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提前睡了,比平時提前了二十分鍾。

昊媽在收拾扔了一地的濕紙坨,那上麵全是昊天的眼淚和鼻涕。她帶著它們來到廚房,扔進垃圾桶裏,洗手的時候,她感到掌心裏還留有孩子顴骨的觸感,比小時候硬了好多!這硬度讓她心生恐懼,感覺她碰到的不是骨頭,而是無言的頂撞,是瞪著眼睛的警告,孩子大了,真的打不得了,可不打行嗎?惹的事太大了呀,都惹到校外去了,好好的春遊,變成了春禍,她再不打,就是她這個媽媽的失職。

因為天性羞怯,笑起來喜歡抬手掩嘴,昊媽很早便得了文靜這頂高帽。但她知道自己骨子裏不是那種人,小時候,她可是他們家的打蟑螂小能手,手電筒一開,那小爬蟲就愣住了,她上去就是一腳,再往死裏一蹍,蟑螂就粉碎了。她打蚊子也特別在行,屏住氣,盯牢蚊子,猛地出手,快比蛇信,啪地一下,掌心裏,一隻蚊子泡在自己的鮮血裏。後來她發現被人錯誤地冠上文靜這一特質其實也不錯,在男人眼裏,文靜就等於文弱,就需要保護和照顧,於是將計就計用文弱給自己贏得了一個高大魁梧的丈夫,後來已繼續發揮文弱的優勢,離開了風風火火“不適合性格文靜者”的銷售工作,進入機關做了辦公室文員。久而久之,連她自己都要相信,她真的是個文弱之人了,直到她生下了兒子,長期以來被強行隱藏的另一個我不聲不響地探出了頭:她打孩子!她竟然是個打孩子的媽媽!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時,大家都不相信:她怎麽可能打人?她應該連吼都不會吧?她自己似乎也驚呆了,剛才到底是誰拾起她的手,狠狠地朝孩子的臉甩了過去?

其實她們家是有打人的傳統的,吊大的葫蘆打大的娃,尤其是男孩,不打不成材。她幾乎是聽著弟弟的哭聲長大的,弟弟不算調皮,但不知為什麽,平均兩個月就要挨一次打,每打必仰天大哭,以至於後來,隻要聽到哭聲,她就皮肉發緊,棍棒雖落在弟弟身體上,恐懼卻烙在了她的心裏。她在弟弟的哭聲中愈發乖覺。本以為有了這層恐懼墊底,她怎麽都不會打自己的孩子,沒想到恰恰相反,留在大腦皮層上的弟弟的哭聲,一直在暗暗地**她。

都說父母要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他爸爸塊大聲壯,如果把打孩子的事交給他,隨便動動手,都可能把孩子打出毛病來,加上他本來就不願管家裏那些芝麻小事,他下班晚,工作之外又跟人合夥弄了個有機豬肉店,身兼兩任,忙得根本找不到人。如果她這個當媽的不出麵建立威信,如何管得住一個見風長的男孩,男孩要是管不住,後果該有多可怕。她得讓他知道,媽媽雖然聲音不高,力氣也不大,打起人來還是蠻疼的。她給自己定了個打人標準:凡是孩子的錯,導致他人受傷、受損,或遭人投訴的,必須使用武力,在教育孩子這件事上,唯有武力可以立竿見影。第一次打孩子,還是在幼兒園,他不肯好好睡午覺,還扯旁邊女同學的頭發,害得人家哭著告狀。老師立即把他的行為歸了類,升華為騷擾異性。昊天媽媽,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搔擾女生了!她不得不給他點教訓,打了他三下屁股,他哭得死去活來,畢竟是人生第一次。後來,挨打次數越來越多,他反而不哭了。

今天晚上這一頓她打得格外結實,不是拿衣架打屁股,也不是揪耳朵、踢小腿,而是一巴掌搧在臉上,典型的成人式對決。他的反應也出乎她的意料,以往都是默默忍受,這次卻像隻被侵犯的獵狗,回過身來衝她呲牙狂吠:你就知道打打打!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你幹脆把我打死算了。

夜深人靜,天上一輪金色圓月。她站在窗前,把窗簾扒開一條縫,好久都沒空看看天了,原來月亮還在天上,還是那麽亮,那麽美,原來眼前筷子筒一般的樓群並沒有遮擋住月亮的光輝。這樣靜謐的月夜,是不是隻有她一個人心痛欲裂?

