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學會唱歌3
我和亞婷同時喊了起來,沒想到她的聲音那麽大,遠遠蓋過我的。我猜她的砧板上比我更需要光線。
哥隻得把門弄成半掩,剛一回來,就聽見當啷一聲,亞婷把刀扔在地上,拉開門,徑直往院子裏走去。
說時遲那時快,眼前一道黑影晃過,等我反應過來,哥已經衝過去摟住亞婷了。
亞婷亞婷!快回去剁肉靡,大師傅急著要用呢。
亞婷一把搡開哥,繼續往前走。哥追上去,從後麵死死抱住亞婷,一串令人毛發直豎的歌聲從他嘴裏飛了出來:我再也不願見你在深夜裏買醉,不願別的男人見識你的嫵媚……
跟那天晚上的歌不同,這次哥的聲音聽上去急煎煎的,像垂危的人在呼救,又像一個多嘴的討厭鬼被誰掐住了喉嚨。
亞婷又踢又踹,揮舞的雙手幾次在哥臉上甩出啪啪的脆響,哥隻是牢牢地抱著她,像一條死皮賴臉的螞蟥。我臉紅了,哥啊,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下賤了。
亞婷終於掙累了,動作慢了下來。哥的歌聲一直未歇。
亞婷完全安靜下來後,哥才把手鬆開。屋裏的客人早就湧出來了,這會兒都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哥打了個大哈哈:
你們覺得我唱得怎麽樣?為了給我媽慶生,我和亞婷排練了好久。媽,我再給你唱一個《燭光裏的媽媽》吧,我和亞婷祝您健健康康,萬壽無疆!
母親剛才菜園子裏回來,對前麵發生的事不太清楚,隻聽到哥最後說的幾句漂亮話,笑嘻嘻地抱怨:還萬壽無疆呢!已經遭人嫌了。
亞婷被哥強拉回廚房,似乎意猶未盡,對著哥撒嬌:唱嘛,你繼續唱嘛,我就喜歡聽你唱,你唱得最好了。
哥隻好繼續引吭高歌,說實話,他的聲音難聽得要命,我寧肯聽學打鳴的公雞,寧肯聽勺子在空鍋裏蹭來蹭去,連廚師都用油膩膩的手捂起了耳朵:你出去吧,我這裏不用你幫忙了。
哥卻不肯出去,也不肯停下來。已經有些客人到廚房門口起哄來了,我們那個快七十歲的有名的窮快活老姑爺爺說:你那是個啥歌?不好聽,不如聽我來唱兩句。
穿雲海,跨雪原,氣衝霄漢……
老姑爺爺抖著胡子一開嗓,全場歡呼,吆喝著要他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沒想到他會唱的曲子還不少,唱完一曲,人家一鼓掌,一吆喝,他又想出一支來,索性脫掉外套,邊唱邊舞手舞腳,原本沉悶的慶生,不知不覺變成了老姑爺爺的演唱會。
亞婷最來勁,兩手握著拳頭,拇指朝下,對著老姑爺爺吐舌頭:下去!下去!還時不時地掄起拳頭在老姑爺爺背上捶打,打完了又跑回來拚命拉哥:你來唱,你唱得比他好。
我丟下手裏的活,躲進了廁所,再一看,母親也訕訕地踅進了菜園子。老姑爺爺雖說是個快活人,但我們之間的上下尊卑一直是存在的,何況亞婷是個結婚沒多久的媳婦,不說低眉順眼,起碼也要矜持一點,是她個性如此,還是在城裏生活過的人本來就這麽開放?
不知道哥和亞婷是什麽時候離開廚房的,等我終於發現的時候,已經要開席了。四下裏找了一陣,最後才去敲二樓的房門,我不相信他們會在這個時候躲進自己的臥室裏。
但他果然就在裏麵,給我開門的時候,眼圈有點發紅,出來時還把門反鎖了一下。我說:叫亞婷一起出來吃飯呀。
她有點不舒服,讓她睡一會。
席間,親戚們大談哥的歌喉,哥總是借著敬酒,岔開了他們的話題。我總覺得哥有些強作歡顏。
我們一家是最後離開的,天已黑定,心欣把孩子裹得嚴嚴實實,正要扶著我跨上摩托車後座,冷不防一陣強風襲來,晃得我差點撲倒在地,與此同時,心欣啊地一聲尖叫,轉頭一看,她手上空了,孩子不見了。
再一看,黑影順著小路飛快地往前跑。我第一個反應是,剛才那道黑影,根本不是人,而是從山上衝下來偷孩子的野人、猩猩什麽的。
哥一把推開我,跨上摩托車,向黑影追去。我和心欣跟著在後麵跑。
奔跑中,我隱約明白過來,從屋裏衝出來的,不可能是別人,我隻是不明白她想幹什麽,是想報我那兩巴掌的仇嗎?衝我來呀,哪有把帳算在孩子頭上的。
跑了一陣,我的電話響了,是哥,他說:別著急,孩子沒事,我在前麵的路口等你。
我們趕到路口的時候,孩子正在哥手裏哭鬧不休。哥說:快回去吧,孩子一直哭,回去好好觀察觀察。
借著手機的光看了看,娃兒麵上沒大礙,就加足馬力走了。
到鎮醫院掛了急診,醫生解開衣服,赫然發現,娃兒脖子上一道明顯的青紫。
這是在哪裏勒的?還是有人掐的?
我強作鎮靜對心欣說:你跟孩子看完病直接回家,我一會兒就回來。
往大石壩的路黑漆漆的,我卻騎得像飛一樣。
沒多久,我就看到他們兩人了,哥背著亞婷,看樣子很吃力,再一看,亞婷睡著了,哥放下她的時候,她像死人一樣癱在地上。我熄了火,質問哥:掐我兒子的,是你,還是她?
