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個女人不尋常

1

辦完登記手續,許大軍和馮六月走出民政所,兩人的表情都有些尷尬。

感覺這樣不好,馮六月拽一把許大軍,說:“大軍,你咋不太高興呢。”

這話說完,馮六月在心裏呸了自己一聲,這事兒換誰,誰能高興得起來?

聽馮六月這麽說,許大軍笑了笑:“沒有不高興吧?哦,我忘了穿襯衣假領子,不嚴肅。”

那個年代一般人穿不起襯衫,為了節省布料,很多人就去裁縫鋪做一件襯衫領子,比較正式的場合才穿。有的年輕人趕時髦,故意把襯衫領子翻出來,感覺這樣才有派。許大軍說他忘了穿襯衫領子,馮六月不信。你壓根兒就沒拿這事兒當真,穿什麽襯衫領子呀,瞅瞅,照結婚照,竟然穿著澡堂的工作服。

馮六月有點不高興了,瞪著許大軍說:“你再給我瞎編。”

“真的,剛才照相的時候我才想起來,結婚照得嚴肅……”許大軍看著馮六月微微隆起的肚子,心一堵,“對,照相的時候我忘了提醒他別照你肚子了。”

“人家也沒照我肚子啊,照的是臉……哎,我說許大軍,你什麽意思?你要是不樂意,咱倆這就回去離婚去!”

離婚這兩個字從馮六月的嘴裏說出來,顯得一本正經,這讓許大軍感到有點可笑,但又覺得這話沒什麽毛病,隻好說:“急啥,這又不是過家家。”

馮六月不明白許大軍的心思,對他的態度有些生氣,瞪著他說:“那你拿話噎誰?”

這話倒是噎著了許大軍,是啊,結婚是件高興事,就算是假的,那也是我拍著胸脯應承下來的,反過來再朝人家甩臉子可不好……這麽一想,許大軍的心開朗起來,搔著頭皮衝馮六月嘿嘿:“我嘴笨,剛才那話沒說好……”“在澡堂吹牛的時候嘴皮子不是挺利索的嘛!”馮六月衝許大軍一哼,嘴巴噘得老高。

許大軍想起自己在澡堂跟趙大紅他們吹牛時的情景,臉忽然燙得厲害,有那麽一瞬,他竟然有一種偷了別人東西的感覺,一時無語。

馬路上駛過一輛宣傳車,許大軍跟著宣傳車喇叭裏的歌聲哼唱:“革命征途千萬裏,毛主席指路紅旗展……”

馮六月盯著許大軍的背影看了一會,扭身要走,忽然又頓住,跺一跺腳,追上許大軍,不由分說地挽起他的一隻胳膊。

許大軍的胳膊不經意地觸到了馮六月胸前的一隻“小兔子”,渾身一顫,心也簌簌地跟著發麻,這種感覺很奇妙,奇妙到他的眼前有些金花亂冒。

幹巴巴地咽了一口唾沫,許大軍的心跳才平複了一點,顫著嗓子說:“紅霞不知道咱倆結婚是假的,昨晚過去把屋子好一頓收拾,貼了滿屋喜字……”

“可別讓她知道真相,知道了她能打死我。”馮六月聽說過這幾年許紅霞的霸道,下意識地攔住了話頭。

“早晚得讓她知道……”這話一出口,許大軍連忙打住,“不過我有辦法,離婚之前,我設一個計策……”

“我不管你設什麽計策,反正你得保護我,我真的害怕紅霞打我。”

“紅霞也不是個不講理的人,你不用怕她。”

“按說呢,結婚是人生的頭等大事。這要是擱在從前,得找個媒人說媒,先下聘書,送聘禮……”

“嘿,你這還當真了。”許大軍的心又開始犯堵。

“這話是我媽說的,不過她心裏有數……”

“不說這個了。我爸,我弟弟妹妹,包括鄰居們都不知道真相,新房都有了,彭濤留下現成的家具,收音機和大沙發都留下了,三大爺說,我用著得了。”

