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慧的晚課是六點,六點十分,三個媽媽準時相聚在淨心茶館。

昊媽是最後一個到達的,還沒進包間,涵媽就笑嘻嘻站了起來,她看到了昊媽手上的鞋盒。

新款阿迪達斯跑鞋,紅白兩色,兩邊有護腳板,涵媽替女兒試穿。不錯,剛剛好,很抱腳,穿上它,有種想要跑步的衝動呢。到底是門店裏出來的,比我在網上買的質量好得多。

素媽對新鞋子無動於衷。我就奇怪了,為什麽小素就是不喜歡這種鞋呢?我看她班上也是,八成同學都在穿這種鞋,就她,一年四季都是回力,夏天淺口,冬天高幫,除了白色就是藍色。

說明她有個性呀。再說了,回力便宜好多,給你省錢還不好?

省什麽錢呀,一雙回力最多一個多月,鞋底就踩偏了,就得換,還得不停地洗,最多穿兩次就要洗,又不能丟洗衣機裏洗,不但不省錢,還費力氣。

涵媽撫摸著新鞋說:我倒覺得你應該感到驕傲,這說明她的樂器沒白學,把她的藝術感覺培養出來了,她開始有自己的審美體係了。

話是這麽說,要是回力鞋能做得結實點兒、耐髒點兒就好了。

我看過一個著名導演的訪談,他提到一個藝術家,說他不管穿多麽高級多麽昂貴的衣服,總是要配一雙又髒又破的球鞋,所以,你不用給她洗那麽幹淨。

小素也跟我說過,說髒一點沒關係,還說髒一點反而好看,但我就是見不得她穿一雙髒髒的鞋,而且回力鞋太髒的話,肯定臭,那怎麽行。

小素從幼兒園大班開始學小提琴,直到現在每天練琴從無間斷。兩個媽媽問:小素是準備將來去考專業院校嗎?素媽連連擺頭:她吃不了那個苦,走那條路的話,每天至少需要五六個小時的練琴時間,我對她也沒有太高的要求,就像現在這樣在樂團裏打打醬油就好了。

這個醬油打得可不便宜。

可不是嗎?那麽貴的學費,再加上買樂器的錢,都可以買輛好車了。

昊媽到底有點心不在焉,隔一會就看手機。早上交代得好好的,但昊天並沒有因為檢查未交的事打電話給她,放學後問他,說是學校根本沒找他要。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這事就這麽過關了?再一盤問,她就知道不是這麽回事,昊天的班主任今天請假,開會去了,所以她一直在等老師的消息,老師開會結束了,肯定會想起這件事來的。

素媽最先發現她不對勁,問她是不是在等什麽人。

出發之前,她還提醒自己,悄悄咽下這件事,在哪裏都不要提,沒想到素媽一問,她馬上潰了堤,一古腦兒說了出來。她按照事實順序,講興衝衝的春遊,講老師的電話,講昊天的“犯罪事實”,講她當著老師的麵用巴掌表明自己的立場,講當天晚上的回家重審,直到孩子終於說出心裏話——為了維護媽媽的尊嚴,不惜罵了人,把自己罵成了“壞學生”、“熊孩子”。

涵媽把鞋子往鞋盒裏一扔:你這是辜負了自己的兒子呀!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人,打了又難過,依我看,你這種媽媽才最該打。

素媽也是一臉激憤:我要是你,我明天直接殺到學校去,這是什麽老師,也不調查清楚,就處罰自己的學生,跟保潔員發生衝突就一定是保潔員對?什麽邏輯?

你也別給她煽風點火了,誰罵了我媽,我就跟誰過不去,學校怎麽會認同你這種邏輯呢?在學校看來,你這個媽媽算得了什麽?學校的榮譽和臉麵才是大事,學校不被點名、不被曝光才是大事,千萬別去學校裏鬧我告訴你,實在覺得委屈,可以跟個別老師私下溝通,還不能跟孩子說,你做得對,你就應該用這種方式維護你媽媽,千萬不能跟孩子這麽說。

我當然不會跟他這樣說。昊媽提高了音量:不過,維護母親的尊嚴,這不是一個人的本能嗎?難道要讓他把這點本能也舍棄?

那也有看時機,現在到處都在搞垃圾分類,你不覺得保潔員都格外有精神了嗎?所以你那個母親的尊嚴問題先讓讓位吧,那個保潔員也是個人精,她知道隻要她捅出來,輿論肯定對她有利。涵媽突然壓低聲音:不管用什麽辦法,先把這事壓下來再說。

怎麽壓下來呢?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一個大人物也不認識。

不需要認識大人物,這種小事,找大人物反而不管用,你就自己去找那個教務處主任,隻要不進檔案,怎麽處理都可以,你不是說她也是女的麽?應該也是個媽媽,是媽媽就會有共鳴。她又不是鋼鐵做的,動點腦筋,直接一點,誠懇一點,應該可以拿下來的。是誰說過,為了生存,為了孩子,做什麽都不為過。

三個人突然沉默了。

過了一會,昊媽幽幽地說:真的隻有我一個人這麽想嗎?我兒沒有錯,他真的沒有錯,一個人維護他的媽媽,放大了說,就是愛家,就是愛國,這種愛,有錯嗎?