哥一隻手扶著我的肩膀,呼呼地喘氣,喘了一會,無力地說:
該跟你說實話了,實在對不住你們,你要是覺得不解恨,趁她現在還沒醒,再打她幾下吧,我不把她打昏,救不下來你兒子。
一陣山風吹來,陰沉沉,涼嗖嗖,身上不禁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難怪我們追上來時,並沒有看見亞婷。
其實,第一次見她,我就感覺有點不對勁,但我沒往別處想,我以為是我長久沒見女人的緣故,你還記得嗎?我去找她時猶豫了好久,你還嘲笑我沒勇氣。後來終於還是去了,一去我們就住到了一起,這時再來看她,居然不覺得她有什麽不對勁了,再往後,那感覺慢慢被應證了,但我已經跟她分不開了。
應證什麽?我模模糊糊有點明白了,但還是本能地問了一句。
還記得上次她偷人家的孩子嗎?你說她得了不孕症,我並沒反駁,現在可以告訴你實情了,沒人得不孕症,她能生著呢,她隻是受過一點刺激……我說了你別告訴媽……她以前跟別人生過一個孩子,沒活下來,後來……看到小孩子就容易失控,但也不是經常,隻是有時,偶爾,不看到孩子的時候沒事,跟正常人一樣。
我聽到腦子裏一嗡,像兩把菜刀互相砍過後留下難消的餘音:……你是說,她有精神病?
當然不是,隻是有時候會小小地犯一下糊塗而已,不然還不經常闖禍?
那次偷人家孩子,今天又搶我的孩子,還不算闖禍?
就這麽兩次,都被你看到了。我警告你,你要是把這事說出去,我們倆就不再是兄弟了。
也就是說,認識你之前,她結過婚,還生過小孩?我感到腳尖都在發涼,先前我想象中的我們家欣欣向榮的局麵,此時一片枯枝敗葉的景象。
婚的確沒結過,這點你要相信我。
沒結婚卻生了小孩?這種人你還要娶她?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你別大驚小怪好不好?這種事又不是她發明的,女孩子長得漂亮些,總是要接受更多的考驗。
是個什麽樣的人?讓她生孩子的那個。
開始也是個打工的,說是喜歡唱歌,有一天看到一個什麽歌唱比賽的通知,就去報了名,沒想到居然很輕鬆地過了第一關,這時他們已經在討論結婚的事了,已經要回老家去拿結婚證了。他去組委會請假,人家跟他說,這個節骨眼兒上你結什麽婚呀!不就是懷孕嗎?打掉不就得了?專心給我唱歌,等你當上歌星了,還怕沒時間生小孩?他就回來跟她說,打掉吧。她不同意。組委會的人又給他下最後通諜:不管怎樣,比賽期間你們不能再見麵了,要是被記者寫出去,說你私生活混亂,你就完了,唱得再好都沒戲。她當然也是支持他唱歌的,就同意暫時不見麵,先變成地下關係,他許諾,等比賽一結束,他們就回老家去結婚。她說,就怕我都生了,你還沒有比完賽。他說那也沒關係,反正我認你是我老婆他是我孩子。一直比賽到倒數第三場,他被淘汰下來了,她又難過又高興,心想,這下可以回去結婚了。誰知他卻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死也不要回到原來打工的地方去,她隻好先養著他,等他慢慢振作起來。但有一天,他接了個電話,就匆匆出了門,一出去就是三四天不見人影,終於回來了,他對她說,我要走了,有人約我去酒吧唱歌,在很遠的地方。她想起那個電話,想起他接電話的表情,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就問他:是誰約你?他說我不能騙你,是個女人。她說,孩子怎麽辦?快要生了。他長歎一聲,倒在**,什麽都沒說。她以為他放棄了,決定跟她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了,過了幾天,一早醒來,枕頭上一張紙條,他到底還是走了,他把他們全部的錢留給她,告訴她,孩子生下來,可以送人,送給富有的家庭。她趕緊打他電話,已經打不通了。她尋到他老家去,家裏隻有他母親和弟弟,但他們都不認她,她決定賴在那裏,把孩子生下來,沒想到他家裏人態度一天比一天堅決,逼得她天天跟他們吵架,她咬定自己是他們家的一分子,他們卻說沒有他的認可,她就是個陌生人,無權走進這個家。最終,她被鎖在門外了,她在他們家門外的台階上睡了一夜,一個好心人提醒她,在這裏鬧不但沒用,反而把後路堵死了,以後結了婚,還怎麽跟婆婆和小叔相處呢?她聽了那人的建議,挺著大肚子離開了。孩子要生了,她不想去醫院,她說她那時真希望是難產,她可以跟孩子一起死去,沒想到非常順利。是個男孩。她說那孩子不對頭,哭聲特別大,特別可怕,簡直就是個妖怪,驚嚇之下,她一出手就抓住了孩子的脖子,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脖子。她沒想到孩子那麽不經掐,隻一下,孩子就沒聲音了。她把孩子包好,在**放了好幾天,才悄悄抱出去埋掉。她說她永遠都記得孩子的小脖子在她虎口那裏的感覺,就像惡鬼附身,隻要一看到那樣的小孩,那種感覺就會複活,她手上就會升起奇怪的感覺。
那家夥現在在幹嘛?當歌星了嗎?
歌星!哼,別提了。哥搖了搖頭:我去找過他一次,他在一個什麽公司裏,活得像條狗一樣,那麽多人來來去去,誰都不看他一眼,送盒飯的來了,人人都能領一盒,就是沒他的份。有個人朝他吼:沒事別他媽一天到晚待在這裏,沒見這裏的空氣都快成固體了?他趕緊往牆角裏挪一挪,既不生氣也不難過,一看就是被吼慣了的。他跟我說他在等,他的好運應該就在這幾年。我說要是好運一直不來呢?他說不會的,很多人都是山窮水盡隻剩下自殺的時候才出現轉機。我總覺得,他根本等不來他的好運,他就不是那個長相。
有什麽必要去見他!你真是不怕作賤自己。
我隻是想多了解她一點。
那些事都是她自己告訴你的?
當然,你別真的把她當瘋子看,她絕大多數時候是個安靜而悲傷的人。
難怪他們這麽快就拿了結婚證,難怪她對房子那麽在乎,但憑什麽是我哥呢?他又不欠她,他不欠任何人,他有權去找自己的出路。
離開她吧,越早越好,這是一顆地雷。我小聲跟哥說。
哥的頭輕輕擺了一下,動作小得幾乎看不出來,但我了解他,動作越小,他內心越堅定。
那個媒人呢?去找她!這種人還煞有介事地介紹給你!這不是合夥騙人嗎?
