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禍起蕭牆

1

許福祥想起“老不帶彩”這事兒,胸口一堵:“大軍,這事兒你別惦記了。就算馮六月要嫁你,咱也不要,你瞅她媽那得理不饒人的樣兒。”

許大軍笑笑,想說什麽,被許紅霞攔住話頭:“你別聽咱爸瞎叭叭,我找過王嬸兒了,她……反正她的心思咱爸知道,不關王嬸兒的事兒。”

“她什麽心思?”其實王翠玉什麽心思,許福祥心知肚明,但在兒女們麵前,他還是得裝一裝。

“爸,您這就不實誠了,”許大軍給許福祥添一杯酒,揶揄道,“您還非得讓我去把王嬸兒請過來,您親口跟她說?”

許福祥的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了,喝口酒,嘟囔道:“不管她啥心思,也不好這麽折騰我,是吧?”

其實許福祥的三個孩子都支持許福祥娶王翠玉,不說王翠玉跟他們的媽是一對好姐妹,就說許福祥的老爛腿,再下去幾年也需要有個貼心的人來照顧。

見許福祥悶悶不樂,許大民開導他說:“爸,您和王嬸兒那事兒我知道了,我理解她。人家熱臉老貼您的冷屁股,心裏能好受?不好受就得發泄發泄。”

許福祥悶哼一聲:“她越是這麽‘妖’,我越是不搭理她。”

許大軍撇撇嘴,剛要說句什麽,耳朵被許紅霞拽了過來:“哥,你跟魏文搶馮六月吧,這事兒,你妹妹支持!”

夜沉沉,月如鉤。淡淡的月光照著陳家莊村前小河邊的樹林,照著馮六月柔美的臉龐。

河邊的蛙聲與樹林中蛐蛐的鳴叫聲中,馮六月指指自己的肚子,一臉哀怨地看著魏文。

魏文明白馮六月的意思,愁眉苦臉地說:“這不就說這事兒嘛……我也犯愁。你想,萬一領導知道這事兒,我還去得了去文化館嗎?未婚先孕,不僅是生活作風問題,還牽扯道德品質。”馮六月瞪著魏文,一直噙在眼裏的眼淚掉下來了:“為了你的前程就不要孩子了?”魏文給馮六月擦擦眼淚,沉吟半晌,拉過馮六月的手,征求她的意見:“要不咱就把這婚結了?紮根農村,也是響應國家號召。”馮六月甩開魏文的手,搖頭:“你去文化館上班了,我和孩子在農村……”

“說的就是啊。我要是也在陳家莊,咱一家三口好說,我要是走了,孩子的戶口在這裏,以後很多麻煩……要不,你就去把胎打了?”

“打胎得拿著介紹信,誰給開?”

“未婚先孕,沒人敢開……要不咱托托人?”這話一出口,魏文就蔫了,就算有人幫忙,這種事情如何說得出口?

“托人,托人,就算你臉皮再厚,說出去,你讓我怎麽做人?再說你哪來的門路托人?”馮六月瞥一眼魏文,眼淚汪汪地說,“我同學燕子前幾天不是拿到指標回城了嗎?那天她跟我說,他們王家屯有個女知青倒是托了人,可是結果呢?那個女的沒讓他們給折騰死!給她打胎的大夫故意使勁給她刮宮,疼了個半死不說,還故意驗尿,讓她露著那兒看著她尿……這還不算完,完事兒回來,怕人知道,不敢休息,還得挨批鬥,讓人說成是女流氓,脖子上掛破鞋遊街……”

