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旅
[美]馬克·薩弗蘭科
登上飛機離開洛根國際機場時,司多普教授一直和他的未婚妻柯溫德林在玩名字遊戲。他還沒做出任何決定。他最先想到的是非科學的“赭色喉蜂鳥”,但望著機窗外麵五月的天空呈現出迷人的藍綠色,他覺得還可以用更華麗一點的詞,給一本小說加上一個華麗的名字將會使他流芳百世——他腦海中早已掠過“紅棕色喉嚨標記”這個詞——因為這種名字才會給他的同事留下深刻的印象。當然,如果能加上他的姓的話,就更好了,但他還沒想好怎麽弄。他曾寫過一本介紹加拿大鳥的手冊:“對一個男人來說,沒有比根據自己的姓名給鳥起名更能流芳百世的了。”但他先要看看那鳥,仔細研究它的細微變化。
尋找某樣東西,使自己名垂青史,這就是司多普教授此次旅遊的目的。和偉大的奧尼爾一樣,他在學生時代也曾經長途跋涉穿過亞馬孫雨林,並且獲得了哈佛大學的教授頭銜。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自己以前上當受騙了。現代鳥類學原理告訴他,你要麽有所新發現——發現新的鳥類——要麽一無所獲,但在數學這一學科中,是沒有這種要麽、非此即彼的理論的。第一次的新發現被記載下來並被定為權威時,他還隻是個助手,正好也參與其中。但是在那次,他的名字並沒有和那種新鳥的名字一同寫入書中。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私下裏研究這一理論:他的赭色喉蜂鳥會在一年正值春暖花開的時節棲息於佛羅裏達州西南海岸的一小片土地上,它是由兩種罕見的秘魯鳥**後產生的混血兒。他的根據是南美洲印第安人的傳說,從有關異類鳥**、遷徙路線及食物來源諸種複雜的母體中所產生的信息,以及他一位患病的同事贈送給他的一本筆記。那同事聲稱,他確定無疑地在某一個場所看到了這種鳥。等這次旅行結束,等他的發現成功地證實並公之於世後,他的那些同事們和競爭對手們將會像一群貪食的、遷徙中的鳥一樣,成群結隊地趕往那一地區。
下了飛機沒多久,他們就已經坐在一家旅館的餐桌邊,一邊聊天,一邊喝著摩卡咖啡。這家旅館不但提供住宿,還提供免費早餐,因此,他們決定在按下來的兩周裏,就住在這裏。
已經喝到第三杯了。
柯溫德林熱情地說道:“親愛的,你一定很興奮。”
一隻灰色的非洲鸚鵡正在籠中單調地啄著掛在它頭頂上的一些種子的外殼,然後用厚厚的黑舌頭把裏麵的肉吸入口中。司多普教授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它。
“興奮?我當然興奮嘍,但奇怪的是我又覺得不是真正的興奮。”
柯溫德林說道:“是嗎?這可真是奇怪。”
她的心中充滿著溫馨的愛情之火。她有一雙與眾不同的藍眼睛,此刻正觀察著他的每一個姿勢。
“嗯,我們這次去那兒一定會成功的,我堅信這一點。”司多普教授伸出舌頭把沾在胡子上的一滴咖啡舔掉,“要知道,我為此已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個已知的結論,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我們遲早會發現這種赭色喉蜂鳥的,隻是希望能早些發現。”
他說的“那兒”指的是馬克島的最北端一直延伸到巴尼斯珊瑚島的一片海邊區域。第一天早晨,他們將到離格萊茲頂端不遠的環狀珊瑚群島上去,那兒是B.B.威士野生動物的棲息區。格萊茲是個鮮為人知、無人管理的群島,不大但又互相連接。由於離海岸遙遠,區域廣闊,因此用肉眼是望不見的。如果想到達那裏,必須從海邊走過去。