說話小心點,哪種人?誰都不是聖人。
不管怎麽說,她不應該待在這裏,她應該呆在瘋人院。
你知道什麽呀,我問過醫生,她還是很有希望的。她現在就像站在門檻上,往那邊一拉,可能就真的沒有回天之力了,所以得死死拉著她往這邊奔。現在你知道我過得有多辛苦了吧?我必須時時刻刻盯著她,不讓她的毛病暴露出來,還得想盡辦法幫她康複,她不是喜歡聽他唱歌嗎?我就盡量模仿他的聲音。
萬一出了事,你可是她的監護人。
正因為是她的監護人……
我突然想到嶽母講過的那個人販子,就問他,那件事是不是也跟亞婷有關。
你也聽說了?哥苦笑一下:她從人家門口過孩子獨自坐在院子裏,她就順手牽羊抱走了,嚇得我趕緊給人家送回去,還不敢大大方方送回去,隻能趁人家不注意,悄悄放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看到孩子被大人接住了,才敢走人。那以後,隻要我出門,就把她鎖在家裏,鎖在樓上。
夜風陣陣吹過來,我第一次覺得風聲真的是可以用嗚咽來形容的。
有什麽打算呢?把她鎖在樓上繡十字繡?鎖一輩子?
心病還需心藥醫,也許生個孩子就好了,有個醫生說過,可以試一試。
這也能試?萬一不成功呢?
那就隻有認命了。
認什麽命?誰都不是娶瘋子的命,國家還規定精神病人不能結婚呢。
你別張口瘋子閉口瘋子的,萬一給人知道了,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我告她娘家去,告他們訛人。
你怎麽告?如果人家說,我姑娘結婚前還是好好的,誰知道你做了什麽,把她害成了這樣,我該怎麽回答?
……媽知道嗎?
不會讓她知道的。
她遲早會發現的。
也許在她發現之前,亞婷已經自愈了。
怎麽自愈?就靠你那比哭還難聽的歌聲?
哥馬上憤憤不平起來:這才是我最惱火的地方,不管我怎麽對她,她心裏裝的還是他的歌聲,隻要聽到他唱歌,她就能慢慢平靜下來,可你知道,我是最不會唱歌的人,為了學會那個家夥唱過的歌,我都快把自己逼瘋了。
亞婷似乎動了一下,哥跳起來說:我得回去了,她快要醒了。
哥費力將亞婷扛起來,看他累得呼哧呼哧的,不知為什麽,我不僅沒有幫他搭把手,反而後退了一步。也許我是想表明自己的立場。不僅如此,我還威脅他:限你在三個月之內把她弄走,否則別怪我不配合你。
哥不知聽見沒有,他邁著小碎步走得很快。
母親帶了個好消息過來,哥終於找到工作了,就在本地,就在山上。這下遂了他的心了,既不用進城又能工作。
說起來,還是外地老板給的活。這幾年,大石壩的人往外走了一撥又一撥,剩下幾個老弱病殘有一搭沒一搭在地裏摸索著,田荒了不少,山上更是荒得走不進人。有段時間,大石壩來了幾個外地人,他們爬了趟山,下來指指劃劃了一通就走了,沒過多久,有消息傳來,說那幾個外地人想要租賃這兩座山。大石壩的人都覺得好笑,兩座荒山,石多土少,租了要幹什麽。現在他們知道了,那些外地人要在山上種樹,不是綠化樹,而是冬桃樹,為了便於銷售,他們還在山腳下修了條毛公路。
冬桃結果了,哥的工作就是去給那些人家看守果園,亞婷也跟去了。
我決定去山上看看,但年底正是超市的旺季,總是抽不出時間來,直到那天,哥突然來到我店裏,手裏拎著幾個中藥包。
趁著人少的時候,哥壓低聲音問我:你還記得小時候大石壩那個高音喇叭嗎?
高音喇叭是個女瘋子,因為喜歡深更半夜在外麵又唱又叫,被人起了這個外號。後來有人總結出一個規律,隻要一到月圓之夜,她就無法安寧,睡得好好的也會在半夜裏醒來,打開門去田間小徑上獨自撒歡,鬧到天明,大地清醒過來的一刹那,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陡地收了聲,老老實實回家,安安靜靜做事。人家問她為什麽要半夜裏出去亂喊亂叫,她的回答讓人目瞪口呆,繼而笑破肚皮,她說:瘋子才半夜裏出去唱歌呢,我一直在家裏睡覺,身都沒翻一下。
你知道嗎?高音喇叭現在也在鎮上,她開了個早點鋪,光是油條和稀飯,每天都要從早上六點賣到上午十點。我的意思是說,這種毛病是暫時性的,階段性的,人的身體有了不起的自愈功能,我最近搜集了很多偏方,聽說高音喇叭也是用偏方治好的。哥衝我揚了揚手中的中藥包。
不等我說話,又一撥置辦年貨的客人湧了進來。哥見我忙,匆匆走了。
第二天,我尋了個機會,按照哥的描述,找到了高音喇叭賣油條的店。
我對高音喇叭的長相本來沒什麽印象,但一眼看到她時,兒時的記憶馬上回來了,就是她,矮墩墩的身材,短而寬的臉,扁鼻子,發紫的嘴唇,臉上總是掛著一抹莫名其妙的笑意。時近中午,早點鋪的生意幾乎絕跡,她係著圍裙在水槽前奮力洗碗,半開的嘴微微蠕動,像在無聲地自言自語。旁邊一個麵無表情的男人,坐在一把老式木椅上,兩腿疊在一起直直地戳向前方,看上去不是坐著,而是斜躺著。
我故意問:油條沒有了?
男人搖搖頭,女人從水槽邊抬起頭來,很突兀地衝我綻開笑臉:賣完了,明天再來吧。
我覺得她還是有點不對,她不應該對一個不認識的人笑得這麽徹底,這麽開放,就像我不是一個普通客人,而是她的朋友,正跟她講到一件開心事的好朋友。
你還沒吃早飯?餓吧?要不我去跟你炒點雞蛋飯?正好櫥櫃裏還有昨天晚上吃剩的飯。你等下,我馬上就去給你炒。
她放下沒洗完的碗,在圍裙上擦擦手,就要往屋裏走。
你要幹什麽?!