“用不長的……”馮六月的心中忽然泛起一絲惆悵,鼻子發酸,有種想找個沒人地方大哭一場的感覺。

王翠玉嫁閨女不要彩禮,這讓許福祥感覺自己又賺了一個便宜。但賺便宜歸賺便宜,許福祥可不想把娶兒媳這麽大的事情就這麽糊糊弄弄的過去,那樣不但自己的麵子上過不去,還不尊重人家王翠玉。當晚,許福祥在許大軍的“婚房”裏擺了一桌酒席,兩家人齊聚一堂,算是給許大軍和馮六月擺一個結婚宴。

各自落座後,許福祥對王翠玉說:“您也別嫌乎我這婚禮辦得潦草,本來我是要好好辦辦的,這不,大軍催得急。”

“大哥您這話有毛病,是我囑咐六月別為難你的。誰不知道我老姐姐得病那陣,你拉了一屁股饑荒?”

“對,省了這筆錢,小兩口以後的日子也順當。毛主席說,艱苦樸素是我黨的優良傳統。”

王翠玉想逗許福祥開心,故作崇拜地問:“大哥您是黨員吧?”

許福祥模棱兩可地“啊啊”兩聲:“吃菜,吃菜,祖傳手藝。”

王翠玉給許福祥夾一筷子菜,眯眼瞅著他的臉,說:“大哥,我老姐姐走了也有八年多了,您就沒考慮再找一個?”

許福祥躲開王翠玉熱辣辣的目光,談起了王翠玉當年和張**兩姐妹的交情,氣氛忽然變得沉悶。

王翠玉讓許大軍說兩句,活躍活躍氣氛。許大軍讓馮六月說,馮六月卻不知該說什麽,一時冷場。

許大民早就懷疑馮六月突然嫁給許大軍這事兒有貓膩,催促許大軍說兩句,許紅霞也跟著起哄,搞得許大軍臉紅脖子粗,這句話衝口而出:“六月的心思我明白。我撂句話在這兒,以後不管發生什麽,我許大軍都認這壺酒錢。”王翠玉從桌子底下蹬蹬許大軍的腿,衝許福祥一笑:“我理解大軍,他心裏有個疙瘩。他覺著六月跟他結婚的目的是回城,其實他不知道,六月是真心想過日子的。”“不對吧?”許大民接話道,“我可知道六月姐在農村幹得挺好……”

許紅霞打斷許大民:“你不懂愛情,咱大哥和咱嫂子就像牛郎和織女,為了愛情,天河都能跨過去!”

“紅霞說得對,”馮六月偷偷拽一下許大軍的胳膊,“剛才你這句話有毛病,你出來,我說你兩句。”

許大軍跟著馮六月出門,馮六月不滿地看著許大軍:“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呢,就算演戲,咱也正兒八經地演好不好?”

“本來就是演戲嘛。”許大軍的心裏不好受,蔫蔫地說。

馮六月哼一聲:“剛才你的那句話,不是往砸了演嘛。”

“你不懂。你別看我表麵粗粗拉拉的,我內秀……”許大軍一臉認真地說,“我說那句話的意思是提前鋪墊鋪墊,別到時候離婚他們接受不了。”

“這個當口你提離婚……”馮六月這話沒說完,噗嗤笑了,“許大軍,你是不是拿這話來試探我呀?”

許大軍心說,試探你啥呀,是你傻還是我傻?那不是早晚的事兒嘛,你又不是真的要當我老婆……幹脆不說話了。

馮六月以為許大軍真有想跟他成家的想法,想要打消他的這個念頭,說:“你不嫌棄我懷著別人的孩子?”

一聽這話,許大軍霎時有些發蒙,她啥意思?難道她還真有跟我成家的想法?

這句話不假思索地衝出許大軍的嘴:“有個成語,意思就是愛大烏鴉就愛小烏鴉。”

馮六月一怔,好家夥,這哥們兒還真夠實在的,他咋就聽不明白好賴話呢?伸出一根手指,要戳許大軍的額頭,手指被許大軍一把抓住。

馮六月燙著似的抽回手指:“大軍,你別這樣,演戲,你別當真。”

許大軍仿佛從夢中醒來,捂著胸口辯白自己:“我沒當真,我,我,我隻是心裏不好受……”

馮六月捂住許大軍的嘴,眼圈紅了:“大軍,讓你受委屈了。”

許大軍搖搖手,看著月光下馮六月柔柔的臉,眼前莫名地出現一幅馮六月被魏文摟著的畫麵,心亂了,一把將馮六月摟進懷裏。

2

陳家莊小河邊的樹林裏,魏文看一眼手表,再抬頭望望黑黢黢的天,背起手,繞著一棵樹不住地轉圈。

有人在小河邊唱歌,唱的是俄羅斯民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句“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唱得魏文心如亂麻,恨不得一步躥過去掐死那個唱歌的人。

周建國一臉壞笑地走過來:“文哥,等急眼了吧?”

