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口之家

1

大院裏的鄰居們各自在自家門口或者院子裏忙碌著,有的在煤球爐上做飯,有的在洗漱,有的在晨練,有的在紮著堆兒說笑。

許大軍抱著小波走出家門,表情訕訕的,“狐狸的故事”又浮上心頭。

許大民在水龍頭邊刷完牙,問正在跟魏武和馮國慶說著什麽的大嘴:“昨晚你幹嘛去了?”

昨天晚上,大嘴找過許大民,說他聽馮國慶說了他們跟小爐匠的事情,聽說杜龍不算完,建議許大民“拉起隊伍”先發製人。

“排頭兵是我!咋說咱也是一起長大的,遇上事兒得一起扛,”大嘴說,“要是咱和平裏的人被人打了,將來在社會上混,不敢提咱是和平裏出來的人。”

許大民知道大嘴的德行,要是真打起來,他能殺了杜龍。

許大民不想把事情鬧大,就說:“人家杜龍也沒說要打群架,他要跟我或者跟武子單挑,將就我倆的功夫,杜龍不是個兒。”

大嘴剛要說什麽,被他媽拉回了家。

見許大民問他,大嘴說:“昨晚老兩口吵架,我拉架呢,為了我爸給我二叔幾斤糧票,一晚上不消停。對了,昨晚咱那事兒還沒說完,你說,杜龍還真要跟你單挑?不能吧,你在他的眼裏也就是個小螞蟻。”

許大民指指大嘴胳膊上的紋身,笑道:“你不是螞蟻,你是老虎。”

大嘴捂住胳膊,哼道:“都怪魏武這個壞種,圖案是他給我畫的……馮國慶也是個壞種,他故意把這老虎嘴給我紋成了狗嘴……”

“不管咋說,大嘴這個外號不給你,都對不起咱這隻狗。”

“算了算了,你們前院兒這幫家夥,沒一個好東西……哎,我聽武子和國慶說,昨晚你們幫人搬家,見了個美女,那個美女美嗎?”

“美……”許大民的眼前閃過田娜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心麻麻的,就像有一萬隻螞蟻在爬,“我長這麽大就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

“比國慶他姐姐還好看?”

“嗯,我覺得是。”

“哎呦我的親娘,這不天仙嘛!不行不行,我得‘碼著’,可別讓你們這群豬給拱了……”

許大民踹一腳大嘴,剛要說話,看見許大軍抱著小波在家門口發呆,轉身走向許大軍。

許大軍看見許大民,有心把自己的苦悶跟弟弟說說,又感覺這事兒純屬自作自受,沒法開這個口,剛要走開,許紅霞跑過來說許福祥又要開會。

許福祥喜歡開“家庭會議”這事兒,是最近幾年才有的,因為他覺得兒女們都長大了。

有人說許福祥喜歡開會是借機拿個官架子,其實不然,許福祥一是知道自己沒啥主心骨,希望聽聽兒女們的意見,二是覺得這樣才能把家攥成一隻拳頭。

聽說許福祥又要開會,王翠玉有點心虛,怕他提議許大軍趕走馮六月,跑到許福祥家門口去偷聽。

許福祥掃一眼圍坐在飯桌旁的許大軍、許大民、許紅霞,清清嗓子,故作輕鬆地說:“老大和六月的事情既然都清楚了,我就不重複了。我的意思是擱置爭議,等孩子出生再說。”許大軍舉舉手:“我同意。”許福祥掃視著許大民和許紅霞:“你倆呢?”許大民對這件事情不滿,又不忍刺激許大軍,就說:“我沒話。”

“你呢?”許福祥指指許紅霞,話說得有點心虛。

“我隨便,你們不怕別人笑話就成。”

“笑話啥?”許福祥輕舒一口氣,“這院兒裏的人沒有知道真相的,等孩子生下來之後……”

“我不認這個侄子!”許紅霞掃一眼許大軍,說,“爸,我跟你說啊,你要是讒孫子了,你就讓我大哥趕緊離婚,我幫他找對象,咱生個咱自己的骨肉。”

許福祥擺擺手,說:“你少說話吧,絮絮叨叨,跟你媽差不多……”

許紅霞瞪一眼許福祥,起身,出門,嚇了在門口偷聽的王翠玉一大跳。

許紅霞知道王翠玉剛才在偷聽,橫一眼王翠玉,氣哼哼地走向大門口。

馮國慶追上許紅霞,一臉殷勤地問:“紅霞,你幹嘛去?”

