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上掉餡餅

1

星期天,許福祥去批發市場批發了一車白菜,在和平裏菜市場擺了一個攤,正準備叫賣,因為無證,攤兒被市場管理所取締,菜也被沒收了。想起許大軍跟派出所副所長楊明遠是鐵哥們兒,許福祥準備去澡堂找許大軍,讓他去找楊明遠幫自己把菜要回來。此時的許大軍正在澡堂鍋爐房門口唾沫橫飛地跟幾個同事吹牛:“我和馮六月那可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遠的不說,就說前幾天我去陳家莊看她,她一見了我,就跟小鳥一樣飛過來,摟著我的脖子就親嘴兒……”

澡堂經理趙大紅打趣道:“沒一口把她吞了?你那嘴比河馬還大。”

馮六月走進澡堂院子,許大軍沒看見,接著吹:“我這裏還不是跟你們吹,我跟馮六月從小就要好。小時候過家家,我是老公,她是老婆,一口一口,叫順嘴了都,不叫她老婆,她還不樂意。”一個同事問:“長大以後呢?”許大軍挑挑眉毛:“長大那就更了不得啦!不客氣地說,她見了我呀,腿兒都哆嗦。”

趙大紅看見馮六月,一怔,剛要說話,馮六月衝他噓了一聲。

趙大紅故意逗弄許大軍:“照這麽說,馮六月還真能嫁給你。”

“嫁不嫁的,我說了算!”許大軍挺挺胸脯,“咱啥魅力?你想想,她已經被我迷得茶飯不思,尋死覓活……”

這話惹得馮六月想笑,又沒笑出來,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許大軍扭頭,看見馮六月,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那些話被馮六月聽到了,撒腿要跑,被馮六月攔住去路。

馮六月目光柔和地看著許大軍,不說話。

許大軍不敢去看馮六月,低著頭,兩隻腳來回倒騰,感覺地上要是有個老鼠洞,他立馬就鑽進去了。

“我剛來,啥也沒聽見。”馮六月看著許大軍,柔聲細語地說。

“哦,我也沒說啥……”許大軍輕舒一口氣,“那啥,六月,你這是拿到回城指標了?”

“沒呢,回來看看我媽。”

“見著了?”

馮六月點點頭,拉著許大軍走到一邊,小聲說:“大軍,我這次回來就不打算回去了。”

許大軍一怔:“你跟我說這個什麽意思?”

“我要嫁給你。”馮六月聲音平靜,但很有不容置否的感覺。

許大軍渾身一顫,張大嘴巴,僵在那裏。

趙大紅聽見了馮六月的話,替許大軍高興,跑過來,踢一腳許大軍的屁股:“傻了?趕緊接個話兒呀!”

許大軍心跳得不行,腦子也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馮六月拉過許大軍的一隻手,拽著他走出澡堂院子,一五一十地把她和魏文商量的事情告訴了許大軍。

許大軍甩開馮六月的手,心裏憋屈得要死:“我……六月,這不好吧?我,我……你說這叫什麽事兒?”馮六月,你拿我當啥了?許大軍心想,你知道我從小就喜歡你,這麽多年了,我眼巴巴地盼著你嫁給我,可你不但不嫁給我,你還懷著別人的孩子來跟我假結婚,你這不是往我的心口窩裏戳刀子嘛。猴子看戲還能瞧個熱鬧,我能落個啥?哦,合著你馮六月跟魏文“坐蠟”了,讓我背黑鍋不說,還要讓我成了“二婚頭”,到頭來,我不但猴子看戲幹瞪眼,還落個雞飛蛋打一場空?這麽傻的差事我不接。見許大軍有點不高興,馮六月的眼圈紅了:“我知道我們這麽辦事兒不好。可是不這麽辦,還能咋著?你救救我……”

許大軍不想接這個窩囊差事,又不忍心眼看著馮六月難受,隻好說:“也不是光我一個合適的。”

馮六月攥著許大軍的手說:“最合適的隻有你一個不是?大軍,街坊鄰居都知道你是個厚道人……”

