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像師失蹤之謎
[英]伊安·摩森
與路易士太太初次見麵時,介紹人對路易士太太誇讚奧波特非常正直善良、意誌堅定,而且做事雷厲風行,一定能幫她找回她失蹤的丈夫路易士。其實,奧波特自告奮勇前來幫路易士太太找人最重要的原因卻是因為他急需一大筆錢。他正在追求漂亮的羅思萊·維爾絲小姐,與這位妙人兒打得火熱,要知道,這可需要一大筆花銷。他僅僅是殖民部的一個小職員,薪水不高——他一個人花是足夠了,但要有更高的追求就遠遠不夠了。
羅思萊·維爾絲正是他最心儀的那種女人,一旦下了決心,他就要想方設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當然,他也不是個傻瓜,他知道自己個子矮,大腦袋,其貌不揚。有一次,他無意中聽到羅思萊·維爾絲和朋友談到他時,稱他為“蝌蚪男”,令他揪心不已。但他個子雖小卻心比天高。為了追求羅思萊,他決定多賺些錢,所以當有人告訴他路易士太太想雇人尋找她失蹤的丈夫時,他立刻就動身前往那個叫做裏茲的小村莊。
這個工作傭金豐厚,而且他這個人向來對私人偵探這一行很感興趣。此外,羅思萊小姐也在裏茲,代表一個社團與工會領導洽談。他想見過路易士太太後就去找羅思萊小姐,給她一個驚喜。
“路易士太太,你是說你丈夫是在由蒂疆去巴黎的火車上失蹤的?”
“奧波特,我和你一樣也是英國人,叫我伊麗莎白就行。”她說話聲音裏略帶北方口音。
奧波特對她笑了笑,問她:“你是英國北方的吧?”
伊麗莎白羞澀地笑了,輕輕擺弄著膝蓋上那隻鑲滿了珠子的手袋。從她的衣著不難看出,她覺得自己的丈夫仍活著,她不是寡婦,寡婦通常都穿著一身黑衣服,而她穿了件乳白色襯衣,一條粉紅的拖地長裙,裙邊鑲著白色絲蕾。
雖然奧波特也告訴她,她失蹤了的丈夫很可能還活著,但私下裏,他卻覺得路易士已失蹤六個月,即使活著,很可能也已在外麵迷上了別的女人,不大可能回到他妻子的身邊了。
伊麗莎白看出了他的心思,告訴他:“我肯定我的丈夫不是因為別的女人離開我的,如果他對我不忠,我會覺察到的。他一直對我很忠誠。”
奧波特暗自想,女人們總是過度自信,直到丈夫的桃色新聞炸開了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麵拈花惹草,但是考慮到路易士太太的情感,他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問別的問題:“你說你丈夫去法國是為了家族生意?那是什麽生意?”
“他是為了去繼承一小份遺產。”
看來他不是因為缺錢躲債而失蹤,而很有可能是遭到了搶劫。如果他遇到搶劫,被殺了,那麽他的屍體和行李又被扔到哪裏去了呢?
“你丈夫去法國之前在做什麽?聽說他是個攝影師?”