許紅霞回頭一哼:“我愛幹嘛幹嘛,用你管!”

“喲嗬,你還來勁了。昨晚你把我姐的臉撓破了,我正要找你算賬呢……”

“你說她該不該撓?”許紅霞瞪著馮國慶,沒好氣地說。

“她咋就該撓?”

“你還非得讓我當著全院人的麵兒說出來是不是?”

馮國慶蔫了,搖著頭說:“算了,不稀得跟你計較。”

許紅霞說聲“小樣兒”,準備刺撓馮國慶兩句,看見對麵鄰居閆老四推著一輛三輪車過門檻,跑過去幫閆老四將三輪車抬出了大門口。

許大民走過來,望著田娜家的方向,問正在等著他的魏武:“田娜走了?”

魏武撇嘴一哼:“你瞧,又多了一樁心事。”

許大民紅了臉:“沒有的事兒……”

“你還別不承認,”馮國慶湊過來,“昨晚咱們幫田娜家搬家的時候你幹嘛了?盯著人家,哈喇子都流出來了。”

大嘴撲向許大民:“國慶,讓許大民接受革命群眾的正義審判!”

許大民甩著書包與大嘴、馮國慶打鬧。

許福祥看見田娜的爸爸走出他家的門,衝許大民等人跺跺腳:“你們幹嘛?注意點兒影響!”

魏武、大嘴、馮國慶看一眼站在田娜家門口望著這邊的田娜爸爸,簇擁著許大民走出大院。

馮六月在廚房做飯,魏文倚在門框上看著她,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許大軍推門進來,衝魏文笑笑:“文哥,昨晚睡得還好吧?”

魏文悶聲道:“小弟睡得好著呢,不勞您掛掛著,哥。”

“哥?”

“親的。”

許大軍訕笑一聲,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朝正在衝他使眼色的馮六月一笑:“以後我就在我爸那邊睡了。”

魏文故作驚訝地看著許大軍:“哎,我說軍哥,你別這樣啊,好像我雀占鳩巢似的,你這不是毀我名聲呢嘛。小弟我呀,文明人,咱不幹那些不文明的事兒。兄長你呀,放寬心,該回來,你就回來。”許大軍撇撇嘴,哼道:“你別當我傻,當我聽不出來?你的意思是我白天回來,睡覺的時候回我爸那邊。是這意思吧?”

魏文聳聳肩,笑了:“這可是你說的啊軍哥。”

許大軍蔫蔫地哼道:“軍哥,軍哥,你幹脆喊我傻子哥得了……”

魏文接口道:“這也是你自己說的。”

許大軍悻悻地說:“我還就是傻……”

魏文咳嗽一聲,板起臉來:“軍哥,此地無銀三百兩啊,你說你傻嗎?你粘上毛比猴兒都精。不承認是吧?來,咱倆掰扯掰扯,首先,你夢想成真……”

馮六月在廚房裏衝魏文喊:“沒見臉皮這麽厚的!魏文,你咋了,你以前不這樣的。”

魏文掃一眼許大軍,挑著眉毛說:“現在,局麵不一樣了。”

“大軍,你甭聽他的,這是你的家。”

“六月,你別這麽自私好不好?什麽你家我家的,社會主義是個大家庭。”

“你要點臉行不,魏文?”

“要不要臉得分怎麽理解。辯證法知道啥意思不?要一分為二的看問題。首先,綱舉目張理解得怎麽樣,興無滅資執行得怎麽樣?”

馮六月丟下鍋鏟,氣哼哼地說:“不怎麽樣!”

