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棵花椒樹1
姚鄂梅
是體檢查出來的問題。
事實上我有五年沒去體檢了,我對這事不感興趣,對身體也不感興趣。但這次體檢有點特殊,我們要去一個以美食聞名的度假勝地,一邊體檢一邊吃喝玩樂,這樣的福利誰能拒絕。兩個星期後,單位人事部門打電話來,叫我馬上過去一趟,我還以為即將麵臨工作調整呢。
Ca待排。他們有點不敢看我的眼睛,馬上就發現我錯誤地理解了它的意思。不是鈣不是鈣,肯定不是鈣!他們痛惜地擺著頭。
然後他們建議我立即去做個複檢,這一點我跟他們想法一致,得趕緊查出真正Ca待排的那個家夥,反正不會是我,一直以來我體壯如牛,盡管我並不喜歡這麽壯的自己。一個很壯的女人,意味著擁有自力更生的天賦,意味著身邊不會出現半個紳士。有時我想,我要是我丈夫那樣的人就好了,他很寶貴自己的身體,口腔潰瘍要去看醫生,感冒咳嗽要去看醫生,連夜裏做夢驚醒都恨不得立即跑到醫院去。
但是,那個倒黴的家夥真的就是我,給我複檢的人隻朝片子瞄了一眼,就給出了權威判決:趕緊回去做手術吧。
在醫院門口站立片刻,百感交集,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退場了,老天爺這回算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給我複檢的醫生真可笑,居然問我為什麽一個人來複檢,他大概以為我會像某些人一樣,被癌症兩個字當場嚇癱。早在十年前,我就把人生看透了,我的生活就是一盤黴幹菜,不會變得更壞,也不可能變得更好,多活二十年跟少活二十年沒區別。
我也真夠孤陋寡聞的,竟從沒聽說過膽囊癌,原來人的任何部位都有可能生癌。據說有人下了手術台就沒醒過,當然,大多數都醒過來了,在病房裏脫發,嘔吐,皮包骨地死去。我向來喜歡未雨綢繆,就決定把自己當前一種人來做準備。我打開行李箱,裝好要帶去醫院的東西,整理房間,以確保我不在的時候,不管誰接手,這個家都能正常運轉。一切準備就緒,我來到衛生間,這大概是最後一次在自己家裏洗澡了,因此洗得格外仔細,每一處皺褶,每一根毛發,母親當年給我的一切,如今都要寸草不留地還回去了。洗發液剩得不多,大概夠洗兩次,反正也不用再回來洗頭了,我決定奢侈一回,把它全倒在頭上。片刻,泡沫像一件棉花做成的衣服,裹滿全身,溫和,細膩,微微顫抖。
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他們作為兩個家庭的庭長分別釘在離我三十公裏和五十公裏的地方,我沒通知他們,事實上,我跟他們很少聯係,如果我是黴幹菜,他們差不多就是豆瓣醬,就算隔上兩年不通音信,彼此間也沒什麽必須要說的變化。我準備了一個貼身小本子,到了那一步,單位的人應該會按照本子上的電話號碼通知他們。我猜他們接到那個電話時,應該會大吃一驚,那一瞬間的情景,應該會像晴天的閃電一樣留在他們記憶裏。我想把這個設計當作一件禮物送給他們豆瓣醬一樣的人生。他們和我一樣,都太需要驚喜了,就算沒有喜隻有驚也可以。還有一個電話,我想了又想,還是沒有打給我的丈夫,他在離我十幾公裏的地方,因為工作的原因,我們長年分居,剛開始我們一周一見,後來兩周一見,後來一個月,兩個月,現在,我已經半年沒有見過他了。不知是不是喜歡跑醫院吃藥過多的原因,我總覺得他哪裏出了問題,才剛五十,滿頭白發,走路慢吞吞,尤其掏錢包的動作,慢得讓人以為他想賴帳,偏偏他又是個極細心的人,找回的零鈔要細數一遍,紙票進錢包,硬幣放口袋,回家後叮叮當當歸入一隻鐵盒子,鐵盒子像鴛鴦火鍋一樣分兩格,一元五角的一格,一角的另一格。每次見到他這樣,我就趕緊躲開,不然,我怕自己會陡起殺心。無趣的人老得更快,我見過好多像他這個年齡的人,人家還生龍活虎像個未婚的小夥子。至於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覺得跟他的生活有關,工作輕鬆沒有壓力,沒有家務,沒有需要操心和監督的孩子,沒有**(我多麽希望他能在他的地盤出個軌,我保證不會突擊探親),唯一能刺激他的就是一些突發性小事件,比如臨時停水,他一開水龍頭,像被蛇咬了一口,驚聲尖叫起來。連突然停水都承受不了的人,如果告訴他替他養著兒子支撐著家字頭上的寶蓋頭的人突然得了癌症,估計不是嚇得神經失常,就是誘發心髒病一命嗚呼。那可不行,不能讓兒子成為孤兒。當然,更不能告訴兒子,兒子即將高考,學校已經把他們牢牢地圈起來,進入封閉式複習階段,就算天塌下來了也要先瞞著他。
如果我能平平安安走下手術台,隻需帶著一包藥回家,那麽我連曾經被宣判過“死刑”的事都不要告訴他們。能自己處理的事盡量自己處理,能自己撐過去的難關最好不要麻煩別人,我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
跟門診部相比,住院部潔淨而有序,窗簾低挽,微微飄**,走廊地板熠熠生光,一腔胡思亂想頓時平服下來。值班護士接過我的住院通知單,朝我左右打量,看我是否把陪侍的親屬藏到了空氣裏。
跟我同一個房間的還有個病人,從她的信息卡上我知道,她叫倪可,子宮癌。我進去時她不在,護士說,她多半在閱覽室。
愛讀書的人當然要叫倪可,難不成還叫夏芬?夏芬跟我這樣的人才正好匹配。芬芳在我母親年輕時看來,大約是個好得不得了的新詞,於是她把芬芳兩個字拆開,就像把一塊自己舍不得吃的甜點一搿為二分給兩個女兒,我得了芬,妹妹得了芳。她肯定不知道拆開了的芬芳,一點都不芬芳了。
沒多久,護工推著餐車從廊橋那邊過來,我趕緊回到房間坐好,準備迎接我的第一頓病號飯。
一個戴眼鏡的女子夾著本書走了過來,她一直盯著地上,連進門都沒抬下眼皮,就像我們的房間號是刻在地上一樣。
看來她就是倪可。路過我床邊時,我對她說了聲你好,她掃了我一眼:來啦?那語氣就像我來住院是事先跟她約好似的。
我們同時支起床邊的伸縮板,望向門口,送餐護工還在隔壁。她說:我聞到了,有萵苣,還有番茄炒蛋。
她少說了一樣,還有兩塊白切雞,她把飯盒遞給我:我可以把雞塊給你嗎?
