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癩蛤蟆守著烤大鵝

1

魏武一臉怒氣地瞪著魏文:“你說你給不給我丟人?好幾個月不回來,這一回來,不回咱自己家,倒跑人許大軍家喝上酒了。”

魏文打個酒嗝,笑道:“這有啥?”

魏武指著魏文的鼻子:“不知道人家許大軍和馮六月結婚了?你跟馮六月又……瓜田李下,知道啥意思不?”

魏文皺起眉頭:“你一邊呆著去!我讀的書比你多。”

“我在上高中!”魏武大聲嚷道。

“對,上高中是不是我供著你?”

“是國家供的!你是說我吃的,喝的,穿的是吧?那是鄰居們!要不要我給你數數?”

“親兄弟,計較這個幹嘛,忒俗。”魏文有些氣餒。

“我不跟你強了,我勸你別騷擾許大軍兩口子了。”

魏文望一眼許大軍家半開著的門,小聲說:“有些事情我現在還不方便告訴你。你記著我這句話,許大軍很快就會崩潰,到時候我帶著馮六月……”

“你這不是二皮臉嘛!”魏武憤然打斷了魏文。

“二皮臉的不是我,是誰,你很快就知道了。”

說完,魏文衝魏武揮揮手,搖搖晃晃地走進許大軍家,繼續喝酒。

許大軍給魏文夾一筷子菜,問:“武子是不是來喊你回家睡覺的?”

魏文喝一口酒,一本正經地說:“不是,是跟我控訴四人幫呢。”

許大軍愣住:“這……這不會吧。”

“怎麽不會?”魏文一臉嚴肅地看著許大軍,“四人幫搶班奪權,淩駕於黨中央之上。我弟弟說,現在你許大軍也淩駕於我魏文之上。”

“你把實話告訴武子了?”許大軍忽然有些心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心虛。

魏文呷一口酒,悠悠地吐出兩個字:“然也。”

許大軍的心更虛了:“你,你……”

“你別聽他瞎說,他可比你要麵子多了。”馮六月衝魏文一哼,心說,這人怎麽忽然就變得臉皮這麽厚呢?

許大軍放下心來,衝魏文翹翹大拇指:“文哥,你講究。”

“你別一口一個文哥的啊,我承受不起,現在你是我哥。”

“你比我年紀大嘛,該叫哥……”

“你比我道行深,所以你就別推辭了,哥。”

“你是真喝多了……”許大軍的語氣很是無奈,這都啥呀,我是你哥,這要是當著街坊四鄰的麵兒,你是不是得管馮六月叫大嫂呀?亂彈琴。

見許大軍不說話了,魏文舉起酒杯,乘勝追擊:“來,哥,我敬你一杯!願你倆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

許大軍捂住自己的酒杯:“我不喝了,時候不早了,早點睡吧。”

“得嘞,我也不喝了,該睡覺了。”魏文說完,一口幹了杯中酒。

“回家睡吧。”馮六月生怕魏文在這裏睡,讓鄰居們知道會嚼舌頭,趁機接話。“這裏就是我的家,不信你問我哥。”

魏文掃一眼許大軍,表情有些無賴。“魏文,你別這樣……”

馮六月要去拉魏文,被許大軍拽了一下:“文哥喝醉了,你別計較。”

魏文衝馮六月一笑:“別擔心,洞房是我哥的,我不跟我哥搶,以後啊,小弟我就睡沙發了。”

感覺魏文真有“長住沙家浜”的意思,許大軍有些不高興了:“你這意思就是賴在我這邊,不走了唄?”