男人低低地吼了一聲,他身體沒動,隻有眼珠像兩粒火球,紅通通地一起跑向她這邊,她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樣站在那裏,不再看我,也不再衝我笑,片刻,她重新回到水槽邊。我想到一隻趴臥在地的威嚴的大黑狗,它不用像其他小狗一樣站在門口嘹亮地狂吠,它隻需等來人靠近,以為它已熟睡正要疏忽大意時,冷不丁從兩肺深處吠出一聲警告,足人把人嚇暈過去。這個男人應該是她丈夫,沒想到他對她具有如此大的威懾力。
啪地一聲巨響,她打翻了一摞小碟子,碎瓷片水花一樣濺開,有幾片紮到她的腳背上,血開花一樣冒出來。
男人嘖了一聲,慢慢收回直戳向前方的腿,不緊不慢地朝她走去,她朝我這邊緊走幾步,男人悶聲喊:還不給我站到!她一聽,又像點了穴似的站住了。
給我過來!
她稍微猶豫了一下,朝男人走去。
我就站在他們五步開外,男人一點忌憚都沒有,刷刷刷開始抽她巴掌,她像隻陀螺,抽她左臉,她就滴溜溜轉向右邊,抽她右臉,她又滴溜溜轉向左邊,她像一個沒有痛感的人,鎮定自如地經受著男人風一般的抽打。
打完了,男人叫她把碎瓷片掃掉。
她動作很利索,沒幾下就掃進了撮箕裏,垃圾在馬路邊,她端著撮箕路過我身邊時,像我剛來時那樣衝我燦然一笑,不同的是,這回她的兩頰印著紅一道白一道的印子,像肋排打下的戳。
以前,她在月圓夜的子時出去唱歌的那些日子,她男人有沒有打她?好像一直都沒有這方麵的傳言,從剛才的體罰來看,她似乎已經習慣了,知道要躲,也知道躲不掉,也許他在她身上安了一顆螺絲,他一擰,她就出現他預期的反應。
我很納悶,哥是怎麽找到她,又是怎麽確定她已經自愈的。
探訪高音喇叭這事讓我鬱悶了大半天,我眼前老是晃著那個男人的影子,可以肯定,他過得一點都不快活,就算他坐在那裏不動,還是渾身往外直冒怒氣,像湯鍋架在看不見的文火上。時不時地,他的麵孔在我眼裏變成了哥,哥壓抑著不耐煩和怒氣,伸長腿直挺挺坐在椅子上。也許我想多了,哥永遠不會變成他那種人,哥身上沒有暴戾之氣,何況哥那麽愛亞婷。
超市進來了一胖一瘦兩個穿警服的人,很麵熟,隻是不知道他們的名字而已。胖子要買香煙,瘦子要買電池。收銀員殷勤地接待他們,他們一邊掏錢一邊談論:
大石壩那個鬼地方我實在不愛去,我最討厭爬山。
不去不行哎,人家都舉報了,你不去人家再舉報你。
媽的,唱就唱唄,難道他們還嫌不夠清淨?
聽見大石壩和上山幾個字,我趕緊迎了過去,打開抽屜拿出待客的香煙,又點燃打火機,一起湊到他們麵前。
他們很自然地接受了我的敬獻。
我問:兩位領導要去大石壩?那裏我熟,我就是那裏的人。那邊出什麽事啦?
胖子看了瘦子一眼,瘦子說:告訴他也沒關係,又不是什麽機密。
有人舉報山上看果園的人擾民,說他們在山上不分白天黑夜地唱歌,唱又唱不成調,鬼哭狼嚎,他們實在聽不下去了。
我大約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就說:可能是工作需要吧,養豬場裏還要放輕音樂呢,弄點聲音出來,冬桃長得更快。
哦?那裏有冬桃?胖子來了興趣。
我隨口說:現在還早了點,再過一二十天才可以吃。
胖子望著瘦子說:要不,我們過幾天再去?
瘦子想了想說:先回個電話吧,讓他們記錄下來,什麽時候開始唱,一次唱多久,一天唱幾個小時。
兩人抽著煙走了。我想,今天晚上,我一定得回一趟大石壩了。
臨走前,順便給母親捎了點年貨。冬天黑得早,還沒進屋,天就已經黑定了。盡管我知道哥和亞婷在山上,還是被家裏的冷清嚇了一跳,寂靜,黑暗,門縫裏夾著幾根被風刮來的枯草。母親一邊收拾我送回來的東西,一邊埋怨:用不著這麽多啊,他們又不能回家,我一個人能吃多少?除了你們一家,正月裏也不會來客人。
我放下東西,徑直往山上趕,過年都不回家像什麽話?誰那麽缺德,過年還上山去偷人家的冬桃。
石棉瓦棚頂在夜裏靜靜地泛著灰白色,棚子裏沒有聲音,也沒有燈火。
我在外麵喊哥。喊了幾聲,才聽到回應。
哥點亮一根蠟燭,把我迎了進去。
亞婷坐在地鋪上,她穿得單薄,嘴裏一團接一團哈著熱氣,卻沒有怕冷的樣子。
我本來是來給哥通風報信的,卻失控地說起了高音喇叭:你認為她自愈了嗎?我可不這麽看。
哥不吱聲。屋裏有股中藥味。
似乎中藥味也提醒了哥,他從熱水瓶裏倒出一杯,遞給亞婷,亞婷乖乖地喝起來。
喝到一半,亞婷開始嘔,哥趕緊摸出一隻塑料盆來,遞到她下巴底下。
好不容易嘔完,亞婷說:我要上廁所。
哥看了我一眼,揭開被子。老天,我看到了什麽呀,一根棕繩綁粽子一樣牢牢綁著亞婷的腿,又橫穿了兩道,將亞婷縛在地鋪上。哥開始解繩子,解開了**那兩道,剩下的他提在手裏,牽著亞婷往外麵走。
過了一會,他牽著亞婷回來,亞婷躺下後,他又照原樣把亞婷綁在地鋪上。
我把哥拉出來。
送走吧,送她去該去的地方,趕緊。
什麽呀,那個偏方很有效,再吃兩副就差不多了。那個老中醫治好了很多人。
你不會說高音喇叭也是吃他的藥治好的吧?
哥點點頭。
聽我一句勸,早點把她送走,好歹也是讀過高中的人,要相信科學。
我相信命。我命裏注定討不起漂亮老婆,就算走狗屎運得到個漂亮老婆也要打折扣。
總有一天,你會跟高音喇叭的丈夫一樣,麵色陰沉,打起她來就像打一隻麵口袋。
我不會,我寧肯跟她同歸於盡,也不會打她。
是嗎?你已經開始綁她了,你以為她這樣會舒服嗎?