天氣真不錯,萬裏無雲。柯溫德林去年遇見司多普教授的時候,隻是個剛畢業的助教,但野外旅行對她來說並不陌生。淡水、三明治和煮雞蛋、雙筒望遠鏡、太陽帽、筆記本、照相機、驅蟲劑、誘餌和捕捉機,這兩位科學家準備齊全了這些外出要帶的必需品。當他們把租來的運動貨車停在路邊時,已經汗流浹背了。
她抱怨說:“上帝啊,這兒真熱。”
她沿著滿是泥沙的小徑往前走著,這條小徑將穿過第一個環狀珊瑚島,通往墨西哥海灣。她不停地用她的花色絲質大手帕擦著白皙的額頭。
她的未婚夫兼良師回答說:“離雨林越近,氣溫就越高。”
他從頭上摘下嶄新的旅遊帽,搖了搖頭,甩落了一地的汗水。
“但是這種熱好像要熱死人一樣。在雨林中,你至少可以有高大的樹蔭來遮陽,有時甚至能碰上一連幾千米的濃蔭。但現在的熱是不一樣的。這種灌木叢,”他用手指著茂密的矮樹叢的枝藤說,“一點都不能遮陽擋暑。”
長期以來,司多普教授一直夢寐以求的是能找到那隻珍貴但尚待發現的鳥,因此,他不會因為酷暑這種微不足道的事半途而廢的,也不想被這種不合邏輯的酷熱耽擱掉哪怕是一會兒的工夫。
汗出得太多了,他戴的那副無框眼鏡已滑落到濕漉漉的鼻子上,眼鏡後麵是雙朦朧的灰眼睛。柯溫德林覺得,自己將要做的是一種世上獨一無二的,甚至稱得上是偉大的事業。她從他堅定而沉穩的步伐和這雙眼睛中看到了毅力和超人的信念,沒錯,就是他那堅定的信念。
沿著小路沒走多遠,他看到一串從灌木叢上重重垂掛下來的淡紫色管狀花朵,就停住腳步,用手指著說:“這些花和長在裏奧舍砂的植物很相似,是我們要找的鳥兒的最佳食料。”
柯溫德林不像教授一樣博學多才,她渴望能在天才身邊盡可能學到更多的東西。他在南美待過,因此柯溫德林對他這番話點了點頭。想到他是屬於自己一人的大師,她不由得激動不已。
她那濃密而金色的波浪形長發如今已經變得髒兮兮的,臉龐純潔而可愛,四肢美麗而修長,散發出誘人的氣息。盡管司多普教授滿腦子都被他手中的任務所填滿,但也不時地被他這位年輕的伴侶吸引住目光。真不敢相信自己人到中年,竟然還能奇跡般地在不經意中得到一位女神。他搖了搖腦袋,他不過是一個在人生旅途上被中途擱淺的男人,妻子因患癌症離他而去,沒有留下孩子,他的人生從此不知何去何從,陷入了絕望之中。柯溫德林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他的身邊的,就像來自遙遠的幸運之星的一道金光。為何在人的生命中,當你並非有所努力時,美好的東西就會落入你手中,而另一方麵,你為一個既定目標已做出艱苦努力,但得到的卻是相反的結果——挫敗?有時,他會變得煩躁不安,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好運能持續多久……
柯溫德林對他像是動了真情。在離那隻他知道正在等待他的鳥很接近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一陣無法控製的**,他親吻了她的嘴巴。自從他們相遇以來,她已喚起了他對異性的渴望,望著她**在外的白皙細膩的雙腿,他真想馬上就擁有她。但還有更重要的事,於是,他們又很快繼續上路了。
他們一邊穿過陰森可怕、毫無動靜的沼澤地,一邊咯咯地說笑著,樣子真像個小混混:“我覺得,我們快要有孩子了。”
不管是否疲乏,今晚,如果柯溫德林願意並有精力的話,在那張能俯瞰墨西哥海灣的有著四根帷柱的大**,他知道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麽。不過他並不為這個假設而擔心,她可是一位二十幾歲的姑娘。
小路兩旁的灌木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無規則的沼澤地。陰暗的死水麵上,一些綠草的藤蔓點綴在上麵,看著就像是嬰兒那被梳理過的頭發。除此之外,還到處飄**著一枝枝顏色豔麗的花朵,像是被從花束中扔掉的。
柯溫德林站在兩根已腐爛的古老光禿的柏樹樁間沒有動:“看,是鱷魚,不是嗎?”
