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磕頭之仇

1

許大民看著杜龍陰森森的臉,遲疑片刻:“……我。”

杜龍衝站在一旁的劉彪勾勾手,劉彪將一塊板磚遞給杜龍。

杜龍揮起板磚——板磚在許大民的頭上四分五裂。

魏武撲向杜龍,被劉彪一棍掄倒。

許大民拽起魏武,拉著他要跑,被小爐匠掄過來的鐵管打在脖子上,撲倒在地。

魏武反身去扶許大民,臉上接連中了杜龍幾拳,仰麵跌倒。

小勇在學校門口攔住大嘴和馮國慶:“快,快快!武子哥和大民哥遇上杜龍了……”

大嘴、馮國慶、小勇和李春等幾個人趕回來的時候,杜龍等人已經走了,隻留下鼻青臉腫的許大民和魏武。

小勇看看魏武又看看許大民,哆嗦著腿說:“我該快點去找國慶哥和大嘴哥的……”

馮國慶的臉色發慌,話都說不利索了:“那管什麽用?杜龍可不是一般人敢惹乎的,他,他,他……”大嘴拍拍馮國慶的肩膀:“國慶,別說慫話。”馮國慶哆嗦著腿說:“不是慫話,是實話……剛才幸虧我不在……不是,不是,是他們出手太狠了……這,這是要把人往死裏打呀。大民,要不咱告派出所去?”

許大民瞪一眼馮國慶:“你有點出息吧。”

馮國慶不敢去看許大民的臉,轉頭問魏武:“要不先去醫院看看傷?”

魏武低著頭不說話,頭上還在流血,大嘴要去扒拉魏武的頭發,被魏武推開。

“我回家拿刀,我要殺了杜龍!”大嘴要走,“我爸爸在肉聯廠殺豬,家裏有剔骨刀,我非殺了杜龍……”

“回來!”魏武一把將大嘴拽了回來,“要殺,也是我殺,輪不到你!”

“行,你殺……”大嘴一哼,“當年你打大剛子,大剛子要跟你拚命,還不是我出手……”小勇拽拽大嘴的胳膊,一臉嚴肅地對馮國慶說:“國慶哥,你跟二位哥哥說說,以後我要跟著你們混……”這話讓許大民感覺不爽,許大民瞪著小勇說:“混什麽?”“混江湖呀!不然就讓人給欺負死了。”小勇激動地說,“別的不說,就說小爐匠,他見了我們就打,以後要是不硬氣起來,能讓他活活給欺負死。我跟你說實話,大嘴哥沒保護我們之前,小爐匠每天都攔著我們要錢……”

“小爐匠算個屁!”大嘴的喊聲,嚇得馮國慶一哆嗦。

“可是杜龍……”馮國慶剛要說什麽,話頭被大嘴攔住:“小爐匠現在把他哥哥搬出來了,咱們要是認慫了,以後和平裏就不和平了,誰不知道杜龍是這一帶出名的大哥?”魏武一哼,不滿地看著大嘴:“誰的大哥,你的?”“你瞧你這急性子,你聽我把話說完嘛……”大嘴說,“我的意思是咱不怕他,長江後浪推前浪!愣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咱拿命跟他玩,他玩得起嗎?”

魏武挑眉一笑:“你這才說了句在點子的話。”

馮國慶心中發虛,顫聲道:“這事兒扯平了,拉倒吧。”

“這事兒沒完!”魏武大聲說,“我們打小爐匠是正義之舉,杜龍打我們是欺負人,是爺們兒的,必須跟他鬥!”

馮國慶說:“那得好好合計合計,不打無把握之仗。”

魏武道:“這事兒與你無關,害怕,你就別上學了。”

“本來我就不想上了……我姐姐既然回來了,我就不能讓她再回去了,我要下鄉,頂替她。”

許大民問:“早晨我哥是不是跟你說這事兒來著?”

