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不帶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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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巴交的許福祥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規規矩矩活了大半輩子,臨到老,竟然得了個外號,老不帶彩。

老不帶彩這個詞兒,往輕了說是老不正經,往重了說,與老流氓無異。老流氓?縱然是許福祥再窩囊,他也接受不了別人對自己的這個評價。

因為事情出在同住一座大院的寡婦王翠玉身上,許福祥多少有點兒在鄰居們跟前抬不起頭來的感覺。

許福祥家住的這座大院以前是個大財主家的宅院,解放後給分了,取名“和平裏”,分前、中、後三個院子。中院和後院小,各住著十戶人家。前院大,南北東西各有一排平房,足足住了六十七戶人家。許福祥家住在前院北邊那排平房的中間位置。大院裏的鄰居三教九流,操什麽行當的都有,搬來之前大都散居在附近。因為大多住戶家裏沒有廚房和衛生間,所以人們做飯、洗漱大都在院子裏。院子裏以前沒有自來水,住戶們吃水都用水桶去對麵的國棉八廠宿舍挑,因為擁擠,兩個大院的人經常發生摩擦。最近幾年,和平裏建了個自來水池子,水龍頭平常用一個木匣子鎖著,鑰匙在居委會手裏,早晨和傍晚打開。

早晨和傍晚是和平裏大院最熱鬧的時候,熱鬧的程度跟周星馳電影《功夫》裏的豬籠城寨有得一比。

許福祥的老伴八年前病故,大兒子許大軍是離和平裏不遠的大眾浴池的鍋爐工,二兒子許大民在上高中,即將畢業,女兒許紅霞初中剛畢業,在家待業。

許家三兄妹秉性各異,老大憨厚但有點貧嘴,老二好動又不乏精明,老三顧家卻古靈精怪,潑辣得沒人敢惹。

細究起來,許福祥憑空得來“老不帶彩”這個令他蒙羞的外號,還得從許福祥的二兒子許大民說起。

1977年,許大民十八歲,他跟同住和平裏大院的魏武和馮國慶是同班同學,也是最要好的夥伴。馮國慶天生膽小,學習成績也不好,他崇拜不但是班幹部還是團員的許大民,更崇拜渾身腱子肉、爺們兒氣十足的魏武。許大民和魏武的性格可謂是天壤之別。許大民機靈、話多,魏武沉穩、話少,除了打拳、練肌肉塊兒,很少見他出來活動。許福祥說,這倆小子能玩到一起去,也算是個奇跡。後院兒解放前做過算命先生的老吳頭經過一番考究,給許大民和魏武下了一個結論:許大民“猴兒精”,要是在京戲裏,他是個小花臉,魏武“憨凶”,要是擱在梁山,那就是李逵。這話傳到許大民的耳中,許大民不以為然,他覺得魏武應該是張飛,粗中有細。初中快畢業那年夏天,魏武被人打了,許大民以為依照魏武的脾氣,非打回來不可,可是魏武沒有。魏武揣著一把刀子去了打他的那個人家裏,非讓人家捅死他不行,不捅,他就要捅死他。那人報警,警察帶走了魏武。誰知第二天還是那個鍾點,魏武又來了,還是這一套。接連三天,魏武被警察帶走,又回來,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那人“草雞”了,給魏武下跪,求他放過自己。魏武也沒難為他,讓他給自己磕了一個頭,再也沒去找他。

許福祥家搬來和平裏之前,魏武家就住在這裏,據說是魏武當土匪的爺爺解放前霸占了前院的兩間平房。

解放後,魏武的爺爺被人民政府“正法”了。那年,政府準備收回魏武家的兩間房,恰在此時魏武的父母先後離世,這兩間房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老輩人說,魏武的爺爺跟許大民的爺爺是過命的兄弟。魏武的爺爺被槍斃,許大民的爺爺嚇得不輕,不幾年就得病死了。

許福祥曾經叮囑兩個兒子,許魏兩家是世交,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情,兩家人都要好好照應著。