真想把孩子也叫起來,一年難得看到幾次這樣的月亮。她再次來到孩子床前,閉上眼睛睡覺的孩子,跟白天大不一樣,她喜歡在這種時刻偷偷過來打量他,又長又翹的睫毛漂亮得像是假的,挺直的小鼻梁,清晰的唇峰,日子過得真快呀,她還清清楚楚記得他的嬰兒時期,肉團團,粉嘟嘟,身上永遠幹淨柔軟,散發著迷人的奶香,她一進門,他就張開雙臂搖搖晃晃撲上來,溫柔依賴的眼睛永遠在尋找她的瞳仁,找著找著,就不管不顧地撲上來,親她的臉。他小時候特別喜歡親她,有時她禁不住會懷疑,他前世是不是真的跟她有些過節,因為有人說,人小時候多少會帶一點前世的記憶。變化來得太快了,不是一點一點的勻速變化,而是一竄一竄的更新,他臉上肉少了,初露的骨相顯出不屈的輪廓,隻有睡熟了,那股子硬錚錚的倔勁兒才勉強縮回去一些,露出孩子的本相來。她想摸摸他的臉,又怕把他弄醒,就在地板上坐下來,靠著床沿癡癡地看著他。

半明半暗中,她隱約看到了今晚那一巴掌留下的痕跡,但願隻是光影效果,萬一明天真的帶著傷痕到學校,同學們嘲笑他可怎麽辦?他因此而討厭她,甚至萌生離家出走的念頭怎麽辦?早知道就不去春遊了,跟老師請個假,自己帶他出去踏青,起碼不會弄出這種糟心事來。

每個打過孩子的夜晚,她都會失眠,但這次格外不同,這次還有額外的恐懼。怎麽能在春遊時罵那個女保潔員呢?保潔員,又是女的,眼下正在大搞垃圾分類,保潔員格外受到重視,喉嚨都粗了不少,是碰都碰不得的人物,偏偏他不知輕重,竟然當麵罵了她。那個女保潔員也不是一般人,精得很,又是拍照,又是當場找老師告狀,還說要告到教委去,要把這事發到網上去,一個學生,竟然罵一個為公眾服務的保潔員垃圾、賤貨,這是什麽家教?你是哪個學校的?你不說也沒關係,有了你的校服,我會查出來是哪個學校的。聽聽!多有戰鬥經驗的吵架婆。

老師打通她電話的時候,她嚇得太陽穴嗡嗡作響,這可是品德問題啊,搞不好會受處分甚至影響升學的。幾乎是光速趕到學校,一迭地對不起,給老師添亂了,同時解釋:他不是個喜歡罵人的人,我從來沒有接到過關於他罵人的投訴。老師一臉鄙夷:你是來替他辯護的嗎?你眼裏的昊天,跟外人眼裏的昊天,根本不是一個人,你知道嗎?她瞬間失去控製,當著老師的麵啪地賞了他一個大耳刮子。這才隻是風暴的開始,回到家裏,她氣衝山河,捋起袖子拷問:你什麽時候學會罵人了?誰教你的?還是你從哪個地方學來的?他梗著脖子:誰不知道?還用教嗎?她一遍遍質問他為什麽要罵人家。他像在學校裏一樣,嘴唇緊閉,堅強不屈,她又是搡又是捶,逼急了,終於吼出三個字:她該罵!她也顧不得姿勢了,甩開兩隻胳膊,風車一般朝他身上掄去,他突然反抗起來,一把推開她,瞪著她喊:

我不過是丟垃圾沒投準而已,她就罵我是有娘養、無娘教的狗東西,她那是罵我嗎?她是在罵你!她指著我的鼻子罵你啊!

她心裏一顫,收住打人的手,啞聲問他:為什麽在學校裏不說明情況?為什麽不當著老師的麵說?為什麽不早告訴我?你是沒長嘴還是啞巴啦?

我如果重複一遍,就等於讓我來罵你一遍!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罵過我媽!也從來沒有別人當著我的麵罵過我媽!

她差點嚎出聲來,趕緊捂住嘴巴,這事從頭至尾,她打了他多少下啊,她手都打麻了,真希望那些打出去的巴掌拳頭,可以呼隆一下全都彈回到自己身上來。她哭著去抱孩子,孩子躲開了。

她躲到一邊去打電話向老師解釋,老師也很意外,但還是說:我們應該趁機教他怎麽化解這種憤怒,硬碰硬的話,吃虧的總是孩子,你知道的,大家總是認為,保潔員是弱勢群體,肯定是我們孩子的錯,是熊孩子的問題。可是,應該怎麽化解呢?討論來討論去,隻能是克製,忍氣吞聲,但他隻是個十三歲的男孩子,骨頭剛剛長硬,雄性正在蓬勃萌出,有人張口就罵他媽媽,他怎麽受得了,當然就爆發了。