魏文搓得兩手沙沙響:“望眼欲穿,望眼欲穿……”

“不是說好去車站等她的嘛。”周建國火上澆油。

“下午打來電話,讓我回來等,說許福祥高興壞了,大操大辦搞婚禮,得晚點兒,可這都快十點了……”

周建國故意刺撓魏文:“十點就進洞房了吧?”

魏文緊著嗓子說:“不能不能,說好的……”

周建國撇嘴道:“你跟馮六月說好了,跟許大軍也說好了?”

魏文渾身一顫:“你什麽意思?”

周建國挑眉一笑:“你緊張啥?我是說許大軍火力壯,荷爾蒙足,滿腦子生理衛生。”

魏文猛踹周建國一腳:“卑鄙,下流!”

周建國退後兩步,酸溜溜地說:“現在呀,我不嫉妒你了,我嫉妒許大軍。許大軍豔福不淺啊,來不來就抱上馮六月這個大美女了,簡直氣死我也。有個詞兒叫後來者居上,許大軍他……不對呀,後來者居上這詞兒得用你身上。馮六月是我先‘碼上’的,讓你給‘居上’了。”

魏文哼一聲,貼著樹身蹲下,煩躁地拽扯自己的頭發。

周建國蹲到魏文的對麵,安慰道:“文哥,你別自責。”

“我自責?你會不會用詞,我他媽自什麽責!”

“你看,你跟一個詞兒置什麽氣呀,算我沒有文化好吧?我就是說你不講究,上茅房還得講究個先來後到,對吧?”

“你會不會說話?不會說話,以後多看看書!”

周建國舉舉手,訕笑道:“我這不是替你鳴不平呢嘛。這句話,我指的是許大軍。”

魏文冷不丁打了一個激靈:“建國,你說馮六月這工夫不會是進了許大軍的洞房吧?”

“說那麽文明幹嘛呀,”周建國道,“進啥洞房?是遭黑手,遭許大軍的黑手……也不是,是互相那啥,幹柴烈火的,你說碰上了,誰能忍得住。”

魏文的眼前飄過一幅馮六月被許大軍抱到**的畫麵,兩眼一黑:“她不顧及我,也不顧忌肚子裏的孩子?”

周建國撇撇嘴:“幹柴烈火,幹柴烈火,你想想。”

那幅馮六月被許大軍抱到**的畫麵揮之不去,魏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建國,你說馮六月還真能這麽辦事兒?”

周建國搖手一笑:“樣板戲沙家浜咱都看過,刁德一怎麽唱阿慶嫂?”搖頭晃腦地唱起來,“這個女人呐,不尋常……”

魏文雙手抱著那棵樹,腦袋一下一下地往樹身上磕,磕著磕著,腦袋就暈了,他清晰地看見許大軍和馮六月在婚房裏擁抱親吻,然後滾到了**。

魏文渾身一顫,大叫一聲“豈有此理”,揮拳打向許大軍——許大軍和馮六月雙雙不見了。

魏文眨巴眨巴眼,回過神來,猛踢一腳樹身,疼得抱著腳亂跳。

周建國知道魏文在想什麽,壞笑道:“文哥,不是我說馮六月的壞話,你要當心,當初她跟許大軍眉來眼去,後來又跟我暗度陳家莊……”

魏文罵一句“暗度你娘個逼”,一把推開周建國,大步往知青點的方向跑,頭上綠光亂冒,腳下火星四濺,就像一個在地球上失了事的UFO。

幾分鍾後,魏文扛著行李,大步走在月光下的那條出村小路上。

周建國在後麵喊:“文哥別衝動啊,奸情殺人可是要判死刑的!”