雖然許大民和魏武都自稱是“武林中人”,但他們輕易不跟人動武,第一次打架是因為馮國慶被人欺負。

那天放學的路上,一個外號叫小爐匠的混混攔住馮國慶,拿著幾張**撲克,讓馮國慶買,五毛錢一張。馮國慶沒錢買,要走,小爐匠硬塞給馮國慶兩張撲克牌,讓他明天拿一塊錢給他,不然就“開”他的“瓢”。馮國慶去找許大民,把事情告訴了他。許大民找到魏武,問他怎麽辦?魏武說了一個字:打。

小爐匠還有個外號叫“大疤”,因為他的臉上有一道小蛇一樣的刀疤,據說是跟人打架,被人用菜刀砍的。

小爐匠有個“跟班兒”,是許大民、魏武、馮國慶的鄰班同學,叫王葫蘆。不是外號,是真名,這名字是王葫蘆的爺爺給他起的,說是這名字好養。

第二天一早,王葫蘆在上學路上攔住馮國慶,讓他拿一塊錢給小爐匠。

馮國慶身後站著許大民和魏武,一時膽壯,對王葫蘆說,你不夠級別,要錢,讓小爐匠自己來拿。王葫蘆沒想到平時見了自己就溜牆根的馮國慶竟然敢跟他叫板,掏出書包裏的磚頭,準備給馮國慶“開瓢”,被魏武一腳踹沒了影。馮國慶知道王葫蘆肯定是喊小爐匠去了,想“溜號兒”,轉念一想,天塌下來有許大民和魏武頂著,瞬間來了氣勢,一聲“不慣毛病”被他喊得氣吞山河。果然,時間不長,小爐匠來了,二話不說,手裏拎著的棍子直接奔魏武的麵門而來。

魏武躲過小爐匠掄過來的棍子,抬腿一個正蹬。小爐匠的身體撞到牆上,彈回來,被許大民就勢一腳踢中下巴,撲哧趴在了地上。

許大民、魏武、馮國慶旗開得勝,揚長而去。小爐匠爬起來,撿起棍子,猛抽傻愣在一旁的王葫蘆,罵他是個逃兵。

王葫蘆委屈:“許大民和魏武就是倆老虎,我要是敢上,那不等於給他們送肉吃嘛。”

小爐匠說:“不敢打老虎,還不敢打馮國慶這個柴禾狗?”

王葫蘆說:“柴禾狗身邊站著倆老虎,柴禾狗也是老虎。”

感覺王葫蘆說得也對,小爐匠蔫了,但許大民和魏武竟敢太歲頭上動土,他還是感覺丟了麵子,心中盤算著如何把這麵子找回來。

王葫蘆見小爐匠不吭聲,以為他認慫了,寬慰道:“好漢不吃眼前虧,留得青山在,就能蒸餑餑。”

小爐匠勾過王葫蘆的脖子,一字一頓地說:“不敢戳弄老虎,咱就戳弄柴禾狗,不找點兒麵子回來,狗都不如。”

說來好笑,“柴禾狗”這個外號本來非馮國慶莫屬,但沒有喊出去,幾年後,他竟然成了一位有名的社會大哥,外號馮老虎。那幾年,馮國慶就跟上海灘的許文強一樣,雄霸一方,風光無限……這都是後話了。那天回家的路上,馮國慶突然“哎呀”一聲,拉著許大民的手說,小爐匠有個哥哥,是個大混子,進監獄就跟走親戚似的。“小爐匠挨了打,肯定會把這事兒告訴他哥哥……”馮國慶的腿哆嗦得不成樣子,“他哥哥肯定會來找咱們,給小爐匠要個說法。”

魏武問馮國慶,小爐匠他哥哥是誰?馮國慶戰戰兢兢地說了兩個字,杜龍。

魏武一怔:“是不是和平裏菜市場那個號稱菜霸的大個子杜龍?”

