭:一個星期來三次,怎麽樣?
叫你媽來跟我當麵談一次,退掉你們租的學區房,奶奶回家,你住我家得了。
好啊,真是個好辦法,可我媽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所以呢,你還是乖乖地跟奶奶住吧。
不行,我要一個星期來三次,我想想,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外加周末。
這是三次嗎?會不會數數?
周末是你定的,一、三、五,三次,才是我定的。李迎奧狡黠地望著她。
周全不由想起大左小時候在小區喂養過的流浪貓,小區裏流浪貓很多,隻有那隻黑灰相間的貓一開始就認定了大左,從此心心相印,跟著大左跑,盼著大左給它喂食,別的貓都知趣地閃開,那種莫名其妙的緣分,她至今都覺得奇怪。眼前這小家夥,就跟當年大左喂過的貓一樣,他大概從她身上嗅到了什麽,所以一路緊緊跟隨,絕不撒手。除了珍惜,爭取不辜負,她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事情來得比想象的快,當周全打電話給佩琪,告訴她有人正找上門來,拿著一份合同要她簽字時,佩琪急得大叫:別簽別簽,千萬別簽,我馬上過來。
後來佩琪告訴她,那隻是慣例,你必須拿出十二萬分的耐性跟他們耗,跟他們磨,等他們把所有依照慣例能處理完的事都處理過後,再來對你做特殊處理。總之,就是要千方百計磨成他們心頭的特殊對象,逼得他們特事特辦才行。
她像個被嚇傻的孩子一樣,對佩琪的主意諾諾連聲,雖然她和佩琪的目的絕對兩樣,佩琪隻想盡可能地多得一點補償,而她則是想老死在她出生的房子裏。
合同上,補償費不是佩琪估計的二十萬,而是十萬,跟她的蓋房成本差不多。
佩琪把合同朝桌上一扔:不拿出二十萬來他們休想!這是逼著我們當釘子戶呢,他們不能在你身上建工廠。
又拿起剛剛扔掉的合同看了起來:對,跟他們死耗,又不是政府行為,不過是個所謂企業家,以及他的爪牙,千萬不要輕易服軟。
隔一兩天就有人來催辦一次,每次來的都是新麵孔,所以每次都要重複一遍開場白:根據驍城市政府X號文件和XX號文件……聽得多了,周全失去了耐心,直接打斷他們:揀最重要的說吧,我一步都不會離開我的祖屋,我都不介意住在你們隔壁了,你們還有什麽可說的,這裏又不是城市,哪有那麽精確的規劃,你們的設計圖隻需稍稍往旁邊移動幾厘米,我們就能和諧共存,何必一趟又一趟跑來苦苦逼我?與其跟我費這個功夫,不如回去重新畫個圖紙。這是開明盛世,文明社會,你們得尊重人。
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談和諧?又有什麽權力要求我們重畫圖紙?你又不是這裏的人。一個年輕些的有點不服氣。
哈哈,我在這裏太和諧啦,這是我的祖屋,我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我跟這裏有割不斷的感情。
不要講什麽出生,出生算什麽?現在的人都是在醫院出生的,照你這麽說,他們將來豈不是都要住到醫院去?
那些人轟轟直笑,周全也不在乎,知道這事不是一兩個回合、溫文爾雅就能結束的。
大姐,你在乎的不是祖屋,而是補償費吧?聽說這房子你也是剛從別人手上買來不久,你根本就是來投機的,對不起,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了。
我從沒想過要跟你們討價還價,因為我根本就不想搬,所以我勸你們還是趕快回去。
大姐,說實話,我們很替你擔心啊,你以為你是這地方的人,實際上呢,你現在不過是個外鄉人。
那又怎樣?
那些人不再說話,扭頭魚貫而出。
他們一走,周全就開始著手布置屋子,把幾代老祖宗的相片從影集裏摳下來,端端正正貼在牆上。可能是女孩心細的緣故,他們家有史以來的照片都是由她保管的,一共三大本,她搬一次家,那些照片就隨她遷移一次,直到現在,照片已經黃出一副疲憊相來。你們可得助我一臂之力,幫我守住這個老窩。她望著滿牆的照片說。
仿佛照片裏真的住著人的靈魂,真的在給她力量,那些人突然停止了造訪,一點動靜都沒有了。周全打話問佩琪,項目是不是又停工了。佩琪說:最近得不到任何信息,也難說,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項目,沒列在主菜單上。
嚇我一跳!周全罵了一句,算是自我安撫了一下受驚的心情。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佩琪突然提高聲音:現在都在準備慶祝建市五十周年了,其他事情都要先放一放。
她的聲音那麽明亮,不含一絲雜質,周全相信這不光是聲道的問題,聲音也能反應人的內心以及生活質量,自己的聲音之所以低沉而含混,是因為她隱瞞了太多真相,離婚,變賣家產,回鄉養老,她走了一條什麽樣的衰敗之路呀,走上這條路上的人,聲音還明亮得起來嗎?