“別說了,怪讓人心堵的。”魏文看著馮六月梨花帶雨的臉,心一揪,忽然有一種沒著沒落的感覺。

“魏文,我不想活了……”馮六月抽搭兩聲,指指樹林外的小河,要往那邊跑,“我要去跳河!”這話,嚇著了魏文,魏文一把扯住馮六月,生怕她再惹出什麽是非來。魏文心裏明白,急眼了,馮六月做事兒可“不論胡”。去年冬天,有人在知青點貼大字報,說魏文跟馮六月在知青點搞“資產階級小情調”。馮六月找到那個貼大字報的人,非讓那人拿出證據來不可,否則就去知青辦告他傳播不良情緒,破壞下鄉政策。那人拿不出證據,扇自己的臉,求她放過他。馮六月不急不惱,在他的跟前宣讀《知青守則》。眼見得人越聚越多,那人臉麵掛不住,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就差給馮六月下跪了。後來魏文才知道,原來那人看上了馮六月,給她寫情書,馮六月沒回,這才貼大字報的。想起此事,魏文心中沒底,抱緊馮六月,想安慰她兩句,又不知話該怎麽編排,吭哧了半天也想不出來,索性摟過馮六月,要去親她的嘴,嘴唇被馮六月咬住,疼得齜牙咧嘴。馮六月推開魏文,瞪著他說:“不讓我去跳河也行,你得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魏文捂住馮六月的嘴,左右張望:“小點兒聲,讓人聽見不好。”

不遠處的一棵樹後蹲著和魏文在同一個知青組的知青周建國,他在往這邊窺探。

馮六月癟癟嘴,一臉哀怨地看著魏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馮六月的眼神讓魏文感覺又是愛憐又是心疼,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愧疚,琢磨半晌,把心一橫,拉過馮六月的一隻手,盯著她的眼睛說:“我倒是有一個辦法,不知你樂不樂意。”馮六月摸不清魏文的心思,迎著他的目光不說話。魏文咬咬牙,一拍大腿:“直說吧!許大軍看上你了,這事兒,你承認吧?”

“我承認……哎,我說魏文,你忽然就提起這事兒,你什麽意思?”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想想唄。”

“你是想讓我把孩子說成是許大軍的?”馮六月皺起眉頭,“這怎麽能行?”

“你想多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啥意思?”

“想想,仔細想想,展開你的想象力……”

“我,許大軍……我倆也沒啥呀?”馮六月瞅著魏文似笑非笑的臉,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吃驚地問,“你要讓我跟許大軍結婚?”

“不是真結婚。”魏文迎著馮六月的目光,他似乎下定了這個決心。

“那也不行!”馮六月把頭搖得就像撥浪鼓,她感覺自己受了侮辱。

馮六月感覺自己受了侮辱並不是覺得許大軍配不上她,她是覺著魏文“不著調”。剛開始戀愛的時候,馮六月曾經跟魏文說過她以前很喜歡許大軍,後來接觸魏文,忽然就對許大軍沒了感覺。“我覺著我對許大軍的感情不是愛情。”那天,馮六月對魏文說,“我覺著我對你的感情才是愛情,因為你讓我心跳。”魏文將馮六月的這句話做了一番分析,最後得出結論:“愛情是有排他性的,單純的喜歡離愛情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這距離甚至到達不了愛情。”魏文的這段話讓馮六月琢磨了半天,她的理解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也就是說,她和魏文相愛,最終嫁的應該是魏文。可是現在魏文讓她嫁給許大軍,她感覺受了侮辱。

魏文看出了馮六月的心思,解釋道:“我知道你感覺委屈,可你想想,按照我的家庭出身,這麽好的機會要是錯過了……”

“我知道,甭絮叨。”馮六月有些不耐煩,瞪著魏文,不讓他說了。

“那你說咋辦,這事兒你做決定。”

馮六月定定地瞅著魏文月光下朦朧的臉,一時心亂如麻:“咋決定?”

“這個不難吧?剛才我說,你要展開你的想象力。現在你展開,別的不說,你先好好想想這麽做的好處。”

“你不是都想好了嗎?”

“你也想想嘛,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是,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但你想想,要是再加上許大軍,不就是三個人的事兒了嗎?人多力量大……”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不說了,事情該怎麽著,你說了算。”魏文把頭轉向了一邊。

馮六月扳回魏文的腦袋,盯著他的眼睛:“你決定了?”