這是服藥期間的反應,老中醫說了,藥在跟她體內的熱毒打架,藥打贏了,她就好了,打架期間,她會煩躁不安,要特別關照,所以才會這樣,過兩天就好了。你以為我不心疼?萬一不小心讓她跑出去了,得吃多大的苦啊,比較起來,還是這樣比較好。
你這計劃行不通的。我問你,你是不是還在給她唱歌?還在冒充那個男人?已經有人去派出所告你擾民了,說兩個瘋子一天到晚在山上鬼哭狼嚎,吵得人家不得安生。
我唱我的歌,跟他們屁相幹!又不是在房間裏,這麽大的地方,我那點聲音能吵到他們?
不光是他們,我也看不慣,偶爾幾次也就忍了,天天這樣,誰聽著不煩?
他們不是煩我的聲音,他們是恨我奪走了他們的差事,好多人都想上山來看果園,但他們都做不到住在山上。
我倒沒想到這一層,但不管怎麽說,那兩個警察肯定是要來一趟的,我叮囑哥做好準備,尤其不要讓他們看到被綁著的亞婷。
知道了。哥被亞婷喚了進去。
三個月後,哥和亞婷突然出現在超市門口,哥輕描淡寫的一句“我們剛去產檢了”,把我嚇得硬在那裏。
一切正常。哥頗有深意地望著我。我明白他眼裏還有另一層意思,他是在告訴我,那個老中醫的偏方見效了。
亞婷的確好多了,一臉陽光,笑容燦爛,眼神幹淨得隻有母性的溫柔光澤。她告訴我們,她現在飯量大增,一頓吃三碗飯,半夜裏還是會餓醒過來。
她帶來了一大摞十字繡,都是她在家裏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她告訴我如何替產品作宣傳。你這樣跟他們說,除了掛牆上,做包包、做台布、做門簾都很好,不過,話又說回來,也要他們能夠欣賞這種東西,畢竟也不是特別便宜,你先試試看吧,不行我就留著自己用。思路,語言都絕無問題。我悄悄看了眼哥,他也在看我,多年來的默契告訴我,他在說,你看,她真的好了。
好吧,我寧願這麽想,高音喇叭隻是沒遇上像哥這麽好的丈夫。
我把亞婷的十字繡擺在超市最顯眼的位置,上麵蒙了一層保鮮膜,以免落灰。她走遠一點,偏來偏去的打量,自己誇自己:繡得真好!
她說要把賣十字繡的錢作為專款存起來,給兒子買衣服,買玩具。也就是說,她的十字繡會一直繡下去。哥也說:繡吧,繡花是最修身養性的活兒。她輕輕打一下哥:說了多少回,不是繡花,是繡畫。
她要找心欣借一本育兒方麵的書,心欣在另一條街上的化妝品裏。這是我的新動向,因為一直不高興嶽父不同意我開那個類型超市的計劃,心欣就想了這個主意。我還是不高興,一樣是新店,她開店嶽父就同意,我開就不行。心欣說:你傻呀,我的店不就是你的店嗎?我在想,我可不傻,你的店怎麽可能是我的店呢?但我不想跟她深入討論這事,吃一塹,長一智,我再也不會輕易就把自己的計劃說給她了。
亞婷走後,我迫不及待地問哥亞婷的近期表現。
真的比以前好多了,她正在記孕期日記呢,說是記好了,將來兒子結婚的時候,作為禮物送給他。
也許哥是對的,跟孩子有關的病,還得讓孩子來治。
錢的問題仍然是個大難題,冬桃賣完了,哥也就失業了,因為亞婷的緣故,哥不想出門務工。而不出去的話,上哪去弄錢呢?
我想到了如今流行的做法,如果一個女人生了孩子,為了保證產婦能坐一個愉快的月子,一般都讓她回娘家去住一個月。鑒於哥和亞婷的這種情況,能不能讓亞婷幹脆回娘家去待產,然後直接在娘家坐月子呢?這樣哥就可以有一段時間出去務工了。
哥不吱聲,這說明我的提議觸動他了。
沒過多久,哥再次來到鎮上,身後沒跟著亞婷,我卻不由自主地往他身後看去,我總覺得他身後拖著什麽,不是人就是他自己的尾巴,不是尾巴就是他自己的氣,沒錯,他把他的氣拉在後麵了,他麵孔白裏帶灰,兩眼疲憊無力,這種蔫裏叭嘰的身體盛不下他的氣,他的氣隻好不遠不近不情不願地跟在他背後,以便在他軟綿綿倒下來時,給他輸點氧,讓他勉強站起來,重新上路。
哥說:剛把她送回娘家。
我都鬆了一口氣,哥卻輕鬆不起來,像背上依然壓著一副石磨。
我把超市裏安排好,帶著哥進了一家僻靜的小火鍋店。
點菜之前,我讓服務員先上了啤酒,我的舉動讓哥眼裏有了一星星亮光。是咧,我們倆還沒單獨喝過酒。哥豁出去地說:今天我們喝個夠。
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頓,雖然還是個空杯,卻已經酌滿了憂愁似的。
別這個樣子,你還不到三十,不該活得這麽沒精打采。每人一杯啤酒下肚後,我說了第一句話。
哥從鼻子裏吐出一口長氣:命!
狗屁!什麽命!就是給自己的懶找借口。
你說我懶?
你以為隻有不幹活才是懶?不思改變也是懶,不敢折騰也是懶。遠的不說,就說心欣的姨媽,已經結了三次婚了,離一次,人就精神一次。
那你說說,她為什麽要離婚?
人家追求有質量的生活,追求真正的愛情。
對呀,我已經找到真正的愛情了,幹嗎還要離婚?還要改變和折騰呢?
我端著酒杯的手僵在嘴邊,我開始後悔帶他來吃火鍋,後悔要了啤酒。
接下來,我們一聲不吭各自喝了三杯。
最後,還是哥主動碰了下我的杯子:沒辦法,她身上有鬼氣,我一見到她就被她迷住了,就走不出來了。
我抹抹嘴巴說:要不這樣嘛,反正她跟我們的母親也處不好,你可以讓她長住娘家,正好讓她母親幫你們帶孩子。精神上鬆馳一些,對她的自愈隻有好處。你掙了錢也不要自己拿著,都交給她,等孩子大了,快要上學了,再把他們娘倆接回來。現在很多家庭都是這麽安排的。
你什麽意思?把她遺棄在娘家?怎麽可能?她母親也不會答應的。何況上次你也見過了,她家住得好擠。哥不耐煩地揮揮筷子:別光講我的事了,也講講你的,你現在也是父親了,應該有了自主權了吧?