馮六月說許大軍是個厚道人,許大軍不以為然。我厚道啥呀?很多事情由不得我自己……許大軍覺得自己並不像街坊們嘴裏說的那麽厚道,比如他給後院兒鄰居安建新打家具這事兒。那時候新婚用的家具沒有現成的,都是自己買來木料,找木匠在家裏打。一般也就打個大衣櫥、梳妝台什麽的,講究一點的再打個寫字台、五鬥櫥。最講究的得打“三十六條腿”,就是各類家具的腿兒加起來有三十六條,安建新打的就是三十六條腿。許大軍有木匠手藝,從開春開始,下了班就去幫安建新打這三十六條腿,到現在才打了二十幾條腿。安建新是個出了名的“狗雜”,他知道許大軍不會主動開口管他要工錢,就一直不提這茬兒。許大軍滿指望安建新會開這個口,但安建新不提,他也張不開這嘴,直到安建新滿院兒嚷嚷“大軍厚道,幹活兒不要工錢”,這才明白人家壓根兒就沒打算給工錢,也就不去想了。好在安建新也不是個“力霸”(做事過分)人,經常給許大軍做頓好吃的,許大軍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感覺自己幹點活兒就“吃大戶”,不厚道。

“六月,我跟你說,這事兒不牽扯厚道不厚道,這牽扯人品。”許大軍這話的意思是魏文出這個主意不厚道,但馮六月理解錯了。

“你就是人品好嘛!”馮六月盯著許大軍的臉說,“這事兒我們要是求別人幹了,我們還擔心以後……不說了,你知道我想說啥。”

“怕人家賴著不離婚是吧?”

馮六月點點頭,說:“還有就是,文哥怕他的孩子到了兒成了別人的。”

“那不是人幹的事兒!”說完,許大軍在心裏發笑,傻不傻,誰樂意幫別人養孩子?自覺其美。

“這不就是考慮到這個,我才來求你的嘛……”馮六月看著許大軍,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大軍,你不會見死不救的。”

看著馮六月淚汪汪的眼,許大軍的心霎時亂了:“六月,你別哭……”

“大軍,你今年多大了?”馮六月突然轉話道。

“你,你這話……”許大軍感覺莫名其妙,“咱倆同歲呀,二十六了,你過糊塗了是不是?”

“你瞅瞅咱院兒男男女女那些差不多大的是不是都結婚了?不結婚,怕不怕鄰居們笑話呀。”

許大軍明白了馮六月的意思,一哼:“我倒是想結婚,可這婚是假的。”

“又不是在大喇叭頭子上吆喝,誰知道是假的?”

“你要是買倆泥搓的雞蛋,也能當真雞蛋,抓把韭菜炒了吃嗎?”

馮六月張張嘴,看著許大軍似笑非笑的臉,吭哧兩聲,眼淚簌簌地往下掉:“大軍,六月沒法活了……”

“你別哭呀,你讓我再想想行不?”許大軍從小就見不得馮六月抹眼淚,心忽然就軟了下來。

“你不看別的,你看魏文好不容易有個提幹機會,你看咱倆從小一起長大,你看你媽活著的時候和我媽老姐兒倆的感情,你可憐可憐我肚子裏的孩子……”

許大軍搖搖手,剛要說話,看見許福祥在遠處向他招手,心驀地就是一緊。

馮六月順著許大軍的目光看到許福祥,想跑,又頓住,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許大軍背對著許福祥,拽一下馮六月的胳膊,促聲道:“這事兒,你先別告訴我爸。”“你不答應我,我就跟他說。”馮六月作勢要往許福祥那邊跑,被許大軍一把拽住:“那就砸鍋了。”“砸鍋就砸鍋!”馮六月心裏有數了,故意跟上一句。許大軍看著馮六月柔美而又倔強的臉,心像塞了一把亂草,這把亂草中竟然浮出童年馮六月和自己的影子。馮六月見許大軍在發呆,衝許福祥揚揚手,故意大聲喊:“叔,您來了!”許福祥看到馮六月,一怔:“六月,你是來找大軍的?”

“我有點事兒跟大軍商量。”

“行,你倆先說,我等等。”

許大軍巴不得許福祥有事兒,他也好借機離開,連忙說:“爸,我倆的事兒不急,有事兒您先說。”

“我沒啥大事兒,也就是點蔬菜供銷的事兒,幫菜市場供貨嘛,響應國家號召,搞活市場民生……”

馮六月捏捏許大軍的胳膊,輕聲說:“大軍,要不我先回家,晚點兒你告訴我。”

許大軍“哎哎”兩聲,準備走,忽然站住,一扯馮六月的胳膊:“就這麽著吧。”

“哪麽著?”