馮國慶點點頭,說不出話來了。

許大民吃了一驚:“敢情杜龍是小爐匠的哥哥?他是個出名的狠人,曾經因為打架坐過兩次牢。”

魏武說:“我也知道他。他倆從小就沒了爹媽,小爐匠拿杜龍當爸爸,因為他是杜龍拉扯大的。”

許大民問馮國慶是不是認識杜龍?馮國慶說他很小的時候見過他,在他的印象中,杜龍長得就像連環畫裏的李逵,一身殺氣。許大民想起來了,小時候他也見過杜龍。那年杜龍來和平裏找馮國慶他爸爸,不知為啥,拽出一把砍刀就要砍馮國慶他爸爸。去年,許大民去和平裏菜市場買菜,看見一個鐵塔一樣的黑大個在打人。被打的那個人的頭整個就是一個血葫蘆,跪著磕頭。黑大個不依不饒,依然拿著鐵棍猛砸那人的頭……許大民想起來了,那個黑大個就是杜龍。

馮國慶站不穩,說話也開始磕巴:“大民,咱們‘坐蠟’了……”

許大民給自己壯膽:“不怕,邪不壓正,他來,咱就跟他打。”

馮國慶哆嗦著手,拿出那兩張撲克牌,說要還給小爐匠,息事寧人,撲克牌被許大民一把奪走。

許大民把這兩張撲克牌夾在書本裏,準備第二天還給小爐匠,不想,這事兒被後院兒也是許大民同學的李衛國知道了,直接來找許大民,要“滑溜滑溜”眼珠子。許大民掏出撲克牌,準備讓李衛國過過眼癮,被許福祥一把抄走。許福祥一看撲克牌,大怒,轟走李衛國,質問許大民是從哪裏弄來的這玩意兒。許大民支支吾吾說不明白,被許福祥踹了兩腳,撲克牌被沒收。說來也巧,剛吃過晚飯,馮國慶他媽王翠玉就來了——上月她借了許福祥五塊錢,是來還錢的。

說起王翠玉,她跟許福祥還真有點兒“淵源”。嚴格地說,這“淵源”,牽扯到男女之間的糾葛。

2

許福祥還是個小夥子的時候,在離和平裏不遠的雜貨街一家鍾表行當夥計,雖說是長得比較抱歉,但他身材修長,麵皮白淨,勉強也算是個帥小夥。

那年,鍾表行對麵的洗衣房來了兩個姑娘,一個叫王翠玉,一個叫張**。

王翠玉個子不高,小巧玲瓏,一張小嘴就像沾著露珠的櫻桃,兩隻大眼睛水汪汪的,鵝蛋臉一笑起來就變成了一朵花兒。張**盡管長相不如王翠玉,但她前凸後翹,很有女人味。那天,許福祥去洗衣房洗衣服,一眼就看上了王翠玉。一番打聽,得知王翠玉和張**都是城郊來找活兒幹的,兩人還是遠房親戚。

許福祥自從惦記上了王翠玉,衣服就經常髒,去洗衣房的次數也就多了起來。每次見了王翠玉,許福祥的心就揣上了小兔子,嗓子幹癢,說不出話來,幹脆裝啞巴。饒是許福祥再能“裝”,王翠玉也瞧出了他的心思,經常在他借故跟張**搭話時衝他拋個媚眼兒,每每讓許福祥胸口的小兔子往嗓子眼外麵蹦。

一天,許福祥他爹告訴許福祥,他托人給許福祥說了一門親,姑娘是鍾表行對麵洗衣房的。

鍾表行對麵洗衣房的?許福祥的心頓時像被一葉雞毛掃了一下,麻酥酥的,腿也開始哆嗦起來。莫不是王翠玉?許福祥胸口的小兔子又開始往外蹦。

半夜,許福祥做了一個夢。在夢裏,許福祥牽著羞羞答答的王翠玉的手,進了洞房……

第二天,許福祥他爹帶著一個姑娘來了鍾表行,對許福祥說這姑娘就是他給許福祥許下的那個姑娘。許福祥一看這姑娘,頓感失落——這不是王翠玉,這是張**!張**害羞,不敢抬眼去看許福祥,但她的心跟王翠玉一樣,早就裝下了許福祥,早在許福祥去洗衣房送衣服的那一刻,她的心裏就裝下了他。

許福祥他爹做事兒有點霸道,直接對張**說,既然看上了,明兒我選個日子,早早給你倆成婚。

許福祥心裏不樂意,嘴上又說不出來,轉話道:“這事兒,得先寫聘書、下聘禮吧?”