在你這裏當然沒有錯。

三個人的手機依次響起,話題被迫中斷,是頂慧發來的隨堂測成績。這次三個孩子中,隻有子涵是滿分,小素85,昊天70。昊媽頓時紅了臉,眼淚都快出來了。

完蛋了!都是這事鬧的,他一分心,成績就下降,這樣下去,豈不是把孩子毀了。

兩個媽媽一起安慰她,一個小小的隨堂測,不要上升,不要誇大,回去補做幾題,過了關就行。似乎是為了轉移話題,涵媽突然說:你們不覺得這是頂慧的營銷手段嗎?故意降低難度,讓我們以為孩子進步了,以為他們的教學質量提高了,哄騙我們乖乖地向他們交學費,一年一年持續不斷地交下去。

那沒辦法,總是要找個地方交學費的,不交你能放心?現在就沒有不在外麵報班的學生,連我家小素都說,現在不給我們報幾個班似乎就不能證明你們是親媽似的。

大笑中,素媽繼續匯報自己的女兒:她現在可毒舌了,還開始愛上了咖啡,說什麽喝了咖啡我就精神了,我精神了,我媽就快樂了。

昊昊倒不喝咖啡,就是離不了可樂,說可樂特別提神。

中間,素媽起身去接電話,涵媽突然對昊媽一笑:她家小素真是太有個性了,小學討論自殺,初一喝咖啡,不管怎麽說,我是不讚成讓孩子去冒這個險的,平庸一點都無所謂,要給我安安全全過一生。

昊媽想說,就怕平庸也不安全,像我家昊天,人家春遊歡天喜地,就他惹了個大麻煩回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她到底不甘心承認自己的孩子是平庸的,尤其在時時處處碾壓他的子涵麵前,有素媽在,她還可以自嘲一番,素媽一走她就不敢了,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一語成讖。

我怎麽感覺小素可能會早戀呢?涵媽繼續說。

就因為她討論生死、喝咖啡?不一定哦,會咬人的狗不叫。

這是什麽比方?

兩人哈哈一笑,正要深入下去,素媽過來了,滿麵春風,告訴兩個媽媽,小素之前參加的一個弦樂比賽獲獎了,雖然隻是個二等獎。

兩個媽媽一起向她祝賀,素媽也不謙虛:來得正是時候,好久都沒有好消息了。

可惜了,琴拉得這麽好,又不搞專業。

素媽放下剛剛端起的茶杯:這話可不要讓小素聽見,我曾經提過一次,她直接罷工三天不練琴。她說她恨小提琴。

恨還拉得這麽好,要是喜歡,那還得了?

數學課。

數學老師是哈工大畢業的,數學老師說他的爸爸也是數學老師。數學老師有一張沮喪的臉。

我很同情你們,其實中考不會考得這麽難,你們之所以跟著我學,是為了把別人甩在後麵,甩得越遠越好。有個道理不知道你們明白不明白,你把別人甩得越遠,其實離別人越近,因為世界是圓的。舉個例子,我當年也是數學相當厲害的學生,就因為數學好,我去學了數學專業,然後又在這裏教你們數學。前幾天我碰上了我的初中同學,她在頂慧做清潔工,我們激動地相認以後,她就把她的正在頂慧上數學課的兒子托付給我了,說實話我很不願意教他,因為我發現把數學學得那麽好一點意義都沒有,就說我這個同學,她隻讀了個初中,但陰差陽錯她跟我這個讀了哈工大的人做了同事。這就是我剛才給你們講的那個理論,你把別人甩得越遠,其實離別人越近。當然,我並不是說你們不要學數學了,我的意思是,沒必要跟數學死嗑,也不要輕率地做出學數學的決定,如果在三十歲以前還不能有所建樹,學數學的人基本上隻有一條出路,那就是去當數學老師。事實上,三十歲之前在數學上有所建樹的人,其概率小到我們幾乎無法讀取。

老師,可以進入正題了。一個嚴肅的女聲響起。

昊天知道這個聲音是誰發出來的,他往右邊側過頭去,正好子涵也朝他這邊看過來。他們懂得彼此的眼神,昊天並非在譴責子涵對老師的抗議,相反,他是在讚許她的勇氣。很多人不知不覺就中了沮喪老師的毒,變得無精打采起來,隻有子涵是清醒的,她不想被老師帶進沮喪之河。

在他們三個從小學二年級就開始在一起度周末的好朋友中,小素自始至終是個靈活有力的配角,常常因為一句漂亮的台詞,把子涵和昊天樂得東倒西歪。比如此時,她突然朗聲說:

老師,還是不一樣的,哈工大畢業生的工資,比清潔工的工資要高很多吧。

全班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笑聲,笑得小素莫名其妙:我隻不過說了句實話,你們為什麽笑成這樣?

笑聲漸漸零落下來的時候,老師苦著臉對小素說:多謝你居然還能想到工資這回事,其實,我的工資並沒有比她高出太多。

子涵再出提出抗議:老師,你今天還上課嗎?