“大軍哥跟我耍心眼兒,想在我姐跟前賣個人情,我沒搭理他。”

“他倆現在是什麽關係你都知道了吧?”

馮國慶指指魏武,說:“連他都知道了。”

許大民用一根手指戳戳馮國慶的胸口:“這事兒不許往外傳啊,這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情。”

大嘴不解地問:“什麽事兒?”

“還能什麽事兒,就是給你找個嫂子的事兒。”

“田娜呀……大民,不是我給你潑冷水,你想想,自古以來哪有平民家的兒子娶官家女的?咱得量量肚子吃幹飯。”

許大民拍拍大嘴的肩膀,挑眉一笑:“我呀,還就是吃定了這碗幹飯了。”

魏武聽不下去了,悶聲道:“大民,咱們挨了打,你有什麽打算?”

剛才挨打的場麵閃過許大民的眼前,許大民的牙齒咬得咯咯響:“動刀者,必死於刀下!”

許大民這裏正盤算著怎麽複仇,沒想到,杜龍已經在準備斷他的後路了。

在和平裏菜市場,杜龍走到正在整理蔬菜的許福祥跟前,眯眼瞅著他。

許福祥心裏發虛,以為杜龍是來找茬兒的,衝杜龍哈哈腰,說:“小杜,你看我這攤兒上沒有蔥薑蒜啥的。”

“你住和平裏吧,老許?”杜龍的語氣很平和。

“哎,哎,我是住和平裏,院子大著呢。以前是個有錢人家的宅院,解放後給分了,分前中後三個院子呢,我家住前院兒中間那裏……”

“你有個兒子叫許大民?”

許福祥一怔:“對呀,你認識?”

杜龍一笑:“我不認識,我弟弟認識,你兒子挺厲害啊。”

許福祥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下意識地問:“我兒子咋了?”

杜龍笑一笑,拍著許福祥的肩膀說:“你回家問問他吧。”

許福祥料定許大民給他惹了禍害,菜也不賣了,趕到學校,把許大民喊回家,問他跟杜龍發生了什麽事情。許大民臉上的傷在那兒擺著,明白這事兒躲不過去,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跟許福祥說了。許福祥感覺天都塌下來了,找出繩子,把許大民綁起來,又是巴掌又是鞋底,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揍。

許大民滿腹委屈地說:“不是我先動的手,是杜龍他弟弟先……”

許福祥揮起秤杆,猛地掄在許大民的肩膀上。秤杆斷了。許福祥脫下一隻鞋,猛抽許大民的肩膀:“你說你幹點啥不好,你去摸老虎屁股!今兒我揍你,不為別的,為你不長眼!”許大民眼淚汪汪地說:“爸,從小您就教育我要有正義感……”“正義,正義,正啥義?強嘴!你說你惹誰不好,你非去惹那個門神的弟弟,想不想活了?”許大民流著眼淚辯解:“是他弟弟欺負人……”許福祥又掄起了鞋底子:“以為你是武鬆、李逵、張飛、魯智深?”

許紅霞進門,一把奪下許福祥手裏的鞋:“爸,你幹什麽呀!”

許福祥指著許紅霞,手指顫抖:“你起開,再攔我,我連你一起打!”

許紅霞把脖子往許福祥的跟前一橫:“來,你打。”

許福祥揚起巴掌,遲疑著。

許紅霞抻著脖子往許福祥的懷裏拱:“你倒是打呀?”

許福祥揚起巴掌要打許紅霞,又下不去手,忿忿地哼了一聲:“你媽要是活著,看她打不死你……”

許大軍進門,看一眼跪在地上的許大民,一愣:“爸,咋了?”

許福祥指著許大民,悶聲道:“你問他!”