魏文倒一杯酒,呷一口,挑眉一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這句詩,許大軍上學的時候學過,大概知道什麽意思,連忙接口:“文哥你別誤會,我沒催你走,我就是覺著你要是住在我這裏,街坊鄰居們會弄不明白咋回事兒……哦,可倒也是,這事兒還就是不明不白……六月,你說這可咋辦,我爸這愛了一輩子麵子,要是街坊鄰居閑言碎語,還真不好辦了。”

馮六月瞅著魏文看上去有些放肆的臉,想要發火,聲音卻是怯怯的:“魏文,我看你暫時還是回去吧……”

魏文擺擺手,躺下了:“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許大軍搔兩把頭皮,衝馮六月攤攤手:“哎呀,瞧這意思還就是不走了唄。”

門外,許紅霞的耳朵貼在門縫邊,聽著裏麵的說話聲,眉頭緊皺。

馮六月猛推一把魏文,柳眉倒豎:“當初咱倆是怎麽說的?說我不守信用,你更不守信用!”

魏文坐起來,斜乜著馮六月:“話既然說到這裏了,那咱兩個就當麵鑼對麵鼓地敲個明白。”

馮六月撇嘴一哼:“難道還不明白?是,咱倆商量好跟許大軍假結婚,也商量好等孩子生下來我就跟許大軍離婚,可是沒商量好你直接住過來吧?”

“我為什麽住過來,難道你不知道?”

“我怎麽知道。”馮六月沒好氣地說。

“說好你不入許大軍的洞房,可是你入了!你還言之鑿鑿地對我說,你要在城裏落戶。落戶啥意思,就是不回陳家莊了唄,不回去意味著什麽?”

“沒法給你說了……”馮六月忽然有種心力交瘁的感覺,她實在是不想跟魏文費口舌了。

“你不說,我就跟大軍說兩句,”魏文衝許大軍一笑,“大軍,我爺爺當年把我奶奶托付給你爺爺這事兒,你知道吧?”

這事兒,許大軍還真的聽說過。

很小的時候,許大軍喜歡纏著後院住的老吳頭讓他講故事。老吳頭給許大軍講故事講了好幾年,最後沒得講了就說起了魏文他爺爺魏大舌頭的故事。老吳頭說,魏大舌頭以前是個種地的,論起莊稼活兒來,沒有不翹大拇哥的。魏大舌頭個子大,肯下力還懂種收門道,方圓百裏的大戶人家都樂意請他去扛活兒。二十幾歲那年,魏大舌頭去一個外號叫“劉百萬”的地主家當長工,看上了他的小老婆李小翠,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好上了。有天晚上,魏大舌頭和李小翠正在麥地裏“熱鬧”,劉百萬帶著一幫人來了……“魏大舌頭這個外號就是從那天有了的,”老吳頭說,“本來劉百萬要騸了魏大舌頭,又覺著讓人當絕戶是最折壽的事情,就把他的舌頭割去了一半,防止他把家醜傳揚出去,放了他。”魏大舌頭走了沒幾天,李小翠也走了,是魏大舌頭把她偷出來的。魏大舌頭一身力氣,在碼頭扛大包養活著李小翠。那年,李小翠去碼頭給魏大舌頭送飯,被一個日本把頭調戲,魏大舌頭殺了日本把頭,把李小翠托付給許大軍的爺爺,上山當了土匪。日本投降後,魏大舌頭當了國軍的旅長,在魯南跟解放軍打仗,李小翠去投奔他,路上被流彈打死了。魏大舌頭脫離戰場去給李小翠收屍,被解放軍抓了。

想到這裏,許大軍忽然就替魏武擔心起來。昨天許大軍在安建新家打家具的時候聽安建新說,這幾天魏武練拳的時候眼睛比以前狠了,像狼一樣。

許大軍早就聽說魏武的性格隨他爺爺,據說他爺爺在幹什麽大事之前,眼睛也像狼。

魏武這是要“吃”誰呢?許大軍摸不清楚,腦子有點亂,就對魏文說:“是我爺爺把你奶奶藏起來了,為這事兒,解放後我爺爺整天提心吊膽的。”

“那是題外話,”魏文指指馮六月,斜乜著許大軍,“現在我老婆也托付給你了,你要繼承老許家的光榮傳統,力爭做到無怨無悔,不要發牢騷。”

“我發啥牢騷了我?”許大軍感覺莫名其妙,哦,合著我豁出臉來幫你,還得給你唱歌聽?