許福祥他爹不明白許福祥的心思,說:“人家姑娘同意,這事兒好辦,就這麽著了。”

素來唯他爹的命是從的許福祥不敢再說什麽,轉念一想,張**長相雖說不如王翠玉,但她個子高,身板兒瓷實,是把過日子的好手,便“從了”他爹。

眼睜睜地看著許福祥娶了張**,王翠玉的心就像一朵鮮花突然被人踩了一腳,憋屈得沒著沒落。

不長時間,解放軍進城了。不久,洗衣房關張,王翠玉去了織布廠,張**去了水泥廠。兩個人分開了,關係也因為許福祥的緣故而變得疏遠起來。

因為許福祥他爹“鬥爭壞分子”時表現得好,許福祥一家被政府獎勵,從老窪地搬進了和平裏。鍾表行老板被查出是國民黨特務,在監獄嚇死了。鍾表行關門,許福祥被安排到雜貨鋪當了賣貨夥計。成家後的許福祥看著身板越來越“瓷實”的張**,心中隱隱有些不爽,時常想起王翠玉那張桃花般的臉來。

那年,國家成立了供銷合作總社,許福祥所在的雜貨鋪因為靠近和平裏大院,就成了“和平裏供銷社”。供銷社經營的貨品不但多,許福祥的稱呼也由夥計改成了售貨員。這讓許福祥十分得意,感覺售貨員也是一個官職。因為那時候物資緊張,鄰居們見了售貨員許福祥明顯比以前見夥計許福祥要客氣一點。

許福祥打聽到,就在他和張**成了家的那年冬天,王翠玉嫁給了織布廠的倉庫保管員馮大寶。

因為馮大寶家住在和平裏,所以王翠玉就跟許福祥和張**成了鄰居。

張**生下許大軍時間不長,王翠玉就生下了女兒馮六月。也就是在這一年,馮大寶因為跟一個女人不清不白,差點兒去吃牢飯。

說起來,馮大寶還真是挺冤的,這事兒老織布廠的人都知道。

織布廠有個叫孫玉蓮的寡婦喜歡馮大寶,有事沒事總愛往他的跟前湊合。一天,馮大寶在宿舍睡覺,孫玉蓮來了,關上門就脫衣服,說要跟馮大寶“熱鬧熱鬧”。孫玉蓮白花花的“二餅”一亮,馮大寶直接暈了……孫玉蓮拉扯著兩個兒子,日子過得淒惶,從此馮大寶就成了她的“錢匣子”。時間久了,馮大寶扛不住了,又不樂意餓著肚子整那事兒,心一橫,就把事情跟王翠玉坦白了。王翠玉去找孫玉蓮論理,孫玉蓮不承認,被王翠玉撓破了臉。派出所的人來廠裏調查,馮大寶說孫玉蓮勾引他,孫玉蓮一口咬定自己被馮大寶強奸了——馮大寶被抓去公安局審了好幾天才放回來。十幾年後,孫玉蓮病重,臨死前托她兒子杜龍去找馮大寶,說她對不起他。馮大寶心裏窩著火,不接茬兒。杜龍讓馮大寶去探望一下孫玉蓮,說句原諒話。馮大寶不去,杜龍抽出砍刀要給馮大寶放血,被王翠玉和張**用擀麵杖和笤帚打出了和平裏。多年以後,杜龍盤踞和平裏菜市場,成了這一帶有名的混子,曾經有那麽一陣,他為了搶地盤,跟魏武拚得你死我活……

