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殺人凶手
[美]埃德加·愛倫·坡
拉托爾巴勒原本是個僻靜的小鎮,但一件奇事,讓這裏不再安寧。
事情發生在一個夏天。巴納巴斯·沙爾沃斯先生是拉托爾巴勒鎮上的富人,他住在這裏已經很久了,非常受人愛戴。某個星期六的早晨,他騎馬向P城趕去。P城離拉托爾巴勒鎮隻有15英裏的路程。他計劃當天晚上就回到家中,兩個小時後,沙爾沃斯先生的馬竟獨自跑了回來,沙爾沃斯先生本人和他隨身攜帶的兩袋金幣均已不知去向。那匹馬也受了重傷,看上去奄奄一息。
這一突如其來的情況讓鎮上的居民感到無比驚訝和不知所措。第一天中午,沙爾沃斯先生還是沒有回來。他的親友焦急萬分,決定出去尋找。領頭人就是沙爾沃斯先生的好朋友查爾斯·古德費先生。他隻在拉托爾巴勒鎮住了六七個月,他為人真誠善良,所以深得他人喜愛,沙爾沃斯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倆是鄰居,又趣味相投,所以很快就成為莫逆之交。
但是,查爾斯·古德費不是很有錢,沙爾沃斯先生平時就常常邀請他到家裏來做客。有時古德費先生一天能去三四次,中午就在沙爾沃斯先生家中吃飯。他們會在吃飯的時候開懷暢飲,馬高克斯酒是他們常喝的酒之一,古德費也最喜愛這種酒。
一天,我曾親眼看到,在喝完馬高克斯酒以後,已經醉了的沙爾沃斯先生朝古德費先生說:“查爾斯,你真行,咱們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但沒想到這麽短時間就成了好朋友。既然你這麽愛馬高克斯酒,我就給你訂一箱。”
富有的沙爾沃斯對於古德費總是這樣照顧,他的慷慨大方,確實前所未聞。
到了星期天,仍然沒有沙爾沃斯先生的消息。查爾斯·古德費先生心急如焚,他之前早就知道沙爾沃斯先生身上的兩個錢袋不見蹤影,馬也受了重傷,前胸被打穿,留有兩個彈孔,但令人驚訝的是,這馬並沒有立即死去。
“我們還是再等等吧。沙爾沃斯先生一定會安全回來。”古德費先生堅定地說。
可是,沙爾沃斯的侄子彭尼費瑟卻極力反對,他覺得這樣等下去事情會更糟,其他人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查爾斯·古德費就不再固執己見,馬上同意外出尋找。
彭尼費瑟和自己的叔叔沙爾沃斯先生已經住在一起很久了。彭尼費瑟平時有些不務正業,遊手好閑,有時還會鬧事,鎮子裏的人因為他和沙爾沃斯先生的關係,都會讓他三分。所以,當他說要去找自己的叔叔時,大家隻能聽從他的命令,而且,他明確指出要找到叔叔的屍體。就在大家準備行動時,查爾斯·古德費先生提出了一個令人不得不好好想想的問題:“您怎麽能確定,你叔叔已經死了?看來,對於你叔叔的意外,你比我們大家知道得都多啊。”誰說不是呢,彭尼費瑟怎麽能確定他叔叔已經死了呢?大家隨即議論了起來。
但是對於查爾斯·古德費的質疑,彭尼費瑟根本不在乎,也不做任何回答。古德費對他的這種行為感到異常氣憤,兩人就吵了起來。對此,大家並不意外。他們本來就是冤家,吵架是很容易發生的事。他們兩人曾經還動過手,彭尼費瑟一拳將古德費打倒在地,古德費也狠狠地說,他會報仇的。隻是,大家都知道,古德費是個寬宏大量的人,他那句話可能隻是說說而已。