“防患於未然嘛……總之,你要理解我,同時放平心態,迎接未來。”

“你這都咧咧了些啥呀……”許大軍明白自己一直引以為豪的“鐵嘴”遇上了對手,搖著手說,“算了算了,不就幾個月的事兒嘛,我能湊合。”

“也不一定是幾個月,”馮六月插話道,“不是都說好了嘛,咱倆先結婚,等把孩子生下來,給他落下戶口,然後我再把我自己的戶口拉回來,咱倆就離婚……”

“嗯,然後呢,我跟六月結婚,回歸正常生活,”魏文攔住話頭,挑眉一笑,“軍哥您呀,任務完成,名留青史,仗義美名,萬代傳頌。”

“魏文,你能不能好好說話?”馮六月拍拍桌子,“這當口,沒人稀罕你學文大。”

“六月,你也別感覺我說話太那啥,有什麽話你也說出來,沒有外人,守著我哥。”

“別的我先不說,就說你不去文化館……”

“我有更高的追求!有消息說,國家要恢複高考了,我要複習功課,明年考大學。”

許大軍接話道:“今年怎麽不考?”

魏文悶聲道:“讓四人幫耽誤學業了,臨陣磨槍也來不及。明年我考上大學,將來畢業,國家包分配,一上班就是幹部待遇。”

馮六月插嘴道:“可眼前的機會……”

魏文擺擺手:“人生,不隻是沿途的風景,還有燦爛星河……”

馮六月皺起眉頭:“你打住!現在我沒有心情聽你朗誦。”

魏文盯著馮六月的臉看了一會,突然暴怒:“你有心情調理我!”

“我怎麽調理你了?”馮六月茫然地問。

“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行嗎?”魏文瞟一眼許大軍,衝馮六月一哼,“你呀,裏外不吃虧。進一步,你落了戶口,退一步,你嫁了許大軍……”

許大軍攔住話頭:“結婚是假的好不好?”

門被一腳踹開——許紅霞站在門口,指著馮六月,大吼:“婊子,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婊子!”

2

馮六月渾身一顫,張大嘴巴看著許紅霞,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許紅霞撲向馮六月,許大軍橫身擋住馮六月:“紅霞,你先出去……”

許紅霞猛踹一腳茶幾,聲音都變了形:“馮六月,把裙子交出來!”

馮六月哆嗦一下,走到衣櫥前,拿出那條花裙子。

花裙子被許紅霞一把奪過,牙撕手拽,四分五裂。

此時,許福祥正在家裏和彭三喝酒。

許福祥遞給彭三一張報紙,指著上麵的字說:“三哥你看看,報紙上說,中央開會強調要加快經濟建設……”

“咱們國家是一天一個樣啊,經濟建設好了,咱老百姓的日子就越過越好了。”

“是呀,老百姓還不就盼著……”

許紅霞進門,衝許福祥一跺腳:“馮六月把人欺負到家啦!”

許福祥一愣:“咋回事兒?”

許紅霞抓起許福祥的酒杯,一口幹了,瞪著許福祥說:“馮六月跟我大哥結婚是假的!”

這話如同晴天霹靂,一下子把許福祥打了個半死。

“咋回事兒,紅霞?”許福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結,結婚……假的,咋回事兒?”