“那麽著。”

馮六月心裏的石頭落了地,衝許福祥一笑:“搞活市場民生我也有份,以後咱們齊心協力一起搞。”

2

支走了馮六月,許大軍帶著許福祥去派出所找楊明遠。路上,許福祥絮叨說,你和楊明遠兩個從小就要好,你看看人家現在混的,還不到三十歲就當了派出所副所長了,你可倒好,快三十歲了,還是個燒鍋爐的,這在舊社會就跟大街上那些“蹲街”燒茶爐的一個熊樣兒,指望找個媳婦,也就窯子鋪裏有。許大軍不愛聽許福祥說這些“五穀啦騷”的話,低著頭,一路悶走。許福祥突然拽住許大軍:“馮六月半晌不夜的去找你幹嗎?”許大軍敷衍道:“還能幹嘛,老同學,又是發小,老沒見了,隨便拉個呱兒唄。”這話,許福祥不信,讓許大軍說實話。許大軍明白這事兒繞不過去,直接說:“馮六月說,她要嫁給我。”

“我怎麽就這麽不愛信呢?”許福祥吃了一驚,“她不是跟魏文兩個談戀愛嗎?”

“爸,這個秘密藏在我心裏很久了,我就是想到時候給你個驚喜……”許大軍故作無奈地說,“愁不愁人?六月說她不喜歡魏文,她愛的人是我。”

“吹,你再給我吹!”許福祥揚起巴掌,要打許大軍。

許大軍舉舉手:“還真是什麽都瞞不過您這火眼金睛。算了,我還是從頭跟您交代吧。爸,您是知道的,我和六月從小就要好,大些的時候她也喜歡我,後來她跟魏文一起下鄉了。魏文的口才您也知道……”許福祥打斷許大軍,眯起眼睛看著他:“這些我都知道,你就跟我說六月憑什麽要嫁給你吧。”

“她在陳家莊已經快六年了……”

“她不是要在陳家莊紮根嗎?”

“可她的根在和平裏大院呀,陳家莊再好,也不是……”

許福祥搖搖手,不讓許大軍說了,他斷定馮六月是想通過跟許大軍結婚,也好把戶口從陳家莊拉回和平裏,心中有些不滿的同時又感到高興。

回到娘家,馮六月把自己懷孕和她跟魏文商量好的事情跟王翠玉說了。王翠玉脫下一隻鞋,要抽馮六月的臉,馮六月捂著臉,撅起屁股,讓王翠玉打。王翠玉用鞋底子抽兩下馮六月的屁股,把鞋摔在馮大寶的牌位上,抹著眼淚絮叨,龍生龍,鳳生鳳,烏龜生出個王八來,馮大寶是個流氓,養個閨女也是個流氓。

馮六月拿過那隻鞋,讓她別罵她爸爸了,再打自己一頓。

王翠玉瞅著馮六月的肚子,撩起圍裙擦一把眼淚:“我這還巴巴地上趕著人家許福祥,這可倒好。”

馮六月故作驚訝地問:“您上趕著許叔幹什麽呀?”

王翠玉明白馮六月的心思,她跟許福祥的事情馮六月心知肚明,這是想拿這事兒來壓壓她,也好讓她少埋怨她兩句。有心把自己跟許福祥的事情好好跟馮六月掰扯掰扯,也好讓她明白當媽的沒有不守婦道,但又感覺這樣有些不合身份,就說:“算了,不跟你說了,晚上我帶你去老許家……你不要臉,我要臉。”

這話,讓馮六月感覺自己確實給她媽丟了臉,癟癟嘴,要哭。

王翠玉知道馮六月心裏想什麽,安慰她道:“其實這樣也挺好的,你正好借這個機會回來。我這哮喘病好幾年了,歲數也大了,你弟弟指望不上,我身邊還真缺個貼身小棉襖……”馮六月的心裏忽然就感覺犯堵,眼前恍惚有一群孩子在看著她,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媽,我放不下陳家莊幼兒園的那幫孩子。”

王翠玉的心也是一堵,瞪著馮六月說:“你放得下你媽是吧?”