“哥,水滸傳你看過吧,鎮關西欺男霸女,你說他該不該挨打?”許大民仰臉看著許大軍,委屈得要死。

“嘿,你還真拿自己當魯智深了!”許福祥又要去打許大民。

“路不平,有人踩!”許大民橫著脖子嚷道。

許福祥撿起地上的一隻秤砣:“還強嘴!我打死你!”許大軍上前一步,奪下秤砣:“爸,您消消火……”許福祥瞪一眼許大民:“你說你惹弄誰不好,你去惹弄那個吃人的祖宗,你還想不想過安穩日子了?”許大軍問許大民:“老二,你惹弄誰了?”許大民說:“杜龍他弟弟……”許大軍大吃一驚,他早就聽說過杜龍的霸道,也知道他在和平裏菜市場是個什麽樣的角色,倒吸一口涼氣:“哎呦老天爺!老二,你,你這不是給咱爸惹禍嘛……怪不得咱爸打你。”

“杜龍也打我了。”

“你以為打完就完事兒了?”許福祥踹一腳許大民,“你不知道他什麽德行?你這就套上了!”

“爸,你先別發火,”見許福祥又要打許大民,許紅霞護住許大民,問許大民:“杜龍是誰?”

“小爐匠他哥哥。”

許紅霞皺起眉頭:“小爐匠他哥哥咋了?他就是座山雕、南霸天他哥哥也不能隨便打人吧?還有沒有王法了?不行,我找他去!他在哪兒?”

許大軍拽一把許紅霞:“老三,你就別拱火了,沒看老代表正發著火呢嘛。”

許紅霞抱抱許福祥的肩膀,拉起許大民:“二哥,你也別跟咱爸強嘴了……”

“爸,我不該跟您強嘴。”

“爸,你看我二哥都認錯了,您就消消氣,給他鬆綁吧?”

許福祥給許大民鬆著捆綁:“你也別怨我打你,打你是讓你長長記性。以後不該戳弄的人,別戳弄,老實人不吃虧。”

見許福祥有點消火了,許紅霞調節氣氛,故作不滿地對許福祥說:“為不點啥事兒就打我二哥,你怎麽不打我大哥……”“你大哥我老實,不惹咱爸生氣,對吧,老代表?”許大軍明白許紅霞的心思,跟著打哈哈。許福祥瞪一眼許大軍,對許紅霞說:“你還別以為我不敢打你,你要是也敢做給你爸丟臉的事兒,我照樣打你。”許紅霞眉開眼笑地說:“爸,您放心,你閨女不做讓你不開心的事兒。”許福祥的火氣徹底消了,丟下繩子,撇撇嘴:“瞅你這張好嘴……”

許大民小心翼翼地問:“爸,您不生氣了?”

許福祥歎口氣道:“我不生氣了不等於杜龍不生氣了,明兒一早跟我去菜市場,給他道個歉,這對咱家有好處。”

2

許福祥讓許大民去給杜龍道歉,許大民不敢不聽,但他心裏憋屈,感覺該道歉的是杜龍。摸著後腦勺上還在隱隱作痛的那個大包,許大民在心裏罵自己是個廢物,明明設計好要用摔跤招式對付杜龍的,為什麽一照麵就“尿”了呢……回想杜龍鐵塔一樣的身板和他那雙狼一樣的眼睛,陣陣寒意襲上許大民的心頭。我沒有跟杜龍對抗的能力……許大民心情沮喪,算了吧,算了吧,明天去給杜龍道個歉,以後好好上學,拿到畢業證就去下鄉當知青,遠離這頭惡狼。

打定主意,許大民的心情開朗起來,拉著許大軍談起他和馮六月、魏文的事情。

許大民實在是不想提他和馮六月、魏文的事情,借口要去給安建新打家具,走出了許福祥家。

許大軍走到自己家的門口,聽到馮六月在跟魏文爭吵著什麽,不由自主地站住。

魏文怒目瞪著馮六月,大聲嚷:“你說啥?我賴著他?我怎麽不賴別人?他霸占了我的老婆!”