她心如刀割,她對不起他,她要彌補,她給他煎牛排,做他喜歡的油煎茄子,手撕包菜,奶油南瓜湯。孩子臉上帶著挨打的印痕,垂著眼皮勉強吃了,推開碗,什麽也不說,就去寫作業,寫完作業還要寫檢查,明天一早要交給教導主任。老師說:萬幸還沒給出正式的處分,一旦把處分變成文件,就要進檔案,對孩子肯定有影響。老師以為是僥幸,老師不知道媽媽打過孩子後立即去了教務處,先下手為強,一進門就抽了自己兩個耳光,主任嚇得差點帶翻椅子。怪我!怪我這個媽媽沒教好孩子!主任也是個女人,拉住她,眼睛都濕潤了:你放心,我們都是媽媽,我不會太為難孩子,但我們一定、一定要吸取教訓,引以為戒。如果她不及時抽自己兩耳光,她相信那個主任說不定就宣布下文了。下文很簡單,現成的模板,寫上百來個字,打印,蓋章,就鐵板釘釘了,好好的孩子就不完整了。

洗碗的時候,她又哭了,自己的孩子還不了解他嗎?他根本不是熊孩子,他隻是雄性特征明顯,加上頑皮勁還沒被褪盡,看上去像個熊孩子而已。孩子赤手空拳懵懵懂懂跑到世界上,別看他歡天喜地,內心是恐懼而孤單的,媽媽不跟他站在一起,還有誰會跟他站在一起呢?為什麽道理都懂,一事當前,就是管不住自己呢?人家一批評她的孩子,她就不由自主站到別人一邊去了,就想要先“賞他一頓”。也許是小時候洗腦洗多了,父親老在大家麵前念一句話:當麵教子,背後教妻。但她到底跟父親不一樣,她“教”過了以後會後悔,悔得睡不著覺,父親不會,父親打完孩子會有成就感,覺得自己是個知情在理、會治家的人。

反正睡不著,她檢查孩子的書包,書包重得要死,她把書包拎到體重秤上,不多不少,一十九斤。她看到孩子寫的檢查,夾在明天要交的作業夾裏。

……我不該罵人,不該不尊重保護環境淨化我們城市的人,沒有她,我們將生活在垃圾堆裏,生活在肮髒和疾病裏,通過這件事,我得出了一個可悲的結論,我不適合參加集體出遊活動,不適合太高興,不適合心情太好,因為每當這時,我就會很興奮,而我一興奮,就會得意忘形,就會犯錯誤,我向大家保證,今後我將不再參加春遊秋遊,以及任何一種集體活動,以防止我再次失控,做出有損集體榮譽的事情。以後的日子裏,請允許我保持適度的孤獨……

她很震驚,這檢查能過關嗎?通篇都像氣話,如果不能過關,會不會要他重寫?如果他一直都被寫檢查這件事困擾,會不會厭學?她想替他重寫一份,又怕被他發現她在偷看他書包,去年為這種事他倆爆發過一次大仗,她從他書包裏發現了一張字條,內容有點可疑,關乎他與另一個同學的小陰謀。他解釋,她不相信。他說,你從頭至尾就沒相信過我,既然不相信我,為什麽還要生我?這話就很重了,她被頂得喘不過氣來,內心深受打擊,又不想表露,畢竟他還隻是個孩子,尤其當他梗著脖子衝她嚷的時候,她眼前總是會飄過他下雨天哭著鬧著要去騎車的情景,那時他還小,小自行車兩邊還掛著兩隻輔輪。

在**輾轉反側到四點多鍾,終於睡了過去,很快又被手機喚醒,是涵媽發來的消息:早上好!今天下午去淨心嗎?可以把鞋帶到那裏去嗎?她看看時間,六點過三分,涵媽真夠早的,她的鬧鍾六點二十才會響。

眼睛一睜開,馬上又跌回昨晚的心情裏,給涵媽回消息都沒心思了。她把手機塞回枕頭底下,閉著眼睛躺了兩分鍾,才摸出來,給涵媽回道:

當然去。帶鞋過去。

幫涵媽買鞋,是她再三請求才得到的差使,作為交換,她可以從涵媽那裏拿到子涵學校裏的卷子,昊天的學校差,需要給他“喂點夜草”。

早餐是培根煎雞蛋、包子、牛奶,天還不夠亮,桔黃的燈影下,她把灶火開到最小,緩慢凝固的雞蛋變成了昊天昨晚寫的檢查,他們會讓他當眾念出來嗎?她上學的時候,見過有同學當著全校師生的麵,朗讀自己寫的檢查,有人念著念著,就哭了出來,還不能停,得哭著念完,念完了再把檢查交給老師,然後,那份檢查可能就直接遞到了管理檔案的老師手裏。她心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不要讓他交檢查!不要交任何白紙黑字的東西!