路易士太太自豪地笑了,她說:“我的丈夫是個天才,他當時在做移動影像。”如果不是親眼見過路易士做出的移動影像,他一定也會認為是癡人說夢。事實上,裏茲之行有兩件事讓他心裏不安。第一件事是他錯過了和羅思萊小姐在裏茲的見麵。羅思萊小姐縮短了她在裏茲的行程,消失了,但願她不要像路易士那樣莫名其妙地失蹤了。第二件事是他在路易士的那間黑洞洞的工作室裏見到了路易士移動攝像創作出的驚人效果。
奧波特也曾和其他好奇的年輕人一樣,從手搖機的西洋鏡筒裏看過移動的畫麵,每到美女脫衣那幅畫麵就完了。但那些斷斷續續的移動畫麵和路易士太太投射到牆上的畫麵比起來,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路易士太太投放的畫麵就好像在牆上突然切開一個大窗望到街上,有點霧蒙蒙,卻非常逼真。街上馬車緩緩行駛,人們疾步行走,和真實場景別無二致。路易士太太倒帶重放,馬車和人又按原來的路線走了起來。奧波特看得目瞪口呆,非常著迷,一遍又一遍地要求路易士夫人倒帶重放,直到膠卷發燙變彎,差點兒引起火災。
奧波特沿著路易士走過的路線尋找,先到了蒂疆,拜訪了路易士的弟弟。他是最後一個見到活著的路易士的人。當奧波特和路易士的弟弟在蒂疆火車站握手道別時,他意識到自己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在重複著幾個月前活著的路易士的所作所為,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出來。路易士的弟弟碰巧也叫奧波特。他沒有提供什麽線索,隻是確定說路易士當時看上去有點緊張、興奮。他說:“我當時認為那是因為他手上抱著個大照相機的緣故。”
“大照相機?”奧波特不解地問。
路易士的弟弟聳聳肩,擺出一副對他哥哥不屑一顧的樣子。奧波特剛見到路易士的弟弟便已痛心地察覺到他對他哥哥的敵意。他甚至想到路易士的弟弟可能是殺害路易士的凶手。他得查查路易士在蒂疆是否收到了他繼承的那份遺產,可目前他還得禮貌地聽路易士的弟弟接著嘮叨:“我哥哥有一份很體麵的工作,在他老妻舅生產牆紙的工廠上班。但他對攝影著了魔,整天鼓搗攝影,常常泡在到處是各種難聞氣味和危險化學品的工作室裏。他最近搞的破玩意好像是做什麽移動影像的……就是西洋鏡。”
奧波特忍著沒告訴他,他哥哥在做一項奇跡般的發明,不是什麽破玩意兒。他回想起在工作室和路易士太太一起觀看移動影像時,膠卷總是可以適時地倒帶重放,以便從各個角度細細觀察每一幅畫麵。如果對路易士失蹤的始末也能這樣觀察,那麽他的偵探工作就會容易很多。如果當時有人把路易士和他弟弟在車站握手的移動畫麵拍下來,偵查的進展也許會順利得多。
“你認為你哥哥當時抱著的是照相機,而其實是很貴重的可以拍攝移動畫麵的攝像機。”
“看來你對我哥哥的情況還不大了解吧,那當然不是可以拍攝移動畫麵的攝像機。”路易士的弟弟冷笑了一聲:“如果相機能拍出移動畫麵,那麽蒙娜麗莎就能站起來,走出畫框了。他說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拍不出移動畫麵。”
路易士的弟弟輕蔑地笑了笑,接著說,“路易士總說有這樣那樣的技術問題沒解決,我猜這次是最後一個技術問題了。他說他已經知道怎麽解決了。”
火車長鳴著進站,轟隆隆的聲音湮沒了他倆的談話聲。路易士弟弟顯然想把這個好事的英國人打發走,表現得極不耐煩。奧波特暗想,他是不是該把路易士的弟弟也列為懷疑對象。
當他登上火車時,路易士弟弟輕輕拍了他一下。他回過頭,期望他能最後再透露一點線索。路易士的弟弟傻嗬嗬地笑著說:“你可別像我老哥一樣失蹤了啊!”
奧波特非常心寒,路易士的弟弟對他哥哥的失蹤如此漠不關心。畢竟他哥哥的屍體也許就躺在某處鐵軌邊還未掩埋。火車開動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於是對漸漸遠去的路易士的弟弟大喊:“路易士遇到的最後一個技術問題是什麽?”