許大軍生怕馮六月跟魏文吵起來,讓鄰居們聽見不好,連忙插話:“六月,你就讓文哥說嘛。”

“大慶大寨學得咋樣?學軍學農進行得咋樣?”魏文瞥一眼許大軍,加重語氣,“要狠批一個私字,猛抓一個公字,狠鬥一個資字,猛促一個社字……”

“文哥,您這是沒醒酒。”許大軍打斷了魏文。

“我以前不喝酒的,為什麽現在開始喝了?形勢所逼呀。如今形勢大好,局麵喜人,你也要跟上形勢啊,思想這麽落後可要不得。”

“嘿,你這還朝我來了。”

“我這是點撥你。你不要感覺自己委屈,你要放眼全球,也就是說,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你自己。”

2

馮六月走出廚房,不滿地瞪著魏文:“魏文,你啥意思,是不是要讓人許大軍伺候你一輩子?”

魏文一笑:“對呀,這就是偉大的革命友誼。”

一聽這話,馮六月瞬間感覺魏文就是一個無賴,皺著眉頭說:“魏文,我發現你的臉皮是城牆做的,太厚了吧。”

魏文指指許大軍:“比咱軍哥的還厚嗎?”

“大軍,你甭接他的茬兒!這是你的家,下了班你就回來吃飯睡覺。”

“回頭再說吧,我先上班去了。”

“軍哥慢走,路上當心狗咬。”

許大軍指指魏文,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歎口氣,走出門去。

外麵狂風大作,樹葉掃地的聲音異常清晰,許大軍感覺這些落葉就像一把把刀子,前仆後繼地刺向自己。

許大軍一走,魏文忽然感覺有些內疚,尷尬地衝馮六月笑了笑:“六月,剛才我那句話還真不是許大軍理解的那個意思。我是真的想讓大軍回來睡,我沒有棒打鴛鴦的意思。”“說什麽呢你!”馮六月大吼一聲,感覺魏文不但欺負許大軍,還欺負了自己,你這話啥意思?我跟許大軍是鴛鴦?那你魏文是誰?

魏文明白馮六月在想什麽,訕訕地說:“我說啥了?不是棒打鴛鴦?反正那意思也差不多,現在你倆是受法律保護的正式夫妻,我要是橫插一杠,萬一許大軍使壞把我告了,我得去坐牢,賠本買賣我不幹。”

這話讓馮六月感到惡心,他這是胡咧咧了些啥呀,瞪著魏文,幽幽地說:“魏文,我怎麽感覺現在你這麽陌生呢?”

“我不覺著你陌生……六月,你還記得咱倆初次相識,我是說,咱倆在知青點相見的時候,那時候的情景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馮六月的心忽然軟了下來。

“我一見著你,眼前一下子湧上漫天的波濤。”魏文的眼圈在一點一點地變紅。

“小時候我們一起玩兒,你是大哥哥,後來你走了,十多年後我又見到你,感覺就不一樣了。當時我也有這樣的感覺,但不是波濤,是,小雨吧。”

“我給你寫詩,給你朗誦,慢慢就成波濤了……”魏文極力控製著自己的眼淚。

“那時候許大軍,還有周建國,都喜歡我。”

“他們在我的麵前不堪一擊。”

“咱不說這些了……許大軍不在,咱倆說說咱倆的事兒好不好?”

魏文的眼淚剛要往下掉,一聽這話,立馬憋了回去,搖著手說:“我感覺你沒必要說了,你的心思我明白,咱倆都不是傻子。”

馮六月皺皺眉頭,說:“我還是那句話,生孩子,給孩子落戶口,然後把我的戶口也落下,我不回陳家莊了……”

說到這裏,馮六月目光堅定地看著魏文:“你要是還想去文化館,那你就回去,咱的計劃不變。”

魏文悶聲哼道:“我不能回去,因為我不放心你和許大軍。”

馮六月跺跺腳:“你腦子裝的是大糞!我跟你說魏文,你不要前程了,我勸不住,你要是整天……”

“你打住。”

“那你說。”

“一句話,你要想甩了我,跟許大軍過日子,那是癡心妄想。”

馮六月的胸口一堵:“我什麽時候說過要跟許大軍過日子了?”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說出口的,要看事實。”

“胡攪蠻纏,不跟你說了!”馮六月一甩手,扭身走進廚房。

魏文盯著馮六月看了一會,走進廚房,試圖去抱馮六月,馮六月閃開。

魏文退到門口,訕訕地看著馮六月:“我會讓你刮目相看的。”

馮六月悻悻地說:“你已經讓我刮目相看了。”