姨媽又牽著姨爹來了。
姨媽給她帶來了幾隻蒜頭,一小把花椒,一小瓶豆豉。
我們今天不準備回去了呢。姨媽對周全說:你姨爹說,我們不在你這裏住一夜,你是不肯在我們那裏住的,你既然回來了,我們以後就得常來常往。
隻能祈禱李迎奧今天有事來不了,眼下她還真沒實力同時安排兩撥客人的住宿。
可她剛剛這麽想過沒多久,就見李迎奧背著書包,一溜小跑著過來了,還沒進門就直嚷:最後一節是體育課,我請假了。
周全感到背後兩個老人的目光劍一樣卟卟地紮在她背上。她知道他們需要她的解釋,但與此同時,她體內伸出一隻看不見的手,捏著她的頸子,叫她不回頭,不出聲,隻顧笑眯眯地迎著李迎奧。
李迎奧看見兩個老人,愣了一下。周全讓他叫爺爺奶奶,他頭一低,直接鑽進屋裏。周全隻好隨他來到書房,打開早就準備好的書,再倒好水,端出點心。
姨媽追過來問:
他是哪個?
周全說:我收的一個學生。
姨媽哦了一聲,一動不動立在書房門口。
周全硬著頭皮往下進行,今天是《東周列國誌》,她想讓他今天看兩個章節,字典和鉛筆擺在一起,不認識的字查字典,把拚音標注在生字上,不理解的詞劃出來,等她解答,還要口述一點讀後感,這就是周全讀書班的全部要求。
布置好任務,周全就拉著姨媽出來,跟姨爹坐在一起。
一個月多少錢?一個鴨子是放,一群鴨子也是放,何不多收幾個學生?多了才劃算。
先試一試。周全順著姨媽的話說。
你蠻會想辦法賺錢的,坐在家裏,手不拿肩不挑就把錢賺了。姨媽眼睛上上下下地看她,好像她真的已經賺了很多錢,且把這錢都貼在了身上。
哪裏,還沒開始呢。隻能繼續順著姨媽的思路走了。
為什麽要把那些照片貼到牆上?
反正也沒啥可說的,就一五一十向姨媽講了那些人要她搬走的事。
本來以為姨媽老兩口會激動起來,跟她一起討伐一番那些人,沒想到兩個老人反應十分平淡。姨爹說:兩年前,我就聽說過這事,後來聽說你在這裏蓋房子,還以為這事已經過去了。
書房裏咣地一聲響,周全趕過去一看,李迎奧把屁股下的椅子弄翻了,見周全進來,不僅不道歉,反而氣鼓鼓地問:他們怎麽還不走?他們什麽時候走啊?
他們不會走的。周全突然覺得椅子可能是他故意弄翻的:他們是我的長輩,走這麽遠來看我,肯定要在這裏住一晚了。要不,你今天早點下課吧,晚了我不放心。
憑什麽?我先來的。李迎奧擰著脖子,氣呼呼地瞪著周全。
周全壓低聲音:就這一次,他們明天就會走的。要不,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那你還不如送他們回去,我跟你一起送他們回去。
周全後退一步:他們不會走的,他們剛到不久,還沒歇過來呢。
我也剛到不久,我比他們還到得晚呢,而且我午飯也沒吃,上了半天課,又走了這麽遠,又累又餓。
好歹說服了李迎奧,叫他明天再來,那時兩個老人肯定已經走了。
李迎奧滿臉不高興,幹脆書也不看了,一眼一眼地瞪外麵兩個人。
晚飯後,周全打著手電筒送李迎奧回家,望得見學校時,李迎奧的腳步慢了下來:
婆婆肯定已經鎖門了。
她會給你開的。
她知道我今天不會回來,她是個聾子。
我去幫你叫房東。
她腳臭,比死蛇還臭。
不許這樣說婆婆。
你怎麽會有那樣的親戚?看上去像死人,特別是那個女的,她那個頭就像自然書裏的骷髏頭,真的,一模一樣。
沒禮貌!