我正覺得菜太少呢,趕緊點頭。中間,我想起什麽,問她:是不是治療到中間,就不想吃肉了?
不是,我幾年前就素食了,但我不拒絕雞蛋和牛奶。總之,我不要任何動物因我而死。
那你知道奶牛的悲慘生活嗎?為了讓它們不停產奶,人強迫它們不停地生育,始終處於哺乳狀態,而它們生下來的孩子卻一口奶都不能吃,生下來就拖走,公的砍死,母的留下來重複母親的生活。
她停下筷子,半晌才說:好吧,從今天開始,牛奶我也不喝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恰恰相反,我是想說,還是隨大流、順其自然比較好,它們生來就是一盤菜。
我已經決定了,從今天晚上開始,謝絕奶製品。
我內疚地望著她,而她再也不看我,專注吃飯,幾片萵苣,幾筷子番茄炒蛋,外加一團米飯,她吃得認真又斯文,像做功課一樣。
治療會影響食欲嗎?我想通過不停說話來消除一點內疚,畢竟,我讓她本來不多的享受又少了一樣。
如果有影響,我會告訴醫生,他們有辦法消除你的一切不適,這不就是我們來這裏的目的,在不求延壽的前提下,盡量活得舒服一點。
你怕嗎?聽說進到這裏,就開始倒計時了。
她根本無視我的問題,徑直對我說:你不像癌症病人。
體檢剛查出來的,可能還沒上相。
也許是誤診。
如果沒有複檢,我可能會信她的話,現在,我隻能對她的好意報以一笑。這一次,我從她臉上看出素食者的麵相了,眼神清冷,唇齒幹淨,皮膚脆薄,稍一牽扯,就弄出一片細碎的波紋。
會很疼嗎?我可以想象疼痛來襲時,這張臉上的細紋是何種走向。
他們有的是辦法止疼。我可不想讓自己疼得死去活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得抓緊時間在死之前把它們做完。
難道你還沒有請假?工作還沒有移交?
我不是打卡族,我是給自己工作的人,我可以一直工作到死,甚至我死了還可以繼續工作。她抬腕看表,一聲驚呼:今天吃飯時間太長了,我得去工作了。
下午例行查房過後,我去了閱覽室。
偌大一間房,隻有兩三個人,一人占據一個方向,誰也不睬誰。倪可果然在這裏,她占了個牆角,電腦正在充電,她在看書。
我就近坐在門邊,另外兩個人聽到動靜,抬頭看了我一眼,隻有倪可一動不動,也許她根本沒聽到我進來的聲音。
倪可習慣戴著眼罩睡覺。作為報複,我故意關上燈,拉上窗簾。我要讓她掀開眼罩時,發現自己白戴了那個東西。
這天上午查房過後,她一直藏在眼罩後麵睡覺,連午飯都沒吃。醒來之後,在床頭櫃前折騰了一小會,徑直去了衛生間。這一趟她去了很久,讓人懷疑她是否暈倒在裏麵。我輕輕走到門邊,側耳傾聽,又敲門,她在裏麵答:稍等一下。終於出來了,像換了一個人,幹淨的、沒有睡出褶皺的衣服,沿著發際線盤了一圈的發辮,新鮮的香粉,以及鼻翼兩側的立體粉,新畫的寬眉眉尾稍稍下沉,掃出一點嫵媚,隻剩唇彩還沒畫,她以為我急著用衛生間,拿著亮晶晶的口紅示意我進去。裏麵一塌糊塗,毛巾濕嗒嗒堆在麵板上,換下來的衣服蓋滿了整個馬桶,我實在伸不出手去碰她帶著皮屑的衣服,就按了下衝水器退了出來。我注意到她在鏡子裏看了我一眼,她的唇彩是玫紅色,這顏色不對,一下子顯出她整個妝容的假來,如果是淡櫻桃紅,沒準就能把一切偽造遮掩過去,但玫紅不行,玫紅像個塑料瓶子,就算瓶裏的酒是真的,也令人生疑。
我沒機會說出關於唇彩的建議,她突然忙碌起來,收拾床鋪,拍鬆枕頭,調整好窗簾的褶皺,以及訪客的坐椅,把她喝水的杯子和杯墊轉了個方向,突顯上麵的卡通造型,最後,她把目光落到我**來。
能不能把你的外套掛到衣櫥裏去?她客氣地問我。
為什麽?我有點不高興,我把外套放在**是為了方便隨時起床。
又問我能不能把紙巾盒放進抽屜裏,能不能不用塑料袋裝水果,她可以借給我一隻盤子。
不能。我大聲說,索性連衣服也不掛了,我想你不能幹涉我的自由,尤其不能在我麵前流露你在某些方麵的優越感,我們都是癌症病人。
她有點意外,忙個不停的手不知所措地停下來,聲音也低了下去:待會兒有人來看我,他們可能會帶記者來,記者會拍照,我不會有太多拍照機會了。
隻好下床,掛衣服,收拾自己的床頭櫃,同時盡量克製著不去問她為什麽會有記者來。記者有什麽了不起,有記者來就一定是好事嗎?他們也可能為鬧心的事而來。
她摁下床頭的按鈴,護士進來了。
再打一支加強的?護士跟她之間似乎已有了默契。
倪可麻利地捋起袖管,片刻,護士拔出針頭,遞給她一隻藥棉,頭也不回地端著藥盤走了。
她在鏡子裏打量自己的臉,檢查發型,問我:我的唇膏好看嗎?