“假的,假的!”許紅霞委屈得要哭,“我高興得好幾天睡不著,誰知道下了個‘謊蛋’……”

“紅霞,你別哭,你把事兒慢慢跟你爸說。”彭三說著,拽一下許福祥的胳膊,“福祥你也別著急,聽紅霞慢慢說。”

“這不是魏文冷不丁就在我哥那邊住下了嘛,我生氣……”許紅霞把眼淚憋回去,忿忿地說,“我就想過去把魏文攆走,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他們三個在家鬥嘴。我親耳聽見我哥說他和馮六月兩個結婚是假的,我還聽見馮六月說她很快就跟我哥離婚,嫁給魏文!馮六月懷了魏文的孩子,嫁給我哥的意思是把孩子的戶口落在和平裏!太氣人了……不是,是他們太欺負人了,馮六月和魏文合起夥來欺負我大哥,欺負咱們許家人老實……”

“敢情是這樣啊……”許福祥的眼前驀然一黑,估計關二爺遭了絆馬索就是這樣的滋味。

“紅霞,這事兒千萬可別往外說……”

彭三這話剛出口,楊明遠走進來,衝許福祥笑道:“許叔,聽說大軍結婚了,怎麽也不通知一聲,這不合適吧?”

許福祥打個激靈,回過神來,衝楊明遠笑了笑:“這事兒我們誰也沒告訴,喜事新辦嘛……”

彭三接話道:“對對,咱老百姓就得響應國家號召。”

許福祥巴不得楊明遠趕緊走,故意岔話題:“明遠,最近派出所很忙吧?聽說不少私自回城的知青沒事兒幹,整天在大街上瞎晃悠……”

“找不到工作,閑得,不過也沒啥……哎,叔,大軍娶了六月可真的他的福氣,咋娶的?”

“你這是專程過來問這事兒的?”許福祥的臉一沉,心情有些不爽。

“路過,順便問問。”

“大軍沒在我這邊。”

“得嘞,我去大軍那邊看看,我得恭喜恭喜大軍。”

許紅霞跑出家門,跑到正在後院打拳的許大民跟前,把她剛才在許大軍家門口偷聽到的話對許大民說了。

許大民張大嘴巴,吃驚地看著許紅霞:“這是真的嗎?”

許紅霞大聲說:“我聽得真真的!”

許大民在許大軍和馮六月“結婚”之前就懷疑這件事情裏麵有貓膩,但他沒有想到這個貓膩竟然這麽丟許家人的臉,不禁感到憤怒。許大軍呀許大軍,你是不是真傻呀?且不說你被人當猴子耍,就說將來你讓咱爸和我、和咱妹妹怎麽有臉在街麵上抬頭?許大民抄起一張鐵鍁,準備去許大軍家先把魏文劈了,然後趕出馮六月,再揪著許大軍回家開“批鬥會”,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老許家的形象就這麽毀在這件事情上。

就在許大民倒提著鐵鍁,大踏步走向許大軍家時,許福祥跑過來,一把抓住鐵鍁:“大民,你幹嗎?”

許大民往外拽鐵鍁:“我要劈了魏文!”

許福祥抓著鐵鍁不放手:“先劈了我吧。”

“爸,你別這麽窩囊行不行?”

許福祥的手抓得更緊:“蹲監獄更窩囊!”

許紅霞衝過來,一把推開許福祥,叉腰瞪著許大軍家:“婊子,婊子!”

許福祥捂住許紅霞的嘴,壓低聲音說:“你不想讓你爹活了是不是?你這麽一鬧,你大哥還有臉沒臉在這和平裏大院兒住下去了?”

“那就不住了!”許紅霞打開許福祥的手,還要喊,嘴巴被許大民捂住。

許大民丟下鐵鍁,把許福祥拉到身邊,小聲說:“爸,不是我和紅霞衝動,我大哥辦這事兒真的欠考慮。”

“你倆先聽我說行不行?”許福祥環視許大民和許紅霞,“老二,老三,你倆想想,事情已經這樣了,還能咋著?大民,你再仔細想想,馮六月是國慶的姐姐,魏文是武子的哥哥,你要是也跟著紅霞一起鬧騰,你們小哥兒仨以後還怎麽處?”