“新型顯影液……賽璐珞……巴黎的瑪雷先生提供的……”
奧波特並沒聽得很清楚,火車的轟隆聲再加上車站上的人聲使周圍過於嘈雜。不過,這一切已不那麽重要了。他坐了下來,幻想著路易士當時在火車上的情形,試著進入路易士當時的思維狀態。
下午2點42分由蒂疆開往巴黎的火車馬上要進站了。蒂疆火車站人潮洶湧,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但路易士覺得有人跟蹤他。那人又高又瘦,穿著長披風。他拉了拉衣領,覺得心裏發毛。
剛才他和弟弟握手道別時,瞥見了那個家夥。上站台等車時,又看見那個家夥站在車站柱子旁。當他與他目光相遇時,那個家夥就壓低禮帽,避開他的視線。
火車拖著濃煙開進了車站,車門打開了。旅客湧上了站台,那個家夥消失在人潮中。他對他弟弟揮手道別後就上車去找座位。
他自己小心翼翼地抱著照相機盒,把包遞給了身邊一位搬運工。突然,他感到有人在盯著他,他掃了一眼,看到幾個人登上了其他幾節車廂,卻沒見到那個瘦高個的家夥。當他從車窗往外看時,卻看見了火車門前濃煙中隨風翻飛的長披風,那個家夥正徑直向他這節車廂走來。他不由得抱緊了胸前的相機,相機的鏡頭緊緊壓著他的胸口。他貓著腰,不想被那個家夥看見,可惜他個子太高,不起作用。
他不想坐下來,卻想立刻下車逃走。可搬運工已把他的提包放在一個空位子上方的行李架上。那搬運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招招手讓他坐下。他知道這些有點小權的小職員的德性,也隻有服從,於是很不情願地坐了下來,從口袋裏摸出了小費。搬運工很滿意自己安排好了這個乘客,接過小費,又去為其他乘客服務了。
他坐在座位上,感到非常煩躁,不停地搓著左手上那道又癢又痛的傷口,把口子搓出血來。突然,他看到了那個瘦高個家夥出現在他的眼前,而且與他坐在正對麵。
那家夥抖了抖鬥篷上的雨水,對他笑了笑,似乎沒有一個形容詞能準確形容那種笑,笑中透著輕蔑,還有些詭異,摻雜著憐憫。他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了一個詞——凶殘。
路易士躬下身,緊張地想著下一步該怎麽辦。那家夥的鷹鉤鼻讓他想到了盤旋在約克郡懸崖上空的禿鷹,時刻尋找著下一個可憐的獵物。
雖然奧波特努力嚐試投入路易士當時的思維狀態,他的思緒卻時不時地飄到羅思萊小姐身上。他第一次遇到羅思萊小姐,是在三年前一次社團活動中,她高傲的舉止征服了他。她看起來有點像德國人,當時知識分子都崇拜德國人,奧波特覺得自己也是一個知識分子,所以他對羅思萊小姐鞠躬致意。羅思萊小姐說她當時根本就沒注意到他,他覺得很尷尬,但他並沒有泄氣。無論什麽都阻擋不了他追羅思萊的信心和熱情。從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她是天生的一對,並且他堅信,總有一天羅思萊小姐也會像他這樣想。
他心滿意足地盯著車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沒有注意到窗外逐漸湧起的烏雲。玻璃上映出他濃密的頭發和茂密的絡腮胡須,他自我欣賞了一會兒,便在悶熱的車廂裏打起了瞌睡來。夢境中,他恍惚又看到了路易士。