但是不管怎樣,不管古德費和彭尼費瑟有怎樣的恩怨,在這件事上,他們還是達成一致:去找沙爾沃斯先生。至於搜尋哪段路程,彭尼費瑟堅持搜索拉托爾巴勒和城市之間的大片田野和樹林的伸展範圍,它們之間將近15英裏,或許會有什麽意外的發現。
但是古德費卻不這麽認為。他說沙爾沃斯先生是騎著馬去P城,而不是去什麽偏僻的地方,所以,他的行進路線不應偏離寬敞的道路,大家應該仔細查看道路兩側的地方,尤其是灌木叢、樹林。在場的大多數人都同意他的說法。這樣,他們就在古德費的帶領下,順著道路兩側仔細地尋找,但是,他們找了四天,仍然什麽都沒找到。
這裏說的“什麽都沒找到”,是指沒有找到沙爾沃斯先生本人或者他的屍體,但是在他們找的地方,確實發現了一些搏鬥痕跡。他們沿著馬蹄向前搜尋,在走過好幾個拐彎處時,終於到達了一個汙水池。那裏有明顯的搏鬥痕跡,痕跡一直延向水池裏。在場的人馬上用工具抽幹了水池裏的水。在水池底部,他們發現了一件黑色綢馬甲,馬甲上布滿血跡,非常破,但大家一眼就認出來,這馬甲是沙爾沃斯先生的侄子彭尼費瑟的。
這件馬甲,他在他叔叔去P城的那天,也曾經穿過,從那以後,這馬甲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麵對這樣的情況,彭尼費瑟驚訝不已,他知道這種處境對自己有多壞,所有人都在懷疑他,連僅有的幾位朋友也不再理他,但是,一向與他為敵的古德費先生卻為他說起了話。
“朋友們,這隻是一件馬甲,我們不應該這麽武斷地認定誰是誰非。大家都知道,我和彭尼費瑟先生之間曾經發生過不愉快的事,但我早已經原諒了他。對於水池裏的馬甲,彭尼費瑟先生肯定會給大家解釋清楚的。我們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幫他把這件事搞清楚。我的那位朋友,友愛和善的沙爾沃斯先生,現在依然不知下落,而彭尼費瑟是他的侄子,也是他唯一的親人,我們理應幫助他。”古德費先生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能讓人感到他的真誠和善良。此外,他的話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彭尼費瑟是沙爾沃斯唯一的親人,也就是他財產的唯一繼承人。
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馬上明白,如果沙爾沃斯先生真的出了什麽意外,不在人世了,彭尼費瑟就會繼承他所有的財產。明白了這一點,大家都篤定彭尼費瑟就是殺害沙爾沃斯先生的凶手,隨即對他五花大綁起來,他們要把他帶回鎮上,接受懲罰。在回去的路上,古德費先生好像在路邊撿到了什麽東西,他很快放進了口袋裏。但還是有人看到了他的這一舉動,在眾人的要求下,他隻好把東西拿了出來。這是一把西班牙小刀,上麵刻著兩個字母DP。在拉托爾巴勒,有這種刀的人隻有一個:彭尼費瑟,而DP也是他名字的縮寫。
真相大白,彭尼費瑟殺死了他的叔叔!他的目的就是早日拿到叔叔的財產。現在已經沒有繼續查下去的必要了。一個小時後,彭尼費瑟被押到了拉托爾巴勒法庭上。
法官審問彭尼費瑟:“彭尼費瑟,你叔叔失蹤那天早晨,你去哪兒了?”
“我當時正在樹林裏打獵。”彭尼費瑟不假思索地回答。在場的所有人聽了他的回答後,都驚訝不已。
“你當時身上有槍嗎?”
“當然,我是去打獵,我帶了自己的獵槍。”
“你打獵的具體位置在哪兒?”