許福祥的話讓許大民的心一顫。幾分鍾前,許大民、魏武、馮國慶正熱血沸騰地說要結拜為異性兄弟……

當時許大民和魏武正在練摔跤,馮國慶一臉緊張地跑過來,說他剛才出去打醬油,回家路上遇見王葫蘆了,就跟他打聽杜龍和小爐匠的情況。王葫蘆說杜龍這幾天閑著沒事就磨刀子,估計是要殺了許大民和魏武。許大民感覺王葫蘆說得就算是真的,杜龍也沒有膽量殺人,多大點事兒?笑道:“聽這意思,你跟這事兒一點關係都沒有?”馮國慶不接話茬,隻是念叨“當心點兒也好”。許大民不是沒有當心,他聽說過杜龍的凶狠。大概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人打了小爐匠,杜龍找到那個打人的人,二話不說,照著肚子就是一刀。那人的肝被捅破了,血噴得就像水龍頭,差點死了。因此,杜龍進了少管所,五年後出來,更瘋狂了。有一年夏天,他在碼頭上因為黃花魚的價格問題跟幾個控製漁民的魚販子起了衝突,抓起一把魚叉,把兩個人同時叉成了重傷,因此又進去坐了五年牢。

“我真的很害怕……”馮國慶的臉色蠟黃,腿哆嗦得不成樣子。

“害怕,就讓他殺了你,”魏武扳過馮國慶的脖子,嚇唬他,“我和大民能對付他,你可就光剩被殺了。”

馮國慶站不住了:“武子、大民,要不咱們三個拜個把子?”

馮國慶的這個提議讓許大民動心,征詢地看著魏武,魏武笑一笑,走了。

發現許大民站著不動,許紅霞跺跺腳,環視許福祥和許大民:“咱家的男爺們兒,都這麽窩囊是不是!”

許福祥要打許紅霞,巴掌卻落在自己的臉上,呼哧蹲到了地上。

感覺剛才許福祥說的話有道理,許大民把鐵鍁放回原處,對許紅霞說:“老三,你別這麽衝動……”

許紅霞瞪一眼許大民,大步衝到許大軍和馮六月的婚房前,一腳把門踹開,揪著馮六月的頭發,將她拖了出來。

許大軍追出門來:“紅霞,你幹什麽……”

“我要撕了這婊子!”許紅霞扭頭瞪著許大軍,大聲喊,“你們窩囊,我許紅霞不窩囊,今兒我非給許家爭這口氣不可!”

馮六月的頭發被許紅霞拽著,掙脫不開,疼得眼淚都出來了:“紅霞,你撒手啊……”

許紅霞不撒手,猛地一拽馮六月的頭發:“我要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婊子!”

魏文跑出來,要去打許紅霞,被許大軍攔腰抱住。

許紅霞倒拖著馮六月,將她拖到石桌邊,鬆開揪著馮六月頭發的手,把她的臉朝上,揚起巴掌。

楊明遠跑過來:“紅霞,你要幹什麽!”

許紅霞望一眼楊明遠,一把撓在馮六月臉上。

馮六月捂著臉蹲下。

許紅霞抬腳要踹馮六月,被衝過來的許大民一把推到一邊。

許紅霞撲向馮六月,被許福祥和楊明遠攔住。

幾個鄰居跑過來。

許福祥攔著鄰居們,故作輕鬆地說:“今兒你們可沒戲看了。沒事兒,紅霞喝醉了,跟她嫂子拌了兩句嘴……”

無論咋說,許紅霞打人也不對,楊明遠把她帶去了派出所,讓她說說為什麽要打馮六月。

許紅霞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對楊明遠說了。

楊明遠大吃一驚,感覺許大軍在這件事情上確實傻得夠可以,但又不好說什麽,讓許紅霞在詢問筆錄上簽字,告誡她說,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能動手打人。

許紅霞簽完字,丟下筆,憤憤地說:“以後我不動手了,動嘴不犯法吧?不打她,我罵她!這事兒,誰也管不著。”

楊明遠說:“那也得講理不是?”