魏文歎一口氣,道:“埋怨的話,你就別說了,我這也是無奈之舉。至於文化館那事兒,你不要提了,我這麽做,你能理解。”

“既然這樣,以後別提許大軍回不回來睡覺的事兒了,不道德。”

“沒事兒。現在你們倆是夫妻,睡裏屋,我睡沙發。規矩得守,反正也就幾個月的事兒。”

許大軍邊往爐膛裏填煤邊回想剛才魏文說的那些話,胸口像是被一團棉花堵著,喘氣都有些不順暢了。魏文,你說你咋就這麽“操蛋”呢,我這裏幫著你的忙,你不感激我不說,你還拿那些不著調的話來給我添堵,你他奶奶的什麽人嘛你……許大軍暗下決心,隻要孩子一降生,立馬讓馮六月和魏文滾蛋。

趙大紅進來,跟許大軍說,上邊準備給許大軍安排個徒弟,是個下鄉知青,這樣許大軍就不用整天這麽累了。

說完,趙大紅怏怏地說:“大軍,你被窩裏放屁。”

許大軍明白趙大紅的意思,解釋道:“這事兒您得理解。現在不是時興喜事新辦呢嘛,婚禮從簡,我連親戚朋友都沒通知呢。”

趙大紅一哼:“是你爸摳門兒吧?”

許大軍笑道:“這你還真說錯了。你算算,以前我那些鄰居家孩子結婚,我爹都給封個紅包吧?我要是辦婚禮,我爹是不是還能往回收收錢?”

“這樣吧,這個月的獎金我給你多發點兒,讓大家再湊湊錢,今晚就讓你把這婚禮補上。”

“那感情好,咋說結婚這麽大的事情也得有個儀式。”許大軍說著,忽然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隻猴子,很多人在牽著拴猴子的繩子。

此時,魏文又在許大軍家喝上酒了。

馮六月說,一共就那幾瓶酒,還是結婚那天許大軍他爸爸拿來的,早喝完了早消停。

“哎,我說,你給句痛快話,到底回不回陳家莊了?”馮六月見魏文隻顧喝酒也不說話,忍不住問道。

魏文仰脖灌一杯酒,斜乜著馮六月,悶聲說:“你回我就回。”

“你就死活拿這個說事兒了是吧?你……算了,我不指望你去文化館了,等我落下戶口就去找工作。”

“你放心,我不在這裏吃閑飯。”

“你幹嘛?”

“筆耕。”

“啥意思?”

“寫作,掙稿費。”

馮六月的眼睛一亮:“這倒是個事兒!我記得那年你寫的一首詩印在公社小報上了,知青點還給你發了一塊錢的獎勵呢。”

魏文搖著手說:“那不是一回事兒。很快你就會看到報紙雜誌上有我的作品,稿費優厚。”

“啥作品,就是詩唄。”馮六月感覺一首詩就算在報刊上發表了,也賺不到多少稿費。

魏文明白馮六月的意思是什麽,邊往杯子裏添酒邊說:“還有小說。”

馮六月忽然想起那年魏文曾經對自己說他要當文學家這件事情,精神一振:“對呀,你能行!”

魏文指指馮六月的肚子,說:“三個多月了,十月懷胎……到明年二月前後,咱的孩子該就出生了。”

馮六月點點頭說:“差不多。”

“男孩呢,咱就叫他魏揮鞭。我,魏文,我弟弟,魏武,魏武揮鞭,大氣!”

“那要是女孩呢?”

“那就隨你,叫魏二月。你六月生的叫六月,我閨女二月生的,就叫二月。”

“也行,你有文化,我聽你的。”

魏文盯著馮六月的臉,感慨地說:“說起來,許大軍還真是個厚道人。這事兒,任誰都不可能接這麽個窩囊差事,不過呢,這話又說回來了,常言道,無利不起早……”馮六月眉頭一皺,打斷了魏文:“又要瞎說是吧?”魏文再灌一杯酒,擰著嘴唇道:“反正我在盯著,他要是敢對你下手,我打他個半身不遂。”

“咱倆都沒有收入,吃著人家的,喝著人家的……”

“要麽我就說他厚道嘛。”