周全嗬斥道,心裏卻覺得李迎奧說得沒錯,姨媽的眼窩的確深陷得厲害,鼻子也矮塌得不像樣,隨著年歲的增加,牙齦越發倔強地鼓突起來,的確有點像骷髏頭。
你知道我們都叫他們什麽嗎?催命鬼!專門替閻王爺拿人的,他們先是把自己三個兒子的命都拿走了,接下來就要開始拿別人的命。
你從哪裏聽來的?你還是學生,說起話來怎麽跟文盲一樣。
又不是我說的,我們這裏的人都是這麽說的。原先那個女的在我們學校食堂做飯,後來有人跟校長說,你要是用她做飯,那我們的學生就都退學。校長就把她趕走了。他們倆總是一起出現,路上碰到了,誰也不跟他們說話。真不知道你為什麽會有這種親戚。
剩下的那段路,周全真不想陪他走了,又一想,萬一這段路上出了什麽岔子,她可是有責任的。
婆婆果真已經睡了,李迎奧嘭嘭嘭地敲門,用力喊,裏麵沒一絲反應。周全過去敲房東的門,問他們還有沒有備用鑰匙。
房東是個瘸腿老頭,除了周全推開門的一刹那他回過一次頭之外,眼睛一直長在電視上。好不容易起身,找來一把鑰匙,插進去,擰了一下,也不管門開沒開,扭頭就走。全程沒說一個字,也沒朝任何人看一眼。
**有半顆麻灰色的頭,以及撲麵而來的說不清楚的怪味。周全站在門口,叫李迎奧去把婆婆叫醒。叫這麽久都沒反應,她擔心老人是否已經猝死。沒想到李迎奧撲過去就是一巴掌,老人驚醒過來,罵了幾聲,翻了個身,又睡了。
出得門來,回頭一看,窗口的燈已經滅了,想必是她一走,他就徑直爬到了**。周全想想屋裏的情景,覺得於心不忍,可她又能怎麽辦呢?去把他叫出來?那才是神經病呢。
回到家,眼前的一幕讓周全差點叫出聲來。
姨爹姨媽已經上床了,兩人並肩端坐床頭,腿上蓋著被子,一隻蓮花燈從他們背後照過來,姨媽的眼窩顯得更大更深更黑,姨爹因為沒有視力,麵容格外冷漠超然,周全想起李迎奧的話,一時間竟出不了聲。
你怎麽去了這麽久?
聲音是姨媽發出來的,沒有表情,沒有動作,連下巴的動作都沒有,像一個會發聲的……骷髏。
周全使勁清了下嗓子:你們已經睡啦?我還以為……我還沒給你們鋪床呢。
我看了下,你家裏好像隻有一張床,我想你總不會把我們放到地上睡吧。
周全不知所措地站了一會,來到書房,恨自己出去之前沒有給他們換一套被褥,那可是套純白的,他們肯定沒洗澡,也沒洗手洗腳,姨爹還抽旱煙。周全痛不欲生地捂住臉。
周全在沙發上睜開眼,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昨晚因為想入非非,有點輕微失眠。
起身一看,**沒人,幾間屋裏都沒人,房前屋後也沒人,難道兩個老人已經走了?有可能,老人醒得早,大概不想吵醒她,就輕手輕腳掩上門走了。
立即奔回床邊,枕頭中間果然已經發黑,還有股陌生的油哈子味,被頭也有明顯汙跡。
馬上洗!嘴裏還含著牙刷,手上就開始動作起來。
剛剛把被子泡好,就聽見門響了一下,姨媽用棍子牽著姨爹不急不慌走了進來。
我們去幫你做了件事,不是說這裏要拆遷了嗎?我們幫你種了幾棵樹,到時候好算青苗費。
姨媽,沒必要啊,我不想搞這種事。再說我還沒想搬呢。
你強不過他們的。
新栽的樹人家看得出來。
你實在不想要的話,到時候這幾棵樹折算的錢算我們的,好不好?我們一共栽了五十九棵,既有鬆樹也有柳樹。
啊?
還有人往池塘裏放魚苗呢,待會吃了早飯,我跟你姨爹去弄點魚苗來,我看你池塘裏啥東西也沒有。
這不好吧,太明顯了。
你是在城裏掙了大錢的人,看不上這點小錢,你看不上的給我們好了,我們稀罕得很。我剛才還想到一個點子,你可以挖一口井,井的賠償才高呢,比青苗和魚苗都劃算。
我不會挖井。周全不客氣地說。
我來幫你挖呀。姨媽那張眼窩深陷的骷髏臉,這時顯出一些怪異的光澤來。你傻呀丫頭,不是真的要挖一口井,隻是做做樣子,挖個一兩米深,放一桶水下去,人家往裏一看,哦,井裏有水。
你是說,連桶一起放下去?
當然要連桶放,不然那水不漏了?
周全哈哈大笑起來,兩個老人卻不笑,各自端了一杯水,起勁地喝,補償他們一大早種樹的辛勞。
笑過了,周全硬起心腸說:今天天氣不錯,我送你們回去吧。
姨媽說:我們今天不走,今天要幫你把井挖好,明天也不走,明天要去弄點魚苗。
我真的不想挖這種井,也不想養魚苗。
不要你動手,我們幫你弄,知道你思想好,不會要這個錢,我們思想差,我們喜歡錢,到時候你把青苗、魚苗還有井的賠償款都給我們好了。
姨爹也說:遇上拆遷這種事是你的運氣,送你錢你都不要撿,真是!你小時候家裏也蠻窮的,什麽時候養出這種大手大腳的習慣來了。
姨媽去洗臉,看到洗衣盆裏的被子,高聲叫起來:雪雪白的被子,怎麽就洗了?