司多普教授正在仔細觀察那些長在前麵海岸線周圍的灌木叢枝藤,聽她這麽一說,便回過身來向她走去。他心不在焉地咕噥道:“啊,沒錯,是長在密西西比河一帶的短吻鱷,我怎麽沒注意到……”
離他們十英尺,或許是十二英尺遠就是那群鱷魚的身影。他們那遠古時代的眼睛閃著光亮,像被忘在遊戲室地板上的兩顆瑪瑙一動不動,而棕灰色的水麵上漂浮著大型美洲鱷魚特有的岩石般的頭顱和口鼻部分。
柯溫德林覺得,那群鱷魚正在注視著他倆。“這兒沒有警示牌,我隻是碰巧看到……盡管我知道我們會看到短吻鱷,但還是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碰到。能在它們的自然產區附近看到一隻真是令人興奮。”
她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聽不見了。
“短吻鱷在世界上的真正產地一個是美國的東南部,另一個是中國的揚子江,在那裏可以看到較小的揚子鱷。”盡管司多普教授知道,作為動物學家,這些都是柯溫德林應該掌握的知識,但他還是耐心地敘述著。
酷熱使她覺得渾身不舒服,而且有些眩暈,柯溫德林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是的……但是,我以前從未如此近地接觸過這類家夥,除了在動物園裏。”
教授用譏諷的口氣糾正道:“是爬行動物。”
他那樣子仿佛在說逃學的男孩子。
他晃了晃腦袋,繼續說:“事實上,外來鳥成了其中一些家夥開胃的美食。在南美洲,都是爬行動物,就在你的腳下,有矛頭蛇、大毒蛇、蟒蛇、毒蛙。當然,還有生長在南美的美洲鱷的堂兄凱門鱷。從力氣和奸詐上,凱門鱷比不過這些殘暴成性的畜生,但它們也有令人生畏的一麵。”
司多普教授再一次把目光移向茂密的樹叢中,似乎不想被打攪。他守望著他的戰利品蜂鳥。“爬行動物……任何珍貴之鳥的所在地都會出現這些爬行動物,真是不幸……不管是在非洲、巴西,還是……”
柯溫德林學過爬行動物學,對於一頭饑餓的短吻鱷在幹涸的陸地上一小時能爬行多少千米,她一清二楚,也知道為了補充巨大的體能,它需要吃多少肉。一想到在這頭一動不動的畜生前,在沒有任何防範措施的情況下走動,她突然不安起來。她曾經在田野裏待過,她並不是荒野裏一朵嬌弱畏縮的紫羅蘭,但她的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開始發抖。
他們繼續往前走。偶爾司多普教授會停下腳步,舉起他那野外雙筒望遠鏡,向遠處沼澤地對麵一個發出亮光的地方看去,他一下子就看出那些是什麽了,但每次都是以失望告終。
他歎息道:“不,不是,那隻是些漂亮而古老的鮮紅色喉蜂鳥。”
他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出差錯了,自己辛苦了那麽長時間,是不是白忙了。他知道,作為一個領導者,沒有比猶豫和疑惑更糟糕的了。況且,在這次遠征中,還剩下許多天時間讓他找到他的寶貝,他一定能找到他的寶貝的。所以他還是決定不讓自己的沮喪表露出來,而是繼續向前走。
他們繼續往前趕路,有時用手把擋在路上的枝藤蔓葉清理掉。這條通往墨西哥灣的小道越來越狹窄,最後幾乎分辨不出來了。長途跋涉了幾個小時後,一塊綠草地出現在一個較大海口的邊緣處。司多普教授和柯溫德林在這兒停下來,吃著夾有素菜的三明治。
司多普教授輕蔑地說道:“這兒是珊瑚眼鏡蛇的最佳棲息地,環境真美。”
他臉對著天空,柯溫德林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也發現他不是真的在關注毒蛇的出現,而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的探索中。
她剛把三明治送到嘴邊,就發出了一聲驚叫:“天哪——快看!到處都是……”
“嗯,短吻鱷……”司多普教授朝水麵望去。
奇怪的是,柯溫德林卻一下子變得高興起來:“艾裏思……你覺得危險嗎?”
“危險?什麽危險?”
“一個人在這裏,和這些……”
“爬行動物?不,當然不……我是說,嗯,它們也許是危險的,但是別擔心,我並不覺得這些動物對我們特別感興趣,它們隻是在曬太陽。”
柯溫德林有些不安:“你可能是對的。但你不知道,艾裏思……”她說著咯咯地輕笑了一聲,她的眼睛始終盯著那些四處遊動著的短吻鱷。
司多普教授則專心地盯著他的筆記看。
“我隻是想要……”
教授問道,同時抬起了頭:“你在說什麽?”