魏文哆嗦一下,頓住腳步,思索片刻,猛地將行李丟進路邊的水溝,大步走進夜幕。

正在收拾碗筷的馮六月忽然想起今天這場酒席算是辦婚禮,辦完婚禮要進洞房,心咯噔一下,我跟魏文約好進洞房之前要回去的……

在這之前,馮六月把她要連夜趕回陳家莊這事兒跟王翠玉說了。

王翠玉不容置否地對馮六月說,你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回去,萬一讓許福祥知道,事情明了,馮許兩家人不但就成了仇家,傳出去,她這張老臉也就沒地兒擱了,如果再讓鄰居們知道,一人一口唾沫,不把馮大寶留下的兩間房衝塌了也得把她娘兒倆淹死。

雖說是馮六月答應了王翠玉,但她有些內疚,感覺自己沒有信守對魏文的承諾。

馮六月盤算好了,洞房不讓許大軍進,她在裏麵睡上一宿,明天一早回陳家莊跟魏文解釋。

這麽一想,馮六月的心踏實了,準備跟許大軍說說這事兒,發現許大軍蹲在門後,表情鬱悶地看著她。

“大軍,我在你的眼裏,是不是很醜,很自私?”馮六月走到許大軍跟前,怯怯地問。

“說啥呢你……”許大軍的心又亂了,剛才他還在想,馮六月,你可真夠可以的,這不是耍猴嘛。

剛才在院子裏,許大軍忍不住抱著馮六月,感覺自己的心都要化了,有那麽一刻,他覺著自己就是新郎,就是馮六月的老公,他要跟她進洞房。

當他被馮六月推開的刹那,感覺自己就像一隻猴子,繩子牽在耍猴人馮六月的手裏。

許大軍不想把這戲演下去了,要走,許紅霞跑過來,推著馮六月往許大軍身上湊,嚷嚷著讓他倆親嘴,馮六月還真親了他一口,不是嘴,是臉。

見許大軍在發呆,馮六月知道他的心裏不好受,直接說:“你在沙發上湊合湊合吧,明天一早我回陳家莊……”

“不是說好今晚回的嗎?你答應過文哥的,得守信用。”

“又試探我呢,是吧?”

“說實在的,我舍不得你走,可是咱倆這……六月,你給句痛快話,你敢不敢跟我真結婚?敢的話,今晚我就去找魏文,把事兒挑明了。”

“沒有車了,這個點。”

“要不明天咱一起走?”

馮六月瞪著許大軍,跺跺腳:“不是一起,是我自己,我哪天也不走!”

馮六月在裏間睡覺,許大軍躺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大概從十六歲開始,許大軍隻要一想起馮六月就睡不著,有時候半夜起來站在窗前望著王翠玉家馮六月的房間,眼前總是浮現出馮六月從家裏走出來,一扭一扭走向他的畫麵。那年夏天的一天半夜,許大軍又站住窗前看馮六月的窗戶,竟然真的看見了馮六月。穿著大褲衩子的馮六月拎著一桶水走出家門,走到水龍頭邊,脫下汗衫衝涼,月光下白花花的“二餅”晃得許大軍心驚肉跳,喘不動氣,差點憋死。

從那以後,許大軍再也沒敢“半夜站窗”,他怕萬一讓馮六月看見,這輩子就沒臉活人了。

但那天的情景實在是太難忘,這情景經常搞得許大軍半夜“支帳篷”。

六月睡了沒有?她睡覺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光著身子呢?許大軍躺不住了,百爪撓心,一萬次有扒門縫看看她的衝動。

許大軍想象著,馮六月光著身子躺在“婚房”大炕上,自己就躺在她的身邊……

黎明時分,許大軍終於睡著了,半夢半醒之間,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裏,許大軍和馮六月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走在夕陽下,看上去就像三個金人。

許大軍不知道,馮六月一宿沒睡,也沒脫衣服,就那麽坐在炕上發呆。

天亮了,晨曦從窗外透進來。許大軍從沙發上坐起來,穿好衣服,走到婚房門前,敲敲門:“六月,早點兒起來,咱倆去趟陳家莊。你該跟文哥說什麽你就跟他說,我沒啥說的。”馮六月打開婚房門,一臉歉疚地說:“你別誤會我的意思,咱倆該離就離。我說不走了,不是不從你這裏走了,是不從城裏走了。”

