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普爾
[法]亨利·特羅亞
德門凱佑夫人家裏養著6隻貓、4條狗、12隻金絲雀、3隻鸚鵡。她住在教堂旁邊一幢舒適的房屋裏。她是在丈夫去世後才來當地居住的,雖然不過20年的時光,但村裏幾乎所有的牲畜都蒙受了她的恩澤。因為她舉止莊重、談吐威嚴,所以克拉尼奧村的村民都把她奉為領主。夫人人高馬大,體格健壯,滿頭鐵灰色的頭發,一雙淺藍色的眼睛,臉上呈現出酒糟顏色,雙下巴,胸部隆起,走路的時候,身體非常僵硬。那些說閑話的人嚼舌根說,她喉嚨裏好像卡著一個“貴族頭銜”。她對牲畜極其庇護,甚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她也當之無愧地成為動物保護協會的會員。
每當德門凱佑夫人在街上出現時,凡是養著貓、狗或驢的克拉尼奧人或多或少都會覺得心有惶恐。她能敏銳地捕捉到她“異類兄妹”或大或小的不幸遭遇,就像身上長著第六感官似的。一旦感受到什麽,她就會毫不遲疑地闖進別人家裏、馬棚裏,而且總是能看出哪隻貓骨瘦如柴,哪隻小狗滿身跳蚤,哪匹馬被馬具弄傷或負擔過重。這時,她就會理直氣壯地發起怒來,把套在玻璃紙裏的會員證在他們麵前一揮,然後振振有詞地恐嚇說,要向動物保護協會控告他們虐待動物。這時,就算是最彪悍的農民也會把腦袋縮進脖子裏,大氣不敢出。展示“會員證”很能嚇唬人,人們低頭私語說:她手眼通天,不過不知道她通的是哪個方向。正當犯錯的人在她麵前認錯,並保證往後更加小心的時候,她卻把他們扔在一邊,拿出小匙品嚐貓食、狗食去了。
她揚起額頭,眯著雙眼,儼然是一個將軍檢查士兵的食物,說話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這簡直是豬食!真是糟透了!給我往裏麵加些肉湯!”
主人訴苦道:“我們沒那麽多錢。”
“那你們還能每人每天喝兩升酒,還不包括開胃酒?真是可恥!我可告訴你們,我不僅是動物保護協會的會員,我還是禁酒協會的會員!兩個協會之間是有聯係的……”
家裏的牲畜似乎也懂得這場爭論的意義,溫柔乖巧、感激涕零地聽它們的朋友講話。這時,主人們竟都不相信他們養的是牲畜了。她幫牲畜出頭,大滅它們那兩腳動物主人的威風後,揚長而去。
教士先生為德門凱佑夫人事業的成功表示祝賀,但他也委婉地指出,如果她能把行善的一部分放在解除民眾的痛苦上就更好了。德門凱佑夫人的臉刷地紅了,連胸前佩戴的榮譽勳章仿佛都沒有了原來的光澤。他在說什麽話呀?她在戰爭期間當過護士,知道什麽是行善。她旁征博引,基督徒、聖弗朗索瓦達希舍、格拉蒙將軍都被她拿來作為例子,認為人在和平時期能照料自己,而牲畜卻不能,更談不上自衛和反抗主人的暴虐了。最後,她還責備教士家裏連一隻金絲雀都沒有養。
從這一天起,她鬥誌更加昂揚,為克拉尼奧村以及附近村莊的牲畜更加努力地工作。有時她把挖蚯蚓釣魚的頑童驅散,有時把一隻母雞從家庭主婦的菜刀下救出來,甚至從蜘蛛網上救出一隻蒼蠅。她還把她丈夫那輛車廂高大、凹凸不平的舊汽車開了出來,以便擴大活動範圍。車子劈劈啪啪地響著,喇叭嗚嗚地叫著,從很遠的地方人們就能聽見汽車來了。這時,牲畜都歡喜雀躍,而人們卻開始審視自己的良心。
有一天,她巡視的時候放了一隻喜鵲,把兩隻蝸牛帶到安全的地方,使四隻小貓免遭溺死,回到家裏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了。當她正在為今天的收獲而心滿意足時,她忠心的仆人萊奧尼忽然慌慌張張地前來稟報:
“太太!快!快!我剛剛得知,塔彼茨大爺的狗被車子軋了!聽說它正痛得死去活來呢!得想想法子呀!”
