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多來,素媽清楚地感受到了女兒的變化,她在頂慧仨裏的描述其實還是輕描淡寫了,照實說的話,非把那兩個媽媽嚇倒不可。小學畢業那年她就發現女兒開始留意自己的穿著,因為長得又瘦又高,成套的校服總是不太合身,隻能把上裝和下裝分開買,小素自己定下的尺寸是,上衣要比正常尺寸小一個號,褲子卻要大一個號,加起來就差了兩個號,這使她的腿看上去比誰都長,走起路來有點拽拽的感覺。老師叫住她,疑惑地打量她的衣服,她抬起胳膊在老師麵前轉圈圈,老師竟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到了周末,她是怎麽也不會再穿校服的,盡管課外班一個接一個,忙得吃飯的功夫都沒有,她還是興衝衝的,與其說她喜歡上課外班,倒不如說她是喜歡脫下校服換上自己喜歡的服裝,那都是她自己從網上淘來的。

五年級開始,她允許小素開立了自己的網上購物帳號,為此她在一篇作文中盛情誇讚了自己的媽媽:我的媽媽是世界上最可愛最狡猾的媽媽,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了自己的錢包,它大大方方躺在我的抽屜裏,並不需要藏起來,我可以在她設定的限度內,自由使用錢包裏的錢,而不必每次都向她討要,我可以去買蠟筆,買巧克力,買泡泡瑪特裏自己看中的任何東西,幼兒園大班的時候,我拿著自己的錢包去了樂器店,買了我認為形狀最優美的小提琴,我媽媽在一旁說,考慮清楚,不許退貨,也不許冷落它。我滿口答應,那時我還不知道她的警告是什麽意思,等我終於明白的時候,已經遲了,我已從一名小琴童被折磨成了大琴童。這時我才明白,她那麽早就允許我擁有自己的錢包,可能就是料到我會有買小提琴的這一天。如此說來,她真是狡猾透頂。

她喜歡小素這篇作文,她不在乎自己在孩子眼裏可愛不可愛、狡猾不狡猾,她在意的是,小素意識到她是有自由的。她的用心沒有白費,當小素連話都還說不清的時候,她給她梳小辮,總是記得給她挑選皮筋的自由。吃飯也有自由,洗澡也有自由,隻要是有選擇餘地的事情,她都給她自由。

很多媽媽都不讚成在用錢方麵給孩子自由,但她覺得,隻要管理得當,讓孩子從小學會用錢也是一樁本事。每月的零用錢,加上過年過節收到的紅包,小素手頭從不拮據,但她從不亂花錢,在遵守消費限額方麵,孩子比大人要自覺得多,總是在快要達到限額的時候,死死守住,從不越雷池半步。她有一款叫洛麗塔的裙裝,很多花邊,很多蕾絲,下擺像宮庭裝一樣高高蓬起,色調嫵媚又清新,美得沒有煙火氣,再配一雙潔白的中筒棉襪,走在路上,人人都投來驚羨的目光。這樣一套衣服,她用了好幾個月限額才零零星星買齊,也就是說,將近半年的日子裏,為了配齊這套裝備,她在別的方麵一分錢都沒花。

小素第一次穿上洛麗塔從臥室走出來時,她驚呆了。

難道你要穿戲裝上街?

你覺得好看嗎?

這不是生活裝束啊。

那你覺得好看嗎?

會不會太誇張了呀?

你就說好看不好看吧。

好看是好看的,但是……

我才不管但是不但是呢,好看就行了。

她圍著女兒看來看去,半天才說:也行吧,既沒有暴露身體,也沒有妨礙誰。她就是覺得奇怪,一個處處追求極簡風格的媽媽,怎麽會養出一個恨不得把所有花邊與蕾絲都堆到身上來的女兒。這讓她不安,也讓她興奮,引人注目有什麽不好?總比活得像個透明人好,何況,那衣服的確漂亮,嬌弱,清新,可愛,不沾人間煙火。更何況,那套衣服真的很適合她,她是怎麽知道自己適合那種風格的?直覺?那也太準了吧。

差不多整整一年時間時間,一到周日,小素就換上她的洛麗塔,再背上沉重的書包,她在後麵跟著,偏過來偏過去地打量,覺得又古怪又好笑。

頂慧裏的數學老師似乎對小素的著裝非常不感冒,尤其當她數學課上表現不佳時,老師總會刻意瞥兩眼她的裙子,好像那些裙子才是她做錯題的罪魁禍首。不過小姑娘根本不受打擊,說這裏成績再好也沒用,我們班就有人機構裏的數學滿分,學校數學隻得70幾。