“你覺得——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回去了嗎?”說到這兒,柯溫德林忽然倏地一下站了起來。
司多普教授正把臉埋在手裏,一聽這話,便吃驚地抬頭看著柯溫德林。她正直直地站在那兒,背後是耀眼的陽光。
他眨巴著眼睛,驚訝地問道:“回去?”
“沒錯,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回去了嗎?”
“為什麽?”
“因為我有些害怕……”
就在那個瞬間,柯溫德林忽然清楚地意識到,對於司多普教授,她並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了解。他們的愛情太淺,並沒有走上真正的生活舞台,或者是叢林中。他們的關係沒有得到進一步發展,隻是停留在劍橋大學的飯館、書店和劇院、實驗室裏無數個小時那些表麵的東西上。
教授爭辯道:“但我們已經離得很近了呀。”
柯溫德林攤開雙手,問道:“離什麽很近?”
“離我們的鳥!”
“你是指你的鳥!”
司多普教授帶著不容置疑的主宰者身份的傲慢,笑著說“可你不是和我一起在走嗎?你參與了以前鮮為人知的標本的這一重大發現,這不是個事實嗎?難道這對你來說毫無意義嗎?你的名字很有可能和我的名字一同被載入史冊。”
“你是說像你這些年一樣,當一個被人忽略的腳注嗎?”
他們的小蜜月現在變得一點都不甜蜜了。柯溫德林的目光從司多普教授身上移到爬行動物身上。浮在水麵上的是它們的無數隻眼睛,在太陽底下閃著光,就像小型潛望鏡一樣。它們頭顱的大部分都浸在水中。她似乎覺得,這些動物不是漂移而是在水中遊動,比她在他們的徒步旅行剛開始時看到的第一隻更為活躍。
她爭辯說:“但是,我們並不能確信那兒就有你的鳥。事實上,世上存在這種鳥,隻不過是你的猜想。現在我們說不定已進入可怕的迷宮中了。”
最後這句原本是玩笑話,她卻突然一陣戰栗,於是,她又加上一句,“我可沒跟你開玩笑。”
教授顯然對她這突然之間的轉變很失望,但在自己事業的關鍵之時他可不想把精力浪費在爭吵上,也不想讓一個平庸的畢業生助教對著他大吼大叫。
他說道:“寶貝兒,科學一開始本身就是個迷宮。”
柯溫德林堅持道:“我想回去。”
“那你請自便好了,但是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會讓你失去什麽?”
“艾裏思,我真的很害怕,跟我一起回去吧。”
“別開玩笑了,我絕不會回去的,你知道我在這事上花費了多少心血。”
她極力想說服他,不得不使出最後一招:“可是,今後,你,你一個人來也可以啊。”
司多普教授嘴裏發出“嗬、嗬”兩聲,然後把他的背包挎在雙肩上,拍了拍卡其布短褲上的泥沙,掉頭就走。
“司多普教授!你真討厭,你隻是個幼稚的家夥,自私自利,跟別的笨蛋一樣!如果你還沒注意到的話,那我就提醒你,它們不是什麽傳說中生活在火中的火蜥蜴,而是些畸形的短吻鱷!”
司多普教授繼續向西進發,那裏就是他充滿幻想的長期以來一直追求的目標。他想起在哪兒也許是在一本法文的哲學書上看到過這麽一句妙語:“這就是人的命運——追求不存在的東西。”但他現在的情況不一樣,因為他的鳥是存在的。不管在路途中會遇到什麽——酷暑、不合作的夥伴,甚至是短吻鱷,他都不會放棄自己的使命。
很快,身後就傳來了柯溫德林的腳步聲。他預料得沒錯,也許是因為天氣太熱,所以她才發火的。事實上,要不是憑借他那超於常人的堅定的決心,他也早已被這炎熱打倒了。同時,他也從這件事上看到了柯溫德林性格中的某個方麵。也許,他這位年輕的未婚妻並不是他理想中的那種能跟他同甘共苦的女人。在完成此次使命之後,他會對此再做進一步的考慮。
此時的佛羅裏達州,烈日高懸,酷暑難當。司多普教授感覺到那開闊的水域離他們已不遠了。如果世上真有令他迷惑的赭色喉蜂鳥的話,他到目前為止仍沒有發現有關的跡象。一想到自己精心製訂的計劃有可能化為泡影,他的情緒不免又低落了起來。他發現,在視線可及的小路兩旁的水中,那無數的短吻鱷並沒有減少。如果說有什麽變化的話,就是在增加,這些可惡的家夥的身體就好像在慢慢長大一樣。
司多普教授忽然聽到一個輕微的聲響,就像是一個孩子在用麥管吸瓶底的飲料。他猛地轉過身,隻見柯溫德林乖乖地跟在他身後,臉上毫無血色,身體也抖得厲害。她就像在摩天大樓頂部狹窄的樓邊行走一樣,直直地挺著脖子,不願朝身體兩旁看,似乎稍有一點偏差,就會跌入萬丈深淵。
她兩眼驚奇地望著他,咕噥著:“怎麽啦?”