馮六月感覺內疚,一把抱住了王翠玉:“媽,我聽您的。”

王翠玉眯著眼睛笑了:“我說啥來著?我閨女還就是我的貼身小棉襖……六月,咱決定不在陳家莊紮根了吧?”

“我想通了,我的根在和平裏。”

王翠玉撇撇嘴:“本來就是嘛。”

“我回來照顧您。”

“照顧我?”王翠玉推開馮六月,一哼,“你別淨撿好聽的說,你是想讓我幫你照顧孩子呢吧。”

“媽,我說的是心裏話……”

“就這麽著了!不過你聽好了啊,媽不是支持你做搬不上台麵的事兒,誰家閨女,誰不心疼?”

馮六月抱一把王翠玉,眼淚又下來了。

“你能放得下陳家莊幼兒園的孩子們?”

“知青點那邊有好多女知青。”

“你說你要留在城裏了,魏文會咋想?”

馮六月思忖片刻,咬咬牙說:“先不管他!等我跟許大軍結了婚,我就回去跟他解釋一下,然後落戶口、生孩子,然後再跟許大軍離婚,完事兒。”

“你呀……唉,大軍可憐啊。”

“我知道您是說我耍許大軍的‘大頭’,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魏文把這麽好的提幹機會黃了吧?幹部審核很嚴格的,他出身不好,這已經破例了。”

“魏文怪可憐的,他都快到三十歲了吧?”

“三十二了。”

“可憐啊,十來歲就被他爸媽過繼給東北他大伯了,二十好幾才回來,拉戶口也費老勁了。”

“媽,咱說點兒高興的。”

“媽高興,你以後不回去了,你守著媽,等孩子生下來,媽幫你看,以後你跟大軍離了婚……”

馮六月搖搖手不讓王翠玉說了,心中五味雜陳。

馮國慶進門,馮六月跟他說她要跟許大軍結婚。

馮國慶吃了一驚:“啊?你不是跟魏文……”王翠玉接過話頭:“你姐剛才說了,魏文是個繡花枕頭,過日子還是大民他哥哥踏實。”“可不就是嘛!”馮國慶打一個響指,抱著馮六月跳忠字舞,把歌詞“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誰要是反對她誰就是我們的敵人”唱成了“誰要是反對許大軍,誰就是我的敵人”。

有心把真相告訴弟弟,馮六月又感覺現在還不是時候,隻好隨著馮國慶唱,感覺自己就像個小醜。

馮國慶早就盼望著姐姐能嫁給許大軍,這樣他就跟許大民成了實在親戚,既然是親戚,必要時就能“有難同當”。他總覺得魏文和魏武不像親兄弟,他幾乎沒有看見這兄弟倆在一起過,姐姐嫁給魏文屬於白忙活。馮六月明白,許大軍此時的心情肯定不好,不禁有些內疚,鼻子酸得厲害,唱著唱著就啞了嗓子。

見馮六月在發呆,王翠玉把馮國慶支出去,讓馮六月跟她一起去許福祥家,盡早把事情定下。

馮六月站著不動,她忽然就想哭,她感覺自己對不住許大軍,一時沒有勇氣去見他的爸爸許福祥。

許福祥回到菜市場,被市場管理所沒收的白菜已經擺在彭三的豬頭肉攤兒對麵。彭三拿著一張營業執照跑過來說,他找了市場管理所的張所長,幫許福祥辦了一張賣菜的執照。許福祥心裏明白彭三這是在向他“表功”,他知道剛才楊明遠來了一趟,是楊明遠幫他辦的。幾十年了,許福祥和彭三已經達成了默契,二人偶爾互相耍點小心思,都心裏有數,從不彼此點破。許福祥接過彭三遞過來的執照,衝幾個攤販晃一晃:“我老許也成了咱和平裏菜市場的正規軍啦!”

一片菜葉飛來,啪的一聲砸在許福祥的臉上。

許福祥轉頭——鱷魚長相,一臉橫肉的杜龍站在菜攤一側,一手托著一棵白菜,一手在白菜上拍著,歪著頭看許福祥。

許福祥看一眼黑鐵塔一樣站在那裏看著自己的杜龍,不禁有些發愣,這人怎麽這麽沒有禮貌呢。

彭三剛才還在笑著的臉忽然變得蠟黃:“福祥,你先別跟他說話……我去跟他說兩句。”

“他什麽意思?”盡管許福祥是個出了名的“老實孫”,但杜龍這麽沒有禮貌,他還是有點生氣。

“他跟你開個玩笑……”

“沒這麽開玩笑的!”許福祥扯開擋在前麵的彭三,走到杜龍跟前,“我說,你這是……”

“沒啥,提醒你一下。”杜龍衝許福祥一笑,“爺們兒,我告訴你,你賣別的菜我不管,要是賣蔥薑蒜,你得從我那邊批發,不然你就別在這兒幹了。”

“我有營業執照的。”

“營業執照算個屁!”