路易士汗如雨下,頭也隨著火車的搖晃聲一搖一擺。對麵的家夥長著一張三角臉,從未摘過頭上那頂禮帽。帽簷在他眉上投下一抹暗影,卻擋不住他那灼灼的目光。每一次抬頭他都看見那家夥不懷好意的眼色。
路易士鬆了鬆衣領,覺得心跳也越來越急促,呼吸也越來越困難。他感覺空氣突然變得又潮又重,令他肺部緊張得透不過氣。奇怪的是,別的乘客卻沒事人一樣,似乎沒人注意到他的異常。
事實上,他覺得每個人都像是對焦不準而形成的模糊影像。他使勁睜大眼睛,想看得清楚一點,卻一點也不管用,他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對麵那個瘦高的家夥湊過來的臉。
那家夥似乎俯身對他說了什麽,他沒聽清,話音在他耳邊嗡嗡響。他用力閉上眼,不看那家夥滿帶嘲弄的臉,體內卻感到一陣顫抖的劇痛,痛苦和恐懼讓他幾乎尖叫起來。他忽然睜開了眼,意識到當時的顫抖是火車在蒂疆郊外鐵軌接口處發出的。
火車一過了接口,便開得更平穩了。
他定了定神,覺得自己有點傻——對麵那個似乎一直跟蹤他的瘦高個隻是和他一樣在蒂疆等著去巴黎的車,二人相遇也隻是巧合。瘦高個和他上一樣的車廂是因為當時下車的大潮洶湧,為避免人潮上了就近的這節車廂,對瘦高個的種種猜疑隻是他的臆想而已。
為了讓自己的思路正常一些,他鼓起勇氣,用幹裂的嘴唇對瘦高個兒擠出了一絲微笑,逼著自己正視瘦高個。瘦高個兒對他說了什麽,他卻依然聽不見。
他對瘦高個說:“對不起,我沒聽清。”
瘦高個說“你是不是身體有些不舒服?看起來臉色不好。也許是你膝蓋上的盒子影響了呼吸。那個盒子看起來很重,我幫你拿好嗎?”
他大聲推辭掉,把盒子緊緊地抱在胸前,生怕瘦高個碰盒子。其他旅客詫異地望著他,他又變得不安起來,緊緊地靠在椅背上,似乎希望椅子能把他吞進去。他的腦子轉得飛快,瘦高個又變成那個跟蹤他的惡人,要偷走他新發明的相機,偷走他的一切美夢和希望。他必須想個辦法擺脫這個家夥。
火車在鐵軌相交處猛烈抖動了一下,把奧波特從夢中驚醒,他怎樣也抹不去腦海中路易士被人追蹤的情形。
追蹤他的人想要搶他的相機。路易士太太說過,美國的發明家愛迪生也在研究這個項目。如果路易士真的發明了能拍攝移動畫麵的攝像機,而且解決了攝像機膠卷的問題,那麽那些想把這項發明竊為己有的人,或是破壞這項發明以免其成為競爭者的人就會想要搶走他的相機。奧波特認為,要解開這個謎團,就必須弄清楚路易士和那位追蹤者去了哪裏。
他從巴黎坐火車來蒂疆時,曾在每一個站點下車,向車站的人了解情況。所有人都說從來沒見過貌似路易士的人下過車。
現在奧波特坐的是由蒂疆開往巴黎的火車,所經過的路線與他從巴黎到蒂疆的列車相同。這次雖然見到了路易士的弟弟,可是沒有收獲什麽有價值的線索。
火車駛過靜謐的田野,路易士卻變得更加焦躁。每停一站,便有乘客下車,車廂變得越來越空。很快車廂裏便會隻剩他和那個穿著長披風的瘦高個了。他猜不出瘦高個的想法,那家夥目光深沉、陰冷,像兩顆釘子一樣把他釘在椅子上。
火車將要進下一站了,這一站叫森思,還有一半的旅程便到巴黎。除了他和瘦高個外,車廂裏僅剩的兩位乘客也站起身來準備下車,他想要跳起來拉住他們,請他們留下來。也許他能勸他們不要下車。如果他們不下車,肯陪他一起去巴黎,他甚至會請他們去首都巴黎觀光,他可以請他們去高級餐館吃飯,請他們住高級飯店,他還可以用他的新式相機給他們攝像,讓巴黎的瑪雷先生用賽璐珞做的膠卷將他們的影像永久保存。他在腦子裏不斷地乞求他們,卻始終說不出口。
