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棵花椒樹2

幸虧還有一個馬家台。

我在那裏度過了自己的青年時代,那時父母還在,哥哥已經獨立出去,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我剛參加工作,妹妹還在外地讀書,當時的家庭,怎麽形容呢?就像一隻草垛,一個冬天過後,有用的東西都被拉扯光了,隻剩個空****晃著兩根雜草的架子。後來,父母也先後去世,隻剩下我和妹妹守在那個陰沉沉的洞穴裏。再後來,妹妹也離開了那裏,我們沒有把那個小房子賣掉,而是把它交給一個開客棧的人打理,平時作客房,一旦我們自己有需求,隻要跟經理說一聲,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住進去,產生的費用在各人應得的年終收入裏扣出。其實我一次也沒用過它,倒是妹妹用過兩次,一次是跟她的婚外情人在那裏秘密約會,一次是在那裏休假,因為她悄悄做了個微整形手術,需要有地方靜悄悄地恢複。

我當著倪可的麵打電話,跟單位請假,跟妹妹打招呼,以免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也跑去那裏,跟我撞車。哥哥根本不用說,他對馬家台從來沒有興趣,因為他實在太忙了。一切講妥,妹妹小心翼翼地問了我一聲:你還好嗎?

差點哽咽起來:我當然沒事,就是想去休息一段時間,我有公休假,不休白不休。

倪可翻了個身,麵對著我:你不回家?你要去馬家台?我開始覺得你很神秘了。

我就是受不了若無其事地回到已經告別的生活中去,太荒唐了。

倪可突然皺緊眉頭,閉著眼睛,她大概又進入鬥爭狀態了,她把疼痛發作的時刻稱作鬥爭時刻,這時她多半不吱聲,一邊緊縮著身體一邊騰出手來叫護士給她打一針。

如果你哪天厭倦了這一切,可以去馬家台找我玩。我告訴了她馬家台的詳細地址,不過,我相信她這個樣子哪裏都去不了。

她眉頭緊皺,輕輕呻吟,不知聽清我的話沒有。

要我幫你叫孫非來嗎?

他不在,他要是在早就來了。她喘著氣說:他這次要出去很久。

那,我幫你叫家裏人來一下?

她拚命擺手。

我沒多少時間了。倪可貼在**說:說不定都等不及孫非趕回來。

醫生可沒這麽說。我故作輕鬆。

我感覺自己在飄,我快要拽不住自己了。

醫生會有辦法的。我坐到她床邊去。

幸好有孫非,他會幫我料理好一切。

你指……後事?你真的不想把自己交給家人?

她閉著眼睛,輕輕搖頭。我想我還是少操心的好,人世微茫,就這樣擦肩而過吧。

下午,我的主治醫生突然容光煥發地走了進來,真是個健康的男人,皮膚白裏透紅,眼眸熠熠生光,哪怕隻有短短的幾步,也能走出一股雄性的風來。

很好。他按了按我一直不敢碰的地方,抬頭看了看我的針劑,說:我們今天就拆了吧,我覺得可以了,你恢複得很快,又快又好。

我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就在護士的護送下來到辦公室,躺到簡易手術台上。我以為拆線會很疼,沒想到幾乎沒感覺,看來我的身體狀況真不是一般的好。

好啦,這場風波徹底結束啦。醫生的眼珠子在笑彎的眼睛裏灼灼閃亮。

醫生走後,護士告訴我,我運氣真好,醫生要出國進修,明天就起程,我差點錯過了這家醫院最好的“一把刀”。你看看,這切口多漂亮,幾乎看不出來。

我卻高興不起來,他們沒法理解一個準備赴死的人,突然又被宣布判決取消的感覺。但願我隻是被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衝擊得頭有點眩暈而已。

到底沒跟倪可告別,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一路平安?我們天堂見?保重之類的又太輕飄,承擔不起我們這段共同麵對生死的日子。

她從衛生間出來時,我借口去護士辦公室看看,跟她點了個頭就走,一出門就直奔醫院出口。我有點後悔這樣倉促告別,但此刻再回去又沒什麽意思了。

馬家台的雷老板把他的客棧經營得很紅火,除了原來的小招待所,他還租用了十多家類似我們這樣的民居,他把所有租來的民居大門都刷成墨綠色,右上方是他自己設計的徽標:一顆紅色的蘋果樹,上麵掛著黃色的蘋果。裏麵的裝飾因地製宜,我們家因為有原來的老家具,雷老板索性把它定位在六七十年代,不知從哪裏弄來幾隻鐵殼熱水瓶,一隻半導體,牆上還掛了些偉大領袖的宣傳畫。老實說,看到人家把自己從小住到大的家弄成這樣,心裏並不舒服,但這跟我不相幹,我不過是個旅居的客人,何況每年還能從這個房子身上收取一筆錢,還有什麽可說的。

馬家台是一個座落在河邊的安靜小城,有種寂廖之美。簡單安頓下來後,我走上街頭,為自己覓食。小吃攤倒是多了不少,我挑了一家幹淨些的麵館,坐下來涮筷子。離麵館不遠的地方就是馬家台通往外鄉的公路橋,橋頭派頭十足的商場如今分裂成了無數個小店鋪,唯一不變的是商場牆根處依然聚焦著那些人,下棋的,修鞋的,配鎖的,抽簽算命的。看了又看,終於找到了一個熟麵孔,他是個瞎子,胸前掛著一盒簽,麵前蹲著一兩個女人。他竟沒有更老些,當年我離開這裏時,他就是這副黑黃油膩的樣子,現在反而稍稍幹爽了,仿佛被時光吸走了體內的油氣。

翟先生還在這裏算命?