當然!老師轉過身去板書,邊寫邊說:多年以後,你們會回想起今天的數學課堂,會認識到,遇到一個動不動就說點題外話的數學老師,其實是人生一大幸事。

下課了,他們三個照例聚到一起,子涵說:要不是看在他課還講得不錯的份上,我就去頂慧舉報他。

關你屁事!言論自由。

那是我們的上課時間。

講點題外話是為了提神,那是他的上課技巧。再說,他也沒耽誤教學進度。子涵我看你還是別賣弄你長尾中學的優越感,你看看誰在周末還穿校服?就你,整天穿個黃皮,像一坨屎,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長尾中學的。

長尾中學的運動外套是亮麗的明黃色,子涵穿著這樣的外套坐在教室裏,的確很紮眼。

子涵驕傲地晃晃身體:我知道你在為你的學校感到自卑。

放屁!我很喜歡我的學校。昊天說這話時,語氣有點虛,因為他馬上想到了春遊事件,在這件事上,他的學校沒有站在他這一邊,這傷了他的心。

小素伸手摸了摸子涵的校服:質地還是不錯的,是全棉,不像我們的校服,化纖成分很重,太陽底下會發光,會燙皮膚。

子涵得到聲援,得意地衝昊天哼了一聲。

似乎是為了平衡,小素馬上離開子涵,抓起昊天的書包。今天帶了什麽吃的,趕緊貢獻出來。

昊天的書包裏總是有吃的,小素很快就搜出一包山楂餅,三個人你一片我一片地吃起來。

下課後你們想自己回家嗎?昊天問。

兩個女生莫名其妙。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自己來回,不用大人接送。

你想讓她們失業?還是把這個機會繼續留給她們吧,不然她們會很失落的。

經過多年的鬥爭,我總結出一條經驗,你越示弱,對你的管束就越少。

小素對著子涵瞪大眼睛:你有嗎?我才是被管束得最厲害的那一個,我的作息表都是按小時排的。你知道嗎?小時候,為了讓時間過得快一點,特別是練琴的時候,悄悄撥快過鬧鍾,我媽一次也沒發現過。

那你媽真是太糊塗了,我媽都是在自己的手機上控製我的。

我媽就是個典型的馬大哈,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不許說出去哦,她跟我爸離婚了,卻騙我說,是為了精簡家務,才跟我爸分開來住。我也不想揭穿她,反正他們離不離婚,我都無所謂。

子涵說:真羨慕你,放學回家隻有一個人盯著你,我可是被全家人盯著的,我媽要是出門,就會對外婆說,媽你幫我盯著她點。

昊天也說:其實我跟小素差不多,平時我也隻有我媽盯著我,我爸不管的,不過我爸要是管起來就不得了,那多半是在我媽完全搞不定的情況下,不得已把矛盾上交,那情景真是,風雨交加,雷霆萬鈞。你們肯定沒見過。

我媽從來不打我,她的辦法就是裝可憐、裝難過、裝尷尬,弄得我反過來要安慰她,要為了她而做出改變,你們不知道她這招有多狠,昊天你那頂多就是一點皮肉之苦,我媽這招直接誅心。

昊天拍了拍小素的肩:放心,以後她再誅你的心你就告訴我,我來對付她!

哦!哦!子涵陰陽怪氣地叫起來:看我聞到了什麽味兒啊?

昊天瞪了子涵一眼:你叫什麽呀叫什麽呀?我對你的關照還少嗎?上次你擠不進電梯是不是我把那個家長請出去換你進來的?

子涵白了他一眼,不吭聲了。

說真的,今天下課後我們三個人偷偷跑吧,憑什麽呀?我們在這裏辛辛苦苦地上課,她們在那裏喝著茶聊著天,下了課還要向他們展示又聰明又勤奮又聽話的乖孩子形象?

說得有點道理對不對?兩個女孩對望一眼,興奮地笑起來。

就這麽說定了,一下課我們就往地鐵站衝,搶在她們截住我們之前,我會把你們一個一個先送到家,我最後一個回去。碰上壞人也不要緊,我知道怎麽對付他們,我筆袋裏有美工刀,那可是了不起的凶器,一家夥下去,頸動脈就斷了,兩分鍾之內人就完事了。

兩個女生張大嘴巴:啊?你要殺人呀?我們還是跟她們一起回去吧。

我是說,如果碰上壞人的話。

很快,小素反應過來。得了吧,壞人都很厲害,哪能被你殺死?你能殺死的人,估計不是老弱病殘就是老弱病殘,如果你連這樣的人都敢殺,那你就是欺負弱者的人渣。

上課啦上課啦!一臉沮喪的數學老師端著水杯走了進來,同學們紛紛回歸座位。

昊天想搶著把話說完,他撿起桌上的食物碎屑,對小素說:人渣跟餅幹渣的成因可能是一樣的,都是邊角廢料,都是被遺棄的,被拋棄的。

沮喪臉數學老師鼓了兩下掌:昊天同學,不錯!精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