魏文點點頭:“我決定了,但最後定盤子的人,是你。”

馮六月從魏文的臉上收歸目光,望著黑黢黢的樹林:“你知道燕子為什麽能回城嗎?她嫁了咱院兒彭三的兒子彭濤,時間不長就把戶口落回城裏了。”

“你是不是也有回城落戶的想法?”素來敏感的魏文忽然警覺起來。

“我想把孩子的戶口落在城裏。你想想,你去了文化館,戶口很快就從陳家莊拉走了,我要是不走的話……”

“不走的話,孩子的戶口在農村。國家有規定,新生兒的戶口隨母親……”魏文觀察著馮六月的表情,“不過呢,我有辦法讓孩子的戶口落在城裏。”

“什麽辦法?”馮六月來了精神。

“先跟許大軍結婚,等孩子生下來就跟他離婚,把孩子的撫養權給他。你想,孩子的戶口不就落在城裏了嗎?”

馮六月點點頭,又搖搖頭,看著魏文,感覺委屈,又要哭,肩膀被魏文摟住。

魏文用嘴唇摩擦著馮六月的頭發,輕聲說:“放心好了,孩子是你的,隻要把戶口落下,以後總有辦法要回來。”

馮六月思忖片刻,用力拍一下魏文的肩膀:“為了能去文化館,就這麽著了!”

2

魏文沒想到馮六月這麽痛快就答應了自己,一把抱住了她:“六月,謝謝你!”

馮六月推開魏文,撇嘴道:“你也甭跟我這麽矯情,我這也是為我自己考慮。”

魏文腆著臉笑:“為你,為我,為孩子,也是為國家建設添磚加瓦……”“這話打哪兒來的?”馮六月一怔,問。魏文說,要是不這樣做,這個孩子無論如何也得打下來,國家建設不就少了一份力量嘛。馮六月笑了:“你這張嘴呀,比許大軍還貧。”“我們有可比性嗎?”魏文翻個白眼,“陽春白雪,下裏巴人……”

馮六月瞪一眼魏文,魏文拍拍自己的嘴,不說話了。

盡管馮六月同意了魏文的建議,但她的心裏還是感覺不舒坦,眯著眼睛看魏文:“你就不怕我跟許大軍兩個過一輩子?”魏文皺起眉頭:“你愛許大軍?”發現魏文有點不高興,馮六月連忙解釋:“愛倒是談不上,我隻是不討厭他……這話我早就跟你說過的,我對大軍沒有對你這樣的感覺。”

魏文歎口氣,說:“你對我的愛,我深信不疑。怕的是你倆結了婚,他近水樓台……”

馮六月這下是真生氣了,她感覺這次魏文是不折不扣地侮辱了她。你說話是放屁?結婚是假的,我怎麽可能真的跟許大軍做那種真夫妻才做的事情?就算許大軍想做,我也絕不答應!馮六月扭頭瞪著魏文:“魏文,你罵我是不是!”魏文賠個笑臉,抱緊馮六月:“我相信你,也相信即便是許大軍至死不跟你離婚,你也不會和他過日子。恩格斯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得了吧,點子是你出的,我答應你了,你還想讓我怎麽著?”馮六月沒好氣地推開了魏文。

魏文訕訕地笑了笑:“六月,我這是為了愛情。”

馮六月哼一聲:“你是為你自己的前程好不好。”

魏文皺皺眉頭,盯著馮六月的臉,剛要說什麽,周建國一臉壞笑地走向這邊。

馮六月看到周建國,有些心虛,對魏文說聲“你少跟他搭咯”,轉身走到一棵樹下,對著樹身念叨,老天爺保佑魏文,保佑孩子……

周建國見馮六月不理自己,想要過去說句什麽,被魏文一把拽了回來。

周建國也是跟魏文和馮六月同一批下到陳家莊的知青,家住在和平裏對麵的國棉八廠宿舍。說起周建國,他跟馮六月也有些“淵源”。上高中的時候,周建國跟馮六月同班。馮六月是班花。塌鼻梁、大腦殼,長得像螳螂的周建國自稱天人異相,有事沒事總愛往馮六月的身邊湊合,但馮六月不怎麽搭理他。高中畢業後,周建國報名下鄉,本以為馮六月也會報名,但馮六月沒有報名。周建國打聽到,馮六月她媽王翠玉的意思是等馮國慶初中畢業送馮國慶下鄉。周建國“心懷鬼胎”,約出馮六月,大談“新一代的年輕人要胸懷祖國放眼全球”“上山下鄉大有作為”,說得馮六月心潮澎湃,直接去知青辦報了名。他們這批知青到了陳家莊之後,周建國展開對馮六月的愛情攻勢……就在周建國感覺初見成效時,忽然發現馮六月經常跟魏文黏在一起。一番衡量過後,周建國“鳴金收兵”。

估計剛才周建國在偷聽,魏文心虛地觀察著周建國的表情:“你都聽見了是吧?”