氣氛有點不對,三個人都不說話了。
還是姨爹率先開了口,他對姨媽說:你帶我去菜園子裏看看。
兩個人嘀嘀咕咕來到菜園,姨爹說他記得西北角有個沙坑,以前的山泉衝出來的,後來這裏長了一棵血桃樹,每年結了桃子,周全的母親都會給他們送一些。周全是記得那棵桃樹的,那年夏天來了暴風雨,桃樹被連根拔起,從那以後,一家人再也沒有吃過那麽甜的血桃了。姨爹決定就在當年長桃樹的地方挖井。
姨媽把姨爹引到那個地方,把鐵鍬塞到他手裏。姨爹雖然看不見,動作卻紮實利索,哧地一鍬下去,鍬柄都下去了一截,一鍬翻出,鬆軟的菜園立即現出一個大坑。周全想,照這樣下去,不到一天,他們真能挖出一口假井來。
水井工地留給老兩口,周全回去洗被子,重要的是,她要回去理理思路。
原來他們是來掙錢來了,拆遷隊真來執行的話,人家隻會認她,跟她結算,人家會把假樹苗、假魚苗、假水井都算在她頭上,不識破還好,一旦識破,她的臉往哪裏放?也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讓他們走。
沒多久,兩個人突然回來了,問他們是否已經完工,姨媽緊張地說:別作聲,拆遷的人來了。
幾個男人很快就撲進屋裏,周全上前攔住他們。
想好沒有大姐?今天可以把協議簽了嗎?我們這已經是第八次登門了,本來以為你的工作是最好做的,沒想到反而是到你家來的次數最多……
話沒說完,戛然而止,順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周全發現他們的目光和聲音一起凍在了兩個老人身上。或許是光線的原因,周全又一次從他們身上驗證了李迎奧說過的話,姨爹自然是一尊沒有視線的雕塑,姨媽也是一動不動地昂著一張骷髏臉,乍一看,的確能把人嚇一跳。
他們怎麽在你這兒?
拆遷辦的一個人低聲問。
是我姨爹姨媽。
那些人話都沒說完,就頻頻回頭悻悻地走了。
姨媽這時已來到門邊,密切關注著那些人的動靜,等他們拐上了大路,才對姨爹說:走了!
天黑時分,周全去叫他們回來吃飯,發現水井已基本完工,井麵跟臉盆差不多大小,探頭一看,底下汪著圓圓的一井水。
過不了幾天,就會長出青苔來,就更像了。姨媽得意地說。
就怕碰上個認真的,拿根竿一戳,就知道下麵的井底不過是一隻桶。
沒有這麽認真的人,看一眼,有水,就行了。除非是跟你有仇,故意要出你的洋相。
周全想起剛才那幾個人的眼神,她不敢確定。
萬一被揭穿怎麽辦?
那就算了唄。
晚上周全煮飯時特意多加了兩杯米,菜不多,帶來的火腿和香腸,本地購買的青菜和雞蛋,外加半隻母雞熬出來的湯,雖然隻有三四個菜,但個個實惠而且開胃,老兩口默默地吃著,看似不急不慌,卻效率驚人,姨爹尤其喜歡那香腸,像吃青菜一樣毫不吝惜。看他們這吃相,周全默默思念起母親來,她從沒像現在這樣給母親做過一頓飯,母親死之前,她還沒有整出這樣一頓飯的能力。
不是啦,白色的是我睡過的。
不管,享你幾天福也是應該,你小時候我們多疼你呀。
明天你們真的不要去弄魚苗了,不然人家會覺得我這人不厚道。
老兩口沒有回應,周全以為他們正在考慮她的建議,正要離開,姨爹叫住了她。
你過來!他的語氣很嚴厲。
什麽叫厚道?我問你,我的兒子們都該死嗎?他們生下來注定都是短命鬼?不是的,我跟你說,我的老三是被醫院的人斷送的那就不用說了,醫院當時稍微厚道一點,我的老三就不會死。我的老大老二也跟這些人有關,如果這些人不歧視他們、不嘲笑他們、不孤立他們、不瞧不起他們,他們會平白無故地感到心灰意懶?自己的病是一方麵,這些人的目光也是能殺人的,他們稍微厚道一點,良善一點,我的兒子們也不會走那條路,所以我跟你說,我恨死這些人,我恨死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的人都是奴才,都是哈巴狗,誰有錢有勢,他們就敬奉誰。連你都得到了他們的敬奉,你說你一個走了的人,如今想回來,他們居然也允許你回來,你有什麽權利回來呢?你一沒土地,二沒戶口,但你卻蓋了這麽漂亮的房子,還有自己的菜園,為什麽?不就是因為你比他們有錢嗎?你比他們認識的人多嗎?那個下來扶貧的幹部,聽說你叫她幹什麽她就幹什麽。
好吧好吧,你們明天一早就出去弄魚苗。周全甩手走開。
吃了早飯走,太早了養魚的人還沒開門。
這是在命令我明天給他們做早飯哪!周全直接來到廚房,在抽油煙機下點了一根煙。她震驚至極,他們之間並不親密,他們憑什麽對她指手劃腳?又憑什麽在她的拆遷上動腦筋?
第二天,過了中午,還不見買魚苗的兩個人回來,周全戴上帽子,出去散步。
事情真棘手,如果真的像佩琪估計的能賠給她二十萬,也就罷了,拿到驍城好歹也能買套安身的房子,誰知遠遠不夠,才十萬,夠幹什麽?她掏出手機,給佩琪打電話。
……鑒於這個原因,我是不是該在蓮花另找地方蓋個房子?