剛一開口,我就想起他的姓來,名字估計沒人知道,反正大家一直叫他翟先生。

老板回答:他現在名氣很大喲,有人從好遠的地方趕來找他。

我一邊吃麵,一邊心裏冒出個想法來。

還沒吃完,見那兩個女人起了身,立即朝他奔去。

當年,我媽還在時,同樣在橋頭找他算過一命,那時我媽還未生病,但他說,五十九,不是進五十九那年,就是滿五十九那年。他說的是我媽的壽命,話是直了點,但我媽卻很感激,她相信話越說得直,就越可信。結果我媽真的就在第二年中風了,拖到醫院隻賴著活了小半年。

我像那兩個女子一樣在他麵前蹲下來,告訴他我不問別的,隻問病。話一說完就後悔了,站著還不覺得,一蹲下來便聞到了自己身上的醫院氣味,藥水氣味。

身體還好啊,不會得病,要得上了就蠻重,不太好治,應該在七十九歲那年。

愣了一會,我說:你錯了,我已經去醫院查過,確診了,我得了癌症。

他朝我伸出一隻手,沒有焦點的眼睛顯出急切的樣子:別信他們,別信醫生,你沒得癌症,他們搞錯了。

又是一愣,還是不甘心:我又不要你安慰我。

我才不負責安慰人呢,你要注意的是你的家庭,你的家庭有問題,身體沒問題。

他是怎麽知道的,我隻不過告訴了他我的生辰八字,那個簡單的數字背後到底隱藏了些什麽信號?照他這麽說,我能活到七十九歲?我還有幾十年要活?一路往客棧走,一路心頭沉甸甸的。

然後就一直呆在房間裏,畢竟剛剛動過手術,就算傷口不疼,心裏也在疼著那個地方。

該如何度過這個假期呢?馬家台已沒有我的熟人,就算有,好像也不適合聯絡,因為這是個秘密假期。

電話響了,是妹妹打來的,一副忙得不得了終於得閑的語氣。

你肯定有事吧,沒事幹嘛跑去馬家台?要離婚了?還是下崗了?不會是下崗,下崗了更舍不得花錢。

可能是更年期到了吧,想出來散散心。我已決意瞞著她。

更年期算什麽,我沒告訴過你吧,我去年就絕經了。

咦?這麽早?我記得我們媽都是五十幾才回去的。

她哪能跟我們比呀,她那時候生活單純,除了把一家人喂飽,啥心也不操,我們現在操多少心。

你怎麽樣?家裏都還好吧?

好個屁!他吧工作不大順,女兒反常一年多了,天天跟我鬥智,算了,反正不會死人,但也好過不到哪裏去。

看開點,看淡點,至少身體還好。我已開始走神,她的電話總是這個基調,似乎一拿起話筒,一腔愁腸就勾起來了,就像鍋蓋一揭開,熱氣就直往外撲一樣。

身體好有什麽用?我寧肯像有些人,啥啥都好,就身體不好,倒惹人憐愛,你看看我,除了一副打得死老虎的身板,啥都不順,啥都沒有,弄得我都不敢照鏡子,看見自己那個樣子就覺得有罪。

一個人愛抱怨隻能說明一件事,身邊不得勁兒的關懷太多了,如果妹妹跟我一樣長期處於分居狀態的話,凡事都不指望別人,可能就沒有這麽多憤憤不平。我曾經提醒過她,但她說她不行,她受不了家裏沒男人,她會害怕,會六神無主,到了晚上,總覺得門外站著個不法之徒。人跟人差別多大啊,我從不覺得門外會站人,我常常連鑰匙都忘了拔,相當於敞開大門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去上班,到處找鑰匙才發現原來一嘟嚕掛在門上。我把這有驚無險的錯誤講給一個同事聽,她非說我是想給某人留門。後來又發生了幾次類似事故,我已不想講了,講多了真怕人誤會。

妹妹的怨氣還沒發泄完畢,我隻能舉著手機點開了電視。

你不是一個人?知道了,姐夫肯定也在那裏,我還以為你真的是一個人在那裏呢,好了,那我就放心了,你們在那好好享受吧,我也真是的,姐夫工作單位好,兒子也爭氣,你也順順當當,我還替你們瞎操心,也怪你,平白無故幹嘛跟我要死不活地,我還以為你真的一個人跑到那旮旯傷心去了呢。

我還能說什麽,隻好嗯嗯兩聲。

到了傍晚,再次下樓,去為自己覓晚飯。房間裏可以動廚,但我才割掉一隻膽,不想勞動自己。

一想到體內還有一處血淋淋的刀口,我就覺得應該吃得好一點,清淡一點,別把那傷口醃著了,辣著了。

尋了半天,找到一個賣粥和燉甜品的小鋪子,覺得很相宜,就進去坐了下來。

但東西遠非我想象,一點都不好吃,胡亂吞了兩口,決定還是去超市帶點麵條雞蛋回去。再一看,冷櫃那邊還有凍鮮雞,順便帶了一隻。既然已經改判為活著,那就吃好點。

正在收拾雞,有人敲門。這裏不會有人來找我,肯定是敲錯了,如果是旅館老板,見我不開門,自會打我手機。

敲門聲一直不歇,我堅持著把半隻雞放進鍋裏,注入清水,放入薑片,才去開門。這時,敲門聲已經停下來了。

明明已是初夏,那人卻穿著呢大衣,連帽子都拉了起來,給我一個嚴嚴實實的背影。轉身的動作很慢,像手裏正小心翼翼地舉著一隻裝滿水的杯子。

是倪可。

跟我逃離醫院時相比,她似乎又小了一圈,顴骨高高地支著,兩頰微微凹陷下去,但妝麵完整,無可挑剔。唯一值得挑剔的是她的粉,我猜她用的是散粉,有種虛浮的感覺,不過倒很配她的大紅色口紅。

隻有一隻大帆布環保袋,癟癟的,沒裝多少東西,也沒有行李箱,更沒有行李。

一天來的無著無落、無聊無趣全都蛛絲一樣撩開了,仿佛是一個約會,我到得太早,她又到得太晚,還好,我們總算等到對方了。

我實在是厭倦住在醫院的感覺了。她緩緩走動著打量房間:這就是你的老家?布置得不錯嘛,很有風格。

我懶得跟她講這房子的現狀,牢牢地盯著她的臉,如果她突然大發作,暈倒在這裏,我該怎麽辦?

我帶了急救的藥。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如果你實在不喜歡我待在這裏,我可以走,但你最好別馬上趕我走,雖然是叫車來的,一路上還是把我累死了。

孫非知道你來這裏嗎?我把她拉到舒適點的地方坐下來。

誰都不知道。她展顏一笑,輕輕落座,一堆衣服落下去的聲音,她輕得像一隻貓。這是我們的緣分,再過幾年,你會想我的。

我告訴她我正在煮雞湯,她抽抽鼻子,一臉驚喜:我起碼有五年沒喝過雞湯了。

你住院不是還不到一年嗎?住院之前難道你住的是集體宿舍?