馮六月撇撇嘴,哼道:“還口口聲聲文明人呢,你聽聽你說的這些難聽話。”

魏文喝一口酒,衝馮六月一笑,蔫蔫地說道:“話糙,理不糙。”

“算了,我不跟你吵吵了,你以後別喝酒了,都是酒給鬧的。”

“以後我就是想喝,許大軍也供不起,一個破燒鍋爐的……唉,說起這個來,我是一肚子委屈。我滿腹經綸,學富五車,連個燒鍋爐的都不如。”

馮六月沒好氣地說:“組織上不是不給你機會,你不要,怨誰。”

“怨愛情……六月,你還記得咱們倆在知青點的蹉跎歲月嗎?”

“有的記著,有的記不著。”馮六月有一搭沒一搭地應道。

“我懷念下鄉生活……”魏文的聲音變得感慨,“莊稼人熱熱鬧鬧一起割麥、打場,送公糧,很歡樂。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麽種麥子的吃不上白麵,不種麥子的反而吃得上?我記得那年我們組的劉誌強在麥垛上吹笛子,吹的曲子是揚鞭催馬運糧忙,很歡樂。他在那裏吹著,我就在那裏想,那一麻袋一麻袋的麥子上沾著多少種麥子農民的血汗呀,這些血汗送到城裏,他們的心會不會滴血?六月,你也知道,陳家莊的鄉親隻有收麥的時候能吃幾頓白麵,平常吃的都是地瓜和苞米餅子……那年,你割麥子,鐮刀把你的手割破了,臉也曬爆了皮,你坐在麥地裏哭,我過去了,看著你,我在心裏哭,難受得心如刀絞,萬箭穿心……”

馮六月哽咽兩聲,一把抱住魏文,在他的肩頭啜泣。

魏文輕輕拍打著馮六月的後背:“六月,我想通了,我支持你在城裏落戶。”

“要是我弟弟下鄉,我就能落戶,國家有規定……”

“國家規定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以前還規定一戶人家隻能有一個子女留在城裏呢……這事兒,你可不能跟你弟弟開這個口。”

“我就是隨口說說。”

“有句實話,本來我不想跟你說,既然說到這裏了,我就跟你說吧。”

馮六月把頭從魏文的肩膀上掙回來:“你說。”

魏文說:“下午我出去溜達,居委會主任王仙娥說,知青點有電話找你,我就替你接了,是周建國打來的。”

馮六月擔心地問:“是不是說你去文化館那事兒黃了?”

魏文無所謂地一笑:“那是禿子頭上的虱子,你呀,連用問都不用問。”

“我就是不甘心……”

“六月,我跟你說實話吧,”魏文歎口氣道,“當初組織上找我談話,也沒有正式任命,我隻是感覺機會來了,要做到萬無一失,才想出那個點子,誰知道半道上……”馮六月打斷魏文,不滿地說:“當初這個主意可是你出的。”“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我……算了吧,這事兒不說了。”魏文感覺心堵,不想說什麽了。悶了片刻,馮六月問:“周建國在電話裏說什麽了?”魏文盯著馮六月的臉,說:“他說帶隊的讓他通知你回去。這事兒,較起真來還真是挺麻煩的。”

“我要是回去,孩子怎麽辦?”愁緒又湧上馮六月的心頭。

“我想好了,讓大軍去找你弟弟談,這樣不影響你和國慶的姐弟感情。”

許大軍一步闖進門來:“說什麽呢你們!”

魏文心虛地看著許大軍:“你都聽見了?”

許大軍不理魏文,斜乜一眼馮六月:“你們吃餑餑,讓我摟柴燒火?我不幹這麽缺心眼的事兒!”