如果住祖屋,我可以理解你這種感情,但現在祖屋沒了,你還想呆在蓮花?你對蓮花的感情就這麽深?
額……周全說不出話來,隱瞞太多,想說都無從說起了。
有個新情況,以後蓮花的事我可能插不上手了,剛剛開了個會,這一期的扶貧工作告一段落,下一期我的扶貧點肯定不在蓮花了,每期都要更換地點的。
什麽?沒有你我呆在蓮花還有什麽意思?
周全頓覺大廈將傾,仿佛蓮花不再是佩琪的扶貧點這件事,徹底斷送了她的蓮花計劃似的,但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什麽關係呢?一點關係也沒有啊。天氣並不熱,周全背上卻沁出一層薄汗來。
焦頭爛額地回到家,姨媽正好牽著姨爹回來,姨爹背上背著個背簍,邊沿露出一圈塑料,估計背簍裏裝著他們弄回來的魚苗。
池塘並不大,這些年沒有清理,堰塞得厲害。姨爹放下背簍,周全發現他後背全都濕了,也不知是汗還是背簍裏浸出來的水,她勸姨爹回家擦把汗換身衣服再來,姨爹說:這些魚苗可是我花錢買的,再不放進去,就活不了了。
到了水邊,剛剛拿下背簍,周全一眼瞥見幾個穿黑衣服的人一動不動站在池塘的另一端,她見過他們,這些拆遷隊的人,總是讓她情不自禁地想到黑社會三個字。
她小聲提醒:姨爹,有人!正看著你們呢!
姨爹趕緊住手,但已經不管用了,一大團魚苗像一瓢墨水一樣滑倒進了池塘,瞬間就沒了蹤影。
穿黑衣服中的一個叉著腰大聲說:大姐,聽說你也是見過一些世麵的人,怎麽還貪這種小便宜。要貪便宜可以,但你把合同簽了再去放魚苗啊。
周全感到血直往臉上衝:去你的!我在我家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有這個自由,我根本就沒想跟你們簽那個鬼合同,回去跟你們的領導匯報去吧,就說我鐵了心了,絕不搬走。
那幾個人朝這邊點了點頭,沒說話,轉身走了。
靜了一會,周全聽見姨爹說:看見了就看見了,大不了魚苗不作數,我們還有青苗和水井。
借著剛剛吼過的大嗓門,周全回過身來吼道:當人家是傻子呢,既然看見了魚苗,自然也不會相信你們的青苗和水井。
姨爹隔了會兒說:那麽生氣幹什麽呢?他們那麽做,是他們的本份,我們這麽做,也是我們的本份,誰都別笑誰,誰也不怨誰,就看誰的運氣好。
周全正要反駁,一抬頭,看到他那雙空無一物的雙眼,沒了勇氣。
一個小身影出現在她視線裏,她莫名地感到歡欣,接著就自責,李迎奧,一個跟你毫不相幹的小家夥,倒比身邊這兩個跟你有血緣關係的親戚更讓你樂於接受,這說得通嗎?
眨眼間,李迎奧就氣喘籲籲地站在她麵前,兩眼放光地說:他們走了?太好了。
與此同時,兩個放魚苗的老人出現在李迎奧背後。
姨媽說:你又來了?
李迎奧倏地回身:你們怎麽還沒走?
姨爹說:你這個小鬼怎麽這麽沒禮貌?你老師沒教你要尊敬老人嗎?
你們算什麽老人?你們是催命鬼,沒人願意跟你們打交道。
姨媽上前一步,作勢要打李迎奧,李迎奧躲到周全背後,周全把他往外拉:你要給爺爺奶奶道歉!
那你也不能跟著人家瞎起哄,你又不是文盲,你要有自己的判斷。
才不是瞎起哄,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有人叫我告訴你,如果你繼續跟他們來往,這裏的人也會像對待他們那樣對待你。
李迎奧,我正式警告你,如果你繼續胡言亂語,現在就從這裏滾出去!
你怎麽這樣?有人專門讓我來提醒你,你卻趕我走。
誰?誰讓你來的?
人家不讓我告訴你,總之,你讓他們走就對了。
太陽就在這時刷地翻到了西山那一麵,院子裏頓時陰涼起來。姨爹拍拍身上的灰,慘淡地對姨媽說:走吧。姨媽聽話地把棍子塞進姨爹手裏。
周全去奪那根棍子,姨爹拽得很緊,根本拿不下來。
別聽這孩子瞎說,要走也得明天走,天都黑了。
天黑或不黑,對我來說有什麽兩樣。姨爹昂著頭,迎著越來越暗的天。
姨媽在周全耳邊說:你就依了他吧,他脾氣一上來,任何人都沒法勸。
周全隻好進屋去找來電筒,交到姨媽手裏。姨媽拿在手裏掂了掂:事先說好,這電筒我不還給你了。
李迎奧聳聳鼻子,做了個不屑的表情。
周全板著臉說:你也回去吧。
我是來上課的。
今天停課。
李迎奧的聲音變了:要走也不能現在走,我不想跟他們走在同一條路上,他們會拿走我的命的。
是哦,我會要你的命!姨媽驀地回過頭,衝李迎奧一笑,李迎奧尖叫一聲,躲到周全身後:
你看你看,她真的像鬼。
周全啪地在李迎奧身上抽了一下。
兩個老人走遠了,周全才一把將李迎奧拽到麵前:老實告訴我,誰跟你說的那些話?不說實話,我馬上關掉這個讀書班。
誰都這麽說,真的,你隨便找個人問問,看我說謊沒有。現在好了,總算把他們趕走了。
他們還會來的,他們是我的親戚,親戚之間怎麽可能不來往呢?