“聽了個八九不離十……”周建國訕笑著說,“你倆這麽辦事兒可不怎麽講究。”

“我這麽做,也實屬無奈。”魏文搖著頭歎了一口氣。

“把你換成我,我也這麽幹!”周建國拍一把魏文的肩膀,“大好的提幹機會,誰能就這麽錯過去……不過你覺著許大軍能同意嗎?”

馮六月目前的情況,許大軍一無所知,但許福祥不讓他惦記馮六月那句話他聽進去了,他也感覺自己跟馮六月這輩子沒戲,心中泛起一絲酸酸的空落。

許福祥給許大軍的杯子添一杯酒,寬慰他道:“娶媳婦這事兒你也別犯愁,咱不缺鼻子不缺眼……”

“我眼小嘴大,長得客氣,哪個女的能看得上我?”許大軍蔫蔫地說。

“你聽聽,你是越說越不像話了。武大郎難看不?照樣娶了潘金蓮。”

許福祥羨慕武大郎娶了潘金蓮,許大軍不以為然,啥呀,小潘最後還不是歸了西門?大郎哥頭上的綠帽比傘都大,咱不稀罕,隨口道:“我長得隨你。你看看老二和老三,他倆長得好看,他倆隨我媽。”許紅霞瞪一眼許大軍:“老大,你羞得沒話說了吧?”許大軍訕笑著舉了舉手:“我不說了,讓咱爸接著說。”

許福祥用筷子指著滿桌菜,說:“瞅瞅吧,咱家生活多好?誰家姑娘嫁過來,那是她的福氣。”

許紅霞撇撇嘴說:“咱家也不是每天都這麽鋪張好不好?天天窩頭鹹菜小米粥,一個月能吃上一次肉那都算是過年了。”

許福祥丟下筷子,吼道:“生在這個家庭,你們知足吧!”

“我可沒說啥呀,老代表。”許大軍見許福祥要發毛,連忙表白自己。

許福祥皺起眉頭:“老代表?這是不是你給我起的外號?”

“爸,您別誤會,老代表的意思是首長。”許大軍一本正經解釋道,“你看,軍隊裏主事拍板的叫黨代表,您是咱家主事拍板的,您不是老代表誰是?”

“老代表就老代表吧,外號多了,好養。”想起“老不帶彩”這個外號,許福祥悻悻地笑了。

“對呀,魏文他爺爺外號更多……”許大民想要安慰許福祥兩句,被許福祥攔住話頭。

“說起魏文他爺爺魏大舌頭來,那還真是一條硬漢。”許福祥說,“那年,他在碼頭上扛大包,日本人來了,他拉著幾個夥計上了柳條山,說是要抗日。柳條山上有一幫土匪,他們幾個人就入了夥,還真跟鬼子打過幾架呢。日本鬼子投降了,他們就讓國軍收編了,這不,趕等一解放……不說了,命不濟,怨誰。”

許大軍有些不忿,心說,馮六月也不想想,魏文家的成分是壞分子,嫁了他,這是找罪受。

許福祥明白許大軍在想什麽,說,魏文在鄉下表現得好,看書多,還又會書法又能寫詩的,沒人拿他家的成分說事兒,他也爭氣,這就要當幹部了。

許紅霞問悶悶不樂的許大軍:“你說,六月姐還真能嫁給文哥嗎?”

許大軍搖搖手,一口幹了杯中酒,走到門口,望著空****的院子,眼前全是馮六月的影子。

夜深了。月光透過樹枝灑在地上,樹影斑駁。

馮六月雙手合十,站在那棵樹前,還在祈禱。

周建國饞兮兮地望著馮六月的背影,對魏文說:“其實我知道,沒下鄉之前你就惦記上她了。”

魏文一笑:“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翻譯翻譯,我沒文化,聽不明白。”

“在我心中,你是最美的。”

“誰,我呀?”