不,我住自己家裏,我的房子不大,比你這裏略小一點,也有廚房,但我不動廚,我嫌炒菜又麻煩又髒,我去外麵叫盒飯,一般我叫一個青椒炒雞蛋,好看又好吃,一個盒飯我分三次吃完。

就為了躺在**像紙一樣薄?

為了省時間,我很早就預感到自己活不長,所以我從不浪費時間,六年前我辭去工作,坐在家裏不分白天黑夜地寫,我寫孩子們看的書,孩子們都是好奇的天使,以為人間有數不清的寶貝,他們從那麽幹淨的地方下來,我們不能讓他們失望,所以我拚命寫,出版社拚命出版,有一年,我一口氣寫了八本書。

那麽多書,應該可以賺很多錢吧,既然你不喜歡動廚,又賺那麽多錢,為什麽不請個保姆安排你的一日三餐?

我嫌別人髒,我不常出去,也是怕髒,我家裏什麽都是白的,像雪洞一樣。

你去別人家裏可以,別人不能去你家,因為所有人都比你髒。

我故意上上下下看她,一點都不想掩飾自己的尖刻,畢竟我也心情不好。

我從護士辦公室拿了鞋套出門的,我剛把鞋套扔在你家樓道口。

你這是病。

必須如此,不然我就寫不出幹淨的書。

這時我幾乎可以肯定,我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她的腔調,我停止說話,專心侍候我的雞湯。她似乎覺察不到我的心情,饒有心致地繼續打量屋裏的一切。

我知道你為什麽不肯回家,要來這裏待著了,你內心也有潔癖,一定是有什麽東西汙到你了,你甩不掉,又不肯被汙,隻有逃避。她過來拿起我的雙手:我在醫院就發現你有一雙洗滌過度的手,你肯定把家裏弄得非常非常幹淨,然後不喜歡別人把你費力弄幹淨的家搞髒。

錯了,我沒有潔癖。我奪回自己的手:而且我一點都不喜歡所謂潔癖,我也不覺得這個世界很髒。

有些髒是看不見的,不然你和我怎麽會生病呢?還有那麽多人,不是身體的病,就是精神的病,我們都是無辜的被害者。

雞湯在鍋裏翻騰出香味,我去灶台邊操作,不管怎麽說,這麽大一隻雞,這麽美一鍋湯,能有一個人跟我分享,也是個不錯的時刻,起碼就這鍋湯而言,我們是極有緣分的。

我們開始吃雞湯麵,她執意讓我少盛一點,我挑了一半出來,她還是嫌多。

其實我最好隻喝一點湯。

我拿走她的麵碗,照她吩咐盛了一小碗湯過來,她深深地聞了一下,坐直了看我吃麵。也許她要等湯放涼一點。

你有沒有想過你丈夫此刻在幹什麽?

我愣住了:我不用想啊,他應該在上班,他肯定在上班,他工作強度不大,但工作時間很長。

你到他工作的地方去過嗎?

當然,孩子長大以前,後來孩子慢慢大了,我們就都忙起來了。

現在還忙嗎?

現在……你不覺得閑也是一種忙嗎?閑比忙更忙呢,誰都別想來打擾,就想一個人閑著。

也許你應該抽出點時間去看看他。

不,我那邊才是家,他是在外工作的人,而且他那邊也不適合探親,外麵是窮鄉僻壤,屋裏是冷鍋冷灶,他心裏眼裏隻有麻將,下班打著麻將,上班想著麻將。

很多人都是這樣生活的。

也許這個行業害了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豐衣足食,又在那樣一個貧窮的大環境中,從頭到腳一腔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他們那裏的人都這德行,畫地為牢,鼠目寸光。其實他以前是個很上進的青年,還想著工作兩年再去考研究生,結果後來提都沒提過那事了。

他們從來沒想過,我們有多麽討厭他們像這樣活著,每天跟他們一起吃飯,一起上床,要再三說服自己多少次,要鼓足多少次勇氣,才能做得到。

別提什麽上床了,坐他坐過的馬桶心裏都覺得別扭。

而他們渾然不覺,還覺得我們變得沒風情沒味道了。

孩子一出生我就開始覺得男人多餘,生活已經走入下一個旅程,他們還在上一個階段東張西望。他們幾乎完全無用了。

我們不必遷就他們,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

我突然醒悟過來:你也有這樣的經曆?你不是沒結過婚嗎?

孫非其實是我的前夫。

我懂了,你病了,你們就和好了。

沒有,怎麽可能?他早已經是別人的丈夫,他去醫院看我,是悄悄去的。

被別人**過以後,覺得他比以前順眼些了嗎?

她搖頭,我也沒再問。我開始吃麵條,她誇我麵條做得好,卻不吃,興致勃勃地看著。我吃到一半,她還沒動。我懷疑她剛才的誇獎隻是出於禮貌,問她要不要做點別的。

她笑一笑,慢慢俯下臉去,像熏蒸一樣,整個頭扣在麵碗上。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吧?我住院以前,打電話讓人家送一個盒飯,我把它盛進我的玻璃碗裏,隔水蒸熱,那就是我一天的定量,第一頓,我就像這樣聞一聞味道,聞很久很久,開吃前的飯菜味道很好的,是有重量的氣味,能管飽,接下來,我分三次在天黑前吃完它。我喜歡讓自己處於輕微的饑餓狀態,吃得太飽我會有犯罪感,然後還覺得自己很髒。

你這種人就不應該結婚。

我是不想結婚的,他非要結,我跟他說,哪天你受不了了馬上提出來,我不會怪你的。現在他說他後悔離開了我。其實,我隻是沒告訴他,我比他更後悔,我以為離開了他,就能無所顧忌地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你看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嗎?對我來說,孫非就是那隻老虎,如果他還在我身邊,我可能會有很多不高興的日子,但我不會……起碼我家大門口不會結蛛網,也不會讓掉落的草籽在門口的灰塵中發芽,這是生命消失的預兆。

但你很可能不會一年寫出八本書來。

她垂下眼皮:是啊,但是……算了,不說了。他剛剛幫我做完一件事,我把我的房子捐出去了,捐給一家兒童慈善機構,我讓他們用這個錢去建立一個倪可少兒圖書室,讓那些沒有大人帶的孩子,買不起書的孩子都可以免費進去看書。這事要跑很多個地方,我全權委托給他了。

裏麵應該有你的書吧。

我希望我的書比我活得更長一些。

難怪你說你家人已經拋棄你了,是不是因為他們沒拿到你的產權證,一生氣,就決定不理你了。

我能理解他們,但我不能照他們說的去做,我有好幾個侄子侄女,如果我把房子賣了分錢給他們,每人也分不到多大點,關鍵是那樣做一點意義都沒有,不等錢花完,我這個人就已經被他們忘記了。

誰來打理倪可少兒圖書室呢?