她知道單位那套行事方法,任何交上去的文字材料,最終都要歸入個人檔案,學校肯定也是如此,雖然教務主任說了不會放大此事,但如果他已經交了,學校應該不會主動替他銷毀。她仿佛看到有一隻手,正在把昊天的檢查插進一隻檔案盒裏,那裏麵有他逐年考試成績,以及其他榮譽檔案。不行!寧肯多幾次口頭批評,也不要任何與此事有關的文字材料進入檔案。

她放下鍋鏟,關掉灶火,匆匆出來,打開昊天已經整理好的書包,將昨晚寫好的檢查抽出來。想了想,又把檢查放進了自己的包裏。萬一學校真的跟他過不去,她就準備直接從單位殺到學校。這個動作讓她有了種即將投入戰鬥的感覺。

昊天的鬧鍾響了,他閉著眼睛把它按停,但沒有馬上起床。

她同意他在鬧鍾響了以後再睡一兩分鍾,給他的神經一個慢慢蘇醒的機會,然後她才去拍打他的臉,摩挲他的頭。要起來咯!再不起來就要遲到咯!因為昨晚打過他,現在她自己都能感覺到,她的聲音裏注入了過多的疼愛。

昊天刷牙的時候,她湊到他身邊,小聲說:你今天先不要交檢查,等他們來催你,你就說忘在家裏了,然後你馬上給我打電話,我去學校幫你處理。總之,這事交給我好了。

為什麽?

我的兒子在學校裏隻能交作業、交卷子,不能交檢查,這是我的原則。

真的可以嗎?

你隻管專注學習,其他的事都交給媽媽好了。

其實我後來也想通了,是我有錯在先,如果我沒犯錯,她也不會罵得那麽難聽。

兒子,我告訴你,不要輕易改變立場,是她無禮在先,是她冒犯了你的媽媽,你隻不過沒有投準而已,又不是故意隨手亂丟垃圾,自我批評不要過度,那隻會助長她那種人的仇視情緒。

我聽見有人說,我的行為是歧視低端勞動者。

什麽低端高端,真正的低端他們根本沒見過,別聽他們的,她那麽受尊重,那麽有地位,連一個孩子都碰她不得,怎麽會是低端勞動者?再說了,你又不是沒寫檢查,隻不過忘在家裏了,平時還有忘記帶作業的時候呢。聽我的,他們要是找你,你就說你忘在家裏了,這不犯法。然後你立刻電話通知我。

兒子來到桌邊,熱騰騰的早餐讓他暫時忘掉了檢查帶來的困擾。媽媽做得真好吃!這句話幾乎成了餐桌邊的程式之一。多麽有家教的兒子,這麽好的兒子,不能讓他去幹當眾做檢查的事,自尊心不是隨便好打擊的,打擊多了,會變得沒有自尊心。

吃過早飯,他有五分鍾早讀,這是她給他布置的家庭作業,英語也好,語文也好,其他別的課目都好,都有要讀的部分,要背的部分,早讀應該成為讀書人的標配。這麽聽話的孩子,怎麽可能是不尊重保潔員的熊孩子,他不僅不是熊孩子,還是一個願為母親而戰的孝順孩子。

老公這時也起床了,拿著她扔在床頭櫃上的手機。你叫昊媽?

她一看,是涵媽的回複。一大串表情,再加一句:謝謝昊媽!

你不知道?我從他一年級起開始,就沒用過自己的名字了。她瞪了老公一眼。

在頂慧仨裏,她叫昊媽,在其他地方,她叫昊天媽媽。她費了很大勁才習慣這個稱呼。她去學校給孩子送落在家裏的東西,按規定她不能進校園,隻能把東西放在門房間,讓門房代她送進去。她認認真真簽下自己的名字,門房拿過去一看,扔了回來。誰知道這人是誰呀!直接寫某某媽媽得了。從此她開始了漫長的媽媽版簽名,直到有一次,她去單位領端午節發的粽子,在表格上簽名時,隨手寫了個昊天媽媽,害得人家財務人員後來追上來要她重新填寫真名,還奚落她:昊天媽媽!虧你想得出來,昊天媽媽是誰呀?她這才知道自己有點矯枉過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