內心深處,她對小素這股滿不在乎的勁兒還是很欣賞的,她堅信這種性格的孩子,不會動不動就跳樓。要說失敗,動不動就跳樓,難道不是最大的失敗嗎?她在淨心茶館裏對兩個媽媽說得輕鬆,什麽小學時就討論自殺的話題,實際上那正是她的良苦用心,她就是要把人生路上的險坑都給她標記出來,讓她老遠就能看見它,從而知道如何避開它,而不是莽裏莽撞撲上來,毫無防備地栽個大跟頭,再也爬不起來。第一次死亡教育是一缽盆栽,她帶著小素去花店,讓小素自己挑了一盆,搬回家,叮囑小素按時澆水,沒過幾天,小素忘了這事,她故意不提,等到植物快要枯死的時候,她把小素叫過來,讓她看它死亡的樣子,小素哭得很凶,她告訴她:花兒得不到你的照料,就得死,人和植物是一樣的,如果你得不到我的照料,沒飯吃沒衣穿,沒人給你洗澡,你也會活不下去。小素有個習慣,總是忘了喝水,從學校回來,早上帶出去的水杯還是滿滿的,聽到這話,她緊張地問:哎呀,我會不會快要死了?她很嚴肅地告訴她:一天不喝水不會馬上死,但如果連續五天不喝水,那是肯定會死的。其實她也不知道五天這個數字準不準確,但她知道,權威需要精確的數據佐證。然後她還虛構了一個姐姐,虛構了母親的死亡原因。她說小素,你知道外婆為什麽會出交通事故嗎(實際上母親死於心髒病)?接著她現場給小素編了一個故事。我有個姐姐,她比我漂亮,比我招人喜歡,十八歲的時候,她的男朋友喜歡上了別的女生,她試著搶回來,結果沒能搶回來,她就跳樓自殺了。母親聽到這個消息,當場暈倒在地,等她終於見到姐姐的遺體時,人們發現她反而很安靜,過了好久人們才發現,母親的眼睛突然看不見了,耳朵也聽不見了。她在黑暗與寂靜中活了幾個月,有一天,趁身邊沒人,她摸索著走出去,沒走多遠,就被一輛車撞飛了。小素淚流滿麵地聽完這個故事,默默地拉起媽媽的手,輕聲說:放心,等我長大了,我才不會因為男朋友愛上別人而自殺的,一個人自殺,等於同時也殺了自己的媽媽。

外麵的安全教育都太表麵了,太常識化了,太教條了,太像老師布置的作業了,她得用身邊的具體事例觸動孩子,讓孩子明白生命很脆弱,你有多愛惜生命,你的生命就有多值錢。所以她會問小素體育課的情況,跑得動嗎?吃力嗎?實在跑不動就不要硬撐,盡力了就好,不要勉強自己。進入初中後,作業多了起來,常常過了十一點半還沒寫完,她會強行讓孩子放下筆,收拾書包去睡覺。睡不好覺,你明天的效率就會降低,你會失去更多。

結果有一天小素回來說,媽媽,你太佛係了,我同學沒有在十一點半之前睡覺的。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睡不好的孩子長不高、長痘痘、長肉肉。小素恍然大悟:好像真是這樣哎,那些晚睡的人。

她沒有告訴孩子她的真實想法,不到關鍵時刻,不要把弓拉滿,如果長期拉滿弓,關鍵時刻就沒有爆發力。這些道理,她永遠不想說出來,說出來就是說教,就會惹惱孩子。一定要琢磨一個孩子樂意接受的說法。

至於她自己,她自信她是常年拉滿弓的狀態,為此她簡化一切家務,包括做飯洗衣,她常常說,生活中她最感謝的是洗衣機,其次是外賣員,難以想象沒有洗衣機、沒有外賣員,生活會是什麽樣子。孩子從學校回來,對她說:媽媽以後我們要少點外賣,外賣不環保。她會毫不客氣地懟回去:少來!我才不會正寫到興頭上卻命令自己停下來去買菜做飯,如果我都不能吃飽穿暖,哪有力氣去搞環保?辭去記者工作後,她回家做了一名自由撰稿人,這個家的一切都靠她的文字一筆一劃撐起來。

沒有人能明白她的焦慮與沉重,她可能一天隻工作六個小時,但剩下來的十八個小時都在為這六個小時做準備。幸虧她用筆名寫作,不管是家人還是朋友,都不知道她寫了些啥,寫得怎樣,否則她的焦慮會更加厲害。她不看重那些文字,對她來說,寫字,跟送外賣差不多,她隻在乎結果,在乎那些文字的單價和總價。

有一天,小素問她:媽媽,你屬於那種嫁得不好的人,對嗎?