“就在去P城道路旁的幾英裏處。”
彭尼費瑟所說的地方離那個水池確實很近。法官隨後要求古德費先生陳述一下找到馬甲和小刀時的具體情況。
此時,古德費先生突然流下了淚,他顯出悲傷的模樣。“就像我之前跟大家說的,我和彭尼費瑟先生之間不愉快的事已經過去了,我不是記仇的人,大家應該能看得出。”古德費一邊說一邊擦拭眼淚,聲音嗚咽,斷斷續續。
“上周五,我像平常一樣和沙爾沃斯先生在一起吃飯。彭尼費瑟先生也在場。當時沙爾沃斯先生告訴他,他要在第二天淩晨帶著兩袋錢去P城,存進那裏的銀行。沙爾沃斯先生還非常鄭重地告訴他的侄子,他不會得到自己的任何財產,他會重新立一個遺囑。”
說完,古德費又斷斷續續哭了起來。
“彭尼費瑟先生,這是真的嗎?”法官問。
“對,確實有這麽一回事。”
就在法官對兩人進行詢問的時候,傳來了沙爾沃斯先生的馬因受傷過重死掉的消息。古德費先生學過解剖,他解剖了馬的屍體,在馬的前胸找到了一顆體積很大的子彈,這種子彈一般是用來射擊巨型猛獸用的。警察隨後查驗了鎮上所有的獵槍,發現這顆子彈隻能用在彭尼費瑟的獵槍裏。這下,連警察和法官都已經確認彭尼費瑟就是殺人凶手,他隨即被關進了監獄。而古德費為他向法庭求情,請求對他寬大處理,他的請求當然沒起任何作用。
一個月以後,彭尼費瑟被判犯謀殺罪,將處以絞刑。
在彭尼費瑟被判刑的日子,小鎮上確實平靜了許多。一個萬裏無雲的日子,古德費意外地收到了W城一家釀酒公司的來信,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查爾斯·古德費先生:
在一個多月以前,我們收到了巴納巴斯·沙爾沃斯先生的一個訂購需求,要我們為您寄送一箱高級馬高克斯酒。現在,我們高興地通知您,我們已經把一大箱精製的馬高克斯酒裝車寄出。在您收到信不久,酒就會到達您的家裏。祝您一切順利,並代為轉達我們對沙爾沃斯先生最真誠的問候。
您最忠實的霍格斯·弗羅格斯·博格斯以及公司全體友人,6月21日,於W城。
自從沙爾沃斯遭遇不幸之後,古德費已經不再喝酒,但是,麵對這樣一箱好酒,古德費覺得,可以適當地放鬆一下。所以,他就邀請自己所有的朋友第二天晚上到家中來痛飲一番。當然,他並沒有指明那酒是怎麽來的。
第二天晚上大概六點左右的時候,古德費家裏已經擠滿了人,我也在人群之中。桌子上是豐盛佳肴,那箱酒八點才到。因為箱子太大太重,很多人加入了搬箱子的行列中,我也是其中一員。大箱子很快被搬進了宴會大廳。在這之前,古德費是先用別的好酒款待賓客的,大家喝得不少,有些已經醉了。裝酒的箱子進入大廳的那一刻,古德費就興奮了起來,他指著箱子說:“朋友們,安靜一點!這就是名貴的馬高克斯酒。”
說完,他就讓我去開箱子,我當然樂意效勞。我輕輕地將箱子上的釘子一個一個地卸下。就在大家以為要看到昂貴的名酒時,一個滿身血跡和汙垢的死人從箱子裏彈了出來。大家一看,這不是沙爾沃斯先生嗎!死者背靠著箱子,正好和古德費迎麵相對,一陣濃烈的血腥味蔓延開來,大廳裏也不知為什麽突然出現了煙霧,大廳裏死一般安靜。那人的雙眼則狠狠地盯著古德費,突然他像被什麽鬼怪附了體一樣,說起話來:“你就是殺人凶手!我要你的命!”說完,應聲倒在地上。
我簡直很難描述當時的情景。大廳裏亂作一團,客人們都發瘋似的往門外逃,有的人因驚嚇過度還暈了過去。但沒過多久,驚慌失措的人們就逐漸安靜了下來,他們將目光轉向古德費。此時的古德費正瑟瑟發抖,他的驚慌失措好像在暗示他做過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突然,他直直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撲向倒在地上的沙爾沃斯的屍體,嘴裏不停地向他懺悔。這些話,大廳裏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古德費交代了他的整個殺人經過。