魏文罵聲“彪子”,推開周建國,走到馮六月的身後,摸著她的肩膀說:“六月,人無信則不立。咱可說好了,婚禮當天,你別進許大軍的洞房,編個理由離開和平裏,到時候我提前去車站等你。”“想這麽多幹嘛,還不知道人家許大軍同意不同意呢。”馮六月嘴上這麽說,心裏有數,她太了解許大軍了。

“不同意再說,反正眼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招兒來了。”

“就算許大軍同意,可是哪天辦婚禮……”

魏文搖搖手,胸有成竹地說:“隻要他同意,結婚證立馬就能拉上,辦婚禮還不是眼前的事兒?總之一句話,哪天辦婚禮,你第一時間通知我。”

“你就是怕我入了許大軍的洞房。”馮六月說完,心裏怏怏的,她覺得魏文不但貶低了自己,也高看了許大軍。

“進不進洞房你說了算,你看著辦好了。”魏文的表情看似無所謂,但他的心在懸著。馮六月拍拍自己的肚子說:“不要你,我還不要孩子了?傻瓜。”魏文抱一下馮六月,嘴巴貼緊馮六月的耳朵:“我信你,你也信我吧親愛的,縱是海枯石爛,我愛你的心永不變。”馮六月推開魏文,走向知青組的方向。

魏文懸著的心忽然緊了一下,似乎有種說不出來的不祥之感,拔腿要去追馮六月又覺著有失斯文,悻悻地站住。

周建國望著馮六月的背影,咽一口唾沫,可憐巴巴地說:“文哥你是知道的,沒下鄉之前我就追求過六月,我是真心喜歡她,誰知她一見了你……”

“自古美女愛才子。”對周建國的話,魏文很是不屑。

“我是甘拜下風啊。那年知青辦舉行賽詩會,你一首詩下來,馮六月直接繳了槍。”

魏文挑著眉毛翻了個白眼:“我是誰?”

“我要是也會寫詩,馮六月愛上誰,還兩說呢。”

“兩說,現在隻剩一說了。”魏文矜持地拍拍周建國的胳膊,“這能怨我嗎?兄台你呀,以後多看看書,充實充實自己吧,沒有文化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等我有了文化,立馬跟你搶馮六月。”

魏文輕蔑地掃一眼周建國:“已是敗軍之將,談何搶字?”

“我咋就敗了?”周建國故意逗魏文。

“你老兄這腦筋啊……算了,不給你掃盲了。通俗一點說,馮六月很快就要回和平裏了,估計你能明白這件事情最深的含義。”

周建國撇嘴一哼:“還回和平裏呢,和平裏呀,不和平。”

3

還真讓周建國說對了,和平裏,還就是不和平。這不,當晚,許紅霞跟許大軍打嘴仗,從家裏打到了院子,又從院子打回了家裏。原因是許紅霞說,馮六月要是不同意嫁給許大軍,她就拿著菜刀去陳家莊,一刀剁了魏文。許大軍知道許紅霞也就是嘴上說說,可是這句話讓許大軍感覺她也太不講理了。人家馮六月憑什麽非要嫁給我,我英俊瀟灑還是腰纏萬貫?許大軍埋怨許紅霞說話沒個“標靶”,許紅霞反駁許大軍活得窩囊,二人唇槍舌劍,就差去光明頂比武了。

最後,許大軍“偃旗息鼓”,許紅霞“撥轉馬頭”,又朝許福祥來了,說她大哥這窩囊脾氣是遺傳了許福祥。

其實許紅霞小的時候不這樣,她不但乖巧聽話,長得還好看,大院兒裏的大人們都喜歡她。十六歲生日那天,許福祥端詳著許紅霞的臉,心裏直犯嘀咕,我閨女咋就長得這麽好看呢,莫不是下生時抱錯了?後來一想,便也釋然,張**大眼睛、小嘴、塌鼻梁,紅霞的眼睛和嘴巴隨了她媽,鼻梁隨許福祥。我身上也就高鼻梁這麽點兒好處了,許福祥心想,這孩子隨好處,連身材也隨她媽,才十六歲就前凸後翹的,長大了非嫁個大官兒不行,可就這脾氣讓人受不了。