3

彭三衝杜龍哈哈腰,指著許福祥說:“這夥計剛來,不懂規矩,我剛才就是跟他說規矩呢。老實人,懂事兒,您忙。”

杜龍丟下白菜,搖晃著壯碩的身子走開。

許福祥心裏憋屈,問彭三:“這人是誰?”

彭三小聲說:“菜霸。”

許福祥問:“菜霸啥意思?”彭三說:“啥意思我也不太明白,反正在這裏擺攤兒的背地裏都這麽叫他。他叫杜龍,他媽就是當年跟馮大寶不清不白的孫玉蓮。他還有個弟弟,外號叫小爐匠,也是個惹事兒的祖宗……去年夏天的時候,杜龍發現賣豬下貨利潤大,就帶著幾個人把菜市場入口給堵了,不讓豬下貨進市場。長途運來的豬肝、豬肺豬腸子啥的進不了市場,就招來蒼蠅了,沒有辦法,豬下貨販子隻能按最低價格把豬下貨交給他們。就是靠這些霸道手段,他們發大財了。更可氣的是菜場每次有品種暢銷的菜運進來,杜龍就帶著一幫混子用武力去搶,不服就打。這麽打了幾次之後,好幾個人都吃了虧,打算聯合起來教訓一下他們,可這些人就算再有脾氣,也不過是些平常做生意的買賣人。杜龍就不一樣了,他有目的,而且打起架來不計後果……反正在這個市場擺攤兒的,全得看他的臉色。估計你能明白什麽意思,我不敢多說了。”彭三的這些話讓許福祥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我不惹乎他,我不賣蔥薑蒜,就賣白菜蘿卜啥的。”

“這就對了,老實人不吃虧……”

“我聽說你家彭濤又提拔了?”

“啥呀,從油井調銷售科去了,活兒倒是輕生了……”彭三笑笑,轉話道“你跟六月她媽那事兒咋樣了?”

“不咋樣,太熟,下不去手。”

“是不想下手吧?”

“拉倒吧,來不來的,我先混上外號了,老不帶彩……”許福祥苦笑一聲,“她呀,不是一朵好掐的花兒。”

“還花兒呢,也快五十了……”

“就算一百也是花兒……”許福祥的眼前忽然閃過洗衣房裏王翠玉花兒一樣的臉,心莫名地一慌,生生把後麵想說的“如花似玉”這詞兒咽了回去。

傍晚,許大軍在打掃和平裏大院前的落葉,許大民跑過來說,剛才國慶跟我說馮六月要嫁給你,這事兒是不是真的?許大軍說是真的。許大民不信:“怎麽會呢?聽說馮六月跟魏文的感情那可算是固若金湯……”“金湯,金湯,她就是水銀,你哥我照樣把她喝了。”許大軍這話說出口,心中隱隱有點刺痛。

許大民還是有點不太相信這件事情是真的,跑進院子,問正在跟大嘴閑聊的馮國慶:“你姐真的要嫁給我哥?”

馮國慶笑著拍一把許大軍的肩膀:“你說,你哥傻不愣登的,娶了我姐,你家祖墳得冒多少煙啊。”

許大民望一眼還在悶頭掃落葉的許大軍:“我咋感覺不對勁呢?”

大嘴指指正在院裏的那棵大槐樹下練拳的魏武,說:“怎麽不對勁,人家武子他哥仗義唄。”

馮國慶衝大嘴翻個白眼:“是我姐識貨好不好?”