“那麽剛才你還……算了,我看你是喝酒喝迷糊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老許家的人都挺厚道的。”魏文繼續感慨,“別的不說,就說我弟弟。我爹媽走了,那時候我還在我大伯家,我弟弟還小,許大軍他爸爸許福祥看他可憐,就把他接到自己家了,好幾年呢。說起我弟弟來,那也是個要強的孩子,八歲那年就能做飯……大軍他媽去世以後,我弟弟挺難受的,死活要獨立,許福祥拗不過他,就讓他回家了。我回來的時候,我弟弟十多歲了,我在家那些日子,都是他做飯……說實在的,我對我弟弟沒有太深的感情,但是他拿我當哥。”

“你很多年不在家,來家了又下鄉,沒在一起……”馮六月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感覺有些無聊,“算了,不說這些了,說了難受。”

“其實我很羨慕老許家的兄妹三個……”

“你別說了,那天我沒讓紅霞給嚇死。”

“我感覺紅霞這姑娘挺好的。我會看人,別看她風風火火的,但她的眼睛裏透著一股善良,這很可愛。”

“別說她了,說說以後咱倆怎麽辦吧。”

“不是早就說好了嗎?”

“可是眼目前兒,你就這麽賴在這裏,讓人許大軍怎麽跟街坊四鄰和同事們解釋?”

3

魏文上了酒勁的時候,許大軍正被一群同事和幾個浴客簇擁著,走向一家門頭寫著“國營東方紅飯店”的小飯館。

此時,許福祥正在家裏跟許大民說許大軍家的事情。

談到魏文,許大民說,放學的路上,魏武埋怨他不管他哥哥的事兒,讓他想辦法動員魏文回家,實在不行他就要對魏文動武。

許福祥有些急眼:“武子這不牲口嘛!弟弟打哥哥,還有沒有規矩了?這事兒你甭管了,抽空我去找魏文談談。”

“我妹妹沒回來?”發現許紅霞不在家,許大民問。

“回來一趟,又走了,拿著那條破裙子,說是先去向陽理發店學理發,完事兒就去寶英那邊縫縫裙子,她要穿。”

“老三會過日子,隨您。”

“哪兒都好,就這脾氣讓人受不了……”許福祥歎口氣,坐到飯桌旁,“先吃飯吧,得空你說說她,以後別跟人家馮六月擰著,就算那不是她真嫂子,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鬧僵了,以後不好見麵兒。”“就說這事兒嘛,這事兒也太丟人了,”許大民忿忿地說道,“我哥傻,馮六月辦事也真夠可以的。”

“她也是沒有辦法,將就將就吧,沒幾個月的事兒。”

“說是這麽說,可是我哥哥可得遭幾個月的罪,攤上魏文這麽個二皮臉。”

“魏文也夠倔的,放著官兒不當,竟然跑回來……”

“也怪我哥,當初他就不該接這個茬兒,傻到家了。”

“指桑罵槐是吧?”許福祥瞪一眼許大民,“趕緊吃!吃完了找找你妹去。這麽大個姑娘了,瘋瘋張張的,別讓壞人給惦記上。”

說起來,許福祥的擔心也並非多餘。昨天傍晚他看見一個留著長頭發,戴蛤蟆鏡的小青年在院子裏跟安建新他妹妹安雯說話,眼睛時不時地往許福祥家的方向踅摸。等那個小青年走了,許福祥問安雯,這個小夥子是誰?安雯說,他說他叫那五洲,是個滿族人,在儀表廠上班,還是個技術員。許福祥問,他跑咱院兒裏來找誰?安雯說:“沒找誰,就是打聽紅霞打六月姐那天,是咱院兒裏的哪個姑娘讓楊明遠帶去了派出所,他說他跟楊明遠是哥們兒,挺好奇這事兒的。”