那兩位乘客緩緩地下車,走了。
路易士感到膝蓋上的相機盒子越來越重,重得難以忍受。他突然想了個能給自己壯膽的主意。他悄悄地把相機鏡頭對準了坐在對麵的那個家夥,雖說相機裏的膠卷不如賽璐珞好用,但也能拍攝下那家夥的舉動。
他調好了焦距,定定地看著焦距框裏那家夥的模樣。太奇怪了,通過鏡頭來看那家夥並不那麽嚇人,覺得他隻不過是個個頭高高的普通乘客,被長途旅行弄得很累,一心想要回他在巴黎的家。
每到一站都有人站起來下車,車廂漸漸空了。奧波特用生硬的法語努力試著和乘客們交談,尋找線索。有些人說他們常在這條線上跑,卻沒見過大個子、深膚色、絡腮胡子的,抱著個鑲著銅邊的大盒子的路易士。
一個豁牙的農民和他攀談了起來,他說:“說真的,先生,有時候我都記不起我老婆的名字,不過健忘也不一定是件壞事。”
火車在一個小站停了下來。他向窗外望去,看見站名叫做森思。奧波特想也許路易士沒走這麽遠。這時,一個穿著體麵的男人上了車坐在他對麵。
傾盆大雨從天而降,由於火車前行的慣性,雨柱斜斜地劃過窗玻璃。
路易士隻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窗外,他的注意力仍集中在鏡頭裏的那個家夥身上。他掀了掀把手,知道膠卷快用完了,害怕照相機給他們倆帶來的沉靜即將結束。這種緊張害怕讓他喉頭發幹、心跳加速,幾乎昏倒在地。他努力睜開眼,看到了那個家夥眼裏露出的凶光。
他又轉過頭,看窗外的雨柱直直地順著窗玻璃往下淌。
火車猛然停了下來。
火車的急刹車把奧波特驚醒了,他趕緊抓住了座位的扶手,坐在對麵的那位體麵的紳士也被震得前俯後仰。
火車猛地停了下來。路易士緊緊地抱住他的相機,從鏡頭裏,他看見那家夥猛地向他撲了過來,風衣像邪惡的蝙蝠高高飄去。
他別無選擇,隻能動手了。
奧波特向窗外望去,外麵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看見的隻有他自己映在窗玻璃上隱隱綽綽的影子。
“先生,為什麽要停車,這裏並沒有車站啊!”他問坐在對麵的男人。
那位衣著體麵的人撣了撣大衣上的灰,苦笑了一聲,無奈地點了點頭,告訴奧波特火車在這裏總會停下來。剛才那一陣急刹車弄得他幾乎撲到奧波特身上。他說道:“兩條鐵路在這裏交叉,這輛車停下來為的是給另一輛火車讓路。司機早就知道這裏該停,可每次他都好像遇到意外似的來個急刹車。”
奧波特意識到這樣的急刹車可以把一個麵朝火車尾部坐著的乘客從座位上顛出去。他很慶幸坐在他對麵的男子事先做好了準備,沒有顛到他身上。但即使是這樣,那位男子仍然未把持住自己,手撐住了奧波特的膝蓋。
奧波特意識到了一條很重要的線索。
火車正要啟動時,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拿起背包打開車門,跳進了漆黑的夜色中。
路易士跳下火車時摔了一跤,行李袋和照相機摔了出去。他還扭傷了腳,踝關節腫了起來。他連滾帶爬地沿鐵路邊的斜坡往下摸,灌木枝撕破了他的衣服,最後他滾到斜坡底下的水溝裏,剛巧躺到了滾在溝裏的行李袋上。