他們也會要你的命,一點一點的。我不想你死。
滾!
李迎奧嘻皮笑臉地倒下來,往屋裏滾去。
隻得進入讀書模式。中間,周全盯著李迎奧問:為什麽你臉皮這麽厚?趕都趕不走,你同學沒一個像你。
我們有緣分唄。
周全繃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張嘴喲!
幹脆,讓我當你的兒子吧。
去!我兒子叫大左。
可他現在不需要你了。
又瞎說!你怎麽那麽多胡說八道?
反正我要當你的兒子。
你媽會拿刀砍了我的。
等她回來,我就當她的兒子,她不在時,我就是你的兒子。
你好壞啊。
有了上一次的經曆,上完課,李迎奧不經請示就爬上了大床,還叮囑周全,明天是周末,他可以睡個懶覺。媽媽晚安!從被窩裏伸出一隻小手搖了搖。
第二天早上,周全被敲門聲驚醒,打開窗戶一看,是那幾個黑衣人,心裏一陣厭惡,加上自己剛起床,形象不佳,便沒好氣地吩咐他們半個小時後再來。
都快中午啦。
睡覺也犯法?周全搶白一句,剛剛轉身,哢嚓一響,有人在拍照,本能地回頭,又是幾聲哢嚓。
你們幹什麽!
與此同時,李迎奧光著上身坐在**問:他們為什麽要給我們拍照呀?
周全心頭掠過幾片黑影,但她不相信,笑自己是小說看多了。
果然,黑衣人在外麵解釋:沒事,我們隨便拍幾張工作照。他們又開始用手機在院子裏拍,拍房子,拍池塘,拍菜園,拍對麵的山。拍完了,揚長而去。
星期一也是李迎奧上讀書班的日子,剛吃過午飯沒多久,周全就開始熬骨頭湯,同時心裏泛起一絲古怪的感覺:要是大左知道她此刻在做的事,不知會不會吃醋呢。
李迎奧沒來,一直等,路上始終光光的,不見那個小身影。
難道是路上出了什麽情況?周全決定去迎他。
一走竟走到了李迎奧的家,小家夥正趴在小飯桌上寫作業呢。
看,我的新鞋,我媽媽給我寄回來的。
周全瞟了一眼,的確是雙新鞋,藍白相間,很漂亮。
這叫牛逼鞋。
啥?周全心裏一炸。
牛逼呀。李迎奧指指鞋麵一側兩個大大的字母:NB。
什麽呀,那是紐百倫。你不去了也該跟我說一聲啊,害得我一路找來。周全有點惱火。
李迎奧左右看看,湊到周全耳邊,告訴她,那天從她家回來,沒走多遠就被拍照的幾個人截住了,他們問了他一些事,都是跟她有關的。有什麽好問的!周全覺得好笑。
問我們是不是睡在一張**,你對我做過什麽。今天上午,我正在上課,又有幾個人來找我,問我我們在一起時你都對我幹了些什麽,還拿錄音筆錄了下來。
你怎麽回答的?周全聽到自己聲音都變了。
我說我是你幹兒子,你像媽媽對兒子那樣對我。我當然是向著你的。
一顆飛速下沉的心總算止跌了,她摸摸他的頭,虛弱地說:你應該去把這些情況告訴我呀。
陳校長不讓我去。
陳校長也知道了?他說了什麽?
他叫我再也不要去你那裏了,說我要是再去,公安局的人會把你抓起來。我不想你被他們抓走。你看吧,我就說過你那兩個親戚不是好人,肯定是他們給你帶來的黴運。
周全心裏又開始轟轟亂跳,高一腳低一腳走了出來。
本能地撥通了佩琪的電話,講了發生在李迎奧身上的事,佩琪哈哈大笑:電影看多了吧?居然能想到這招,不簡單!
你笑個屁呀,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會被他們搞得聲名狼藉的,我還有兒子呢。算了,我認輸,我搬走,你告訴我,現在該去哪裏找他們簽那個協議呀?
佩琪答應幫她打聽,很快就有了結果,她叫周全去附近的鎮上,他們在那裏設有辦公室。
還好有去鎮上的中巴車,周全上了車,找到那個辦公室,以前見過的那群黑衣人稀稀拉拉散在那裏,見周全過來,不動聲色地聚到一起,攔在周全麵前。
我好害怕呀,我現在見了你們就渾身發抖還不行嗎?周全狠狠地瞪著他們:協議呢?拿來我簽。
一個人進去片刻,出來說:戶口和身份證帶了嗎?