王翠玉三十五歲那年,馮大寶去世了,大夫說,馮大寶因為常年喝悶酒,把肝喝壞了,死於肝癌。

馮大寶就這麽窩窩囊囊地走了,王翠玉拉扯著馮六月和馮國慶艱難度日。因為張**和王翠玉和好了,那些年,許福祥兩口子沒少接濟王翠玉。

許大軍十八歲那年,張**因為得了白血病,撒手人寰。

這些年,不斷有人給許福祥介紹老伴兒,許福祥不應承,心中似乎裝著一個人。

從去年開始,王翠玉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試探許福祥,意思是兩家人能否合成一家人。每當王翠玉試探許福祥,許福祥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有一次,王翠玉喝了點酒,來找許福祥,直截了當地說:“老許你給句痛快話,咱倆能不能合起來過日子?”許福祥道:“你和**是好姐妹,咱倆要是成了家,怪不得勁的。”王翠玉知道許福祥是在編理由搪塞自己,又不好給他點破,轉話說,後院啞巴亮子他爸出車禍死了兩年了,要幫他介紹介紹亮子他媽。許福祥說,我跟亮子他媽差著輩兒呢,當叔的哪能娶侄媳為妻?王翠玉摸不清許福祥的心思,堵著氣走了。其實,許福祥有他自己的心思,他一來覺得自己的老爛腿越來越嚴重,不能拖累王翠玉,二來覺得王翠玉有陳年哮喘病,要是娶來家,是個累贅。“我自己還照顧不來自己呢。”有一次,許福祥這樣跟許大軍說。許大軍說:“那您就熬著,跟王嬸兒夢裏相會,精神戀愛。”許大軍這麽說是有根據的,他不止一次地在許福祥微醺的時候聽他念叨王翠玉年輕時的美,說著說著就歎氣。

許紅霞嘴快,把許大軍的這句話學給王翠玉聽。王翠玉說:“他夢我,我還不夢他呢,想精神戀愛,找個老母豬戀!”

雖說王翠玉嘴皮子夠損,但她心裏可不是這麽想的。這麽說吧,王翠玉對許福祥那真是又愛又恨,但對他的“木知覺也”也實在是無奈。

王翠玉推開許福祥家的門,說要還錢。許福祥擔心王翠玉隻身來他家,鄰居們會風言風語,慌忙迎住王翠玉。

王翠玉出門,遞給許福祥十塊錢。許福祥找給王翠玉五塊錢,沒成想那兩張撲克牌就夾在那張五元的鈔票裏。

王翠玉接過錢,發現撲克牌,又羞又惱,她沒有想到許福祥竟然會用這種下流的方式來試探自己,跺著腳問許福祥想要幹什麽。許福祥一看撲克牌,大驚失色,說聲“不該看的你別瞎看”,要去搶撲克牌。王翠玉推開許福祥,嘴裏嘖嘖有聲:“嘖嘖嘖嘖嘖,整天在我跟前裝聖人,背地裏一肚子花花腸子!你說,你把這麽惡心的玩意兒給我看,什麽意思?”許福祥抓耳撓腮:“我能有什麽意思,我,我,我……”王翠玉得理不饒人:“你什麽你?老不帶彩!”

幾個鄰居聞聲跑過來,嘰嘰喳喳地問王翠玉怎麽回事兒。王翠玉說:“你們問老許,問他是不是個老不帶彩?”

許福祥沒想到王翠玉會這樣不給自己臉麵,一時急眼,臉紅脖子粗地朝王翠玉嚷他不是老不帶彩。

王翠玉把撲克牌亮在鄰居們的眼前,瞪著許福祥,一頓搶白:“你說你不是老不帶彩,那你說這撲克牌帶不帶彩?你拿帶彩的撲克牌給我看,帶不帶彩?”

許福祥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嘴裏隻是念叨一個“彩”字。

苗老五假裝向著許福祥,安慰道:“老不帶彩確實不好聽,您這老是彩彩的,幹脆叫你老彩得了。”

許福祥指著苗老五,想要發作,王翠玉把撲克牌撕碎,摔在他的臉上,揚長而去。

在鄰居們的哄笑聲中,許福祥變成受驚的老鼠,吱溜一下鑽進了家門。

第二天一早,幾個鄰居跟許福祥打招呼,以前的“老許”和“他許叔”,簡化成了現在的“老彩”。

3

許福祥的外號由“老不帶彩”變成了“老彩”,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他姓蔡,這讓他十分鬱悶,感覺自己對不起許家列祖列宗。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和平裏供銷社的人都知道許福祥現在江湖有號“老彩”,時不時地拿這個外號調侃他。許福祥自知這事兒沒法跟同事們解釋,每當有人喊他“彩師傅”時,不是裝沒聽見就是打個哈哈轉移話題。好在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領導就找他談話了,動員他退休。起初許福祥以為領導知道了他“老不帶彩”的故事,怕影響不好才讓他退休的,心中好不情願,後來才明白,領導是見他的老爛腿實在是不適合站櫃台了,這才讓他提前退休的。

辦好退休手續,心情不錯的許福祥去菜市場買了幾樣好菜,準備晚上慶祝一番,剛走進和平裏前麵的胡同,居委會主任王仙娥就一驚一乍地招呼他:“快回家看看吧,您那寶貝女兒又發飆啦……”許福祥跑進院子,看見許紅霞一手將一隻小狗摁在石桌上,一手舉著一把菜刀。幾個鄰居在遠處望著,不敢靠前。