除了孫非,還有誰呢?也許這就是結婚的意義。接著補充道:也是離婚的意義。如果我們的婚姻還在,估計也做不出這個決定。

她非要我也講講的我家庭。

我能理解你瞞著家人做這個手術的決定,但我不能理解你做完了手術又解除警報後為什麽還要繼續瞞著。

既然沒事,又何必多此一舉?我懶得去說。

她搖搖頭:我想親眼看看你們夫妻在一起的樣子。

那天晚上我們突發奇想,覺得我們可以一起去那個變電站看看。

我隻去過一次,沒有進入他的工作間,隻是他的宿舍,一棟白色的建於九十年代的職工宿舍,外表看了無生趣,裏麵看生趣全無,白牆,地磚鋪地,電線**在牆體之外。沙發,茶幾,電視,木床,家家戶戶都一樣,像統一采買,實際上不是。

我擔心倪可的身體,她指指自己的小包:我都做好準備了,離開醫院那張死亡之床,我反而精神了些。

我們租了個車,從馬家台去變電站倒比從家裏去更近。城市的痕跡漸漸消失,青山綠水的氣息越來越強烈,最後,連路邊的房子也不多見了,隻剩下屏障般的群山,以後路邊綿延不絕的清澈小溪。別看這細得像褲帶的溪溝,出了山,它可是名聲不小的一條河,河上還架著兩座橋。

倪可望著前方,她的眸子變成了墨綠色。好地方啊!她說。

我卻越來越不安,我想象那張沒有表情的臉,第一眼看到倪可時應該會發紅吧,會語無倫次吧。我該怎麽介紹倪可?反正不能說是病友,事情越來越明晰,誤診這一秘密漸漸成了我的終極武器,萬一哪天我們爆發戰爭,我可以把身上的刀口指給他看,告訴他對我來說,他簡直百無一用,不僅與我的日常無關,與我的生死也無關,唯一的兒子,也隻能證明他曾經怎樣錯誤地踐踏了我的生活,除此以外,他還不如一個素未平生的醫生,不如一個萍水相逢的病友。早該這樣罵他一頓了,一直找不到這樣的機會。我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瞞著他這件事了,我在醞釀一個武器,一個足以整垮他的武器,你看,我根本無視你,不在意你,忽略你,你在我生命中比鴻毛還要輕,也就是說,不等我想清楚說明白,我的潛意識已經替我徹底厘清,並拿出了懲治他的辦法。

變電站像一片財主的豪華院落,突然呈現在我們麵前。看不到人,隻有幾隻燈籠,飄搖在過完節的廊下。

我們到的時候正是中午,按照約定,汽車停在外麵的樹蔭下等我們啟動返程。門口值班室沒有人,宿舍那邊也沒有人跡。看來都在午睡。

終於出來一個女人,一看就不是變電站的職工,應該是家屬。

我報出他的名字,女人還沒聽完就朝一個方向指:他在那邊種菜。

這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他從沒跟我說過他在這裏還要種菜。想想也是,沒有家務,打麻將也隻是晚上的活動,種種菜,權當是鍛煉身體了。

一片整齊的菜地裏,一個戴著大草帽的人蹲在壟溝裏使著鏟子,腳邊扔著一堆堆曬蔫的雜草。

我拉了一把倪可,我們隱身在一簇冬青樹後。下菜地居然都沒換衣服,依然穿著變電站的製服,當他站起來的時候,大腿窩和膝蓋彎褶得一塌糊塗。他究竟是什麽時候對種菜有了興趣的?

連袖子都沒挽。雖然隔得遠,但我完全能感覺到袖口的狀況,他就是這樣的人,叫他洗碗,也同樣想不起來挽起袖管,感到不便,寧可伸直指尖,緩緩澆洗。

袖口的事情讓我漸漸生起氣來,我問倪可:你是過去跟他聊聊,還是跟我一起去他宿舍看看?她問宿舍在哪裏,我指了指一棟樓。

沒有電梯吧?她馬上麵露難色:我隻有力氣去跟他聊兩句了。

我叮囑她:不要說我們是病友,就說我們今天休息,出來玩,路過這裏。

我們在冬青樹後分手。走了一截,回頭一看,倪可已飄到了田邊,他還沒有覺察,依舊在專心地對付他的雜草。

隨便他們講什麽,倪可已是那樣的狀況,他跟她說什麽都等於跟風說。也好,且看他會說些什麽。

所謂墳墓般的死寂,大概就是我看到的那般情景吧。

一切的一切都蒙在灰塵之下,擱著一隻茶杯的茶幾,散放著兩張報紙的五鬥櫃,兩隻抽屜沒了拉手,為方便開關,敞著一指寬的縫隙,**的被子倒是疊起來了,被垛歪斜,上麵扔著一條剛剛曬幹的短褲,硬硬地支楞出衣架的形狀。陽台上有把椅子,旁邊地上有隻印花玻璃水杯,正好在手臂自然垂下的位置。陽台欄杆有塊光滑而髒汙的地方,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把腳架在那裏享受陽光的,難怪偶爾回去,他會躍躍欲試想把雙腳架上茶幾,又被我的表情逼了回去。

我順著地上那條發亮的走道回到小廳。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拖地了,除了常走的那窄窄一條,其他地方均勻地蒙著毛絨絨的灰塵,勾引著想要寫字的欲望。

也許我應該幫他做點什麽,至少看在倪可待會兒可能上來坐一坐的份上,但我沒找到清潔工具,除了一把開始掉毛的掃帚,轉了一圈,也沒找到簸箕,而且,天知道怎麽回事,我為自己買菜做飯都沒事,在這裏剛一拿起掃帚,傷口就開始隱隱作痛,隻好作罷。