她心裏一驚,表麵上還若無其事:每個女人都要做好嫁得不好的心理準備。

我根本就不想嫁。

這麽想的好處就是,一旦你意外地遇到那個對的人,你會感到無比幸福。

對於那件最最重要的是,她是這麽對小素解釋的:為了簡化家務,我搞了一次重大改革,我把你爸爸分出去了,因為他帶來的家務實在太多了。隻有我們倆的家,家務少了很多,我也輕鬆多了,想什麽時候做飯就什麽時候做飯,想什麽時候睡覺就什麽時候睡覺,想不洗衣服就不洗衣服,廚房裏常年堆五種以上的水果也不會有人再嘀咕她,一天收好幾個包裹也沒人表示不滿。

除了小素以外,她從沒把這場變革告訴任何人,包括淨心茶館裏的兩個媽媽,她知道她們不會認可她的生活方式,但她珍惜這兩個多年的朋友。穩定朋友最好的辦法,就是砍去自己不同的部分,把自己變成跟她們一樣的人。有時她回到家裏,想到自己在茶館裏的表現,會忍不住笑出聲來。你真會裝啊!

她唯一的強硬表現在一件事情上,除非有意外,她要求小素每天必須練琴四十五分鍾到一個小時。最初,小素是喜歡練琴的,哪怕拉出來的聲音比殺雞還難聽,後來,聲音好聽點了,她反而不喜歡了。她的“育兒科學”告訴她,凡是這種時刻,就是孩子意誌最薄弱的時刻,也是她該出麵的時刻,樂器隻是個道具,真正鍛煉的是意誌力。當然,最終能拉一手動聽的小提琴,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從頂慧回來的路上,小素向她伸出右手無名指,關節紅腫鼓突。

體育課上打藍球搞的,老師說,這叫吃蘿卜。

這得幾天才能好啊?她皺起了眉頭,這樣一來又不能練琴了,不過,孩子也不是故意的,更不是假裝的,手都這樣了,疼得很呢,再大的不開心也隻能忍下來。

小素為沮喪的媽媽貢獻了一個神秘兮兮的小情報。

媽媽,跟你說件事哦,昊天說他知道怎麽殺人。

他要殺誰?素媽一驚,幾乎立刻就猜到了那個目標,但她還是想聽小素說出來。

他沒說,他隻說他知道怎麽殺人,他說隻要一把美工刀,輕輕一拉,頸動脈就斷了,那個人根本沒有辦法呼救,因為發不出聲來,兩分鍾之內就完事了。

還完事呢!小小年紀,幹嘛說這個?估計也就是搞搞噱頭,吸引人家注意,小男生最愛玩這種把戲。

話雖這麽說,素媽的手已經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手機,她真想現在就給昊天媽打電話。當然不行,得等小素睡著了以後。

十點多的時候,她看了看還在寫作業的小素,實在忍不住,給昊媽發了個信息,告訴她,晚一點要跟她說件事,讓她先別睡著了。昊媽飛快地回了:哦哦,我等你。

幾次磨蹭到小素背後,想從她嘴裏多套一點關於昊天的消息,又擔心自己表現得過於關注這事,適得其反。

小素終於要去洗澡了,通常她是洗了澡就上床,留下媽媽去收拾一塌糊塗的衛生間,這天她把程序略作調整,小素還在衝澡,她就在旁邊收拾開了。

不許看我!小素嚷道。

誰要看你,我自己又不是沒有身體。

是你自己說的,你的身體沒我的好看。

切!現在好看算什麽,有本事像我這個年紀還保持現在的樣子!

我會的!

我會記住你的話的。對了,昊天提到殺人,是故意在你麵前嘩眾取寵吧?難道他想在你這兒蠢蠢欲動?

蠢蠢欲動一直是她們母女間的暗語,她想以此營造氣氛,趁機從女兒嘴裏套話。

他不會在我這兒蠢蠢欲動的,他不是我的菜,我也不是他的菜,他寧肯喜歡子涵也不會喜歡我的。

這是什麽意思?他真的在喜歡子涵嗎?

你聽得懂現代漢語嗎?我那是在假設,在我們兩個人當中二選一的話,他寧肯去喜歡子涵,也不會喜歡我。因為我這個人,怎麽說呢?我大概是個無性別者。

哈哈哈!她一下沒忍住,狂笑起來:你本來就還是個無性別者,完全徹底一個搓衣板兒童。

小素不笑,也不在乎媽媽的嘲笑,一臉嚴肅地從淋浴間走出來,站在鏡前打量自己的身體。哼!就算是搓衣板,也比胸前掛兩坨肉好看。她望著鏡子裏的自己說。

我不知道好不好看,因為你不讓我看。她背對著小素。

得了吧,你早就偷看夠了。你像我這麽大的時候,身材也是這樣嗎?