“知道,我不傻。你決定生下孩子再走嗎?”許大軍忽然感覺憋屈。

“還得給孩子落下戶口,我才能走。”

許大軍一愣,哦,敢情狐狸跟兔子說,我借你的窩兒住幾天,生一窩小狐狸就走,結果小狐狸生下來,大狐狸也不走了。淨你們娘們的好事兒了?是不是等大小狐狸都安頓好了,再招個男狐狸來這窩兒裏過日子?備不住哪天還把兔子給當點心吃了呢。話又不好說,隻得故作大度地笑著說:“行啊,你說了算。”

“我不是個不講情理的人,你幫我這麽大的一個忙,我會報答你的。”

這話讓許大軍感覺不爽,嘿,敢情我是圖你個報答呀?要報答,你嫁給我……這話不能說,許大軍隻好說:“那不用,沒啥的。”

馮六月不知道許大軍心裏在想什麽,一臉真誠地說:“我跟魏文商量好了,我們不白用人。以後我們讓孩子認你個幹爹,逢年過節給你送禮,長大了孝敬你。”

許大軍的胸口又是一堵:“就沒點兒實在的?”

馮六月笑著擰一下許大軍的胳膊:“就知道你要說這個。有,怎麽沒有?魏文說了,要是個兒子,他砸鍋賣鐵給你三十塊錢,要是個女兒……”

門被一腳踹開,魏文麵無表情地站在門口,許大軍和馮六月同時愣住。

3

魏文不看許大軍,冷眼瞅著馮六月的臉:“昨晚累得走不回去了,是吧?”

“哦,是有點兒累……”馮六月猛然明白了魏文這話的意思,連忙說,“魏文,你別這樣,你聽我說……”

魏文搖搖手,把頭轉向正衝著他憨笑的許大軍:“大軍,你身體不錯嘛。”

“還行……”許大軍反應過來,連連搖手,“不對,不對!文哥你啥意思,我可啥都沒做。”

魏文指指馮六月的肚子,斜乜著許大軍:“你就不怕出事兒嗎,大軍?”

許大軍急赤白臉地辯白自己:“天地良心,天地良心……”

“狗吃了!”魏文大吼一聲。

魏文竟然這樣對待“恩人”許大軍,馮六月生氣了,把許大軍拽到身後,瞪著魏文說:“有火你衝我發,別衝大軍。”

魏文翻個白眼:“喲,這就護上了?”

馮六月跺跺腳:“你胡說什麽呢你!”

魏文推開馮六月,一把拽過許大軍,兩眼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大軍,咱文明人,咱不辦粗人辦的事兒,你跟我說實話,你倆是不是上床了?”

許大軍沒想到自己幫魏文這麽大一個忙,魏文竟然能說出這種話來,胸口憋悶,推開魏文,扭身出門。

馮六月瞪一眼魏文,要去追許大軍,被魏文一把拽了回來。

魏文盯著馮六月的臉,聲音有些變形:“你告訴我,昨晚你為什麽不回去?”

馮六月迎著魏文的目光,搖搖頭:“既然你這麽衝動,那我就不瞞你了……我不想回陳家莊了。”

魏文做恍然大悟狀,冷笑道:“你想假戲真做,跟許大軍倆過一輩子?”

馮六月看著魏文因為痛苦而變得有些扭曲的臉,心中泛起一股夾雜著愧疚的不安,語氣平靜地說,因為王翠玉的哮喘病越來越嚴重了,她要留在和平裏照顧王翠玉。魏文突然暴怒:“糊弄鬼呢你!你……好了,不說了,我是徹底明白了!你在跟我玩心眼……馮六月,現在你說什麽我也不信了。”

“我沒有和許大軍上床……”

“脫了褲子證明給我看!”

“你……魏文,你無恥!”

“是你無恥吧?”魏文冷笑一聲,“你無恥到想要殺了我的孩子,許大軍是同謀……”

“你看!”馮六月猛地褪下自己的褲子,“魏文,睜開你的狗眼,給我好好地看!”