司多普教授的眼光越過她的右肩,盯著她身後小路上的某個東西。
“說話呀,你在看什麽?真討厭!”
最先閃入柯溫德林腦中的是:鳥。他終於找到他的鳥了,我們馬上就能離開這荒唐而又可怕如地獄的地方了。但當她回過頭想去親眼看看時,立刻就意識到自己錯了。
那個吸麥管聲是由一隻巨大的短吻鱷發出的,它已掙紮著從髒兮兮的泥水中爬上了距她約二十五英尺的小路,並停留在那兒。柯溫德林被嚇得發不出聲,震驚之餘,她一陣懊惱,因為她已經意識到,那短吻鱷把自己唯一的退路給擋住了。
“不要——”
司多普教授話音未落,那兒又一陣響亮的“啪啪”聲,又一頭怪獸向前滑過來,加入了第一頭的行列。
柯溫德林暈暈乎乎地說:“它們是衝著我們來的,艾裏思……”
她現在就仿佛死屍還魂一樣,恍恍惚惚的。
司多普教授警告道:“別慌張。”
當初自己怎麽就沒想到要帶上件武器呢?比如說帶把槍。盡管他也清楚,如果有太多的短吻鱷迅速爬上幹涸的陸地的話,有槍也是無濟於事的。
柯溫德林的雙肩微微顫動著,司多普教授突然明白,她像小姑娘一樣地在抽噎,她在哭。
她絕望地說道:“艾裏思,我們再也無法離開這裏了。”
她的聲音剛好大到能讓他聽到,但又足夠輕,以免驚動周圍的這些食肉動物。
盡管他一點勇氣都沒有,但還是回答道:“我們會的,我們會的……”
一陣拍打聲從他背後傳來,他猛地一轉身,隻見一頭雄獸四肢著地,就像幽靈一般。它張開血盆大口,擺開一副攻勢。對司多普教授和他的助手而言,每條可以逃脫的出路現在都已被封死了。
柯溫德林叫了起來:“艾裏思!”
教授命令道:“別動!”他希望這樣做能夠有所幫助。但短吻鱷和毒蛇一樣,並不是隻要獵物不動,就不會發起進攻。他知道,當初他們遇見第一隻短吻鱷的時候,他真的應該聽從柯溫德林的話,而現在一切都為時已晚,他犯了個該死的錯誤。假如這種巨獸是因為饑餓而出來獵取食物的話,不管那獵物是靜是動、是死是活,它都會毫不猶豫地發起進攻。
看到已被嚇癱了的柯溫德林,司多普教授想向她道歉,因為眼前的一切是他導致的。但轉念一想,這樣做的話不就等於承認他們已經走到末路了嗎?他絕不相信,他們兩個就這樣被活活地吞沒在這野獸出沒的荒僻之地。
當第一頭怪獸撲過來時,柯溫德林就像一隻具有自我保護本能但又無法動彈的小鳥一樣,她並沒作任何抵抗。她又能往哪兒逃呢?她大聲尖叫著,她美麗的雙腿消失在了野獸張開的血盆大口中。看著眼前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司多普教授驚恐萬狀。她的雙腿骨在被咬斷時發出了一陣劈啪聲,就像一隻雞的骨架被折斷時所發出的聲音一樣。司多普教授聽到這可怕的聲音,就向一棵小幹鬆逃去。那棵樹彎彎曲曲地長在沼澤地邊緣,約有六英尺高。這棵矮樹的樹頂足以使他看到柯溫德林是如何終結她短暫的一生的。
“艾裏思,救我!快救我!”她在自己的啼哭聲中被青灰色的殺手拖離沙地,浸入水中,沒過幾秒鍾,她的頭便消失在浮渣中,水麵隻留下幾個水泡,證明那裏曾經留有她的生命。
當初他除了柯溫德林外,沒有把這次旅行告訴任何人,有誰會知道他在這兒呢?等到有人想起要找他時,已經過去好幾天了。司多普教授想到了自己的結局,卻沒有擺脫的希望,這就是悲劇最糟糕的地方。