“她馮六月講理嗎!”許紅霞怒道。

民警小唐和一個留著長頭發,打扮得流裏流氣的年輕人進來。

這個年輕人名叫那五洲,是個小偷,經常在公交車上掏包,這次掏包被小唐抓了現行,拘留十五天,今天剛放出來。

楊明遠問小唐,那五洲不回家,跑派出所來幹什麽?小唐說,那五洲這次徹底知錯了,主動要求過來簽個保證書。

楊明遠點點頭,對許紅霞說:“你回去吧,好好給你嫂子道個歉。”

許紅霞衝楊明遠翻個白眼:“我憑什麽給她道歉?”

“你別這麽拗行不?”

“你家要是攤上這事兒,你拗不拗?”許紅霞瞪著楊明遠,還想說什麽,楊明遠朝門口揮了揮手。

許紅霞哼一聲,仰起頭,走出門去。

那五洲看著許紅霞的背影,眼神有些恍惚:“這姑娘簡直楊排風、穆桂英嘛,誰家的?”

3

許大軍和馮六月坐在婚房**輕聲說話。魏文在外間的沙發上“鼾聲如雷”。

還真是讓我給猜對了,女狐狸還真招來了男狐狸……許大軍瞅一眼睡得正酣的魏文,有點懷疑他的到來是馮六月和他提前商量好的,但又不敢確定。回想起剛才馮六月的“不幸遭遇”,許大軍又是恨許紅霞的霸道,又是恨自己的窩囊。無論咋說,心上人挨打,我也應該挺身而出的……心中愧疚,許大軍就有點不敢麵對馮六月的感覺,但又不能不安慰安慰幾句,就說:“我妹妹也不是個不講理的人,她這是沒順過勁來呢。剛才楊明遠在派出所批評她了,她也認了錯,還寫了悔過書。剛才我跟她說了,我說你是不是感覺我和六月這事兒挺那啥的?我也就幫你個忙的事兒,又少不了一塊肉……”

馮六月搖搖手,不讓許大軍說了,心有餘悸地說:“小時候多乖的一個小姑娘,長大了咋就這樣呢……你以後別讓她來了,見了她我就哆嗦。”

許大軍點點頭說:“行,抽空我再說說她。”

馮六月指指魏文,歎了一口氣:“真沒想到他是這麽個人,以前他不這樣的。”

“這事兒也怨我,昨晚我要是送你回去……”

“是我自己不回去。”

“所以他才這樣的,加上你又說你要在城裏落戶口,他不多心才怪呢。我看呀,咱還是早點兒把婚離了吧,看這架勢,他是要長住沙家浜了。”

“孩子還沒下生……”

“可倒也是啊……六月,咱得提前打個譜兒,不然冷不丁就那麽離了,怎麽跟鄰居們解釋?”許大軍巴不得馮六月趕緊帶著魏文走人,故作為難。

馮六月思索片刻,一拍大腿:“有了!到時候就說我害怕紅霞……”

許大軍攔住話頭:“你可拉倒吧,你還讓不讓我妹妹嫁人了?這麽一弄,她這母夜叉的名聲可就更大了,沒準兒還多了個外號,母老虎。”

馮六月想笑,沒笑出來,推一把許大軍,柔柔地說:“要是沒有魏文啊,沒準兒我還真的嫁給你。你脾氣好,遇上什麽事兒都樂樂嗬嗬的。”

許大軍笑道:“過日子,不樂嗬還整天哭啊。”

說完,許大軍在心裏罵了自己一聲“賤種”,啥呀,我哭的還少呀?我在心裏哭,能讓你知道嘛。

打從許大軍發現馮六月在跟魏文談戀愛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心裏哭過,當他親耳聽見馮六月說她壞了魏文的孩子時,他在心裏哭了個稀裏嘩啦。馮六月,殺人不過頭點地,你跟魏文“熱鬧”就熱鬧吧,你還非得親口告訴我?你這不是砍我的頭,你這是淩遲我呀。馮六月和魏文“熱鬧”的熱辣場景無數次地在許大軍的眼前演練,許大軍感覺自己的心髒被一把鈍刀來回地切割著,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個“熱鬧”場麵……也確實,許大軍沒有這方麵的經驗。