德門凱佑夫人叫道:“不可能!是普普爾嗎?我得去看看,快!”
她登上汽車,朝村口塔彼茨大爺住的破房子嗚嗚地開去。塔彼茨是一個鰥夫,沒有固定的工作,偶爾給人打零工來養活自己。他的性情孤僻、粗暴,像個穴居人那樣生活著。德門凱佑夫人懷疑他夜間偷獵。
現在,他從屋裏走出來,一把海豹式的胡子墜得他低下腦袋。他的眼睛裏滿是淚水,一道道發出紫光的淚痕落在鼻梁上。
他說:“嗨!太可怕了!普普爾要死了。”
“是怎麽回事呀?”
“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前天夜裏我正睡覺的時候它從窗戶跳出去了,可能被一條**的母狗給勾引了。突然間,唉,傳來尖銳的刹車聲,還有它的叫聲!一輛汽車停下來,又開走了!我那時猛地驚醒了,就出去四處找它,最後總算在一條溝裏找到它了。它在那兒痛得直衝我叫喚……我幾乎抱不動它。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我的普普爾……我可憐的普普爾……請進屋裏看看。”
德門凱佑夫人嚴厲地說:“當初您要是照看好它,現在就用不著掉眼淚。”
她跟著塔彼茨大爺走進屋裏。黃土地,斑駁的牆上有不少裂縫,牆角結著蜘蛛網,幾隻木箱是僅有的家具。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躺在幾塊破麻袋片上噓噓地喘著氣。
普普爾是狼狗和布裏亞狗雜交出的後代。現在,它的黃眼珠在幽暗不明的屋裏閃著亮光,粉紅色的舌頭吊在白獠牙外麵。它口裏流出涎水,呼吸不平穩,發出嘶啞的喘息聲,肋骨上下起伏,有幾根幹草夾在它的黑毛裏。
塔彼茨說:“現在它呼吸困難,動彈不了……我覺得它的脊椎已經斷了……”
德門凱佑夫人迅速在腦子裏把情況過了一遍,命令道:
“應該把它送進城裏的獸醫診所,不能就這樣任其發展!”
“可是我沒錢……”
“我有。現在馬上就去。您抱著普普爾坐後座,我慢慢開車,不會顛簸的。”
她的語氣堅定異常,這個倒黴的老頭兒根本沒想到要有什麽異議。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這個小牛般大小的狗,搖搖晃晃地喘著粗氣,向馬路邊走去。德門凱佑夫人扶著車門,讓他抱著大狗坐進車裏。汽車對這條狗來說似乎太小了,好像都快容不下它了。滿身跳蚤的普普爾被安頓在軟座上,它似乎覺得這對它來說太奢侈了,就像是靠近了天堂,接著深深歎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汽車緩緩地向前行駛,狗痛苦地呻吟起來。塔彼茨大爺強忍著眼淚。
德門凱佑夫人手握方向盤,凜然地一再說道:
“我們一定能救它!我們一定能把它救回來!”
塔彼茨大爺感歎地說:“您的心腸真是太好了,太太,我該怎麽感謝您呢?這樣吧,等普普爾治好了,我把它送給您。”
她疑心他把普普爾當做負擔,就說道:“沒必要這樣,它要是離開主人的話會傷心的。不過,我不會不管他的,我答應您,我會常去看它的。”
塔彼茨大爺說:“啊!那真是太感謝了。它一定會很高興的,是不是,普普爾?”
普普爾的情況很糟,沒有能夠做出回應。
塔彼茨接著說:“您能開快些嗎?我看它快不行了!”
德門凱佑夫人說:“好的,老家夥!”