馮六月吸吸鼻子:“你這是喝了多少酒啊……”

“大軍,你不是不喝酒的嘛,喝了酒,做決定不好。”

“不喝酒,我不好意思做決定。今兒就算是酒壯慫人膽吧,我決定從今往後回來睡覺。”

魏文笑了:“你看,明白人一個嘛。大軍,我也是這麽決定的。”

許大軍瞪著魏文:“你有什麽資格替我做決定?臉皮太厚了吧。”

“咦,大哥,咱不是說好和平相處的嘛,咱不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這還雞毛蒜皮呀,您這心可真夠大的還。”

“大軍,咱不開玩笑了。”魏文朝馮六月使一個眼色,道,“既然剛才我倆的話你都聽見了,你考慮考慮咋樣?”

“不咋樣!”

魏文“咦”一聲,剛要說話,被馮六月拽了一把。

馮六月給許大軍盛一碗稀飯,轉話道:“大軍,我聽國慶說,大民惹了菜市場那個叫杜龍的大混子。”

許大軍擺擺手說:“沒啥,我爸爸精明,明天帶大民去給他道個歉就沒事兒了。”

馮六月說聲“那就好”,給許大軍夾菜。

魏文指指許大軍,不滿地說:“以後下了班就早點回來啊,別讓一個懷著孕的女人給你做飯。”

“啊啊,知道,以後我做飯……”

“這就對了嘛,廚藝常練之,不亦樂乎?”

馮六月拍拍桌子:“魏文,我發現你的臉皮不是一般的厚!你沒有手嗎?憑什麽讓人大軍給你做飯。”

見馮六月有點上火,許大軍擺擺手說:“沒啥,應該的,我是家長嘛。”

“聽見了吧,六月?”魏文滿意地笑了笑,眯眼看著馮六月。

“算了算了,不跟你說了……”馮六月轉話道,“大軍,我落戶口這事兒挺麻煩的。我聽燕子說,要是能托關係找個接收單位,這事兒才能有點兒眉目。”

“我哪兒有關係?”

“老早我就聽你爸爸說,他認識咱市的革委會主任杜成功……”

許福祥剛吃完飯,許大軍就來了。

許大軍邊收拾桌子邊說:“以後吃完飯讓大民收拾,你舍不得用紅霞,就該讓大民收拾,別吃了飯就出去瘋。”

許福祥感覺許大軍這話說得有點莫名其妙,開口道:“你是有事兒要跟我說吧?”

許大軍坐下,給許福祥倒一杯茶水,說:“爸,革命現代京劇杜鵑山您看過吧?”

“三歲孩子都看過,咋了?”

“杜鵑山上的赤衛隊誰說了算?不是隊長雷剛說了算啊,是柯湘。柯湘什麽官銜兒?黨代表呀!您是咱家老代表……”

“你又憋著什麽好屁?”許福祥皺起眉頭,他明白許大軍這是在“鋪墊”什麽。

“我的意思是說,這當領導的,都是管大事兒、管出麵拍板的。您兒媳婦落戶口這算咱家的頭等大事,咋說您也不能推辭吧?”

“我兒媳婦?可是她馮六月……”許福祥想說難聽話,又說不出口,把話打住。

“可是什麽呀,爸,您是說馮六月她不是咱老許家的真媳婦兒是吧?我跟您說,這事兒不管咋說,全院兒的人可都拿她當咱老許家的真媳婦兒。”

許福祥斜乜一眼許大軍:“你也拿她當你自己的真媳婦兒了吧?”

許大軍咧著嘴笑:“你瞧,您這還真拿我當傻子了。您兒子不傻,且不說我跟馮六月早有約定,就說人家壓根就不稀罕我,我去湊這熱鬧幹嘛呀。”

許福祥皺起眉頭:“你沒湊熱鬧嗎?我告訴你,這事兒我要是提前知道……”

“提前知道,您肯定不會讓我去湊這個熱鬧。可是您再想想,您是那麽冷漠的人嗎?打從記事起,我可見過您不少幫人忙,不計較得失的事兒。”

“可這事兒也忒大了。”

“跟魏文比起來,這事兒比芝麻還小。你想想,魏文把老婆送給別人,多丟麵子的事兒?咱站在魏文的角度上……”

“你給我打住!”許福祥指指許大軍,怒從心起,“我看你呀,還就是傻得不輕!人家魏文沒把老婆給你。”

“這個我有數,我讓您幫馮六月趕緊把戶口解決了,也是這個意思。事兒早辦利索了,魏文還能早點兒帶著馮六月離開咱家不是?”