去年,趙大紅給許大軍介紹了一個農村頂替父親來醬油廠上班的姑娘,說這姑娘看上許大軍了,硬拉著許大軍去“驗人”。

那個叫白蓮花的姑娘長得還真不賴,隻是腿細、屁股小。許大軍有些失望,他不喜歡這種類型的女人,他喜歡馮六月那種腿粗屁股大的女人。

不過許大軍是個“講究人”,一不能捂了趙大紅的麵子,二不想讓人家白蓮花難堪,就帶著白蓮花去了鍋爐房,準備跟她聊聊,然後編個理由讓她走。誰知道白蓮花認準許大軍看上自己了,她已經三十多了,二十幾歲的時候就跟一個下鄉知青在苞米地裏“熱鬧”過,有點上癮,見許大軍盡管長得有點糙,但身板很男人,兩眼忍不住就向許大軍放電。許大軍被電暈了,稀裏糊塗就把她摟進了懷裏。白蓮花為了盡快跟許大軍結婚,心急火燎,寬衣解帶,嚇跑了許大軍……

“大軍,想什麽去了?”見許大軍不說話,馮六月柔柔地問。

“你也別感覺別扭,咱都想開點兒,”許大軍沉默半晌,開口道,“又不是過不去的火焰山,很快也就過去了,我能等。”

“先就這麽著吧。等孩子出生,落下戶口,我編個理由跟你打一架,然後提出離婚。我落個母夜叉的外號,淨身出戶。”

這話讓許大軍發蒙:“淨身出戶……你不要孩子了?”

馮六月打個激靈,躲開許大軍的目光,故作輕快地說:“我看你也挺敏感的。”

許大軍笑一笑,指指魏文,輕聲道:“去文化館上班這麽好的機會,可別就這麽錯過了……我覺著你還是得勸勸他。”

馮六月撇著嘴說:“你勸得動嗎?”

許大軍搖搖頭,歎道:“文哥傻不傻,寧可誤了前程……”

馮六月擺擺手:“睡吧。”

許大軍朝魏文那邊努努嘴:“我的山頭被他占領了。”

馮六月拍拍床幫說:“就在這睡,咱倆都穿著衣服。”

“那也不好吧?我……”許大軍觀察著馮六月的表情,“我可不想讓文哥誤會。”

“開著門,讓他看著,怕啥。”

許大軍看一眼魏文,思索片刻,起身要走:“算了吧,可別再起戰爭,我回我爸那邊睡。”

馮六月拉住許大軍:“這大半夜的,你讓不讓你爸睡覺了?他一早還要去上貨,再說,這是你的家,你跑去外麵住,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許大軍等的就是馮六月的這句話,心一麻,這話衝口而出:“那我就在這兒睡?”

馮六月望一眼魏文,輕聲說:“關燈。”

許大軍十二萬分地渴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跟馮六月睡在一張**,現在夢想成真了……許大軍記得,剛上初中的那年秋天,王翠玉把馮六月經常穿的那條褲子的褲腿用碎布接上了十幾公分。因為馮六月的個頭一下子長高了許多,那條褲子露出半截腳脖子,又沒錢做新褲子,隻能這樣。褲腿可以改長,屁股那兒卻沒法改,因為馮六月的屁股也變得渾圓起來,穿著這條褲子,看上去屁股繃得就像要把褲子撐破。每當許大軍看到馮六月的屁股,心就像跑在路上的拖拉機,突突突地跳個沒完。那天半夜,許大軍看見馮六月揪著褲腰進了院兒裏的女廁所,想象著她把褲子一脫的景象,拖拉機又開始上路了,停不下來……男廁所和女廁所隻有一牆之隔,幾天前不知是誰在磚縫間摳了一個小洞,隱約能看見女廁所的一角。有心跑去女廁所偷看馮六月的屁股,許大軍又沒有這個膽量,難受得差點背過氣去。自從對馮六月有了想法,許大軍就經常在心裏罵自己不帶彩,我平常見了個女的都臉紅,為什麽要對馮六月有這麽肮髒的想法呢?呸,許大軍,流氓!