說起來,許紅霞的脾氣忽然變得霸道,跟許福祥也有關係。

許紅霞大概十歲那年,臨近春節,和平裏供銷社發年貨,其中有一個生豬頭。抱著年貨往家走的路上,許福祥盤算著把豬頭讓彭三幫他煮了,送給王翠玉一半。那時候馮大寶已經不在了,王翠玉不是織布廠的正式工,沒有年貨,加上生活困難,年夜飯也就兩樣素菜幾碗餃子。許福祥心想,年夜飯的時候,王翠玉蘸著蒜泥,吃著豬頭肉,臉笑得肯定比桃花還要美。不管咋說,當年我可是讓她“拿”得不輕,沒能把她娶來家,能照顧著她也是一種幸福。人這一輩子,還能有幾個幸福?這算一個。許福祥這裏正美著,豬頭被人一把搶走。許福祥去追搶他豬頭的那個人,被那人摁在地上,幾巴掌下來,臉腫成了豬頭。

回到家中,許福祥心裏憋屈,蹲在牆角一個勁地歎氣。許紅霞知道了事情原委,沒轍,摟著許福祥隻是一個哭。

幾個鄰居來了,安慰許福祥,讓他找幾個幫手去找那個打人、搶豬頭的人,打回來,把豬頭要回來。許福祥說,大過年的,別找不自在了。

這件事情,在許紅霞的心裏留了陰影,感覺自己的爸爸太窩囊。大哥老實,二哥不在乎,以後她要把這個家頂起來。

從那以後,許紅霞的性格就變了,無論是誰,隻要她感覺這人對許家人不恭,非要找上門去討個說法不可,惹得大院裏的鄰居見了她就躲。苗老五背地裏給她起了個外號,母夜叉。去年,許福祥跟苗老五因為一點小事兒吵吵了兩句,許紅霞舉著菜刀把苗老五追得滿院兒跑。要不是許大軍抱住許紅霞,三百來斤的大胖子苗老五翻牆的心都有了。昨天,苗老五壞笑著跟許紅霞說,王翠玉給你爸起了個外號,老不帶彩。許紅霞當場去了王翠玉家,要撕她的嘴。

王翠玉的一番解釋下來,許紅霞抱著王翠玉,親她的臉一口,說,嬸兒,您和我爸這事兒我支持,您就是管他叫老流氓我也樂意,隻要你嫁給我爸爸。

這事兒讓許福祥知道了,一陣鬱悶過後,心中忽然就泛起來一股夾雜著惆悵和寬慰的欣喜。

許紅霞初中畢業那天,許福祥對她說,你要是考不上高中,幹脆就去當知青吧。許紅霞仰著下巴說,我要是走了,誰來保護你?這話,讓許福祥又是一頓鬱悶。也確實,許福祥是個出了名的老好人,許大軍不但隨了許福祥,也是個老好人,還老實得放個屁都怕嚇著別人。許大民整天風風火火的,家裏的事情不管不問,家裏還真缺不了許紅霞這麽個潑辣、能扛事兒的人。許福祥也知道,盡管鄰居們都躲著許紅霞,但大家都知道紅霞心眼好,隨她媽張**。

那晚,許紅霞和許大軍打完嘴仗,“握手言和”,回到飯桌,繼續開家庭會議,“深入探討”給許大軍娶媳婦這一議題。

許福祥盯著許大軍似哭非笑的臉看了半晌,知道他在吃魏文的醋,安慰他道:“你也別小看了自己,咱是城裏的正式工,咋說也比鄉下那些知青強……”生怕許福祥再提馮六月,許大軍攔住話頭:“這事兒咱不說了,說你賣菜這事兒。”許大民接過話頭:“是呀,爸,您腿腳不好,去市場賣菜,扛不下來呀。”

許大軍附和道:“爸,要不就讓老二去幫你賣?”

許紅霞埋怨許大軍:“大哥你別出餿主意好不好?我二哥學習成績好,還是班幹部,你讓他去賣菜,毀了前途算你的?”

