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 痣
[英]貝萊斯弗
“凶犯往往會由於一個小而致命的疏忽被抓獲。”這是我在跟赫頓談論他破獲的那些謀殺案時,提到的老套的看法。
赫頓說,“那倒不一定。”他舉出19世紀的“撕人魔”傑克做例子,指出他雖然犯下一係列殺人案件,到現在還逍遙法外。
我反駁說:“一般來說,那些案子作案動機沒那麽明顯。”
“所以我敢說,犯下那樣的案子,逃跑比較容易。”
“按你的說法,那些有作案動機的大案怎麽解釋呢?”他列舉了近10年來的三四起凶殺案,罪犯至今都沒有抓到。
我承認說:“確實,那些案子很快就被人忘記了。”
“另外還有些案件公眾壓根兒就不知道,因為報紙沒有詳細報道過。”他停了停,若有所思地笑了。
我冒失地問:“你是在想其中一個特殊案例嗎?”
他點點頭:“那個案子情節一波三折,另外還包括挺有意思的心理因素,也可以說是一種病態的心理因素,完全出自女人本性的基本弱點。這種弱點,也可稱之為盲目,是一種可能犯罪的條件,你簡直可以把那個案子寫成一部小說。等我去找一下我的舊筆記本。案情細節我都記得很清楚,但犯案的日期卻得查一下筆記才能搞準確,日期在這個案子裏很重要。找到本子後我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講給你聽。”
他找來了筆記本一邊翻,一邊說:“那起案子的時間是1910年春天,當時我跟我母親住在倫敦南區。兩位跟這個案子有關的人我都認識,因此我涉足了這個案件。
“那是同住在一棟公寓裏的兩姐妹,她倆因為同母異父,所以姓氏不同。姐姐叫荷裏娜·格裏埃,35歲左右,大高個子,粗嗓門,左下巴有顆6便士硬幣那麽大的黑痣,痣上還有一撮毛。據說,她是個十分虔誠的宗教信徒,一直對妹妹進行無微不至的照顧。妹妹叫洛絲·莫沃爾,才20歲,因為母親在她幾個月大的時候便去世了,她把荷裏娜看做母親般親近。
“4月8日一個星期五的晚上,莫沃爾小姐來找我,想向我詢問一些事情。她問我:‘赫頓先生,請問您是位偵探吧?’我告訴她,我在倫敦警察廳刑事調查部工作。她問我可不可以私下裏給她出出主意。我說隻要她不要求我隱瞞什麽罪行,我願意為她提供幫助,於是她講出了下麵這個故事。
“她說她的姐姐荷裏娜·格裏埃最近失蹤了。3月12日,格裏埃小姐說她身體不舒服,去了沃斯特邦。那個借口也貌似有理,因為她近來神經確實非常緊張,時不時會犯歇斯底裏症,她妹妹常在大半夜聽到她在自己的臥室裏高聲祈禱。不過,她這次走得太突然了些,連具體通訊地址都沒留下,隻讓妹妹把信寄到沃斯特邦郵局候領處。
“莫沃爾小姐開始時十分擔心姐姐會出事,不過這種擔心後來漸漸消除了。她姐姐陸陸續續給她寄了一些信,她一共收到過四封。每封信都沒有留下居住地址,也沒注明幾月幾日,隻寫了星期幾。
“第一封信是3月15日星期二收到的,信中說她租住的慈善公寓不太理想,因此隨時都可能換個地方。
“另外三封信裏,她沒有再提住在哪兒,也根本沒說她在幹什麽。那些信的內容都很空洞,明明是匆匆寫下來的,她說她的健康狀況有所好轉,也沒提心情不愉快或者有什麽苦惱。因此從那四封信來判斷,她的日子似乎過得還算愉快。
“最後一封信是3月29日那天收到的,注明的是‘星期日’,從那以後荷裏娜·格裏埃小姐便不再來信了。莫沃爾小姐寫過幾封信寄到沃斯特邦郵局詢問消息,卻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我首先詢問莫沃爾小姐,格裏埃小姐是否患有抑鬱症,那會不會導致她自殺?莫沃爾小姐搖搖頭說不會。
“我又問:‘那你認為這是怎麽回事呢?’