我隻能違心地說好看,然後又忍不住說:其實人在生病的時候,一切外在的東西都不能跟人合而為一。
你說得對,但更多的人看不到真相,他們隻能看到圖片。
門外響起腳步聲,我想躲出去,已經遲了,兩個大人,一群孩子,幾秒鍾之內就把小小的病房擠了個水泄不通。
倪可不知何時又悄悄抹了層胭脂,這時正兩頰飛紅地衝孩子們笑呢:你們好啊!好久不見,小朋友們又長高了好多啊!
孩子們有點拘謹,其中一個大方些的向前走了一步,將一隻大塑料瓶遞給倪可,刷地敬了個少先隊禮。
倪可老師,這是我們班利用課餘時間折的千紙鶴,每一個小紙鶴就是我們的一片小小心願,我們衷心祝願倪可老師早日恢複健康,早日出院。
隨行的兩個大人一直在拍照,我注意到,倪可是希望他們等她擺好姿勢,認真其事拍幾張的,但他們似乎都很性急,隨隨便便一拍就是一串。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拿出自己的手機,分別從幾個角度拍了一些大合照。既然她這麽看重這次來訪,應該會喜歡留下來訪的記錄。
而且我知道怎樣把倪可拍得美一點,我不拍她的腿,隻拍她的上半身,因為她的腿瘦成了麻杆,褲管空空****,還因為醫院的桌椅都舊了,油漆斑駁,有點難看。我還會躲過她大笑的時候,她的牙齒不美,我會盡量抓拍她的四十五度角,這是每個女人都知道的拍照秘訣。
從他們的交談中我知道,倪可是個兒童文學作家,常到各個小學去做講座,這些孩子們就來自她常去的學校之一,那兩個大人,一個是學校的老師,一個來自出版社。
我聽到倪可說:我在跟死神賽跑,我一定要贏,我的《花仙子外婆》一定要在我的生命遺棄我之前完成。
一個小個子男孩大聲問:倪可老師,如果你去了天堂,你的書也都要跟著你去天堂嗎?他的老師碰了碰他,不讓她繼續往下說。倪可卻很樂意回答小男孩的問題:沒關係,他們可以問我任何問題。現在我告訴你,就算倪可老師去了天堂,她的書還是會在人間陪著你們,書裏的那些小夥伴隨時隨地等著你們去跟他們見麵,聊天。
一個小女孩小聲說:倪可老師,我知道子宮是孕育孩子的地方,人會得子宮癌,是因為孩子對人體有害嗎?她的聲音很快被淹沒了,孩子們似乎都不同意她的說法。
不是不是。倪可搽著胭脂的臉更紅了:其實倪可老師還沒有孩子,癌細胞是個邪惡的怪物,真希望你們長大了,能發明消滅癌細胞的方法。
出版社的人問起她新作的進度,倪可收斂笑容,嚴肅起來:我在爭分奪秒,我會竭盡全力,我有感覺,這會是我最好的作品,當然也是我最後的作品。
時間到了,孩子們魚貫而出,步伐明顯比進來時快得多。
我搶在孩子們前麵退出去,事實上,我是被他們衝出來的,因為我當時正在門邊拍照。我被人流逼到樓梯拐角處。
一個孩子迫不及待地說:她好傻,說什麽小孩對子宮有害,連這也不知道嗎?子宮癌肯定跟那個……那個有關呀,哎呀,待會兒跟你說……
一個男生問:你看過她的書嗎?
另一個男生答:我爸媽從來不給我買中國作家的書,他們隻賣外國的,隻買經典。
兩個大人走在後麵,邊走邊討論:像她這樣的,如果現在就發布她即將去世的消息,會帶來作品的暢銷嗎?
這可說不準,她從來就沒有暢銷過,隻能說還過得去。
看起來好像不是很年輕了。
她說她永遠二十五歲。
哈哈哈。
雜遝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後,我從樓梯上下來,剛一進房間,就聽見衛生間有嘔吐聲,進去一看,倪可跪在地上,兩手奮力抱著馬桶,就像那個馬桶也是她嘔出來的。她感覺到我了,騰出一隻手來,向後衝我做出趕緊離開的手勢。
她出來時臉上還有淚痕。
好累,每次他們走了以後,我都感到好累。
他們都是你的讀者?