想想許大軍說得有道理,許福祥蔫了:“你自己有個數就行。”

許大軍再給許福祥倒一杯茶:“您還是出出麵吧,早給她辦利索了,也好讓她早回去。咱家清淨,三大爺的房子也早點兒還給人家。”

許福祥喝一口茶水:“出麵可以,可是這事兒我沒那本事辦。”

“您不是認識杜主任的嘛,您找他試試。”

“這……你成家了,這就是你家的事兒,你自己去不行嗎?”

“那效果能一樣嘛,打個比方,人家美國總統卡特來咱中國訪問,您派個省長去接待……”

許福祥在桌子上頓頓茶杯:“嘿,你這還上升到國際關係了,我有那個權力派省長嘛我。”

許大軍腆著臉笑:“省長您派不動,您自個兒,您派得動吧?就您這規格……”

“我什麽規格?”

“您是杜主任的戰友,您去見見您的老戰友,也不差斤兩。”

“這是賣菜?還論斤兩的。”

許大軍雙手捧著茶杯,給許福祥敬茶:“爸,您就別推辭了,這事兒,離了您,誰都解決不了。”

許福祥想一想,接過茶杯,一飲而盡。

許大軍學京劇《紅燈記》中李玉和的道白,朗聲道:“爸,有這杯茶墊底,什麽樣的事情,您全能對付!”

3

第二天一早,許福祥“押著”許大民走進菜市場,彭三看見許福祥和許大民,拉著杜龍走過來。

杜龍抱起膀子,斜眼看著許大民。

許福祥推一把許大民:“還不趕緊給你龍哥道歉!”

許大民低下頭:“龍哥,對不起……”

杜龍擺擺手,斜乜著許大民。

許大民不敢抬頭,心憋屈得想哭。

許福祥偷偷拽一下許大民的胳膊,衝杜龍哈哈腰,一臉謙卑地說:“小杜,你看孩子這也……”

杜龍推開正要幫腔的彭三,指指許福祥:“老許,你這態度不錯!可是你問你兒子,一句對不起就完事兒了?”

許大民抬起頭來看著杜龍:“要不你再打我一頓。”

杜龍“喲嗬”一聲,瞪著許大民:“小子,聽這意思,不服氣是不是?”

許福祥蹬一腳許大民的腿彎:“快給你龍哥跪下。”

許大民掃一眼越來越多的圍觀者,搖頭道:“不。”

彭三扯扯許大民的胳膊,小聲說:“大民,聽話。”

許大民搖搖頭:“我不。”

許福祥大聲道:“跪下!”

許大民扭頭看著許福祥:“打死我,我也不跪。”

杜龍衝許大民翹翹大拇指,一下一下地拍巴掌:“好,小夥子是條漢子。要不,我給你跪一個?”

彭三衝杜龍賠個笑臉,往杜龍跟前推許大民:“大民,你是個懂事兒的孩子,你聽你爸爸的……”

許福祥拍一下彭三的胳膊,提提褲腿,跪下,仰臉看著杜龍。

魏武聽說許福祥在和平裏菜市場當著很多人的麵給杜龍下跪,感覺自己的頭發都紮煞起來了,這也太丟和平裏大院的臉了!

魏武從教室裏喊出許大民,怒目瞪著他:“你就那麽慫?”

許大民知道魏武聽說了許福祥給杜龍下跪的事情,也明白他說這話的意思,心堵得要死,但又沒法跟魏武解釋清楚這事兒,隻好辯解說“我沒跪”。

魏武大吼一聲:“你爸爸跪了!”