許福祥的心一咯噔,被楊明遠帶去派出所的不就是紅霞嘛。

許福祥感覺這個叫那五洲的人不懷好意,但又想不出他有什麽惡意來,懷疑他看上了自己的閨女。

許大民出門,沒有去找許紅霞,他總覺得妹妹就是個孫二娘那樣的女人,沒哪個男人有膽在她的跟前“耍花槍”,許大民去了魏武家。

許大民本來是跟魏武商量怎麽對付杜龍的,說著說著話題就奔田娜去了。

此時的許紅霞穿著那條縫好了的裙子走出向陽理發店,手拿一把剃頭推子往和平裏走,她準備先拿馮國慶的腦袋練練手藝,在她的眼裏,馮國慶最好說話。

那五洲從路邊的一麵牆角轉出來,望著許紅霞的背影,一個勁地咽唾沫。

在魏武家,許大民跟魏武提起田娜,魏武不接茬兒,許大民不好“硬灌”,轉而說起了杜龍。許大民說,昨天下午他去和平裏菜市場幫許福祥賣菜,打聽了一下杜龍的曆史,有人說杜龍他爸爸以前是鋼廠的煉鋼工人,後來就成了“工宣隊”的頭兒,六八年,鋼廠跟國棉八廠武鬥,被人打死了。

“這家夥遺傳了他爸爸的好鬥,”許大民說,“聽說他爸爸被人打死以後,他在他爸爸的墳頭發誓說要殺了那個人。”

“這事兒我知道,”魏武說,“打倒四人幫以後,那個人被判了死刑。”

“也幸虧被槍斃了,不然就讓杜龍給剁成肉醬了……”

“你怕他嗎?”魏武眯眼瞅著許大民,悶聲問道。

“我怕他幹嘛,一人一個血葫蘆,誰是白給的?”說是這麽說,許大民的心還是懸在嗓子眼。

“我不怕他,”魏武矜著鼻子笑,“他在我的眼裏就是一隻沒有頭的蒼蠅。”

“為什麽這麽說?”

“在社會上混,隻有暴力,沒有智商,跟無頭蒼蠅有啥兩樣?”魏武陰著臉著說,他研究過杜月笙,杜月笙為什麽能在高手如雲的上海灘混得風生水起,並不是全都依靠暴力,智商和手段才是他成功的秘訣。“你想想,鎮關西是怎麽被魯智深打死的?”說著,魏文輕蔑地一笑,“在我眼裏,杜龍就是鎮關西。”

“可是魯智深也沒落好呀?因為打死了鎮關西,他被官府通緝……”

“可是他的英名萬古流芳!”

“嘿,你這還用上成語了……”

魏武跟著許大民“嘿嘿”了兩聲,轉話說起了許大民踹倒小爐匠一事,不滿地說:“你在田娜的跟前打小爐匠屬於撬活兒的醜惡行徑。”

許大民反駁道:“你背著我和國慶給田娜寫情書不道德。”

魏武感覺自己吵不過許大民,悻悻地說:“你別沒個‘逼數’行不行?那天我就說了,把她讓給你,你還想咋著?”

許大民笑了:“武子,我還不是跟你較真,你不是讓給我,你是敗了,人家田娜喜歡的是我。”

魏武不以為然:“你說人家喜歡你,人家就喜歡你?憑啥?”

許大民拍拍胸脯說:“憑咱這份豪俠之氣!”

魏武以為許大民是說他當著田娜的麵踹倒小爐匠那事兒,不想,許大民說,這幾天他擔心小爐匠再調戲田娜,一直在保護她。

這下子魏武徹底癟了氣,悻悻地說:“你呀,擱在宋朝,你就是高俅他兒子高衙內……得嘞,樂意保護,你就保護吧,以後我當個瞎子,你倆愛咋咋地。”

魏武的這句話,直到許大民六十歲了也沒忘記,他不理解魏武為什麽要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他一輩子。

第二天早晨,田娜背著書包走在路上,發現許大民遠遠地跟在她的後麵。

許大民的心思,田娜明明白白,加快步伐走過一個拐角,突然回頭——許大民假裝係鞋帶,蹲下,兩眼偷瞄著田娜,心突突亂跳。

田娜笑笑,繼續往前走。

馮國慶走過來:“大民,你說田娜知不知道你在保護她?”