那當然,不然他們來幹嘛?之前還有幾所學校的孩子也來過,醫院開始不讓這麽多探視者進來,後來我直接去找了院長,院長才給我破了例。
以你目前的狀況,還是靜養為好,說話很傷神的,尤其你這種說話,還不像平時的閑聊。
我還需要養嗎?她側過臉,哀怨地望著我:已經倒計時了。
我遇到了一點麻煩,護士長拿來家屬意見書,要簽了字我才能上手術台,可我不能告訴她我並不打算通知我的丈夫,我猜做這種決定的人並不多。
正當我拿著那張紙犯愁的時候,一個男人進來了,他有一頭略長的頭發,看樣子至少錯過了兩個理發周期,鬆垮垮的體恤外麵罩一件同樣鬆垮垮的襯衣,褲子晃裏晃**,鬆鬆地藏起他的雙腿,如此著裝,換到另一個人身上,不是個長年失業者,就是個心灰意懶幾欲自殺的家夥,到他身上反而襯出了某種說不清楚的氣質,我覺得可能是頭發的緣故,異常幹淨順滑,像昨晚剛剛用最好的洗發產品護理過。
他溫和的笑也很奇怪,感覺不是進門才衝倪可笑,而是進來之前就已經笑了很久。是的,他是一個讓人心生暖意的家夥。
難怪倪可在查完房後一直在聚精會神地化妝,我還以為那些小學生又要來看她呢,原來是在等這個男人。
他坐在她床邊,拾起她的薄掌看了一會,小心翼翼地還了回去,抬起頭去看她掛在床頭的點滴架。
以我假裝不經意的觀察來看,這人不是她的丈夫,丈夫沒這麽深情,也不像情人,情人會更粘乎,我說不清他們的關係,但從倪可認真化妝的情形來看,這是她很重視的一個人。
怎麽又來了?不是說好一個星期來一次就可以了嗎?
不是我要來,是我的腿要來,我都不用看路,它自己就帶著我過來了。
他們盯著對方,不是悲傷的對視,而是麵帶微笑,像在體會一個不期而至的大幽默。
又有好幾個人向我打聽你,說想來看你。我知道你不想見他們,但人家的一番好意我得代為轉達。
她牢牢盯著他,像他臉上正在閃現那些名字。
除了你,我誰都不見。他們該有多高興啊,一顆新星在身邊冉冉升起,眼看它的光芒就要淹沒他們所有人,卻被斜裏殺出的一隻無名掌打落在地,他們平庸的腦袋終於可以重見天日了。我猜他們現在應該在頻繁地聚會吧,一邊開心地談論那個得了癌症的女人,一邊碰杯。你別搖頭,這很正常,換作是我,可能也是這種心情。
男人垂下眼睛,像犯了錯一樣。倪可停止抱怨,盯著他。
哎!
男人還是那個樣子。
倪可躬起腿,撞了下男人:我不需要你這樣,我不需要你來渲染我的慘狀。
男人撲向她躬起來的膝蓋,隔著被子抱住它們,腦袋跟著紮了進去。過了一會,倪可的薄掌像一隻肉色的蝙蝠,慢慢落到他頭上。也許他們原本是有可能發展成情人的,疾病跳出來中止了他們。
我想移開視線,但移不開。如果能在病中戀愛,應該也是種不錯的感覺吧,巨大的憐憫會讓愛變得更純淨更猛烈。可惜我沒有這種機會了,為什麽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男人,如果我有這樣一個朋友,我的生活可能會不一樣,我會抽出很多時間跟他一起聊天,對坐,我會用心選擇跟他見麵時的衣著,以及見麵的地點,一起吃飯,從選擇用餐地點到點菜,會用去不少時間,這樣一來,我的節奏肯定會慢下來,節奏一慢,很多事情就有了猶豫和斟酌的可能,一猶豫,一斟酌,結局自然也會不一樣。我還可能因此變得愛打扮起來,我會比現在更有吸引力,一旦有了吸引力,人的心態就會發生變化,心態一變,身體的毒素就會排出體外,就不會得癌。我就這樣想啊想啊,一直到想到心裏發疼,就像眼前這個男人本來是我的,我卻因為種種原因錯失了他。
想法似乎也能驚擾一個人,男人猛地轉頭,來不及躲避,我們的視線碰在一起。我衝他一笑,他也還我一笑,他的笑容讓人舒服,像一杯泡得正好的碧螺春,成熟的焦黃中透著青綠,透著青春尚未遠去的勃勃生機。腦子裏突然亮了一下,既然他深得倪可信賴,而倪可和我又是即將見證對方死亡的關係,我是不是可以請他幫個忙呢?
當我把自己的意圖說出來時,倪可和那個男人同時瞪大了眼睛。
男人說:這不行吧?不是我不願意,是我沒有這個權利。
又看了一眼倪可,還是搖頭。
我覺得行。倪可深陷的眼珠又黑又亮:不能因為沒人簽字就耽誤她做手術啊。
男人捋了兩把幹淨而紛亂的頭發說:你忘了?你的手術也是我簽的字,現在再給她簽字,人家醫生會怎麽想?
我敢肯定,醫生早就忘了是誰在我的手術單上簽的字。
男人最終被倪可說服了,為了跟倪可的家屬區分開來,他說他需要去裝扮一下,讓我們等他一會兒。
但直到天黑,男人都沒有再出現,倪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晚飯送來之前,她一臉愧疚地對我說:他大概是臨陣脫逃了,算在我頭上吧,就當是我負了你。
隻好啟動備用方案,我找了一個同事,直接說明意圖,告訴他孩子的爸爸出差在外,要一個星期以後才能回來,而我的情況不宜再等,同事立即向領導匯了報,當時就拿著一張蓋有單位公章的介紹信趕了過來,簽字問題迎刃而解。
這天晚上,倪可第一次沒有戴著眼罩睡覺。
我們聊聊吧。她說:這可不是一般的緣分,是上帝把我們從人海中挑出來,放在一起的。
你信上帝?