無意中發現,站在衛生間窗口,正好可以看見菜地裏的他和倪可,他們已經說上話了,沒有什麽肢體語言,這很自然,她是沒有力氣,他是天生肢體不活躍,就連說話,都隻微微牽動嘴角,生怕多餘耗費能量。

他們走到田邊來了,倪可先坐下來的,他站了一會,也坐了下來。

他回過頭來朝宿舍這邊望,我趕緊側了一下身體,免得他知道我在觀察他們。

兩人就那樣一動不動坐著,不知道的,會以為他們是兩個正在候車的陌生人。

本來空曠寂廖的院落,突然稀稀拉拉走出一些人來,看看表,明白過來,倒班時間到了,我還記得他們分四個班次,但我永遠不記得他倒底是上哪個班。

他站起來了,走了兩步,回頭,倪可還在緩緩起身,可不要倒在田裏啊,真是個死人,也不知道拉人家一把,就那麽傻楞楞站著。還好,總算獨自站起來了。也許他跟她說過上班時間到了的話,不然她不會對他揮手。

他就那樣一徑去了。

倪可應該告訴過他我在家裏,他竟沒朝樓上看一眼,隻顧一路走一路狠命頓腳,以便頓掉腳上的塵土。

一股死亡的氣息像灰塵一樣從四麵八方湧過來,我沒做錯,他這樣的人,隻能這樣對他,我真的沒錯。

稀稀拉拉的人影消失了,像鍋裏的水珠,在灶火的炙烤下緩緩收幹。我帶上門,匆匆下樓,向倪可迎去。

她臉色不好,問她是先休息一下,還是直接回馬家台,她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快上車!

司機不知去了哪裏,打他電話,叫我們稍等,他馬上過來。

倪可趁這機會用礦泉水吃了幾粒藥片,軟軟地趴在我肩頭休息。

我說不要來吧,你非要跑這一趟,出了問題我怎麽辦?

她不動,也不出聲,估計在靜等藥片發揮作用。

雖然在樹蔭裏,熱氣還是越來越熾,我都有點受不了了,看看倪可那白得發青的小臉,脫下身上的襯衣,蓋在倪可頭部。

司機肩上扛著一隻紙箱,一臉歉意地笑著跑了過來,走近了才知道,他趁這機會去買了十幾斤土雞蛋,一隻老母雞,還有幾斤農家自製的香腸。

真會過日子啊。把倪可小心翼翼扶進車裏後,我奚落他。

沒辦法呀,我家老婆又懶又笨,什麽事都不操心,隻好我來。

這話倒讓我愣住了,能讓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的司機老公心頭記掛著家裏的一日三餐的女人,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啊,就問他老婆是幹什麽的。

她呀!司機邊說邊麻利地把車倒出來:什麽都不幹,就接送接送孩子,偶爾給孩子看看作業,現在孩子進初中了,她想看也看不懂了。

倪可終於緩了過來,要我把水杯遞給她。

你們聊得不錯嘛,居然讓人家停止了除草。

其實我們大多數時候都在沉默,他是在這個地方呆久了不會說話,還是天生個性如此?我突然有點同情你了,有人不說話是簡約,有人不說話純粹就是無趣。

其實他以前並不是這樣的,以前我們也曾在晚風中散步,我們還跟蹤過一對老年夫婦散步,他們全程無話,既不看對方,不碰觸對方的身體。也許人生就是這麽一個過程,真正有意思的日子隻有那幾年,然後就全是為那幾年買單。所以我不介意兒子早戀,我甚至希望他戀得越多越好,戀得越快樂越好。

他不是這樣說的。

我驀地回頭,盯著她:他說什麽?

他說他喜歡這個地方,他在這裏覺得很平靜,很快樂。他每天很早起來去山上放羊,他養了一頭羊,寄放在老鄉家的羊圈裏,上班的間隙,白天侍弄菜園,晚上打打麻將。

我想起他春節期間扛回來的半扇羊肉,我還以為是他買的。

他種的菜呢?誰在吃他種的菜?

變電站食堂,還有附近的小學,實在吃不完的也送一些給老鄉。

這麽說,他變成義務菜農了?我冷笑幾聲:看吧,我就說他很沒勁吧,年紀也不算很大,活得像個老年人,哪怕他去附近搞個外遇,我都會高看他一眼。

汽車猛跑了一會,突然嗄地停在路邊,司機回過頭,望著我們媚兮兮地笑:兩位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突然覺得我應該再買一隻雞。最多十分鍾,還是剛才那戶人家。

我們對看一眼,我問倪可:你行嗎?

我沒問題。

司機千恩萬謝,載著我們順著剛才的路往回跑。

在一個山嘴上,無意中一轉臉,我看見了變電站的菜園,一個人匍匐在田裏,他不是已經上班了嗎?又一想,種菜的人肯定不止他一個。

汽車走得更近一些了,已經能看見菜園裏那個人的藍灰色製服了,還是否定自己,他已經上班去了,他不可能在上班時間逃出來打理菜園。

汽車掠過變電站大門的時候,我清清楚楚看見了他的側臉,是他,沒錯,他連班都不上,他沉溺於菜園。我叫停司機,讓他自己去買雞,回來的時候再來這裏載我們。

顧不得我們已瀕死的關係,我還是要去罵他一通,不管怎麽說,你是男人,是家長,理當好好工作,不說為家庭,起碼也要為兒子樹個榜樣,怎麽可以在上班時間溜出來種菜?太不負責了。

看看倪可弱不禁風的樣子,我讓她坐在大門口等我。

他見到我時,臉上劃過一抹緊張與焦慮,但他很快又彎下腰去,專心手裏的雜草。

為什麽不上班?我明明看見你進去了,為了這麽點青菜,居然蹺班?

他悶了一會才回答:我跟別人換班了。

為什麽是你種菜?他們不是有專職的廚師嗎?廚師不是要負責打理菜園嗎?