許大民望一眼田娜的背影,搖頭道:“我不管她知不知道,反正我覺得保護她是我的責任。”

“你這個‘老黑白’,這是玩技巧呢……”

“老黑白”這詞兒是前幾天大嘴發明的。那天,大嘴聽說了許福祥和王翠玉鬧的那一出,感覺好笑,但又不敢拿這個跟許大民開玩笑,就對許大軍說:“哥啊,我怎麽聽別人管咱家老爺子叫老不帶彩呢?”許大軍說,沒有顏色的都不帶彩,黑白的,你是唱戲的花臉嗎?不是花臉,都可以叫不帶彩。這話,堵得大嘴沒話可說了,囁嚅道:“那是不是可以喊許叔老黑白?”許大軍說,黑白這玩意兒不分老少。大嘴反應遲鈍,他感覺隻要沾男女之事,都可以稱作“老黑白”。

“我就是一個老黑白,”許大民推一把馮國慶的腦袋,一笑,“你還別眼饞,早晚我讓田娜當你的嫂子。”

“可倒也是,你比我大了幾個月,你要是娶了田娜,我還真該叫嫂子呢。”

“有膽你這就過去喊田娜嫂子……”

“你們倆別太過分了啊,”魏武走過來,瞪著許大民和馮國慶,“當著我的麵兒說這個,跟殺人犯有什麽兩樣?”

大嘴跑過來,問許大民:“我聽說小爐匠這幾天不賣**撲克了,你們是不是又揍他了?”

許大民搖搖頭,說:“我好幾天沒見著他了。”

大嘴問魏武:“我怎麽感覺你們神秘兮兮的,什麽事兒?”

魏武指指許大民,表情訕訕的:“他是老大,你問他吧。”

大嘴拍拍腦門:“哦,對,大民的生日比咱幾個都大……哎,我說老大,咋回事兒這麽神秘?”

許大民一笑:“沒啥,就是幫你找了個嫂子。”

“嘿,聽你這話說的……我是不是還得謝謝你啊?”

“不客氣。”

大嘴摸摸後腦勺:“我怎麽有點兒迷糊呢?”

魏武怏怏地哼道:“迷糊就對了,連我都迷糊著呢。”

大嘴似乎瞧出了什麽,不理魏武,對許大民說:“大民,咱不開玩笑了,你跟我說,這幾天你是不是在追求田娜?”

馮國慶接嘴道:“你老是慢半拍,還追求呢,人家早就摟著親上嘴了。”

大嘴摸摸後腦勺:“不能這麽快吧?”

魏武瞥一眼在一旁壞笑的許大民,悻悻地說:“還真就這麽快,他有祖傳絕招……”

小勇背著書包跑過來,衝許大民和魏武抱一下拳,一臉崇敬地說:“大民哥和武子哥簡直太牛了,連小爐匠都敢打……”

大嘴瞪一眼小勇:“我們這裏正聊著正事兒,你跑來幹嘛?”

“你不是說這幾天咱們要防備著杜龍……”

“防備啥杜龍,他已經‘尿’了!我們是在研究‘黑白’的事兒呢……對了大民,你還真跟田娜兩個親嘴了?說說,說說,啥滋味?”

“沒啥滋味,”魏武掃一眼正要說話的許大民,“田娜老家湖北,吃辣,把大民的嘴辣腫了。”

感覺魏武在吃醋,許大民生怕他再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故意跟大嘴打鬧。

大嘴鬧不過許大民,轉向馮國慶,二人打鬧著跑遠。

許大民剛要跟魏武說說他跟田娜的進展情況,也好讓他死心,突然看到小爐匠出現在前方,身後跟著杜龍和一個光著膀子,渾身刺青的大漢。

小勇看見了杜龍,表情緊張地對許大民和魏武說:“杜龍來了……”

許大民和魏武同時把頭轉向小勇指著的方向。

小勇的聲音有些發顫:“旁邊的那個人叫劉彪,也是剛從監獄裏放出來的。”

魏武輕蔑地一笑:“拿監獄嚇唬誰。”

許大民望一眼越走越近的杜龍等人,有些緊張:“武子,咋辦?”

魏武收起笑容:“隻有被打死的,沒有被嚇死的。”

小勇的腿開始哆嗦:“我去找國慶和大嘴……”

魏武不屑地掃一眼小勇:“你趕緊走吧,別跟這兒湊熱鬧,再濺一身血。”

小勇望一眼杜龍,撒腿跑遠。

杜龍吐掉嘴上叼著的煙頭,走到許大民和魏武的跟前,掃視著他們:“誰是許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