我住院以後開始信。它比藥物更能讓我平靜。在此之前,我是這個病區的災星,沒人受得了我,我還沒結婚,**屈指可數,卻得了這種病,一有機會,我就用各種方式喊冤,發脾氣。有一天,一個得了肝癌的老太太拿著《聖經》找到我,對我講了一大堆主的神跡,然後告訴我,主的意誌是不可捉摸的。這瓢冷水一下子就把我心頭的火給澆滅了。你呢?
我沒涉足過任何宗教,但我相信自己是個善良正派的人。
兩碼事。給我講講你們夫妻的事吧,你就當對樹洞說了,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了。
如果我告訴她實話,說我們夫妻合理地分居著,像親戚一樣平靜地來往,她應該會失望吧,她想聽的應該不是這個吧。
見我猶豫,她開始問:你丈夫是幹什麽的?帥嗎?
他是個工程師,長得一般。
實際上,他隻是電力公司一個看儀表的小職員。
有趣嗎?
一般。
我實在缺乏變著花樣美化他的想象力,實際上,我覺得他還夠不上一般呢,一般是個很寬廣的範圍,他應該屬於這個範圍的最下端。
他愛你嗎?
一般吧。
你呢?你愛他嗎?你愛他多一點還是他愛你多一點?
一般。她搶著替我回答:什麽都是一般!不是在撒謊,就是有難言之隱,我懷疑你的病就是因此而起的。
我說不出話來。
你們愛過嗎?
太小看人了,誰沒有愛過?
我遇上他的時候,正好是倪可要保持終生的目標年齡,那時他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七十公斤,從頭到腳往外散發著雄性的魅力,即便是給他擦鞋,都能從鞋窩裏感受到那股源源不盡的雄性的熱力,沒錯,那時我們有很棒的性,那時我的宿舍位於辦公大樓的一角,單位之所以安排我住那裏,一是安全,二是便於加班,他來找我,總是搶在大家下班以後悄悄溜進來,如果來得早,趕上我還在上班,就躲在窗口掛一隻毛絨玩具作為信號。我知道應該好好上班,別理他,但還是憋不住假裝路過,拿著公文夾一閃身溜了進去。他幾乎是光著身子在等我,我一邊說手頭還有事,一邊卻跟他一起倒在**。我那時膽小又單純,世界在我眼裏,隻有工作和他,每次都是拿著公文夾跟他胡天黑地,一旦完事,衣服還沒完全穿好就站起來奪路而逃,生怕多待一秒會被人家識破我在大白天的秘密,生怕辦公室裏有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被我錯過。但是後來,我已記不清是在哪一天,好像是兒子出生後沒多久,我突然覺得一切都不過是個可笑的公式,每天一起床,就像做數學題一樣,把自己代進公式裏,到了晚上,得出跟前一天同樣的結果,就連曾經興致盎然的性,也不過是個千篇一律的可笑的公式。我開始厭煩並拒絕公式化的生活,除了孩子,孩子每天每天、每時每刻都不一樣,隻有他還沒有變成公式的一部分。
我不能想象兩個人之間沒了愛情卻還生活在一起,我是沒法忍受那種生活的,我會感到羞恥。她望著天花板說。
所以你會得子宮癌。我覺得她的話傷了我,就半真半假地頂了回去。她倒也不生氣,還說:是的,那個拿著《聖經》找到我的老太太也說,就是因為我太幹淨太單純,上帝不忍我被玷汙,所以才要把我召回去。
我冷笑一聲,猛地把話題拽下來:也說說你吧,為什麽你寧肯讓別人為你的手術簽字也不讓你父母來簽?
因為我想盡量延長他們的幸福感,一旦他們知道心愛的小女兒現在是這副樣子,他們會心碎而死的。
雖然這樣,還是應該讓他們參與進來,對他們以後的日子來說,也是個安慰。
不要,他們是兩個內向而矜持的人,寧可痛得心都裂開,也不會當著我的麵嚎啕大哭,那種難受是很傷人的,隻怕他們最終得知我的消息後,過不了多久也會……真的很對不起他們。
你沒有兄弟姊妹嗎?或許可以讓他們來陪陪你,然後讓他們把這個消息慢慢告訴你的父母。
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他們一個是特級教師,一個是常年坐在主席台上開會的人,如果我告訴他們,他們一定會把我弄到特殊病房去,我才不要去那種地方,全都是老頭子,頭腦呆滯,兩眼無光,身上發出腐朽的臭味。待在那種地方我會悶死的。我寧肯疼死也不要悶死。
原來她是這樣的家庭,我趕緊收住話頭,扯到她的病情上來。
當我得知是這個病的時候,羞愧難言。上帝誤會了我的祈禱……我一直都在想,為什麽不讓我得癌呢?肝癌,肺癌,心髒病也可以呀,最好是白血病,如果我能因為白血病而死,我會獲得極大的安慰,可惜偏偏是個子宮癌,我一生的境界頓時被它拉低了。
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住她,生怕漏聽、錯聽她一個字。
要麽,幹脆瘋掉也不錯,被他們用皮帶綁在**,披頭散發,滿臉通紅,眼神狂野,平息下來的時候,像死屍一樣躺在長椅上曬太陽。煤氣也不錯,聽說煤氣中毒死的人,臉上是粉紅色。不過我覺得最好還是割腕,流盡身上最後一滴血,渾身蒼白,像一尊石膏像。
為什麽?你過著多少人羨慕不已的生活,你美麗,有人愛,而且永遠二十五歲。我忍不住把在走廊上偷聽來的秘密說了出來。
隻要這樣就可以了嗎?