“我這不是考慮咱爸的腿腳不利索……”

許福祥打斷許大軍,瞪著許大民:“不想上學,幹脆下鄉去!也甭惦記著拿什麽畢業證了,我這就去知青辦給你報名。”

許大民倒是想盡早下鄉當知青,但他不甘心,無論走到哪裏,高中畢業證總歸是比初中畢業證有分量。

見許大民不接茬,許福祥加重語氣說:“我是為你好,就你這性子,要是不上學,到處瞎晃悠,早晚坐牢。”許福祥這麽說是有根據的,許大民確實有點讓他不省心。許紅霞上小學時的某一天,同班的一個小孩因為許紅霞不借給他橡皮用,打了她一巴掌,許大民聽說後找過去,一巴掌把他扇哭了。聽說那個小孩的哥哥要去學校打許大民,許大軍急了,等在學校門口,攔著那個小孩的哥哥,好一頓賠不是。小孩的哥哥喊出他弟弟,許大軍送給他幾塊糖,事情才算過去。

許福祥聽說了這事兒,把許大民綁起來一頓臭揍,罵他是個當土匪的料。

許福祥說自己早晚坐牢這句話,讓許大民心中不爽,又不敢跟父親強嘴,借口肚子疼,去裏屋躺下了。

許大軍和許紅霞收拾飯桌的時候,馮國慶受驚的兔子一般來了許福祥家。

看馮國慶的表情,許福祥感覺他可能是來解釋**撲克那事兒的,問他**撲克是怎麽一回事兒,準備趁機讓馮國慶跟他媽說說自己不是“老不帶彩”。馮國慶沒法跟許福祥解釋這事兒,進到裏間,跟許大民說,剛才王葫蘆來找他,說杜龍要收拾他們,要免打,趕緊給王葫蘆十塊錢,王葫蘆要給說和說和。

許大民躺不住了,帶著馮國慶去了魏武家,說了杜龍要收拾他們這事兒。

魏武想都沒想,張口就來:“咱不想去惹事兒,但事兒來了,咱也不躲!”

許大民和魏武商量好要跟杜龍“死扛”,馮國慶可沒有這個膽量。為了躲避杜龍,馮國慶上學和放學的路上不跟許大民和魏武一起走了,理由是這幾天他媽哮喘病犯了,他早晨要伺候她吃飯,放學要提前回家熬藥。許大民明白馮國慶的心思,感覺好笑,但也沒有給他點破。縱是這樣,馮國慶還是不放心,上學和放學的路上加入了後院李衛國他們的隊伍。李衛國外號“大嘴”,因為他的胳膊上有一個老虎的紋身,那個老虎沒紋好,像一隻狗,張著一張大嘴。

大嘴看上去有點傻乎乎的,不管見了誰都主動打招呼,見了長輩還鞠躬,說話帶著笑。不了解他的人以為他是個老實規矩的孩子,豈不知他打起架來沒輕沒重,就像他胳膊上那隻又像老虎又像狗的怪物。初中畢業那天,大院裏有個叫大剛子的人喝醉酒打他爹,魏武氣不過,上去踹了他一腳。大剛子拎著酒瓶要打魏武,大嘴拎著把菜刀過來,當頭就是一刀。大剛子一下子嚇醒了酒,頂著滿頭血給他爹磕頭。後來大剛子神經了,滿街亂跑,據說大嘴那一刀是誘因。

馮國慶感覺大嘴是條漢子,萬一杜龍收拾完許大民和魏武再來收拾他,大嘴可以保護他,而且大嘴的身邊還有小勇和李春等幾個“痞孩子”。

說來也怪,馮國慶這裏做好了應付杜龍的準備,杜龍卻一點動靜都沒有,這讓許大民和魏武也感到納悶。

原來,小爐匠被打一事,杜龍一無所知——小爐匠沒有把事情告訴杜龍,他準備尋找時機收拾一下馮國慶這條“柴禾狗”,再向許大民和魏武這兩隻老虎發起挑戰。王葫蘆本想用杜龍嚇唬嚇唬馮國慶,趁機訛他幾塊錢,沒想到從那以後馮國慶跟在大嘴和小勇這幫打架不要命的人身邊,一時“啞火”。

許大民這邊沒有跟杜龍“交上火”,沒成想,許福祥倒是搶先一步與杜龍接上了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