她腳下一踩油門,汽車引擎蓋就像鍋蓋在煮著食物的鍋上那樣跳動著。風景飛快地跟在電線杆後麵跑,跟中了邪似的。她甚至進城後都沒有減速。塔彼茨大爺原來替他的普普爾擔心,這會兒不由得為自己捏了一把汗。
最後,汽車總算把他們帶到了獸醫診所的紅磚房前麵。房子被一個花園圍繞著,園中有一條貝殼砌邊的小徑,還有用彩色陶製癩蛤蟆點綴其間的假山,整個花園令人心曠神怡。塔彼茨大爺攔腰抱住那隻躺著的大狗,德門凱佑夫人托住它的屁股,他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它從車裏弄出來。兩人半側著身子,邁著小碎步,終於把狗抬到了台階前麵。候診室裏有一股石炭酸及禽、獸濕毛的氣味,裏麵空無一人。這時,一個長著一張哈巴狗瞼的矮胖女仆迎了出來,手裏還拿著一塊抹布。她認出是老板最好的顧客,就慌忙道歉說:“太太,真是不巧,有人請大夫去給母牛接生,他剛剛走,也許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來,您能耐心……”
德門凱佑夫人指著狗說:“我們有耐心,可是它沒有!”
“我也沒有辦法,先到小廳裏來吧,大夫一回來就接待你們。”
女仆把客人請到一間白色的房間裏,然後幫著把普普爾平放在手術台上。旁邊的玻璃櫥裏放著貼有標簽的小瓶子和尖尖的鋼器械,亮亮地閃著光。狗沉甸甸地倒了下去,就像一袋沉重的土豆似的,它痛得尖叫了一聲。
女仆叫道:“可憐的狗!它是被車子軋了吧?”
塔彼茨大爺回答說:“是的。”
“您帶它到這兒來是想讓它安息吧?”
塔彼茨大爺登時睜大了眼睛。
“安息?”
女仆說:“沒錯,給它打針,它就能死得快一些。”
塔彼茨大爺點了點頭,兩行淚水順著麵頰流到胡子裏。
德門凱佑夫人說:“還是先等一會兒,看看大夫怎麽說吧。”
女仆趿拉著拖鞋離開了屋子。德門凱佑夫人坐在椅子上,塔彼茨大爺站在狗旁邊摸摸它的耳朵,撓撓它的頭。
一陣沉默之後,德門凱佑夫人開口了:“塔彼茨,給受重傷的牲畜打針,讓它們死得快點,您知道,是想要它們少受點罪。”
她是出於仁愛的憐憫之心,希望他對最壞的情況有個思想準備。
他結結巴巴地應道:“是的,是的。”
她接著說:“我是希望你明白,我出錢給那些已經氣息奄奄、不能治愈的貓和狗打針,是想讓它們死得痛快點,可以說我是愛牲畜的,對吧?”
“啊,太太,是的。”
“您會有另外一條狗的,您一定會好起來的!”
“太太,要是普普爾死了,我就再也不養狗了!這條狗好比是另一個我,我們相互依靠、相互說話,對彼此都很了解。我相信我腦子裏想的一切東西它都一清二楚。看見它出外散步時,我有時真想跟在它後麵,跟著它趴在地上跑……”
這段質樸的肺腑之言深深地打動了德門凱佑夫人。
她說:“您是個好人,塔彼茨。”
這會兒,普普爾躺在手術台上,越來越痛苦。它把臉轉向它的主人,眼睛裏流露出異樣的驚恐。它的嘴裏發出含混的呼吸聲,像是在求援,或者至少希望能告訴它到底怎麽了。它的紫舌頭垂下來,好像已經了無生機,血紅色的泡沫從獠牙中滲了出來。時間過得很慢,一分鍾、一分鍾,窗外的太陽漸漸西斜,卻還是不見獸醫回來。德門凱佑夫人出神地看著塔彼茨大爺的髒手在狗的黑毛上摸來摸去。
她似乎在自言自語:“看來臨終前它受的痛苦要持續很久呢!”
忽然間,她發現那扇裝毒劑的櫥門微微開著,鎖上掛著獸醫那一串鑰匙。德門凱佑夫人頓時下了決心。
她說:“我們沒辦法救普普爾的性命了,但是至少應該減少它的痛苦。既然獸醫還沒有回來,那就由我來給它打針。”
塔彼茨大爺張口結舌地問道:“怎麽?您會打針?”
“很簡單!我常常看醫生打針!”