她隻輕輕問了一句,我立即敗下陣來。
早上九點進手術室,下午六點醒來時,倪可在我眼睛上方俯視著我。
好了好了,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她指了指床頭櫃上一隻豪華果籃。我瞪著它,絲毫不覺得那是可以吃的東西。看來,我的感覺係統還沒完全恢複過來。
是孫非送給你的。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遠,孫非這個名字,就是那遠方的陌生人。
就是那天你想請他簽字的那個人。她做了個寫字的動作:他說他不是不想給你簽,他向人打聽過,萬一手術失敗的話,這個簽字把你送過去的人,在那邊就真成了你的人了,他不想我們過去後因為他而打架。她的聲音聽上去很抱歉。
後來,我聽見護士在一遍遍喊我的名字,其實她每次叫我我都回答了的,但她還是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叫。
最後一次醒來的感覺很奇怪,就睡了一個美美的長覺過後,發現世界已變了模樣,一切過去已經了結,一切未知的正拉開序幕。
倪可站在床邊衝我笑。她頭發很亂,沒有化妝,穿一身深紅色的棉睡衣,她實在是太瘦了,如此臃腫的一身,看上去仍然俏薄輕盈。
我問她我睡了多久,她伸手比雞爪還細的手扳了扳:整整十八個小時。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十八個小時是多久,我的腦子有點木,感覺自己不是躺在**,而是飄在一塊會移動的毯子上麵。
孫非幫你倒了幾次尿袋了。
我捂住眼睛,尿管真是件讓人難為情的事,更可怕的是我根本感覺不到自己在排尿。
有沒有聽醫生講過我的手術?
醫生來看過兩次,什麽也沒說,護士來得最多,量體溫,叫你的名字。你比我更厲害,我至少告訴了孫非,你從頭至尾都是一個人。
她去她的床頭櫃裏掏了一陣,找出一板巧克力遞給我。
我總覺得你的切片檢查結果不會很差。
我不在乎,我做好了馬上去死的準備。還好兒子已經大了今年就要高考,過幾年就會有女朋友和嶽母,沒有我他們隻會過得更好。我就算多活幾年,也不過是多給他做幾頓飯,這個年代,媽媽做的飯算什麽呀?外麵隨便一個小館就比媽媽做的好吃。
難得你有這麽明智的想法。一個人長大後,最先要反叛的就是家庭,不然去反叛誰呢?不把自己跟那個家庭的紐帶砸爛,就不會真的長大。
你說的是你自己吧?從青春期反叛到現在?我想起她說過的內向而矜持的父母,還有特級教師哥哥,領導幹部姐姐,他們至今還被她攔在醫院外麵。
我不是反叛,我是恨,我有整整五年跟他們音信不通,一旦得知他們要來找我,我就躲出去。沒辦法,我不能聽到他們的口音,也不能看到他們的樣子,太多地方跟我相似了,就跟迎頭碰上一個比我醜很多的撞衫者一樣,我知道自己不應該有這樣的感覺,但我無法控製自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時,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報應來了。
這理由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那麽,他們對你呢?他們察覺到你對他們的反感,仍然一如既往地愛你嗎?
我猜他們沒想太多。
倪可又發燒了,這回燒得最凶,連胡話都說不出來了,像一截薄薄的炭頭躺那裏。之前她也一直處於溫燒狀態,都沒這次嚇人。孫非幾乎一直都在。
他貼近她的臉,輕聲說:請你原諒,該是讓他們見你一麵的時候了,否則我沒法原諒自己。
晚上,我正在酣睡,被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驚醒,屋裏突然來了很多人,中年人,老年人,團團圍住倪可的床,個個高聲大嗓,性子急得不行。
二妞,快說你房產證放在哪?房產證!房產證!
還有存折密碼,二妞,你的密碼是多少?密碼!
一個說:沒有密碼也不要緊,隻要在火葬場弄一張火化證明,就可以去派出所銷戶,拿著銷戶證明就可以去銀行銷戶。
另一個年輕些的很不屑:她能有多少錢?有一次我去找她,她門上貼了三張欠款單,煤氣費,水電費,物業管理費,都沒交。我以為她出門好久了,隨便敲了敲,門居然開了,她穿個大袍子,臉煞白,像個吊死鬼。後來她突然問我今天幾號,又問我外麵是冷是熱。說實話,她那種生活,就算不得癌症,也活不了幾年。
你還算運氣好,她還給你開了門,有一次我去找她,她連門上的鉸鏈都沒開,就隔著門縫跟我說了兩句。
居然有兩個醫務人員藏在裏麵,奮力擠出來,端著器械對這些人揮手:
家屬先出去一下,這裏人太多了,留一個就行,留一個。
一番推讓,一個形貌土氣憨厚的中年婦女留了下來,就是剛才喊著問她要房產證的那個人。
隻剩一個人的時候,她倒安靜下來。我故意咳嗽一聲,她總算注意到我了。
可憐的!誰能想到她年紀輕輕就得了這種病。
她主動告訴我她是倪可的姐姐,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們的聊天,問她她們是不是還有一個官員姐姐。
我們就兩姐妹。
可這人怎麽也不像總坐主席台的官員哪!我瞄了一眼倪可,她還在昏迷中,應該沒有聽見我們的對話。我決定不再跟這女人拉家常了。就算她聽不見,我也不能通過別人刺探她的底細,這不道德。趕緊閉上眼睛裝睡。
虛榮啊,從她捏造她的家庭情況就可以看出來,她恨不得出生在那樣一個家庭,哭泣時還要顧及形象的矜持的父母,特級教師哥哥,常年坐主席台的幹部姐姐,跟剛才那群人差距不小。不過,我還是睡我的覺吧,她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想象著什麽樣的生活,那是她的自由。
倪可的姐姐對我的病情發生了興趣,她走到我床邊,杵頭杵腦地問:你是什麽癌?