看著躺在**的馮六月,許大軍在心裏給自己鼓勁,大軍,可別幹讓人瞧不起的事兒,她不是你的,是人家魏文的。

馮六月見許大軍坐著不動,催促道:“關燈睡覺呀。”

許大軍渾身一顫,伸手,要去關燈,被魏文的一聲咳嗽嚇得手一哆嗦,縮了回來。

馮六月坐起來,衝著外間說:“魏文,你怎麽還沒睡?”

魏文翻個身,鼾聲又起。

馮六月推推許大軍,小聲說:“關燈……”許大軍剛要伸手,外間又響起一聲咳嗽。

“可讓他給愁死了……”馮六月搖著頭說,“他這是拿我當啥了呀。”

“他不是針對你,是針對我呢。”許大軍的心裏酸溜溜的,感覺自己在魏文的心中就是一個賊,采花賊。

“咋辦呢你說?”馮六月歎一口氣,問許大軍。

“算了,我去我爸那邊睡吧……”

“不行!”馮六月一把拽住正要下床的許大軍,“我不是怕你爸爸,我是怕紅霞……你想想,你自己的家,跑回去睡,紅霞那脾氣……”“可倒也是啊,”許大軍實在是怕了許紅霞,他擔心他要是回去睡,讓許紅霞看見,沒準兒拎著菜刀就來砍馮六月了,“要不我去安建新家睡?”“那更不好,”馮六月搖搖頭說,“要是安建新問你為什麽跑他家裏去睡,你還不得把實話告訴他?不行不行。”“算了,我還是回我爸爸那邊吧,這麽晚了,估計他們已經睡了,不知道我回去……”說著,許大軍下床,“我有家裏的鑰匙,我偷偷打開門,他們聽不見,我直接去我和我弟弟那間……你放心好了,大民嘴緊,不會說的,他也精明,不能亂嚷嚷。”

馮六月的鼻子又開始發酸,想哭,又感覺不到自己為什麽要哭,捂著嘴點頭。

許大軍走出婚房,在門口站了片刻,搖搖頭,走出門去,心說,癩蛤蟆守著烤大鵝,旁邊蹲著一頭餓綠了眼的狐狸,癩蛤蟆還是別想好事了。

那一晚,許大軍沒有去許福祥家,他蹲在石桌後睡著了,這一覺竟然睡得很踏實,連個夢都沒做。

黎明時分,彭三家的小狗開始“打鳴”,把許大軍吵醒了。發現有幾個鄰居出門,許大軍假裝晨練,在石桌邊抻胳膊撩腿。彭三家的小狗跑過來,跟在許大軍的後麵汪汪,仿佛許大軍才是它的主人。小狗名叫小黑,小黑打從抱來彭三家,許大軍就喜歡它,經常喂它好吃的,小黑隻要一見了許大軍,就圍著他轉。昨晚吃飯時,小黑跑到許大軍家,許大軍喂它,叫它的名字。魏文說小黑這名字太俗氣,要給他改名叫小波,因為彭三的兒子叫“濤”,波和濤這倆名字搭。

許大軍做夢都想不到,多年之後,自己**的根源出在小波的身上,感覺小波比魏文還“不帶彩”。

回想昨晚和馮六月“睡覺”的情景,許大軍的心抽得就像被一根尼龍線紮緊,一絲一絲地抽搐……

做了一套廣播體操,許大軍抱起小波,走進自己家,看見馮六月在廚房做飯,魏文端坐在飯桌旁,儼然一副家長的做派,心莫名地就是一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