魏文猛然愣住:“六月,你……六月,對不起,我……是我犯小人了,對不起,對不起……”

馮六月提上褲子,紮緊褲腰帶,盯著魏文的臉看了一會,癟癟嘴,要哭:“魏文,你相信我,我做這個決定是為了你能去文化館……”

魏文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算了吧,說別的我都信,說這個我不信,我隻信我親眼看到的。”

說著,魏文走到沙發前,脫下沾滿泥漿的鞋,躺上沙發。

馮六月有些發愣:“魏文,你這是什麽意思?”

魏文悶聲道:“陪著你,咱倆生死一處。”

“你不去文化館上班了?”

“前途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在我的眼裏,愛情高於一切,我這麽做,值!”

馮六月咬咬牙,一把抓住魏文的胳膊:“行!既然這樣,咱們走,這就去陳家莊結婚!”

魏文打開馮六月的手,眯眼瞅著她的臉:“夠狠的啊你。”

馮六月皺起眉頭,不解又茫然地看著魏文。

魏文挑著眉毛冷笑:“馮六月,你想讓我身敗名裂,是不是?”

馮六月的眼淚滾滾而下:“那你想讓我怎麽做呀……”

魏文的語氣緩和下來:“都知道你跟許大軍結了婚,我又娶你,你沒法做人了不說,生下的孩子更說不清是誰的……”

馮六月猛地跪下,仰臉望著魏文。

魏文坐起來:“你什麽意思?”

馮六月斬釘截鐵地說:“為了你的前程,我馮六月什麽都能忍!”

魏文搖搖頭,赤著兩腳走進廚房。

馮六月跟進廚房:“你要幹什麽?”

魏文端起兩盤剩菜,走到客廳,把菜放到茶幾上,到處找酒。

心情鬱悶的許大軍走在去澡堂的路上,一塊香蕉皮讓他的腳下一滑,閃得心裏空落落的,感覺此時的自己就像這塊香蕉皮,沒人拿它當回事兒。

天空很亮,亮得讓人感覺極不真實。天上浮著幾片薄薄的雲,雲裏有幾隻麻雀被撞亂了的彈球一樣飛,一如許大軍此刻的心情。

沒來由地,許大軍就想起了幾天前趙大紅找他談“個人問題”時的情景。趙大紅批評許大軍說,你作為一名全區衛生行業的先進工作者,應該在找對象這個問題上給澡堂的年輕人做個榜樣,盡快解決個人問題,然後“放下包袱,輕裝上陣”。許大軍明白趙大紅的意思,你還不是想“刺探”我和馮六月的關係,想聽點黃段子嘛,就敷衍道:“對,中央宏觀調控,咱們基層職工就得緊跟步伐,盯緊目標,從我做起,再不解決生理問題,不好向組織上交代。”一句話噎得趙大紅直翻白眼。許大軍的這句話,“攮中”了趙大紅的痛處,因為趙大紅的老婆常年有病,夫妻生活“兩斷”著,他“熬煉”不住,好幾次偷看女人洗澡。

許大軍曆來對自己的口才很有信心,不想遇上魏文,就像武大郎遇上了張飛,連一個回合不用就被斬於馬下了……

昨天半夜,許大軍實在忍不住了,偷看馮六月睡覺,正好馮六月出門上廁所,一推門,門扇撞在許大軍的臉上,臉火辣辣地疼,不知是撞的還是羞的。

以後可不能這樣了,古人有雲,羞死的人和吊死的人一樣,都是死人……

許大軍正悶著頭在鍋爐房胡思亂想,許紅霞一步闖進來,瞪著許大軍說:“院兒裏的人都說魏文一大早就去了你家,你是不是傻,那可是洞房!”

許大軍解釋道:“是我打電話讓他來的,咋說他也跟你嫂子談過好幾年的戀愛,咱得體諒人家的心情……”

許紅霞攔住許大軍的話頭:“你呀,仨心眼兒,缺倆半!”