廚師早就不負責種菜了,現在是職工輪流種菜。你的朋友呢?我看她身體不太好,不要把她丟在一邊。

我能聽出來他是想趕我走。盡管我們已幾個月沒見麵,乍一相見,還是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氣呼呼地站了一會,實在找不出什麽可說的,總不能沒完沒了地說種菜的事吧。也沒跟他告別,扭頭就往外走。

路過食堂兼會議室那排平房時,我拐了個彎,決定去廚房看看。我在這個食堂吃過一次飯,他們的夥食無可挑剔,我記得那次居然有蒸魚糕這種麻煩的大菜。

冰箱旁邊掛著一隻大夾子,夾著厚厚一疊職工就餐登記。他們至今還是公社製,職工像一家人似的坐在一張桌上吃,吃完了在就餐記錄上簽字,不管吃多少,月底根據這張表按次收取夥食費。我隨便翻看了幾張,發現變電站的職工人數比以前多了,每天就餐的人數在十三到十六個之間。他的名字當然在其中。

我的觸覺係統告訴我,他的名字格外醒目,不用找,它就自動跳出來碰撣撞我的視線。我感到羞愧,即便我們已是那種狀態,他的名字仍然在刺痛我。很快我就發現不是這麽回事,不是名字的問題,而是次數在作怪,他的名字在每張表上出現了兩次,除了就餐登記欄,表格下端的經手人一欄,也是他的名字,每張如此。這個經手人是什麽意思?

司機在外麵按喇叭催我了,隻好匆匆出門。

司機的歉意,倪可的詢問,我全都沒有在意,我還在想著食堂那張表格。基本的常識我還是有的,我知道經手人是什麽意思,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經手人是他。

汽車剛一啟動,他一個同事從斜裏殺出來,司機嚇得猛踩刹車,兩隻雞在後麵驚出一陣亂叫。

我認識他,頭發自然卷的鄰居,他們叫他卷毛。那年我來變電站,還在卷毛家裏看過電影,因為他家有DVD播放機。

他正要衝司機吼叫,見我從車裏鑽出來,愣了一下,隨即綻開笑臉。

好稀奇呀,你這是有多少年沒來過啦。

沒說幾句,卷毛突然換了個聲調,湊近來低聲說:想辦法把他調到別的電站去唄,那次事故之後,他整個人都變了,人嘛,你知道的,越背氣越沒人睬你,生怕被你傳染了。我看他這幾年過得怪憋屈的。

我整個人都僵了,又不好意思求他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故,與此同時,我腦子裏飛快地搭了根線,事故,廚房就餐表上的經手人,他是事故責任人,所以就變成了廚房裏那張表上的經手人,也就是說,他從一個有專業的變電站職工,變成了兼職種菜的廚師。

還早呢,又不是快要退休了,管什麽工作混兩年算了。

我……他很少跟我談……我不知道他的真正想法。

難怪有段時間他交給我的家用突然減了多半,我想想,差不多就是兒子升初中那年,我給兒子報了課外補習班,找他要錢,他居然說沒有,氣得我七竅生煙,一個父親,對於兒子的學費,怎麽可以說沒有兩個字?此後一直為類似的事情吵架,直到現在,他上交的家用仍然處於令我生氣的水平,但我已吵膩了,懶得吵了,代之以拒絕跟他說話。可是,他為什麽不肯跟我說實話?所謂自尊就那麽重要嗎?寧肯吵架,寧肯毀了這個家,也要維持他那可憐的自尊?

卷毛揮揮手走了,我站在原地,不知該往哪裏走。不管怎麽說,我不能現在就衝到菜園子去質問他,既然已經知道了,也沒必要再去審問一遍細節。

我們重新奔馳在通向馬家台的路上。

倪可一眼一眼看我,連司機都覺得我有點不對勁,不住地從後視鏡裏瞄我。

從電站回來,倪可的身體更加虛弱,我們決定哪也不去了,好好休養。我想把另外半隻雞收拾收拾,給她熬湯,她攔住我:不如我們熬點精神雞湯吧。你怎麽辦?繼續跟他冷戰,還是和好?

一塊鐵,已經冷透了,無論怎樣都打不熟了。

你是冷透了,他呢?說不定他還沒冷透呢,要不也不會瞞得這麽死。

我不知道,我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關係,難以想象我跟他還會回到以前,或者進入某種新的狀態。

我們坐在陽台上抽煙,倪可以前是煙民,後來住院不能抽了,隻好憋著。我抽煙純粹是情緒需要。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做,你自己決定吧。

一大截煙灰掉在她腿上,她輕輕一撣,反而飛散開來,弄了一腿。

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吧。知道我為什麽離婚嗎?其實我們結婚時,被譽為最門當戶對的佳偶,他也算是個小作家,我們是在一次活動中認識的,我把我們的家布置成工作室的樣子,一室一廳的結構,我把它分成兩個封閉的小家,臥室是我的,客廳是他的,當我們休息,不是從這間房到那間房,而是從這個家到那個家。他總說臥室的風水比客廳好,因為臥室有窗,客廳卻隻有兩扇門,一扇通往衛生間,一扇通往過道,過道裏堆滿各種雜物,地上油膩肮髒。我很快在這個圈子裏露出頭角,他卻一個勁在地下徘徊,你知道,人隻愛跟比自己略強的人作朋友,一旦你感到自己超過了這個朋友,就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他,哪怕有時候這個界限隻是你自己這麽覺得。我們分手了,我說得很直白:我已經不欣賞你了。我真的就說了這麽一句。當時正是傍晚,我說你可以住到明天再走。他不理我,飛快地收拾好他的東西,一腳將門踹開。這一腳讓我輕鬆了不少,就像脫下了厚重的外套,已是春天了,我幹嘛還要穿著冬天的外套,它必定是要脫下來的呀,盡管剛脫下來時,多少會感到一點涼意,但明天、後天,以後的每一天,隻會越來越暖和。我一個人在那個房間裏過了三年多,我像一根點著的蠟燭,隻嫌燃燒太慢,我找來扇子,日夜不息地對著它扇,那一年的八本書,就是這麽扇出來的。後來我得到消息,因為居無定所,他成了圖書館作家,圖書館的風水非常適合他,憋屈了很久的他一炮而紅,把我狠狠比了下去。然後他有了很多粉絲,其中一個很快成了他的妻子。有一次他做講座,我去了,悄悄坐在後麵。他變了,神采飛揚,從容自信,穿衣風格也變了,介於自由職業與白領之間,以前他是地道的流浪漢打扮。當他看到我時,暫停了大約五秒,然後接著開講。我提前走了。我總不能等他講完了再去跟他請教、求簽名吧?後來,我生病了。我想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也許我們隻是找他們要錯了東西,我看到好多女人,變著法子從老公那裏要節日大禮,要包包,要衣服,要化妝品,老公們總是笑嘻嘻地滿足他們,我們呢?他連結婚戒指都沒買給我,他早早地給我洗腦,說那是極俗之物,我看你也沒有,手上頸上光禿禿的。也許我們要的東西他們也沒有,或者根本就不存在,要不就是我們太沒耐心,可耐心的事誰說得準啊,有些人在耐心中等待了一輩子,直到耐心變成了枯井,最後抱著枯井死去。