隻有身份證。
那不行,還得有戶口。
多說無益,返身往回走。路上又打佩琪電話,佩琪說:你不是早就在準備遷戶口嗎?還沒辦好?
哪有這麽容易啊,我連戶口該怎麽遷都不知道呢。
你可真拖拉,首先當然要落戶方同意,一層一層往上報,這邊派出所我可以幫你做做工作,讓他們盡快給你批,但你得先去找楊運龍村長,讓他給你出具同意接收的證明,再讓他迅速往上報。沒有戶口,很可能拿不到那筆拆遷費哦。
好吧,去找楊運龍。
馬上坐中巴車回到村裏,好不容易找到陳運龍,周全已累得兩眼發花。楊運龍倒也幹脆:我出證明沒問題,但你得寫個落戶申請,讓全村的人在上麵簽字,他們都簽了字,我馬上就給你出。
挨家挨戶找他們簽字?
少一家都不行。
這時周全已經沒信心了,但也隻能照他說的去做。
先找緊隔壁的那家,那家人的家長看了周全兩眼,沒說什麽,把字簽了。
都像這樣,倒也容易,用不了兩天,就能跑遍全村,把簽字收齊,沒想到第二家就不行了,說是簽字的人不在家,得等他回來,問什麽時候回來,答,我想他們春節總是要回來的吧?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一個是簽字的人不在,一個說大家都簽了我就簽,但我不搶在前麵簽,一個幹脆說你瘋了吧?當年好不容易跳龍門從蓮花跳出去了,變成城裏人了,現在又把戶口遷回來?聽說一個城裏戶口值好多錢呢。
回來的路上,正好碰到了楊運龍,楊運龍問她簽得怎麽樣了,她有氣無力地說:好多人都不在家,簽不到字。
走了一截,楊運龍又回過身來:喂!你要抓緊,下個星期我要出遠門,得去個把月。
一個星期萬萬辦不到。周全這時已周身麻木,呆呆地看著楊運龍把手插在兜裏哈著腰往前走去。
一籌莫展過了幾天,天剛蒙蒙亮,周全就在**聽到一陣不尋常的噪音,沉重,粗野,像怪獸闖進靜謐花園。
爬起來撩開窗簾一看,一輛挖土機正在東邊的山腳下挖土。已經開始施工了嗎?可是,那座山上還有父母的墳呢,得趕緊遷墳哪。臉也顧不上洗,套上衣服就往外衝。
開挖土機的人一問三不知,說到遷墳,他聽懂了,擺擺手說:簡單得很,你去找個筐子來,跟在我後麵,挖出骨頭,你往筐子裏撿就行。
不行不行,遷墳又不是挖土豆,總得有個遷墳的樣子,起碼也要搞個簡單的儀式吧。周全揮舞著兩手,瞪著眼睛,衝司機直嚷,司機淡淡地看她一眼,說:那你還不抓緊時間?
你就不能先去別處施工?
有人花錢雇了我,當然是人家叫我挖哪裏我就挖哪裏。
她馬上想到那些穿黑衣服的人,是的,就是衝著她來的,李迎奧身上的算盤沒打下去,又換了一套方案。罷罷罷,投降吧,她承認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在他們麵前,她像雞蛋一樣不堪一擊。啥也不說了,走!可是,走到哪裏去?她現在還有地方可去嗎?真失敗啊,一步退,步步退,退無可退。
不管怎麽說,先把父母的墳處理好了再說,當年費了好大勁才逃掉火化,不能眼睜睜又被挖土機碎成粉末。
沒辦法,隻得去求姨爹姨媽,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姨父動作倒蠻利索的。
關鍵時間還是得靠自己人。姨爹一聽,二話沒說,站起來就走,還說:就遷到我家山上來吧,現在去找別人,一來找不到人,二來人家正好趁機要價。周全感激得一迭聲地謝恩。
姨爹接著說:起碼我不會向你要高價,你就按兩千塊錢一個墳頭給我好了。
周全喉嚨裏噎了一下,但還是說:好的,沒問題。
正好也去看看我那個水井,我猜你大概沒去看過,該往裏麵倒點水了,別讓它幹了。
你去遷墳,我幫你把井灌滿。
姨媽用一根棍子牽著姨爹,不緊不滿地穿田埂,過小河,還沒到山邊,就聽見了挖土機恨恨的嗒嗒聲。這回倒蠻快,我還以為又會一拖再拖,拖得無影無蹤呢。周全往姨爹臉上掃了一眼,她不確定那那表情到底是驚訝還是興奮。也許興奮居多吧,畢竟他的井和樹苗就要得到賠償了,說不定還有魚苗。周全突然一陣難受,她想她還不如瞎了眼的姨爹呢。
姨爹拿起尖鎬,奮力挖墳。周全買來一些冥洋,和姨媽一起跪在墳前一張一張地燒。
周全倒很高興,全都壞了才好呢,永遠修不好才好呢。
司機打完電話,索性下山,躺在草地上,翹起二郎腿曬太陽去了。
姨爹對姨媽說:你信不信?我們的麻煩又來了。
姨媽接過姨爹手裏的鋤頭:習慣了,虱多不癢。
約摸過了個把鍾頭,大路上風塵仆仆來了一群人,往這邊直撲過來。
誰在阻擾施工?這是什麽工程你們知不知道?你們有幾個膽子?