小狗的主人彭三哭笑不得地擋在小狗的前麵:“紅霞,打它一頓得了,可別當真。”

許紅霞揪起小狗:“行!三大爺,你打死它,皮扒好了,等我爸回來‘剁巴剁巴’燉了它,晚上您過來陪我爸喝兩盅,就著狗肉。”

“別介別介,它罪不至死,咱饒它這一回。”彭三要去搶小狗,被許紅霞一把推開:“我饒它,它饒我了沒有?回回見了就咬我。”

“也沒咬著不是?”

“咬著就不是這個待遇了,狗頭直接給它剁下來!三大爺閃開,別濺你一身血。”

“福祥,福祥!”彭三看見許福祥,遇見救星似的衝著他嚷。

許福祥跑過來,奪下菜刀,要打許紅霞。許紅霞壞笑著給彭三賠不是,說她跟小狗鬧著玩兒。

彭三苦笑一聲,抱著小狗走開,表情怏怏的。

許福祥知道彭三這是生氣了,氣生在他沒打許紅霞,心裏有點不痛快。

說起來,許福祥活到五十多歲,知心朋友隻有彭三一個。彭三以前是個拉洋車的,鍾表行的掌櫃經常雇他“拉單幫”,一來二去他就跟許福祥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兄弟。那時候許福祥他爹在鴻升樓飯莊當廚子,彭三精明,沒事兒就求許福祥他爹教他做菜,幾年下來,別的沒學會,學了一手煮豬頭肉的好手藝。解放以後,拉洋車的夥計們沒活兒幹了,彭三就租了和平裏的兩間房,一間住著,一間專門煮豬頭肉,煮好了就去大街上賣。生活困難那幾年,沒人吃得起豬頭肉,彭三就去糧店上班了。那些年要是沒有彭三幫襯,許福祥一家的日子沒法過。去年彭三退休了,和平裏有了菜市場,他重操舊業,把豬頭肉攤兒設在了那裏。

彭三從小就喜歡許紅霞,小時候的紅霞乖巧又聽話,這幾年不喜歡她了,因為她變得蠻橫又霸道,連許福祥都不敢管。

許紅霞惹得彭三不高興,許福祥愧疚,問許紅霞為什麽鬧這麽一出?許紅霞說,三大爺嘴臭,他跟後院兒的小慧說,別跟我學,我是和平裏的母夜叉。

許福祥搖搖頭,心說,你呀,還真就跟個母夜叉差不多呢。

晚上,許福祥炒好菜、擺上酒,開始開“家庭會議”,宣布自己退休了,要去和平裏菜市場擺攤賣菜,“發揮餘熱”的同時,賺錢給許大軍娶媳婦。

許大軍連連搖手:“爸,娶媳婦這事兒您就別操心了,我自己辦。”

許福祥指著許大軍的鼻子,氣不打一處來:“自己辦?你能辦啥?來,你算算你今年都什麽歲數了?你扔了二十,都往三十上數了!你辦啥了,辦了一臉褶子?”也確實,許大軍的臉上還真有不少褶子。院兒裏的人都說大軍長相老成,不到三十,看上去像五十,一笑起來,整個臉除了嘴就剩幾根麻繩了。

見許大軍低頭不語,許福祥哼一聲,說:“當我不知道呢,你是不是惦記著馮六月?”

馮六月下鄉當知青已經六個年頭了。她跟許大軍從小就要好,上學放學都牽著手。初中的時候,許福祥不讓許大軍上學了,說是家裏困難。許大軍不上學之後,馮六月“順不過勁兒來”,每天早晨都要在許大軍家門口磨蹭半天,似乎是等他出來一起上學。後來許大軍去大眾浴池上班了,馮六月上高中,二人見了麵反倒生疏起來。每當許大軍跟馮六月打招呼,馮六月的臉總要紅一下,然後跑開。馮六月下鄉的那天,許大軍感覺自己的心被挖走了一半。

見許大軍在發呆,許福祥用筷子敲敲許大軍的碗:“收收心吧,馮六月,你夠不著。”

許大軍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端起酒杯,衝著許福祥隻是傻笑。

許紅霞推一把許大軍,說:“大哥,你要是娶了馮六月,就掉福囤子裏了!六月姐長得漂亮,脾氣又好,當我大嫂,我也掉福囤子裏了。”

“聽說陳家莊辦了個幼兒園,六月姐當了幼兒園的老師,真的?”許大民問許大軍。

“這能有假?上回我去看她,開玩笑說讓她回城,她說她是個有文化、有知識的新型農民,要紮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說得我都心動。”

許紅霞插話道:“大哥,要不你幹脆也去陳家莊插隊,直接結婚!”