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
在那個周六的早晨,古德費騎馬緊跟在沙爾沃斯先生身後,他們一起去P城。但行至樹林裏的那個汙水池時,古德費突然開槍射向沙爾沃斯的馬,然後用槍托猛砸他的頭部,想就此了結他。隨後他拿走了沙爾沃斯的兩袋錢。把沙爾沃斯奄奄一息的馬拖至灌木叢中,把他的屍體放在自己的馬上,運到離路邊很遠的一個小樹林裏藏起來。當晚,他又偷走了彭尼費瑟的馬甲、西班牙小刀和一顆體積較大的子彈。把馬甲和西班牙小刀放到了易被發現的地點,利用為死馬解剖的機會,佯裝發現一顆子彈,以達到蒙騙眾人,借刀殺人的目的。
古德費的懺悔快要說完的時候,他已經渾身無力、兩眼無光,就像虛脫了一樣。他想要站起來,但沒走幾步,就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似乎再也起不來了。他的倒下挽救了一個人:彭尼費瑟,這個差點走上絞刑架的人終於重獲自由。
寫到這裏,故事好像有了個結尾。但我敢肯定,您還有疑問:沙爾沃斯先生的屍體是怎麽放到箱子裏的?他不是死了嗎?死了為什麽還會說話?他真的是為了揭露凶手而“起死回生”的嗎?當然不是。這一切的背後還掩藏著一個人,是他安排了一切,這個人就是我。
我對古德費非常了解,他挨了彭尼費瑟一拳以後,肯定不會就此罷休。當天他們發生衝突的時候我在現場,我記得古德費當時狠毒的眼光。我能感覺出,這種眼光背後的人是個心狠手辣的人,隻要找到機會,他一定會報仇的。而且,在搜找沙爾沃斯的時候,古德費竟然發現了那麽多“證據”,尤其是從馬的前胸取出了那顆子彈,更使我對他起了疑心。子彈是從馬的前胸穿過去的,按理說不應再在馬身上找到子彈,但古德費居然在解剖時又發現了一顆。這顆子彈是從哪兒來的?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古德費做的手腳。之後,我花了大概兩個星期的時間,到處找沙爾沃斯先生的屍體。我當然不會在道路附近尋找,那裏不會有什麽發現,我是在離道路較遠的偏僻處找。工夫不負有心人,我終於在一個小樹林裏的枯井中發現了屍體。
下麵的安排就不費什麽腦筋了。我記起沙爾沃斯先生曾經許諾給古德費一箱馬高克斯酒,所以,在弄到一箱酒後,我就將屍體放入箱子裏。我特地買了一根長約一英尺的鋼絲彈簧,把彈簧的一頭固定在屍體的頸部,接著就把屍體放進酒箱裏,讓屍體卷曲起來。這時候,係在屍體上的彈簧也卷曲起來,我將箱子壓死,並在蓋子的周邊釘上釘子。我知道箱子裏彈簧的威力之大,隻要一打開箱子,屍體就會蹦出來,而我也正等著那一天的到來。之後,我把箱子運到外地,再從外地把箱子寄給查爾斯·古德費。那封信也是我寫的。我暗中讓我的傭人在古德費舉辦晚宴的8點鍾把箱子運抵他家。
沙爾沃斯先生說的那句“你就是殺人凶手!我要你的命!”當然不是他說的,而是我說的。我經過長時間的練習,已經可以和沙爾沃斯先生的聲音相差無幾。由於當時晚宴大廳一片慌亂、驚恐,許多人已經喝醉,古德費也心中有鬼,所以,我模仿沙爾沃斯發出的聲音非常成功。那些血腥味和煙霧,是我事前準備好的藥水和生物煙。至於古德費說出自己的罪行,我並不感到驚訝,我驚訝的是,他會在說出事實後當場死亡,這可能也是許多人沒有想到的。
這件奇事真相大白後,彭尼費瑟又回到了拉托爾巴勒,名正言順地繼承了巴納巴斯·沙爾沃斯先生的所有財產。對於自己以前的種種不羈行為,他發誓要痛改前非。朋友又回到他的身邊,生活又美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