我繼續閉著眼。她的聲音讓我不舒服,就算她沒有惡意,我也不高興回答。
後來,我再次被吵醒,倪可的姐姐在打電話。
姐妹一場,我總要服侍她幾天吧,實在忙不過來你可以去請老鄭家的來幫忙嘛,以前我也幫過他們家,那,就沒有別人了?全都出去了?才巧呢。
這個電話明顯讓姐姐不安起來,她走來走去,走一陣就去搖一會倪可的胳膊:二妞,二妞你醒醒,你醒了我跟你說個話。
像假人一樣躺在**的二妞就是醒不過來。
姐姐又開始打電話:小蠻子你來換我照顧你小姨幾天吧,沒什麽事,真的沒有,她都不吃飯了,哪來的屎尿,再說一切都有護士,我們的人隻是在這裏陪陪她。你個沒良心的,你小時候小姨對你可不差。行了行了,就知道你們這些小崽子都指望不上。
類似的電話她打了好幾個,打一個罵一個,罵到最後,突然一扭頭,罵起了**的倪可:你說你!從小就是我的包袱,到死還要賴在我身上。你還記得不?下雨天你拿最好的那把傘,我隻能披塊塑料布,天一冷你就霸占了燙婆子,你在爸爸麵前裝可憐,讓他許你複讀才考上大學,我隻讀了個中學,就回來幫他養家。你一參加工作就忘了本,蠻子他爸想找你借點錢去做生意,你想都沒想就一口拒絕了。我們對你怎樣呢?那年你去我家過年,還帶著你的男朋友,好吃好喝款待你們七八天,沒看見你一分錢,連蠻子的壓歲錢你都舍不得給,你卻有錢給你的男朋友買電腦,你對他這麽好,他對你又怎麽樣呢?並沒見他把你娶回家去啊。我以前太對得起你了,這一次隻能跟你說對不起了。我要是不回去,我田裏的油菜就要遭殃,我的油菜遭了殃,我這一年就沒得油吃,我不像你,躺在這裏還有工資。假如是我躺在這裏,有人要停發你的工資,你肯定也會撇下我,去搶救你的工資的。我說得沒錯吧?我真的要回去了,等我弄好我的油菜再來看你。
姐姐最後扶著床頭看了一眼醒不過來的妹妹,拎著她油綠色的包包走了。
病房裏陡地安靜下來,明知倪可還在昏睡,我也不敢睜開眼睛。睜眼就意味著我聽見了她姐剛才的那段話。但我真的很激動,她姐剛才這番話裏的信息量太大了。
大約過了四五分鍾,一睜眼,發現倪可一隻胳膊拿到被子外麵來了。原來她一直都在裝睡。
我也隻好繼續裝睡,越是裝,就越覺得床板不舒服,枕頭也不舒服,又不能動,隻能無比痛苦地忍受著。還好,救命的護士來了,大聲叫我的床號,讓我醫生那裏看切片檢查結果。
終於下來了,我的死刑判決書,我喝了口水,連續做了兩個深呼吸,仍然聽得見自己擂鼓一樣的心跳。
很抱歉!這是醫生的第一句話,我感到自己騰地一下就飄了起來。
儀器誤導了我們,是一種泥沙狀的膽結石,很特殊的一種膽結石,我從醫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
過了很久,我才確認自己聽到了這段話,之前它一直懸浮在空中,因為我遲遲不敢出手,它也就處於無人認領狀態。
隻是膽結石?
你怎麽是這種表情?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啊,難道你希望是膽囊癌?
不是……你們一直都說是膽囊癌,兩級醫院都說是膽囊癌,還催我趕緊做手術,我都做好準備了,我什麽都準備好了,結果你現在說隻是膽結石!
哎喲!醫生笑起來,大概見我表情不對,耐下心來解釋:不管怎樣,摘掉膽囊是對的,它早就無法正常行使功能了,難道你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把它當成了胃病?再過兩三天就可以出院了,以後慢慢建立一份自己的禁食名單,你體質不錯,會很快恢複過來的。
腿腳不飄了,心也不跳了,就像風停了,一切飄飛起來的物品重新回到垂掛狀態。回病房的路上,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連空氣都沉甸甸的。
也就是說,我的計劃全部作廢,一切都要重來,一切都要重新回到原來的狀態裏去。剛這麽一想,腿就開始發軟,我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來。我想起以前一雙買錯的鞋,賣鞋的人非說她家的鞋碼子大,建議我買小一碼,我依了她,結果那鞋就合適了那麽一小會兒,以後的時光全是不合適,扔掉又可惜,隻好隔幾天就給自己穿一次小鞋。我還以為終於可以扔掉那雙折磨人的小鞋了,沒想到還是得乖乖地回去,把舒展了幾天的腳重新塞回去,折磨腳趾,折磨小腿,折磨脊椎,折磨心情。
我半閉著眼睛,用垂死的聲音回答:剛剛確診,不用做手術了。
她一把抓起我的手:我也一樣啊,打開看了一下,原封不動給縫起來了。
我趕緊拿下她的手,還回她大腿上,逃也似的回到房間。
倪可一直目送我躺回**。
她對我的切片檢查結果一點都不意外:我早就覺得你不像癌症病人。為什麽你看上去並不高興?