許大軍看一眼許紅霞,蔫頭蔫腦地說,我呀,癩蛤蟆想吃烤大鵝,人家早有主兒了。

許大民問許大軍咋回事兒,許大軍說:“馮六月在跟魏文談戀愛。”

魏文是魏武的哥哥,跟馮六月同一批下的鄉。下鄉那年馮六月十八歲,魏文已經二十六歲了,剛從東北回來。因為魏文他爺爺被“正法”了,魏文他爸爸擔心自家成分不好,怕他以後吃屈,從小就把他送去了東北他大伯家。那年,魏文他大伯去世了,他在他大嬸的眼裏不受待見,離開東北,回了和平裏。長大後的魏文大高個兒,長相斯文,眼睛不大,但很有神。他小的時候就因為自卑而不太合群,回來後變得更加沉穩、內秀,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悶騷”。那時候國家規定一戶人家有兩個子女的必須有一個下鄉。魏武還在上小學,魏文就下鄉去了城郊陳家莊。陳家莊知青點分男女兩個知青組,魏文是男知青組的組長。

按說將就魏文的年齡和家庭出身,馮六月是不會跟他戀愛的,但馮六月還就是愛上了魏文,還愛得死去活來。

有人說馮六月跟魏文談戀愛是因為寂寞,許大軍不這樣認為。在許大軍的眼裏,拋開家庭出身不說,魏文就是潘安、宋玉和一肚子墨水的李白。

上次許大軍去陳家莊看馮六月,正碰上魏文在知青點演講。中山裝洗得發白,小分頭齊齊整整,圍著一條白圍巾的魏文就像電影裏的激進青年。

國家開展評水滸、批宋江運動那年,澡堂發了一套《水滸傳》連環畫,許大軍別的沒記住,就記住潘金蓮和西門慶的故事了。

魏文就是個西門慶,喝著酒,許大軍悻悻地想,魏文比西門慶還“不帶彩”……許大軍清楚地記得,魏文剛從東北回來的那天,他和馮六月去幫魏文收拾鋪蓋,魏文瞅馮六月那眼神就跟電影《白毛女》裏黃世仁瞅喜兒一個樣,眼珠子都要從眼眶裏掉出來了。那天,馮六月在她家的窗戶裏往窗台上掛晾曬的衣服,魏文在窗外看馮六月。馮六月害羞,關窗戶,支衣服的竹棍差點打在魏文的頭上,跟潘金蓮支窗戶的棍子掉在西門慶的頭上差不多。

想起這事兒,許大軍的胸口又是一陣憋悶。潘金蓮跟西門慶好,沒落個好,馮六月跟魏文好,肯定也落不著好,許大軍竟然替馮六月擔心上了。

“大哥,你不用怕魏文!”許紅霞給許大軍夾一筷子菜,說,“他是黑五類,咱根正苗紅……”

許大民擺擺手說:“愛情這碼事兒跟那個不搭邊,你別胡說。”

“那也得般配,是吧?”

“魏文和馮六月般配。”

“你說的那是長相,”許紅霞摟著許大軍的肩膀說,“咱不就是長得快了點兒嘛,論其他條件,不比他魏文差!”

“是不是?”許大軍蔫蔫地衝許紅霞一笑,“我還有輛自行車,他連個小推車都沒有。”

“我聽你三大爺說,魏文出息大了。”許福祥對許大軍說,“公社要推薦他去縣文化館當文化幹部,這下子老魏家揚眉吐氣了。”

“所以我說,人家兩個才是般配的一對兒。”許大軍的心酸溜溜的,就像一個小孩手裏的糖突然被人給搶走了,表情像是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