他坐了起來,擦了擦臉上的雨水,看見火車頭的燈光離他漸去漸遠。
奧波特從滿是泥漿的水溝裏爬了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麽瘋狂。但是他堅信六個月前路易士也是這樣從火車上跳了下來。如果警察在蒂疆去巴黎的各站都找不到路易士下車的線索,那麽這裏便是路易士唯一可能下車的地方。
剛才那個巴黎紳士說火車總在這裏給另一輛火車讓路。當時路易士也一定出於某種原因,拿著行李袋和相機從這裏跳下了火車。當時是不是有人在追他?那些人追他出於什麽目的呢?奧波特的大衣上沾滿了泥漿。他拉起衣領,摸到了行李袋,爬出了水溝,走上了一條布滿了車轍的鄉間小道。他站在路旁,不知道該走向哪裏。路易士當時是往哪個方向走的呢?正在這時,他看到左邊有一絲燈光透過樹梢照了過來。開始他以為是馬車,決心向馬車夫求救,相信馬車夫會停下來幫他這個渾身沾滿泥漿的落難者一把。後來他意識到不是馬車燈,而是遠處樹林裏一座大房子的燈光。樹梢隨風搖擺,引得燈光搖搖晃晃。
雨越下越大,為了避雨,他朝大房子走去。圍牆的大門由於年久失修,半敞著歪斜在荒草中,門上沒寫房子和主人的名字。奧波特又冷又餓,他希望不管主人是誰,都能幫他這個夜間的旅人一把。
通往門廊的路也是荒草叢生。奧波特期望房子裏有人住,他也的確從樓上的窗戶裏看到了燈光。這時他聽到黑洞洞的樓上發出了淒厲的慘叫,他頓時遲疑起來,不知是否應該打擾住在裏麵的人。
接待他的是賈斯德醫生,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這裏是座精神病院,賈斯德是院長。
奧波特私下裏覺得他太年輕,管不了這個精神病院。但賈斯德已在當地贏得了一定的聲譽,完全能勝任這家精神病院院長的職位,而且為了養家糊口,他也甘願在這個破舊的精神病院待下去。這位好醫生似乎很喜歡他目前在精神病院的工作。他告訴奧波特,目前他正在寫一篇論文,研究精神衰弱症和精神分裂症的起因。
奧波特向賈斯德醫生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並詢問六個月前的深夜是不是也有一位高個子、深膚色的人和他一樣來過這裏。賈斯德頓了好一會兒,似乎若有所思。當他的目光回到奧波特身上時,顯得有幾分陰鬱。
他笑了笑,指了指這座黑糊糊、孤零零的房子說:“大概沒有,沒有人願意主動拜訪我們。病人們的家屬……”他踱了幾步想找到合適的詞能繞過“囚禁”這個字眼,“病人……和我們住在一起……有的時候付不起醫療費,所以房子破舊也沒錢修繕。”
賈斯德醫生滔滔不絕地談起了精神分裂症的誘因,在奧波特聽來就像一支催眠曲。突然他意識到醫生談起了路易士的事。醫生說:“你找的那位路易士失蹤了,一點也不奇怪。那個成天研究攝影技術的人對氰化物一無所知。”
奧波特皺了皺眉,問道:“醫生,氰化物和這件事有什麽關係?你是說路易士中了毒?”
賈斯德醫生笑著說:“四年前有個叫阿克的人發現火棉膠是絕好的膠卷材料,但還沒找到合適的定影液。很多攝影師用氰化物、鉀和硝酸鹽調配成定影液,這種調配毒性很大,不能碰到傷口,人也不能吸進這種氣體,否則會中毒。很多攝影師都為此喪了命。”
奧波特記起了路易士的弟弟提過他哥哥用火棉膠,而且成天泡在化學品裏。他不由得問賈斯德醫生:“這種中毒有什麽症狀呢?”