還算不錯,最後還是願意來幫助你成全你的心願。

你真這樣想嗎?你肯定比我活得長,你會看到的,一旦我死去,他會寫一係列文章,紀念我,懷念我,他的內疚,他的惆悵,他的疼痛,他的無盡憂思,你就等著吧,這可是隻有他才能做得出來的文章,他不會浪費它的,換作我也是一樣。包括那個少兒圖書室,他都會把它變成武器,變成炸彈,一次次投向社會,為自己炸出燦爛的禮花。而我,會是那個禮花中最亮眼的造型,我應該感到欣慰不是嗎?畢竟那是我,不是別人。可你再想想,在那個禮花表演中,誰才是最享受的那一個?禮花造型設計中的那一個,還是站在地上放的那一個?還好我不是貪戀享受的人,物質的,精神的,我都不貪,那麽我到底要什麽呢?我拋棄了等著我救援的親人們,把畢生所有做成一個禮炮,讓他拿去放又是為什麽呢?老實說,我想不通,我無法理解自己短短的一生。

不如就這樣想吧,你愛他,他也愛你,你把自己未及達到的在生之名寄托在他身上讓他幫你實現後世之名。

可能嗎?愛這個東西,就像某種我們喜歡的氣味,當我們意識到它的時候,已經把它消費掉了。我們不能憑那點記憶支撐一輩子。

消費掉了嗎?

我望著她,重複著她的話,有種頭腦空空、魂飛天外的感覺。

對了,你知道當你在他宿舍裏時,我和他在菜園子裏講了些什麽嗎?他說他從來不生病,因為我跟他說我是從醫院逃出來的嘛,我說你是我朋友,幫助我逃跑的人。他說他很想體驗一下生病的感覺,躺在**,什麽都不幹,什麽都不想,好多人來看望他,對他說些溫暖的話,鼓舞的話,他說他從沒嚐過那種滋味。

我聽不下去了,起身走進裏屋。那不是他的首創,那是我曾經說過的,那時我們剛開始冷戰,偶爾還會說兩句,發頓牢騷,我已不記得因何而起,隻記得我曾對他咆哮,我說恨不得馬上得一場不治之症,躺在**,什麽都不幹,什麽都不想,好多人來看望我,對我說些溫暖的話,鼓舞的話,好過現在這樣,像置身墳墓,像死了半截沒埋。我有理由這樣咆哮,我並沒得罪你,我一個人養活孩子,一個人撐起這個家,你隻是定期回來探望一下,沒笑臉,沒句好聽的話……我記得我吼完那些,他更蔫了,更不肯出聲了。當然,現在我知道他為什麽會那樣了,但他有沒有想過,他的隱瞞和撒謊,狠狠地傷害了我,也傷害了我們的關係。我隻能說,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她問我打算在這裏休息幾天,我說隨便,也許明天一覺醒來,覺得可以走了,就離開,也許多住幾天,總之,全憑心情。

是啊,你還可以有多種選擇。因為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撐身體,她不得不緊貼椅背,看上去倒顯得身體筆直,但她的手臂暴露了她的真實情況,手腕就像折斷了,呈直角垂下來。

夜霧漸漸浮上來,小鎮隱入霧氣中,遠遠近近的房子隻露出房頂,以及飄滿小小彩旗的晾衣杆,此地有一個專屬的設計,他們的晾衣杆統一架設在樓頂,每家每戶為了確定界限,會在自己的地段兩端插上兩杆小旗子。布滿枝叉的房頂襯著遠處連綿不絕的山峰,並不覺得可笑,相反,倒有無盡的人間氣息撲鼻而來。

倪可似乎跟我想到一處去了。

我喜歡馬家台,很小氣,但它不介意暴露自己的小氣。為什麽我以前竟不知道馬家台這個地方?

見得多了你就不會喜歡它了。

有道理哦,一見而鍾情,再見波不興,三見已生厭,四見遁無形。

我帶倪可去吃馬家台的名吃:青花椒燉魚。

青花椒又麻又香,超市裏的幹花椒沒法比,兩者根本就是食材與外殼的關係。幾乎用了半鍋青花椒,剛撈上來的河魚深埋在青花椒裏。怎麽形容呢?盡管是鮮魚,吃起來卻像是在青花椒裏醃了一整天,每片魚肉、每根魚刺都是青花椒又鮮又麻又爽口的奇異味道。

倪可嚐了一口,馬上兩眼放光,接著,一手握湯勺一手拿筷子,左右開弓,不要命的吃相,驚得我差點尖叫起來。

你是不是克製一點?待會兒不舒服我可幫不上你。

撐死又何妨?

也許是醫院的清淡飲食吃得太久了,急需刺激一下味蕾。我這樣想。

吃完,我們兩個摸著硬梆梆的胃,傻楞楞地看著對方。

為什麽你不種一棵花椒樹?