“咱這是境界呀。你想想,我冷不丁就娶了魏文的對象,魏文的心裏能好受得了?不好受。咱不能看人笑話,咱得拿個姿態出來。”

“哼,不怕引狼入室你就境界,你就姿態。”

“我這麽做還就是怕引狼入室。咱先給他亮個高姿態,感動他一家夥再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他這一感動,不就……”

“我不聽你胡咧咧了!反正他魏文要是敢攪和你和我嫂子,我撓他個大貓臉我!”

許大軍在鍋爐房跟許紅霞鬥嘴的時候,魏文已經在許大軍家喝上酒了。

馮六月看著正在吃喝的魏文,柔聲說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你……”

魏文背轉身去,一口幹了杯中酒。

馮六月知道此時的魏文已經油鹽不進了,拍拍桌子道:“不信我也行!你樂意盯著我,你就盯著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爬也要爬下去。”

“咱倆一起爬,”魏文給自己倒一杯酒,“不到長城非好漢,”

說著,魏文端起兩個被吃得空空如也的盤子走進廚房,將另兩個盤子裏的剩菜倒進炒鍋,點火,一板一眼地扒拉著:“這就是生活,我們要認真對待生活。”

馮六月瞅著魏文的背影,忽然覺得他就像一個無賴,這種感覺是他愛上魏文以來的頭一回,她懷疑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她曾深愛著的那個魏文。

許大軍進門,掃一眼廚房裏的魏文,不解地問馮六月:“文哥這是?”

馮六月噓一聲,示意許大軍別說話。

魏文將炒鍋裏的菜盛到一隻盤子裏,端著,走出廚房,坐到茶幾旁。

許大軍拖過馬紮,坐下:“文哥,你這喝了不少了吧?”

魏文不說話,拿起一瓶啤酒,往酒杯裏倒。

馮六月衝許大軍使個眼色,坐到許大軍的身邊,給自己和許大軍各倒一杯酒,伸手戳戳魏文的胳膊:“魏文,你別這樣,有話你就當著大軍的麵兒說出來嘛。”

魏文掃一眼許大軍,幹一杯酒,悶頭吃菜。

“文哥,你怎麽不說話呢?”許大軍的心中沒底,試探魏文。

魏文悶聲道:“沉默是無聲的呐喊。”

許大軍“嘿”一聲,剛要說話,馮六月攔住話頭:“行,魏文,你還沒啞巴了就行。”

“六月,你別跟文哥這麽說話……”

魏文搖手一笑,掃視著馮六月和許大軍:“生活很精彩,人生很浪漫,天空飄著五彩雲霞,大地在燃燒,多麽輝煌的人間,多麽美妙的人生……”

“中間加個‘啊’字就好了,抒發感情。”許大軍獻媚地插了一句。

魏文不屑地瞥一眼許大軍:“賣菜的這麽吆喝。”

“你還真說對了。等我倒出空兒來,我去菜市場幫老爺子賣菜去,咱好好‘啊’它一‘啊’。”

“你行啊,會借題發揮了。”

“這不是順著你的話說呢嘛。文哥,都知道您七律還是五絕啥的作得好,您給現場來一首怎麽樣?”

“那沒問題,這就可以來一首,”魏文衝許大軍翻個白眼,“怎麽,給你呀?”

許大軍“哎哎”兩聲:“給誰都行,咱不講究。”

魏文張口就來:“幸得識卿桃花麵,從此阡陌多暖春。”

馮六月討好地給魏文夾一筷子菜:“換個別的唄,這首聽了好幾遍了都。”

“我沒聽過,說說,這首詩啥意思?”許大軍插話道。

魏文瞥一眼許大軍,訕訕地說道:“跟你相識,很幸福。”

許大軍一怔,不解地問:“跟我呀?”

魏文指指馮六月,道:“她。”

馮六月丟下筷子,瞪著魏文:“咱別這麽陰陽怪氣的好不好?你這一來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有啥意思?當著許大軍的麵兒,咱好好把事兒說開得了。”

魏文一哼:“還用說嗎?人無信則不立,你答應我進洞房之前要回我那邊的,可是你不守信。在此微妙時刻,你讓我不敏感?”

“我跟你解釋過的。”馮六月的語氣有些氣短。

“可我不相信,你沒有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馮六月歎一口氣,剛要說話,魏武進來,拽起魏文的一隻胳膊,用力將他拖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