許福祥給杜龍下跪的一幕重現眼前,許大民咬咬牙,心說,杜龍,你給我等著,磕頭之仇,誓死必報。

魏武拉著許大民走出校園,說要跟他一起去菜市場找杜龍,豁上一個死,也要讓杜龍給許福祥下跪,把這麵子掙回來。

掂量來掂量去,許大民感覺在這個當口上去找杜龍,不但等於“自取滅亡”,許福祥也就沒法再在和平裏菜市場賣菜了,而且將來老許家的日子也將不得安寧。魏武看出了許大民的心思,提議道:“要不這事兒你就別管了,我找他去,隻要他打不死我,這輩子我就黏上他了。”許大民說,這個仇必須報,但咱們得尋找一個合適的機會,爭取一次性把他打服了,要不將來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煩。魏武沉思片刻,點點頭說:“這事兒我來辦,你先別驚動他。”

許大民明白魏武的心思,挨打的那天魏武就對許大民說他跟杜龍從今往後不共戴天,“不是杜龍弄死我,就是我弄死他!”

許大民知道,魏武說話向來說到做到,而且他的話說出來都是經過一番考慮的。

“我記得那天你說你研究過杜月笙,”許大民很擔心魏武跟杜龍硬碰硬會惹出天大的事來,提醒他說,“我覺著那天你說的話很對,對付杜龍這種不要命的主兒,最好用智商。”魏武陰著臉說:“你別管了,這是我的事兒。”

“你是不是有什麽辦法了?”

“沒有,就一個字,打。”

“杜龍其實也不是沒有智商,我聽賣魚的趙四說,他對待他身邊的人很有義氣……”

“沒有腦子,義氣就是一個屁!”

許大民讚同地點點頭,剛要說話,看見許大軍騎著自行車過來,許福祥坐在自行車後座上。

魏武招呼跑向這邊的大嘴和小勇退到路邊,示意他們不要說話。

許大民以為許福祥是來找他的,迎住許大軍,問許福祥是不是來找他的?許福祥說,他要去居委會打個電話,幫馮六月找個工作。

許大民要走,被許福祥拽住。許福祥瞥一眼站在路邊的魏武,小聲問許大民,打小爐匠的是不是還有魏武?許大民不想把魏武牽扯進來,他覺得這是自己的事,就說魏武沒動手,是他自己打的。許福祥說,杜龍說魏武也打了,讓魏武去給他磕個頭,不然他就砍了魏武的手。

許大民哼道:“那就砍我的手好了。”

“我知道你小哥兒倆從小就要好,武子住在咱家的那幾年,你倆就像親兄弟。可這親兄弟也得把責任分清是吧,該誰承擔的責任就得誰來承擔。”

“你不是已經給他跪了嘛。”

許福祥似乎不敢與許大民對視,囁嚅道:“我那是替我兒子跪的,我沒替武子跪……算了,我不跟你說了,你讓武子躲著點兒,慢慢我跟杜龍說。”

許大民不滿地哼了一聲:“您可真夠可以的。”

“什麽意思,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我誰的氣也沒生。”

“等你有了兒子,你就理解我了。”

“您追過來,就是想跟我說這個?”

許福祥盯著許大民的臉看了一會,開口說:“大民,我問你,小爐匠是不是還在上學?”

許大民點點頭,不解地問:“怎麽了?”

許福祥沉吟半晌,說:“那個壞小子我打聽過什麽德行。你倆結了梁子,他又有他哥哥撐腰,以後肯定會找你的麻煩。”

許大民一哼:“我不怕他。”

“算我怕他行了吧?我看,為了避免再起衝突,明天你就別上學了。”

許福祥說出這話,忽然感覺自己不但是個“老實孫”,還是個“土鱉”,心中竟然有一種對不起許大民的感覺。

一聽許福祥說不讓自己上學了,許大民一怔,看著許福祥,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魏武跑過來,把許大民拽到一邊,望一眼許福祥,小聲說:“聽老爺子的,去了菜市場,不但老爺子放心,咱們還能趁機收拾杜龍。”

許大民稍一思考,走到許福祥跟前,說:“爸,我答應你。”

許福祥舒了一口氣:“好,杜龍不是原諒你了嘛,你不用害怕,我和你三大爺都在……”

馮國慶跑過來:“許叔,我姐在居委會那邊等您,著急了!”