那我真不知道,因為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衛生間裏沒有這樣的鏡子。說真的,昊天說他要殺人,你沒阻止他?

我當然阻止了,不過不是你們那種方式。我說,連你都能殺死的人,肯定是比你更弱的人,如果你連一個弱者都不放過,那你就是人渣。

罵得好!他什麽反應?

沒反應,哦不對,接下來就上課了,然後就放學了。

等小素上了床,戴上眼罩,呼吸慢慢平穩下來後,她悄悄來到客廳,撥通了昊媽的電話。

我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你,如果是我想多了,你就當我什麽也沒說。

她這樣一開頭,昊媽陡地緊張起來。待聽完原委,反而鬆了一口氣。

沒事的,以前他在家裏也這麽對我說過,被我狠狠教訓了一頓,看來還是沒汲取教訓。我覺得他可能就是想在女生麵前抖威風,你看,我敢這樣!其實他沒那個膽子的,別看他長得人高馬大,膽子小得很,去迪士尼玩極速光輪都不敢睜眼睛。不過,我真的很感謝你好心提醒我,我會密切關注他的,這個年紀真的要看緊一點。謝謝你這麽貼心地告訴我。

這是什麽話,我們不是約好了三個孩子三個媽嘛!我們不是“共進盟”的人嘛!

當她們的孩子還在上小學的時候,三個每周一見的女人就彼此約定,三個孩子中,任意一個孩子犯了錯,或者有什麽犯錯的跡象,三個媽媽中的任意一個都有權指出來並製止,而不一定非要等到孩子的親媽上陣,她們給這個小團體取名共同進步聯盟,簡稱“共進盟”。好幾次,素媽提議把她們三個的微信群從“頂慧仨”改成“共進盟”,都被涵媽打斷了。低調低調!涵媽說:萬一哪天我正在開會,“共進盟”三個字冷不丁跳出來,人家還以為我加入了什麽組織呢,還是“頂慧仨”好。

素媽提醒她先不要告訴昊天爸爸。她印象中昊天爸爸比較暴躁,萬一他聽得不順耳,想要親自教訓一番兒子就糟了,畢竟事情還沒發展到那一步,提前幹預得講點技巧。

不會不會,我們家有分工,家務問題,孩子問題,都是我的,他從不插手。

很多人都是這樣,都是女人的事!都是媽媽的事!男人呢?孩子又不是女人一個人生出來的。

男人在掙錢嘛。

難道女人沒有掙錢?女人也是每天都要上班的人,有些女人還掙得還不比他們少。

男人是國王,女人是首相。

首相什麽都能擺平,真的還需要一個屁用都不頂的國王嗎?

平時是不需要,一旦他們想出軌的時候,我們就會需要了。

這樣說笑一通,能讓她們精神倍增。素媽把窗簾撩開一條縫,打量著深沉的夜色,內心充滿做了善事以後的愉快感。別看昊媽剛才笑得那麽開心,電話一掛,那頭不知會有怎樣一番動亂呢。不管怎樣,她有義務把這樣的信息在第一時間傳達過去,萬一明天就是昊天帶著美工刀出門的日子呢?至少她的電話可以提醒昊媽把孩子的美工刀藏起來。

養男孩果真比養女孩操心呢,幸虧她對小素一向沒有太多清規戒律,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為了防止他們反抗,平時就要一點一點有計劃地放料,什麽成年以前不能談死不能談性不能讓孩子見識醜惡的東西,她根本不相信那一套,打個比方,既然那些變態們把年幼的孩子作為目標,為什麽母親對孩子的防範教育要放在成年以後呢?反正她是不想在電視裏看到親吻的鏡頭就捂上孩子的眼睛的,她甚至告訴小素,如果有男生給她寫紙條,表達想要交往的願望,首先要感謝那個男生對你的肯定,然後才能清晰明了地告訴他你的想法,願意或者不願意。她發現小素在聽這種勸告時非常認真,然後她會不屑一顧地告訴她:你放心,我們班的男生,我一個也看不上,他們全都是小屁孩。她點頭:對!不要輕易在一個小圈子裏被人征服,否則,一出這個圈子你就會後悔的。

如果昊天是她的兒子,她相信孩子絕對不會發展到想要殺人的地步,孩子這是積攢了多少怨氣壓抑了多少憤怒啊,這些東西無非是大人一點一滴塞給他的,塞給他又不幫他扡疏通,怎麽可能不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