周全主動上前迎接,想要解釋,但那些人的目光並不落在她身上,或者說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他們的目光隻在姨爹姨媽身上。
周全跟在他們身後往回跑,衝在最前麵的人已經把姨爹搡到地上了,姨媽撲上去,護住姨爹,顫巍巍的低吼:挖土機壞了也怪我們,我們何曾動過挖土機一個指頭,我們躲它還來不及呢。
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你們身上有鬼氣呀,誰碰上你們誰倒黴,還不趕快給我滾開!
哪來的鬼氣呀?家裏死了人就一定有鬼氣?你們家沒死過人?你們這些人家裏都沒死過人?
人家都是老死的,病死的,你們家呢?
一片寂靜,連風都停了下來。
起來吧老頭子,你還能走嗎?我們走!看他下回斷了齒找誰算帳。姨媽拉起姨爹,頭也不回地說:全兒,你隻能自己幹了。
周全知道攔不住,也沒打算去攔。墳已刨開,但挖得不深,骨殖不至於暴露出來,不行就自己幹吧,一天不行兩天,兩天不行三天,不信挖不出來。她問司機,這山上的工程什麽時候能完?
總得個把月吧。我會盡量先挖別處,給你留點時間。
也就是說,一個月之後,他就要把挖土機開到她的院子裏去,他要把這一片**為平地,再耕成菜園,而就算磕頭作揖,她也沒法在一個月內把戶口遷回來。
周全腿一軟,坐到地上。什麽都來不及了,想都別想,眼下她能做的最多就是付給姨爹四千塊錢,然後把父母的骨殖撿出來,遷到姨爹姨媽家的山上去。
繼續找佩琪,問她如果沒有戶口的話,房子怎樣處理損失最小。
很簡單,賣給有戶口的人。
哪個蓮花人這麽傻,眼睜睜買下一棟馬上就要拆的房子。
你腦子沒以前靈了嘛,低價買高價賣的事誰不搶著接?人家買了,合理合法地享受拆遷補償,傻子都會跳起來搶啊。
墳還沒遷好,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出版社打來的。
居然是一個返崗機會,出版社要辦一個大型書屋,兼具咖啡館、講座及沙龍功能,本人願意的前提下,內退的職工幾乎全都返崗了。周全眼裏一熱,差點哽咽起來,還是單位好呀,就像在千裏之外看到了她的窘境,及時向她伸出溫暖的大手,救她於水火。
當然不能跟佩琪說真話,隻說出版社臨時有事,她非回去不可。
回來才發現,事情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樣,根本不是她所想象的返崗,她仍然是內退狀態,凍結的一切仍然凍結著,書屋是另一套運行體係,之所以起用她這種內退職工,可能僅僅因為她們的價格更低,還不用簽勞動合同,也不用交各種保險。
人家當然不知道她已經把房子賣了,需要另外租房,還覺得她內退工資之外,每月再拿兩三千臨時聘用工資,是額外增加了一份收入。
也罷,就用這點工資去外環之外租間小房,內退工資用作日常開支,先勉強安頓下來吧。明年後年怎麽辦,未來怎麽辦,她不敢想。這狀態有點像她當年從驍城跑出來的時候,不同的是,那時她還沒結婚,也沒有大左,一切都像剛剛挑開夜幕的清晨,無論怎樣,隻會越來越光明,而現在……對了,先把大左穩住再說,他現在是她的主旋律,主旋律可不能錯拍子。
她告訴大左,她被出版社返聘了,蓮花那邊隻好先放下。
大左說:也好,我早就覺得你去蓮花做那些事有點矯情,包括回蓮花這件事本身也很矯情。
周全馬上不高興了:那你為什麽還誇我好高尚?
故意違反常情,表示高超或與眾不同,不正是矯情的定義嗎?
周全心裏一陣堵,眼淚差點冒了出來:你、懂、個、屁!
過了一段時間,佩琪打電話給她,房子總算賣了,價格令人沮喪,隻賣了不到六萬,虧了近兩萬,就這,還是佩琪動用各方麵的資源,耍盡手段才賣出去的。
周全強打精神說:反正當初也不是指著它賺錢才做的,我隻是沒想到,我對祖屋有感情,祖屋對我無所謂。
這方麵我比你看得開,我也有祖屋,但我一次也沒回去過,祖屋就是一件扔掉的爛棉襖,早就冷了,撿回來也穿不得了。
那你當初還勸我回來重修祖屋?
我哪有?是你自己有興趣,我隻是幫你完成了這次消費而已。
消費?天哪!
周全緊閉雙眼,像把一切都苦苦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