許大軍用自行車馱著許福祥趕到居委會的時候,幾個鄰居正在居委會門口嘰嘰喳喳地議論著許福祥給杜龍下跪的事情,馮六月站在一旁默默無言。

許福祥對著幾個鄰居作揖:“拜托各位,我給人下跪這事兒千萬不能讓紅霞知道。”

王仙娥插話道:“老許,聽說你要給一個大官兒打電話?”

許福祥“嗯”一聲,對鄰居們說:“各位都忙去吧,千萬,千萬!”

鄰居們應承著,散去。

許福祥拿過窗台上的電話機,準備撥號。許大軍不放心地說:“爸,您好好跟人解釋一下咱家這情況啊。”

許福祥擺擺手說:“我比你明白,走吧,上你的班兒去。六月,沒事兒你也走吧,這事兒我能辦。”

馮六月看著許福祥,想要說什麽,被許大軍拉走。

王仙娥問許福祥:“您這是要給哪個大官兒打電話呀?”

許福祥矜持地回答:“跟你一樣,也是個主任官銜兒。”

“主任多了去了……”

“市一級的。”

“市革委會主任?”王仙娥吃了一驚,“哎呦,那可是個大官兒!擱以前,那就是市長。”

“兼市委書記。”

“是不是杜成功,杜主任?哦哦,想起來了。以前我就聽您說過,您和杜主任兩個是戰友,一起參的軍,後來你……”

電話撥通了。

許福祥清清嗓子:“喂,市革委會嗎?麻煩您找一下杜主任。”

那邊問許福祥是誰,要找誰?

許福祥一下子緊張起來:“我,我我……我和平裏的老許,你跟他說,我叫許福祥,他知道的。”

那邊說聲“您稍等”,許福祥生怕對方掛電話,連聲說:“不著急,不著急,我能等,我能等。”

王仙娥拍拍桌子說:“我說老許你咋回事兒?你說和平裏,人家能搭理你嘛,你應該直接說您是他的老戰友……”

許福祥噓一聲,指指電話聽筒。

電話那邊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喂,我是杜成功,你哪位?”

“是不是杜主任?哎呀,我,我,我是祥子啊!老杜,你還記得我嗎?我祥子!我……”許福祥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了,“你想想,那年咱倆一起參軍,後來我……老杜,我許福祥啊!”

“許福祥?”杜主任在那邊說,“抱歉,我想不起來了。”

“好好想想,好好想想!那年我在立春鍾表行當夥計,你從鄉下來,餓暈了……”

“你記錯人了吧?”杜主任的聲音冷冷的。

“不能啊,有一年你被打倒了,在桃源河那邊修水庫,我還見著你了,我沒敢過去見你,這些年我也沒好意思聯係你……”

杜主任那邊掛了電話。

許福祥茫然地瞅著電話聽筒:“怎麽會呢,怎麽會?”

王仙娥掃一眼許福祥,揶揄道:“不著急,您再想想,您還認識多大的官兒?”

許福祥還要去撥電話號碼,電話機被王仙娥收走。

許福祥看著等在旁邊的許大軍和馮六月,表情有些尷尬:“杜主任就是太忙了,國家大事,百姓生活……”

許大軍失落地說:“爸,我都聽見了。”

許福祥有些惱火,瞪著許大軍說:“你也以為我不認識杜主任是吧?走著瞧,早晚證明給你們看,這關乎我的臉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