我鼻子一酸,點著頭說:那是當然,總有一天,他們會仰起頭來,眼巴巴地詢問我的意見,看我的臉色。
我跟你的想法不一樣,我要是你,就好好享受現在,遇事有人替你拿主意,天塌下來有長子站在你身邊,你再看看你現在,活脫脫一副準備組織暴動的地下黨的表情,何苦呢?
你不在我的位置,體會不了我的感受。
是啊,這也是我想說的,你總是認為事情很簡單,把她一腳蹬掉就全好了,世界就一片光明了。其實哪是這麽回事!當初,她還沒有出現的時候,我果真過得很好嗎?
喝完這頓酒,哥去了浙東,進了一個沙發廠,我沒去過那裏,也沒進過任何一家工廠,不知道哥每天都在什麽樣的環境裏做著什麽樣的工作。
又到臘月了,我暗暗做起過年的準備,各種年貨,以及各種新生兒的必須品,一點一點往大石壩搬,哥不在家,我得替他把家理起來。嶽父當然知道我在做什麽,以前每當我回大石壩,他總是有意無意往我身上看一眼,現在他已經懶得看了。我甚至聽到他跟人這樣說:他顧娘家,至少說明他是個有良心的人。
他媽的,我一個大男人,竟然也有娘家。
過年前一個星期,哥從浙東直接回了亞婷娘家,說預產期就在兩天以後。我提醒他,先去醫院住著,萬一有事也方便。
哥說嶽母說了,她們家附近就有個產婆,不用去醫院。我大聲嗬道:你老婆什麽樣子你心裏沒數嗎?趕緊去醫院,不要省這幾個錢。
經我一再說服,哥同意去醫院,等亞婷生了,我們兩家六口一起回大石壩。哥對我這個計劃很滿意。
孩子是臘月二十五那天生的,哥在電話裏喜滋滋地告訴我,是個兒子,還是順產,眉眼很正,生下來眼睛就是睜著的,可見是個很健康的家夥。亞婷也沒問題,就是有點虛弱,醫生說沒關係,一個星期內完全能恢複過來。
大年三十那天,我們約好大大小小六口人在鎮上集合,一起回家,母親正在家裏整團年飯,可以想象她有多忙碌,多興奮,我們一進門,第一件事肯定是帶著新增的成員給祖先磕頭,包括我們早逝的父親。
那天街上光禿禿冷嗖嗖的,所有人都貓在家裏,隻有我們三個在路口來回走動,眼睛盯著連通縣城的那條公路。
正午都過了,才見一輛紅色的出租車逶迤而來,一隻胳膊從一側車窗裏伸出,接著就是哥的頭,他興奮地向我們揮手:叔叔嬸嬸們,我們回來啦!
車剛一停穩,心欣就迫不及待地去拉車門,我和哥笑嗬嗬地互望著,我有大半年沒見到他了,他看上去又老了一點,也更疲倦了一點,不過也沒什麽,這大概就是新晉父親的表情。
心欣一直保持著彎腰拉開車門的姿勢,我催她:快抱出來呀,讓他來給叔叔拜年,叔叔壓歲錢都準備好了。
心欣往後退了一步,直起身來,張了張嘴,要說什麽,但緊接著,她像突然麵臨危險似的,一把搶過正在我懷抱裏熟睡的娃兒,風一般往前跑去。
我看到了繈褓中哥的兒子,小抱被是淡藍色的,娃兒的帽子是淡黃色的,小衣服是淡紫色的,一樣一樣,新鮮明亮,隻有娃兒的小臉,是青灰色的,不用摸也知道,他的小身體已經冰涼,他正渾身冰涼一動不動地躺在花朵般的繈褓裏,躺在新晉媽媽亞婷的懷抱裏。亞婷呢,就像這車還在開著,她還在深深地凝視風中迅速變幻的景物。
哥肯定也看到了,他機械地拉開車門,沒有像以往那樣,奴仆般迎接他美麗的妻子,也沒打算去抱他的孩子。
我不想讓司機看到娃兒的臉色,假裝若無其事地跟他結了帳,去抱娃兒的時候,我還故意跟他說了句話:你可真能睡啊,都快到家了,還不醒。
亞婷誰都不看,木杵杵地下了車。
司機掉頭走了,馬路上幹幹淨淨,隻有我們三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裏。繈褓很輕,我卻感到有千斤重,又重又冷,像一塊鐵坨。
怎麽辦?我問。
哥猛地一把抱住亞婷,用壓得扁扁的哭腔喊:你哦,你哦,你闖了大禍了你知不知道?你闖了天大的禍了!
我又問他要不要報警,哥搖了搖頭,摟著亞婷往前走。
去哪裏呀?
回家。
這……怎麽回?我向他指指手上的繈褓。
你陪我們走一截吧。哥想了想說。
我抱著那個花朵般的冰冷的繈褓,哥扶著木杵杵的亞婷,一起往回家的方向走。心欣抱著孩子遠遠地隨我們走了幾步,問我:我要跟你們一起去嗎?
我看了看我那鮮活的孩子,說:你們回家吧,先什麽都不要說,一個字都不要說。我聽到我的語氣突然變成了央求。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換成這種語氣。我想我和哥,我們原本是一樣的人,像一棵桃樹上結的並蒂桃,因為後來的一點點差異,我們被裝進了兩隻筐裏。我很想回到以前的歲月裏,回到在樹上的日子,那時我們成天傻笑,即使知道接下來的命運是被別人吃掉,還是無憂無慮。唉,這些沒用的還是先不要想了,先想想眼前的事吧……
我們經過一片小樹林,哥扶著亞婷坐下來。亞婷包得嚴嚴實實的,圍巾纏了很多圈,纏得她隻能直著脖子,露出兩隻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雙眼臉很深,濕潤而舒展。
讓她先歇會兒,她還是坐月子的人呢。哥眯著眼睛打量著她:如果她不是這個出身,如果她受到良好教育,肯定比現在漂亮一百倍。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太不可理喻了,現在是什麽時候,還有心思欣賞你的瘋老婆?