好啊。我開玩笑地問店老板,哪有花椒樹賣。

沒想到店家就有,他帶我們穿過廚房,後麵是個小院子,種了很多香料,生薑大蒜香菜羅勒香葉,應有盡有,邊上就是一圈樹,桂花樹花椒樹枇杷樹柚子樹,全都是跟吃有關的植物。倪可希望他能賣我們兩棵小花椒樹,老板爽快地答應,還免費提供兩個大號花盆。

我笑倪可太認真,我不過隨口一說而已,倪可說:就讓這花椒樹來紀念我們的相識吧。

她這樣一說,我就認真地種起樹來。

我把花椒樹擺在陽台上,才幾十公分高,已經能聞到樹身散發出來的特有的辛香氣了。

其實花椒樹葉子也能吃,小時候我媽媽給我做過,裹上麵糊,入油鍋一炸,才叫香呢。

倪可認真地對我說:至少今年,你不許吃掉花椒樹葉,它還太小太嬌嫩了。

如果我早點知道世上還有如此樸素又美味的食物,我可能不會是現在的飲食習慣。對於美食,我知道得太少了。

正如對於人生,我們知道得太少一樣。

你要好好照顧這兩棵花椒樹,等它們長大了,要經常做做青花椒燉魚。

要不,你帶一棵到醫院去吧,沒事嗅嗅它。既然喜歡,說明它對你有用。

她沒吱聲。

因為開著燈招蚊子,我們關掉陽台上的燈,這才發現,夜幕已徹底閉合。馬家台的夜晚像一個大院子,除了家門口,遠處一片漆黑。

今天的夜色不錯呀。

我實在看不出來有什麽特別,無非是沒有一絲縫隙的黑。也許我們真有不一樣的審美體係。

因為要洗頭,我早早進入衛生間,洗著洗著,突然卟地一聲笑了起來:真是個虛偽的家夥呀,號稱一個盒飯要分三頓吃,要管一天,結果呢,一盆青花椒燉魚就讓她現了原型。

洗完澡,吹幹頭發,來到陽台叫倪可快去洗。沒人應聲,打開燈,陽台上空無一人,隻有兩盆青花椒樹靜靜地擱在那裏。

屋裏找了兩遍,也不見人,也許她決定出去走走,她不是說喜歡馬家台嗎?當然應該去走走。

我去看電視。新聞聯播看完,又把焦點訪談也看完了,還是不見她回來。也許該去找找她,馬家台不大,就兩條街,應該能碰上她。

街上沒什麽行人,幾個小鋪子處於半停業狀態,路燈也很無力,欲明還暗。我走完一條街,又走完另一條,還是不見倪可,隻好回來,也許我跟她剛好錯過了,她現在應該已經到家了。上樓前,我問了下樓下賣香煙和彩票的小老頭,可曾見到一個非常非常瘦弱的姑娘出去,或是回來,他果斷地、沒好氣地回答:人毛都沒看到過一根,我也要收攤回家了。

回來一看,倪可還是不在家。

要麽,她沒在馬路上閑晃,而是坐在某個地方,發呆,或者發泄她的難受。她肯定難受,我都替她難受呢。我把房間裏所有的燈都打開,好讓她可以看到我的呼喚。

……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我想我應該去報警,但我說不出她是怎麽丟的,也不確定她是不是丟了。而且我拿不出任何證物證明她來過,她沒帶任何行李,除了那個帆布環保袋,那天我們不小心把它落在出租車上了。

想起她兩手空空,突然一下出現在我麵前的情景,不禁打了個冷噤。

在馬家台又守了兩天,希望她能猛地出現在我麵前,就像她來的時候一樣。

兩天過後,又守了兩天,日出日落,平安無事。

一直守到休假期滿前一天,望著兩盆花椒樹,我突然明白過來,我等不到她了,她再也不會出現了,瞧她那天怎麽說的:就讓這花椒樹來紀念我們的相識吧。

三個月後,兒子帶回一張高中畢業典禮請柬。不得已打電話給他,他痛快地說:我會回來的。

到了那天,我們分頭在家裏細心梳洗,他在兒子的衣櫃裏找出當年的西裝,領帶是紅色的,皮鞋一直放在鞋盒裏,幾乎是新的。

我的衣櫃很雜,除了我的衣服,還有全家的毛衣毛巾被褥和桌巾,我有些發福了,試來試去,隻要職業裝還勉強穿得下。這時,他走了過來。

可以幫我個忙嗎?幫我把褲扣移一下,有點扣不上了。

我猜他也發福了,但我就是轉不過身來,我不想看他的腰腹,不想看他敞開的褲腰。我讓他自己為新褲扣標注好位置,等我忙完了再來幫他釘扣子。

他沒說什麽,轉身走了。

直到出門,他再沒提移扣子的事,他不提,我當然也不想提,而且他褲子穿得好好的,不知道是另換了一條,還是準備係上皮帶將就一下。

他放棄了嗎?大概是。既然他放棄了,我也不想挽留。

要不你去吧,我就不去了。不知道是褲扣的事影響了我的心情,還是臨出門前想起兒子昨天晚上的提問,他問我是否我們兩個都要去。當我回答都要去時,他眼神有些黯然。總之,我突然對醞釀多日的畢業典禮失去了興趣。

我跟兒子待在一起的時間要比他多,就讓他去吧,算是我的讓步好了。以前我不是這樣想的,總覺得兒子是我一手一腳服伺大的,所有的收獲也都歸我一個人所有,不容他來染指。

他站在門口檢查他的指甲,種菜當廚師太久,指甲當然是不太幹淨的。

我有點不舒服。我說。

隨你。他沒看我,也沒問我到底是哪裏不舒服,或者要不要去看醫生,拉開門,就那樣去了。

一個人在屋子裏站了好一會,決定還是穿著準備好的衣服出去。兒子的高中畢業典禮隻有這一次,我憑什麽放棄?我可以找個地方遠遠地看一看,也算是出席了。

時間還早,路過一家報刊亭時,我決定買份報紙,以便打發等候典禮正式開始的那段時間。

是當地報紙,沒啥可看的,都是網上新聞的剩飯。沒翻幾下就翻到了副刊,一篇文章吸引了我:你何時再回人間。標題下配有一副照片,這不是倪可嗎?大概是她生病以前,比我看到的倪可圓潤多了,但仍有仙風道骨之感。再看作者,正是孫非。

我想起她的話:一旦我死去,他會寫一係列文章,紀念我,懷念我,他的內疚,他的惆悵,他的疼痛,他的無盡憂思,都是隻有他才做得出來的文章,他不會浪費它的,包括那個少兒圖書室,他都會把它變成武器,變成炸彈,一次次投向社會,為自己炸出燦爛的禮花。而我,會是那個禮花中最亮眼的造型,我應該感到欣慰不是嗎?畢竟那是我,不是別人。可你再想想,在這個禮花表演中,誰才是最享受的那一個?禮花造型設計中的那一個,還是站在地上放禮花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