大嘴撇著他的大嘴說:“什麽呀,是天上掉了個大餡餅,落大軍哥嘴裏了。”

許大民搓一把頭皮:“明白了……國慶,你姐肯定是覺得文哥回不來,嫁給我哥是回城最好的路子,對吧?”馮國慶說,也對也不對,魏文就算去了縣文化館,戶口也是縣裏的,還是市裏戶口有含金量,我姐嫁了你哥,戶口拉回來還是原來的市裏戶口。“我姐不傻,”馮國慶加重語氣,“你哥更不傻,夢想成真了。”

許大軍扛著掃帚走過來,蔫乎乎地衝馮國慶一笑:“誰傻誰不傻,早晚給你個明白。”

許大民的心忽然一懍,感覺這裏麵有什麽貓膩,但哥哥真的要娶馮六月這個大美人,這是老許家的榮耀,不禁感到開心。

許福祥在家裏聽收音機裏關於允許待業青年自謀職業的廣播,盤算著將來自己的菜攤兒成了規模,就讓許紅霞接他的班,反正他不讚成許紅霞前幾天說的她要去向陽理發店學理發,將來開個理發店的想法。他總覺得自己這麽漂亮的閨女,不能整天給人“舞紮”腦袋,她出嫁之前至少也該是個小老板。

許福祥這裏正替許紅霞展望著美好未來,王翠玉推門進來。

許福祥一見王翠玉,心慌,又不好攆她走,幹脆把心一橫,給她讓個座,問她是來幹什麽的。

王翠玉本想直接跟許福祥談馮六月和許大軍的事情,不想,說出口的竟是這句:“老許大哥,你也知道,我家老馮走了都十好幾年了,我這……”

“咱不說這事兒了好吧。”許福祥對王翠玉罵他“老不帶彩”那事兒還記在心上,沒好氣地打斷了她。

“喲,我說大哥,您以為我今兒來,是特意來跟你說這事兒的是吧?哎喲喂,您可真是自作多情哎。”

“我看是你自作多情,”許福祥斜乜著王翠玉說,“你說,我咋就老不帶彩了?”

“喲,您還記著這事兒!大哥,那事兒是我錯了。那天我聽國慶說了那兩張撲克牌是咋回事兒,想來給你道歉來著,怕你罵我,這不就沒好意思來……”

“算了算了,你知道我不是老不帶彩就行……你是來說六月和大軍的事兒吧?”

“也不算是,”王翠玉衝許福祥拋個媚眼,“主要是說說咱倆……”

“咱倆沒啥事兒,說大軍和六月吧。你說,六月真能嫁給大軍?”

“一句話,我家六月除了你家大軍誰都不嫁!理由就一個,早一天把戶口拉回來,俺們娘兒倆團聚。”

許福祥笑笑,心說,你可真夠實在的,為了你們娘兒倆團聚就拿我兒子當跳板?

想是這麽想,許福祥內心還是美滋滋的,感覺老許家撿了個大便宜。

見許福祥微笑不語,王翠玉有些心虛:“大哥,你是不是覺著我家六月配不上你家大軍呀?”

“這話得反著說。”許福祥控製著自己欣喜的情緒,悶聲道。

“你是擔心六月拿大軍當跳板,完事兒,拍拍屁股走人是吧?您放寬心,這事兒,我當媽的能做主。”

“大軍實誠……這麽說吧,大軍喜歡六月,六月不怎麽瞧得上大軍。我這麽說,您能明白?”

“我明白。不能,不能,誰家閨女誰知道,我家六月不是那樣的人!”

許福祥放心了,故作大度地要留王翠玉吃飯。

王翠玉觀察許福祥的表情,感覺他沒有誠意,借口吃過飯了,走出許福祥家。

王翠玉一走,許福祥的眼前就開始走馬燈,從他第一眼看見王翠玉到王翠玉嫁給馮大寶,一直到馮大寶去世,張**也不在人世,一刻不停。

這就是命,許福祥在心裏歎了一口氣。他知道早在他還沒娶張**之前王翠玉就喜歡他,王翠玉想嫁的人是他許福祥。

許福祥心說,人都說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和王翠玉咋就沒成眷屬呢?

想到這裏,許福祥猛抽了自己一耳光,啥呀,人家想跟你成眷屬,你不要算誰的?又一想,不要也對啊,誰樂意整天伺候個哮喘病人?

許福祥嫌乎王翠玉有哮喘病,王翠玉不嫌乎許福祥有老爛腿,這兩年,她的心思全在許福祥的身上了。

我沒娶成你,我兒子娶了你閨女,這也挺好……這麽一想,許福祥摸著下巴笑了,這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