柯溫德林的死引起的混亂和瘋癲把附近其他的怪獸都吸引了過來,一大隊短吻鱷很快就摸索著爬上旱地,追蹤司多普教授身上新鮮的血味。
小幹鬆雖然不是很結實,不過他躲在樹頂上也不會再受傷害。難熬的時間在一分一分、一小時一小時地過……
他像一個受到驚嚇、可憐兮兮的孩子一樣,不時地發出嗚咽聲:“柯溫德林,我對你幹了些什麽……”但他怕驚動下麵在打瞌睡的短吻鱷,不能放聲大哭。
噝噝聲,咕嚕聲,還有吼叫聲,那些野獸發出的聲音此起彼伏,再加上它們散發出的直衝他鼻孔的腐臭味,真是可怕。如果地獄當真存在的話,就是這兒了,就在這棵彎曲的樹的下麵。
白天的光亮開始退去。如果我不是他媽的那麽累,也許能挺過去。他這樣想道。但是在樹頂上藏了那麽長時間,雙臂和雙腿已蜷曲得發痛發麻,身體已開始疲倦起來。司多普教授開始考慮起自己的死亡來,事實上,這些爬行類動物隻要縱跳,或是爬在同伴的背上相互疊起來,就能輕而易舉地把他逮到。他曾看到短吻鱷這樣做過。對於逃脫這場厄運,他已無法可想了。
夜晚在一點點地消失,每一刻都令人膽戰心驚,就像過了幾千年一樣。司多普教授忘記了上一次他度過不眠之夜是什麽時候。恐懼加上脫水,他已疲乏到了極點。過不了多久,他的精神就會徹底崩潰,他知道這一點。他像迷失在沙漠中的旅客一樣,開始幻想起來。當黎明到來時,這些怪獸可能就消失了;或者,眼前這可怕的一切隻是一場噩夢而已。但是,隨著夜色的徹底消失,他所有的幻想或是希望也都隨之破滅。現在,他眼前的短吻鱷比原來更多,這兒簡直是饑腸轆轆的短吻鱷的花園……
太陽漸漸升高,這些遠古時期的惡魔在饑餓的刺激下又開始**起來。一隻怪獸用它那醜陋的尾巴懶洋洋地拍打著教授用以避難的那棵並不堅固的樹幹,那幹枯的木頭開始搖搖欲墜,樹體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在東方的地平線上,他看到一隻塘鵝正悠閑地拍打著雙翅,展翅飛翔,像是在嘲笑他和他那毫無希望的舉措多麽荒謬。
他的困境最終簡化成一個問題:先向命運低頭的是這棵樹還是他自己。可就在此刻,司多普教授看到了他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景象:就在海岸邊,在淩霄花鮮紅色的枝條間,停留著一個一動不動、模糊不清的斑點。那是一隻紅褐色的鳥,它絲毫沒留意到,有人在離它不遠的地方,漸漸靠近死神。
司多普教授大聲叫道:“我終於找到你啦!”
興奮的同時,他多麽希望那鳥至少能承認它的存在。那小鳥張開雙翅,似乎為了讓司多普教授確認他實現了自己長期以來的願望而擺出飛行的姿勢,然後向他飛了過來。緊接著不知從哪兒又飛來一隻蜂鳥,又來一隻,又一隻,直到那赭色的閃光點把淩霄花給團團圍住,把它變成了一棵美麗的聖誕樹。
幾乎同時,司多普教授腳下的樹被折斷了。他跌落到了汙泥中,一張折磨他如此之久的怪獸的臉現在跟他靠得如此之近。在恐懼和震驚中,他感覺到自己的臀部被一雙像一個巨大的鉗子一樣的爪子給抓住了,很快又聽到自己的盆骨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他就這樣被活活吞噬了。但這至少是不幸中的大幸,最後他還是找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