她甚至都沒有征求他的意見。如果他提出異議,那才是怪事呢。
他喃喃地說道:“那您看著辦吧,太太。”
德門凱佑夫人表露出動手的決心。她打開櫃櫥的門,幹淨利索地拿出一副注射器、一盒苯巴比妥,在一定量的藥粉裏注入水,然後把普普爾的左腿縛緊顯露出靜脈。她請塔彼茨大爺把狗抱住。她幹脆敏捷地把針紮進去,足足有兩厘米深。針管裏的毒劑進入狗的身體裏時,它的肌肉鬆弛了下來,眼睛向上翻,連動也沒動就停止了呼吸,一命嗚呼。
德門凱佑夫人一麵把塔彼茨大爺往房外推,一麵說:“我們走吧!”
“那我的普普爾呢?”
“它再也不用受罪了。”
“為什麽不把它帶走呢?”
“何必那麽麻煩呢?獸醫回來會看見它的。”
“他會把它怎麽樣呢?”
“火化。”
“什麽?”
塔彼茨大爺覺得這個既莊嚴又嚴謹的詞聽著很順耳,雖然他不太明白這個詞的含義。
德門凱佑夫人在走廊裏看見女仆在擦家具,便跟她清楚地交代:“大夫回來時,你跟他說一聲我們不等他了。”
“狗呢?”
“搞定了。”
女仆看著她,一臉的疑惑不解。她往女仆手裏塞了點小費,就領著塔彼茨大爺出去了。他讓她先上汽車,然後自己再進去。見他行為如此恭敬,德門凱佑夫人打心眼裏高興。她的使命是安慰牲畜,不是安慰人,所以說實話,普普爾死後,她對帶這麽個眼淚汪汪的家夥心裏並不大高興。
田野上霧氣茫茫,汽車以每小時40公裏的速度向前行駛著。德門凱佑夫人機械地駕駛著,背後忽然傳來了塔彼茨大爺急促的呼吸聲,大概他像個莊稼漢那樣在生悶氣。過了一會兒,還是沒聽見他吭聲。夫人從後視鏡看了一眼,心髒頓時停止了跳動。後座上蹲著一條狗!塔彼茨大爺原來坐的地方現在蹲著一條黃眼睛的大黑狗!它大張著嘴,喘著氣,正饒有興致地看著馬路,迎麵的風拂起它身上的毛。德門凱佑夫人嚇壞了,她轉過頭去想看個究竟,普普爾呼出的熱氣恰好吹在她的臉上。她閃向一旁,汽車跟著勉強地歪了一下,她幾乎嚇得靈魂出竅。她一定是在診所裏出了差錯。現在一個念頭從她腦海裏冒了出來:躺在手術台上的是塔彼茨大爺;她給打針的不是普普爾,而是塔彼茨大爺;她帶回的是普普爾,是失去主人萬分悲痛的普普爾。
“太太,這條狗好比是另一個我。”德門凱佑夫人嚇得大叫一聲。汽車以從未有過的高速箭一般地向前衝去,汽車上的鐵板叮當作響,兩個輪子幾乎要飛離路麵。克拉尼奧村出現前,遠方出現了一片模糊的樹林,上下跳動著一片粉紅色細木鑲嵌的屋頂。德門凱佑夫人急著趕回家,想把自己鎖在房裏好好想想。這時,道路旁邊一株灰蒙蒙的椴樹進入了她的眼簾,樹下麵就是塔彼茨大爺的破房子。她雙眼圓瞪,兩手緊握方向盤,仍在不斷加速,汽車從屋前像一陣風似的開過。這時,一個古怪的東西冷不丁碰了她一下,她嚇了一跳,扭過頭朝肩後看了一眼,感覺身體裏的血凝固了。是普普爾在拍她的背,它低沉著嗓子說:“我在這兒下車!”
說著,它咧開它那黑黑的狗嘴一笑。德門凱佑夫人嚇得全身發抖,隻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她把車左拐右拐,樹左躲右閃。但是其中一株樹有些笨拙地沒有躲開,上麵還貼著一張小告示:“請投一票。”
德門凱佑夫人從未想過應該投誰一票。在失去知覺前的刹那,她隻知道一條大黑狗用腳爪把她捧到了天上,她被拋出了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