在遇到她之前,我從沒奢望過會找個這麽漂亮的老婆,我以為我要麽打光棍,要麽跟哪個窮寡婦湊合幾年。
原來是要說這個。
很奇怪,我們說這些時,亞婷一直旁若無人地望著前方,麵無表情,就像她不是跟我們坐在一起,我們也沒有在她旁邊說些跟她有關的話。
我低頭看看麵色青紫的孩子,突然悲從中來,這是跟我有關的孩子,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踉蹌著向我跑來,叫我小爹,還會趴在地上向我拜年,討要紅包,他會跟我的孩子成為好兄弟,兩人一起玩耍,一起學習,就像我和哥小時候那樣。
哥也湊了過來:護士們都說他像爸爸。
哪裏,他可比你帥多了。
哥伸出手:給我。
哥接過孩子,把臉埋在孩子的抱被裏,不一會,我就看到哥的肩背劇烈地聳動起來。
我摟住他,小聲說:早就跟你說過,把她送走,要不就跟她離婚,沒一個人說你不對。
亞婷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她開始打瞌睡了。我把兩件大行李推過去,讓她有點倚靠,可以睡得舒服些。
哥抬起哭得通紅的雙眼:不是不肯聽你的,實在是……那樣一來,人家就會知道我的漂亮老婆其實是個精神病,我隻不過娶了個別人不要的女瘋子。
你是為別人活的?
別人怎麽看你,不也是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嗎?尤其是我,大家都以為我鐵定娶不上媳婦了。
現在人家一樣會知道。
哥垂下頭去,我仿佛聽見了他流淚的聲音。
亞婷睡熟了,發出細細的鼾聲。我厭惡地轉過頭去,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卻渾然不覺。
當年要是咬著牙留在城裏不回來,就不會遇見她,也不會發生後麵這些事。
現在可以告訴你當年我為什麽死也不願進城了。哥狠狠擤了一把鼻涕,稍稍振作了一點,望著遠處說:你肯定不相信我曾經蹲過一次派出所,那年我跟著一個小裝修隊幹活,中途我和另一個人去建材城買東西,公汽上人很多,我站在一根柱子旁邊,因為動作慢了一點,我的手既找不到拉環,也碰不到柱子,那根柱子被幾個女人圍得死死的,突然一個急刹車,我就像根扁擔一樣朝前倒去,摔倒的一刹那,我的手碰到了一個東西,我本能地抓住它,很快我就明白過來,我抓住了我從沒碰到過的東西,正要抽回手,車身又晃了一下,我被嵌在人牆裏,想抽回手也動不了,這時我的身體已經有了反應,與此同時,我臉上挨了一個耳光,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對我怒目而視,她的左胸上有一個肮髒的手印,那是我留下的。接下來,不光她打我,她身邊的朋友也幫她打我,還有人拿著手機拍照,我想還手,但我不敢打女人,我說我不是有意的,一個女人把手機伸到我眼前:臭流氓!你的褲子都撐傘了,還說不是有意的。我被她們抓到了派出所,把我交給警察後,我聽見她們在大門口發出一陣暢快的笑聲。這事我至今沒告訴過任何人,太丟人了,我那時都不想活了。
我死死地瞪著前方一棵小樹,生怕眨一下眼睛,會有眼淚滾落下來。
遠處響起一陣陣過年的鞭炮聲。我說哥,不如我們別把孩子抱回家吧,我們回去就說,孩子一出娘胎就沒撿起來。這樣的事又不是沒有。
我覺得這樣說,母親可能會好受一點。
哥點了下頭:聽你的。你先回去吧,這是我的家事,我得好好想想該怎麽處理。
這種時候,我當然要跟你在一起。
不用不用,我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那……我先回去收拾一下,晚些我們大石壩見。
好的,你走吧。
我之所以急匆匆往家跑,是因為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既然哥不想讓人家知道亞婷是個女瘋子,既然哥為這事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我必須全力以赴成全他,維護他。但願心欣回家後還沒來得及跟爸媽匯報什麽。
我向心欣招了招手。
她走過來,站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
我說,那孩子,生下來就沒氣,產道裏憋太久了。亞婷受了刺激,整個人是麻木的,現在剛剛開始恢複,正哭得不可開交。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撒起謊來竟這麽順溜。
是嗎?心欣起勁地嚼著一塊什麽東西。
既然是這種情況,你們就不要急著回大石壩了,我一個人先回去看看,等過了這陣我們再一起回去。
我想,回到大石壩,我和哥少不了還要討論好多問題,那些討論都是不宜對外公開的。
心欣答應了一聲,又回到電視機麵前。
爸媽一動不動盯著電視,心情平靜,麵帶微笑,也許心欣真的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算她說了什麽,他們也不會過分在意這件事的,我知道他們的習慣,他們不喜歡在過年這樣的日子裏談到死亡,他們的眼睛和耳朵會自動屏蔽這類字眼。
傍晚時分,我裹緊衣服,戴上帽子,騎著摩托車往大石壩趕。
一路上,鞭炮稀稀落落,外出務工的人都回來了,小路上不時閃出一個個衣著新鮮的男女。我騎得很慢,一雙眼睛像覓食的鳥一樣,在大路兩邊搜尋。
我希望看見一個小小的新墳包,又不希望看到。
母親站在大門口,朝大路這邊張望,看見我,搭在眉頭上的手放了下來。
他們人呢?
還沒到?我脫口而出,馬上又反應過來:我去看看。
趕緊打哥的電話,竟然關機了,握著龍頭的手無端地發起抖來。我這樣想:他們正在細心安埋來不及打量這個世界的兒子,他們弄得很慢,因為他們想盡量多陪他一會。
每經過一個小山包,我都要從摩托車上下來,在灌木叢中穿行一陣,看看有沒有他們倆的身影。
終於,在一片半山腰上,一塊大石頭後麵,我看到了一座小小的新墳,沒有任何標記,隻是一個新鮮的小土堆,我總覺得那就是我剛出生的小侄兒的墳,那些新挖出來的泥土有哥的氣味。小墳應該堆起來幾個小時了,蓋在最上麵的一層泥土已經略略收幹濕氣,帶著一層薄薄的枯粉般的感覺。他們倆幹完這事後又去了哪?