因為我隻做了迎接死亡的準備。
我開始想象出院後的情景,第一件事肯定是做衛生,我還以為從此可以擺脫那一切了呢,濕漉漉的拖把,總也擰不幹的抹布,總也擦不淨的抽油煙機,總也抹不盡的浮塵。然後呢?去公司裝訂發票,填寫帳頁,做報表,計算計算再計算,數錢數錢再數錢,沒一張錢是自己的,沒一筆報銷是自己的。再然後,不得不麵對最最鬧心的時刻,他坐末班車回家,陰影一般飄進家門,換鞋,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偶爾來一句評論,並不指望得到我的回應。節目看完,洗澡,去兒子的臥室睡覺。一直以來,我們像魚缸裏的兩條金魚,無聲無息,互不妨礙。事實上,我們已經幾年沒有說過話了,一定有隻老鼠活動在我們周圍,它咬斷電線,導致這個家停了電,準確地說,是在兒子上初一那年停電的,從那時起,這個家的燈就是黑的,一直黑到現在,兒子住校去的那天,我鬆了一口氣,總算有一個可以逃出去,免於窒息。真不知道他回來幹嘛?他在那裏有宿舍,有吃有喝,何必回來自找別扭,也讓別人別扭。我甚至想,他要是能在那邊找個情人就好了。有時我問自己:為什麽不離婚?想來想去,隻有一個答案:因為不想跟他說話,而要談離婚就得說話。要不,他先提出來也可以,等他說上一大篇,我再以同意兩個字作結,就此結束。但據我觀察,他似乎沒有那個意思。
有件事我很好奇。
我被倪可的聲音嚇了一跳,還以為她又睡過去了呢。
這個虛驚一場的故事,你是立即告訴家裏呢,還是想繼續瞞著他們?
既然是虛驚一場,還有什麽好講的,真要得了癌症的話,還是要告訴他們的。
真的好難理解,你是因為太愛他們,還是在故意冷淡他們?
總之,幸虧沒有告訴他們。
我一直有個疑問,我懷疑你根本就沒有婚姻在身。
當然有,老公,兒子,什麽都有,也沒有離婚,我的婚姻還健在,隻是因為工作的原因,我們分居了,不,應該說是分住兩地了。
有些人不能忍受這種狀態,寧肯辭職,也要跟家人在一起。即便在一起,還天天喊著感情要更新呢。
據我觀察,你在家裏肯定很強勢,你肯定是你們家的女王。
有點被她猜中了,但她哪知道,女王也不是一天形成的,兩個人本來應該同時用力扛起家庭那根大杠子,但如果一個人總是不出力,扛不起自己那一頭,難道這個家就不要了嗎?當然隻好由另一個人一肩挑了。
怎麽樣?我猜中了吧?所以我的結論是,你的婚姻已經死了,你親手把它掐死的,因為你嫌棄它,所以掐死了它。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難道是想當場證明什麽給倪可看?反正我拔通了他的電話。
他在那頭似乎很緊張,急切地問我出了什麽事。
沒事就不能打個電話?倪可就在旁邊,我得克製些,不能表現得不耐煩。
他一聽,緊張的狀態立刻泄了:不是有微信麽?何必花錢打電話。
不是誇張,他的聲音真的很無趣,越來越無趣,一個電話能花多少錢?何況我們一年難得打一個電話。為了做給倪可看,我順便問了下他大概什麽時候回來,他認真地算起來:這個周末要加班,下個周末要給同事代班,他媽媽七十大壽,隻能等下個月了。家裏沒事吧?
他的語速慢得驚人,好像一邊說一邊在字體極小的日曆上畫勾勾,我在他毫無生趣慢吞吞的語速裏快速思考著,不假思索地做了個決定。
我告訴他,老家那邊來消息了,下個月他們要修葺祖墳,順便做一場大法事,能回去的通通都要回去,所以我最近正在加班,準備下個月回趟老家。沒人看得出來,我在為拒絕他下個月回家找理由,我們又可以有一個月不用見麵了。
他似乎也很振奮:好好好,你去你去。他對我的謊言毫不懷疑。
掛斷之後,我看向倪可,她顯然沒弄明白我們到底在說些什麽。
你還是沒有告訴他呀。
沒這個氣氛嘛。
天哪,你就躺在病房裏,連手術都做過了,卻說什麽沒有告訴他的氣氛。你到底需要什麽樣的氣氛?
就是沒有氣氛,就是說不出口,你知道他接通電話時說了什麽?他問我為什麽放著微信不用偏要打花錢的電話。
她好像有點被震到了,眼巴巴地望著我,不吱聲。
你們的關係不是死了,而是死了很久了。你肯定有錯,你不能總指望他給你一個氣氛,你應該自己去創造一個氣氛,比如你可以在電話裏跟他裝裝可憐,你的確很可憐啊,白白切掉了膽囊,還差點被人嚇死,你隻須老老實實說出來,不用渲染就已經足夠讓人疼了。
問題就在這裏,我不想讓他來疼。
那你想讓哪個人來疼?你叫他來呀。
我不想讓任何人疼。你不也一樣嗎?你住院這麽久了,也不見有人來看你,除了那個孫非,據我觀察,他跟你好像也不是什麽很深刻的關係。
那又怎麽樣?也許人家關心的隻是這個新聞,而不是你這個人本身。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能打擊她的話了,她很快回擊過來:我們是不一樣的人,我們的力量來源也不一樣。
我忍了又忍,還是沒控製住。我問她:為什麽你成天坐在主席台上開會的姐姐還要回去搶救油菜呢?
她臉紅了,望著我一字一句地說:至少我有勇氣、有能力從那個家裏逃出來,我不再屬於他們,我屬於這個社會。
社會不缺你這一個。
她的臉越來越紅。她就那樣滿臉通紅地看著我。
不知為什麽,我率先哭了起來。
那個不可思議的決定是在與他的電話裏瞬間閃現的。
的確有個老家,的確有十幾座需要修葺的祖墳,以及一兩家從小看我長大的老親戚,但我不會真的到那個地方去,我要去的地方是馬家台,我可以向單位申請一段病休假,我需要延遲一段時間回到我已經告別的生活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