賈斯德醫生說:“起先病人會頭痛、乏力、焦慮、口幹舌燥,後來會變得興奮、不安、心跳加速,再往後就是昏迷、抽筋、四肢麻木……最後是死亡。”
“看來你對這種中毒很有研究。”
“噢,是的。我對這種症狀進行過很係統的研究,也在這座房子裏觀察過好幾個研究對象。”
奧波特對賈斯德醫生的這種麻木不仁不寒而栗。在這個醫生的眼裏,那些中了毒的精神病人隻不過是研究對象而已。
“那麽如果那天他從火車上跳了下來,活下來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醫生歎了口氣,說:“如果藏在了某個地方,氰化物中毒發作,心律失常,呼吸困難,即使當時不死,最後還是會孤獨、痛苦地死去。”
“那麽看來我是浪費時間了。我一直以為他是被對手謀殺了,而事實上他是精神失常,自己折磨自己。”
“不是那麽回事,幸好你遇上了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找機會好好和路易士太太談談吧!”醫生靠在椅子上,對奧波特說,“幾裏之外有個小村莊,我讓我的助手用馬車送你過去。”
奧波特還想客氣地推辭,醫生卻說:“你今晚最好不要在這兒過夜。我的病人見了陌生人會激動不安的。”
奧波特看到自己的偵查任務已經完成,也就接受了醫生的好意。他想路易土一定是不小心中了毒,掉下火車死了。即使沒死,也一定是受了重傷爬進樹林,毒性發作在荒野中死了。一想到路易士的命運很可能就是他自己的命運,他就心裏發抖。
離開精神病院,與醫生告別時他輕鬆了許多,醫生舉著燈籠一直站在門口目送著他離開。現在,奧波特一心想找的是一家暖和、幹淨的旅店。
目送奧波特乘車離開後,賈斯德醫生回到了屋裏,整個精神病院就是他的領地。他關上大門,從口袋裏摸出一串鑰匙,小心地反鎖上大門,轉過身,走過空****的大廳。
黑夜就像一張沉甸甸的蜘蛛網,罩在大廳上空,但燈籠發出的光足夠為醫生照路。醫生對這座大房子也是了如指掌,大廳邊上通往二樓的樓梯間開了一扇暗門,醫生從口袋裏摸出另一把鑰匙開了門,進去後就立即關上了。
熟悉的尖叫聲傳入耳中,他踏上了通往地窖的階梯,一步一步走到地窖門前。那呻吟是從門後發出來的。門上方有百葉窗,他輕輕地撥了撥百葉窗,觀察著那個最近才來的研究對象。這個研究對象對科學研究、對他的學術聲望將作出重大貢獻。他仔細觀察著這個一陣陣地抽搐著的精神病人。
這個病人長著絡腮胡須,恐懼地瞪著牆上的光斑,似乎出了神。牆角放著個鑲著銅邊的木盒子,很可惜,即使鑲了銅邊,木盒子裏的東西還是砸壞了。現在賈斯德醫生明白了,那是這個病人從火車上跳下來時撞壞的。盒子搖起來嘩嘩響,但這個病人不肯把盒子交出來。
病人又開始大聲尖叫起來,醫生拉上了百葉窗,他知道這種尖叫又要持續上好一陣。他很想知道病人瞪著牆到底看到了什麽。整日整夜,他都讓地窖裏亮著一盞燈。其實牆上除了一塊煤氣燈投射上去的淡淡的光斑,什麽也沒有。想到一塊淡黃的光斑也能讓這個病人恐懼,醫生費解地搖了搖頭。
路易士呆呆地瞪著地窖內的那堵牆,牆上的光斑投射出的是瘦高個的影子,像真人一樣。他覺得瘦高個就像在火車上一樣坐在他對麵,冷冷地盯著他。
當時車廂裏隻剩下他們倆,瘦高個臉上漸漸呈現出了猛獸般歹毒的神情,沉默的唇中似乎要吐出幾個字:“把照相機給我。”路易士心裏猛地一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極力想把他看清楚。但瘦高個看起來仍是模糊不清,就好像照片放在顯影液裏,斑駁不清,得加些鉀進去才行。
他瞪著眼,預感到不可避免的爭鬥就要來了。
火車猛地急刹車,瘦高個的影像搖晃起來,他一躍而起,撲向路易士。路易士舉起相機,鏡頭砸向瘦高個的臉。頓時,路易士感到雙臂像是骨折般痛得發麻。瘦高個緩緩倒向門邊,身下壓著路易士。門被衝開了,二人摔出了火車,掉進了黑漆漆的夜。
路易士發出驚恐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