我在四周繼續搜尋,輕聲呼喊,一無結果。
直到夜幕降臨,我還是沒有找到他們。沒準我跟他們在路上錯過了,沒準他們現在已經坐在家裏了。我這樣想。
事實證明我太樂觀了,母親仍在焦急而徒勞地向黑暗中張望,見到我就抱怨:我的飯菜都熱過三回了。
一種不祥的預感烏雲般升了起來。
哦,我想起來了,亞婷走到半路說不舒服,他們倆是不是又回醫院去了,我再去看看,你餓了就先吃著。我撒了個謊,逃一般跑了出來。
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整個正月過去了,附近幾個精神病院都留下了我的足跡,派出所裏也留有我報案的記錄,但始終杳無音信。
……
直到現在,事情都過去一年多了,我還是沒有得到他們倆的任何消息。有一回,縣城那邊傳來消息,說江邊有具死屍,我沒命地跑過去,隻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不是我哥。
有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哥和亞婷突然回來了,他們像第一次到鎮上來看我那樣,手牽著手,哥穿著白襯衣,亞婷穿著花裙子,兩人看上去都很健康。我說你們跑到哪裏去了?害得我到處找。
哥說:我們在一個秘密的地方,那裏沒有別人,就我們倆。
亞婷說:他現在歌唱得可好了。她打了一下哥的胳膊:你唱呀!
哥張嘴就唱哇啦哇啦唱了起來,我聽出點調兒來了,我第一次聽到他唱歌時他唱的就是這首。
心欣把我叫醒了:吃飯呀,都喊你好幾遍了,你現在怎麽跟雞一樣,天一黑就打瞌睡……
剛一睜眼,就聽到電視裏正在播放哥剛才唱的那首歌。
這……唱的是什麽?
一時間,我不知道我是在問哥,還是在問心欣。
心欣不屑地哧了一聲:《歡樂頌》呀,這都不知道?
我假裝穿毛衣,將頭整個罩進毛衣裏,靜靜聆聽電視裏的歌聲。聽不清歌詞,但它的旋律讓我內心既寧靜又澎湃。原來那天晚上哥摟著亞婷為她唱的是《歡樂頌》呀,他這個音盲,他知道他唱的是《歡樂頌》嗎?
鑽出毛衣的一刹那,我感到絨線濕了,我不知道我何時流下了眼淚。
兒子要上幼兒園了,這事讓我振奮不已,我特意帶著他來到一家小店,我給自己買了瓶啤酒,給他買了杯果汁,我們響亮地碰杯。我說:祝賀你走上社會。
一切悲傷都被這點難得的振奮壓進了箱底,不管怎樣,人得向前走。
大約是兒子幼兒園放暑假的前夕,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不等聽完,已魂飛魄散。
我拿著電話坐了好久,才把三魂七魄慢慢收攏來。哥有下落了,雖然不是什麽好下落。
我沒告訴任何人,就上了路。
這是第二次有陌生人電話給我,問我,你是不是有個哥,叫某某某……
哥居然做了件我做夢都想不到的事,這回他真的完蛋了。
我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來到一個大城市,順著那人給我的地址,找到了那個白底黑字陰氣森森的門牌。哥哥他們作為販毒集團的運毒販給關在這裏。
見到他的第一眼,我眼前一亮,雖然他穿著看守所特製的背心,但裏麵的體恤衫是他自己的,顏色鮮亮,質地也不錯,不像他以往的穿衣風格,他比以前穿得好了,看來這兩年多他過得不算太慘。
他也笑,笑得上下牙都露了出來。
你還有臉笑你個王八蛋!我突然開了罵:你什麽事不好做?你幹嘛不去殺人?我寧願聽到你殺人,也不願聽到你幹這種事。
我的確想過殺人。哥收住了笑,垂著眼皮說:我想把亞婷掐死,自己去做和尚。我真的動手了,我掐得她兩腿亂蹬,鞋都蹬掉了,最後還是放了她。後來我想,得讓那個唱歌的家夥知道他造了什麽孽。我就帶著她去找他,找了好久,終於找到了,那家夥在一間酒吧裏唱歌,還算好,他沒有徹底不認帳,他隻是說,他當年也是沒辦法,說這事要是放在現在,他仍然會那麽做,因為他必須做出對他更有利的選擇。還說這事也不能全怪他,亞婷自己也有責任,既然活在這世上,就不該那麽脆弱。說來奇怪,真的站在他麵前,亞婷對他其實也沒什麽感覺,也許她根本認不出眼前這個人,就是她心裏的那個人。我們很認真地談過一次,我本來是想把亞婷丟給他就跑的,但鬼使神差地,我竟然坐下來跟他談條件了,我說無論如何,你得負起一部分責任來,她要吃飯要穿衣,還要治病。最後他同意幫亞婷治病,但看護亞婷的事得由我負責。哥說到這裏閉上眼睛,喉結一動一動地吞咽著什麽。
我要是扔下她就走就好了。哥捧著頭:我不該住下來等他幫我找工作,也不該按照他的安排帶著亞婷四處去看病。那家夥真的很壞,亞婷都這樣了,他還在打她的主意。他把亞婷帶到那些人麵前,那些人把粉子放進尿不濕裏,讓亞婷穿著它,再讓我帶著“大小便失禁”的亞婷到各大醫院去看病,我們每到一家醫院都有人來接應,第一件事就是把亞婷帶進衛生間。我要是知道尿不濕裏有粉子,死也不會答應的。
他們知道實情嗎?你跟他們說了嗎?不知者不為罪呀。
沒用。哥目光呆滯地搖搖頭。
媽怎麽樣?他突然想起來。
我該怎麽說呢?說她一夜間白了頭發?說她一雙眼睛突然近乎失明?我決定什麽也不說,就像沒聽見他的問話似的。
也許他明白了,他的發問根本就是多餘。
你回去吧,不用再來看我了。
我看了他一眼。就算他不叮囑這句,我也不會來了。我站起身。
等等。哥也站起來,一副有話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
我搶先說:既然已經如此,不如開心點。
是,我也這麽想。你不知道吧,我現在唱歌比以前唱得好了。
我剛一轉身,哥的聲音就在後麵平地一聲雷地響起,雖然隻是個開頭,但我還是聽出來了,他唱的是《歡樂頌》,聲音洪亮寬闊,氣息沉穩,果真比以前唱得好多了。
永別了,哥,就算給我最後一個機會,我也不會再來了,我寧肯在心裏回味你的歌聲,也不想看見這聲音是如何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