“她回答說:‘說不清楚。’
“我覺得她大概隱瞞了什麽。但是當時我也沒再追問,轉而細看格裏埃小姐幾封來信的信封。
“其中三個信封上有沃斯特邦的郵戳和日期,印得比較清楚,可是沒什麽用途。最後一封的郵戳就辨認不清了,我勉強辨認出來末一個字母前的兩個字母是‘UR’,起首的那個字母像是‘E’,跟前三封信的郵戳一比就立刻看出了不同。我又用放大鏡仔細察看,那個‘E’字母很可能是‘F’,勉強辨認出來的那兩個字母其實是‘OR’。我拿出地圖,發現沃斯特邦和聖安德蒙兩市之間有個小車站孚沃夫多。
“莫沃爾小姐說之前從沒聽說過孚沃夫多,她姐姐也沒提過那個地名。這時候最有效的辦法莫過於打電話到沃斯特邦郵局,問一下莫沃爾小姐近日寄去的信有沒有被人取走,然後再調查一下那個叫孚沃夫多的小鎮。要知道,像格裏埃小姐那樣一個陌生人出現在那裏,肯定會惹人注意的。於是,我答應莫沃爾小姐第二天下午親自去沃斯特邦調查。
“其實我當時真實的想法是荷裏娜·格裏埃小姐肯定已經自殺身亡,當然她的妹妹不能同意我的這種推測。要知道,那時我比現在年輕20歲,也沒有太多的經驗,所有的經驗幾乎完全是從調查一般犯罪事件中得到的,所以我判斷青年男女的事有點過分自信,很容易把他們簡單地分成幾大類,也不再做進一步的分析研究。
“我第一次去沃斯特邦郵局調查時,一形容格裏埃小姐臉上那顆大黑痣,郵局職員就說記得有那麽一位女士,甚至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日期,那個日期是她給妹妹寫最後一封信的前一天。莫沃爾小姐寄給她姐姐的信直到3月26日星期六為止所有的都被取走了,後來寫的5封信沒人領取。我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在坐火車去孚沃夫多小鎮的路上,我推測格裏埃小姐恐怕患有某種妄想症,不過她還沒病到暈頭轉向的地步,不打算讓她心愛的妹妹知道她有意自殺而感到痛苦,所以小心翼翼地安排計劃,讓自己在妹妹麵前消失。我越想越覺得我的推測有道理,可是很快我便了解到那和真相完全是兩回事。
“孚沃夫多位於沼澤地帶一處十分荒涼的地方,離海邊不到半公裏,距火車站一公裏遠,是一個隻有五百戶人口的小鎮。那天下午刮了一陣大風,我心想這可真是個糟糕透了的地方,連個避風的樹籬都找不到。順便說一下,在那年頭,那個火車站隻有一個站台和一個小棚子,因為那是條單軌線,站上隻有一名看守員,還同時負責賣票收票的工作。
“不過在我看來,孚沃夫多小鎮倒也有它自己的優點。鎮上隻有一個信息中心,那是一個將食品、百貨、文具和其他你能想到的物品匯集在一起出售的雜貨鋪,除此之外,這個雜貨鋪還負責投遞郵件。雜貨鋪的主人是魯賓遜夫婦,他們15歲的兒子喬也幫忙,駕一輛貨車送貨。全家三口人都很機靈,觀察力也很強,可是跟這個行業的其他人一樣,他們所注意的事都對我的調查沒有多大幫助。他們對我要找的那位女上倒也略知一二,說她來到那裏並沒住在鎮上,而是住在海濱。那家雜貨鋪老板同時還是位地產商的代理人,那位地產商在海濱一帶蓋了一個別墅村,建造了幾座小別墅。
“直到那時,我的想法還沒有得到證實,然而我得知格裏埃小姐來過那裏,她和一個男人自己稱呼自己顧沃恩先生和太太,並和那個男人在海濱一所房子裏同居。這一件事叫我驚訝不已,魯賓遜夫婦告訴我這事時,我起先幾乎不敢相信。
“如果有人問我在我認識的女人當中誰最不可能瞎胡鬧地跟男人私奔,那我準會把荷裏娜列為首位。因為我跟荷裏娜見過幾次麵,知道她十分虔誠自重。後來我想到,一定是因為荷裏娜有些私房錢,那個男人在打什麽鬼主意。不過使我歎服的是,荷裏娜可不是個傻瓜啊,那個家夥居然能說服了她,叫她跟他私奔,手段真是不一般。
“我一聽到這個消息,決定放棄了原先打聽的方式,我告訴魯賓遜夫婦我來自倫敦警察廳,並掏出我的警徽給他們看,要他們提供正式的證據。他們立刻認真起來。我確信魯賓遜夫婦自始至終壓根兒就沒懷疑過那位自稱為亨利·顧沃恩先生的家夥犯了詐騙婦女的行為。因為我記得他們頭一個反應是告訴我顧沃恩先生和太太在離開前把賬目全付清了。
“我把從魯賓遜夫婦那裏逐步了解到的情況在頭腦中大概整合了一下,結果發現,一切跟我預先設想的情況真是大相徑庭。開始那部分倒還符合我的想法。顧沃恩先生顯然從一開始就十分謹慎,他自己在2月底先來到那裏,大概了解了一下別墅村裏的‘妙境別墅’的情況。他說他怕冷,所以他唯一堅持的要求隻有一個,那就是要有單獨取暖的鍋爐設備。趕巧剛蓋好的頭一幢房子正合他的要求,看上去他好像全年都要住在那裏似的。他先預付了房租到3月底,甚至沒要求看看房內的裝修和擺設,便定了下來。他讓他們預先備好食品雜物,尤其是燒鍋爐的煤,說他會寫信把他和他太太前來的日期通知他們。
“魯賓遜夫婦對這位顧沃恩先生絲毫沒有產生懷疑,他們十分高興能在旅遊淡季有這樣一對好房客。據魯賓遜太太的描述,顧沃恩先生個子中等,蓄有濃密的黑唇髭,皮膚比普通人要白。她懷疑他可能患有肺結核病,可她本人隻見過他那一次。他們的兒子喬倒是個主要見證人,因為送貨與顧沃思有過接觸,但他沒怎麽注意到那個男人,隻是含含糊糊地對他母親的描述表示同意。
“至此看來,顧沃恩先生實現他邪惡計劃的過程是相當順利,可是後來發生的事卻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顧沃恩夫婦是在荷裏娜·格裏埃離開倫敦那天,也就是3月12日下午抵達孚沃夫多鎮的。看樣子他們樣樣事情都是事先寫信安排好了的,他們預訂了一輛小馬車到車站去接站,然後直接前往‘妙境別墅’。
“此後半個月裏,他倆像一對中年夫婦那樣生活,顧沃恩太太有時到鎮上去,還乘火車到沃斯特邦去過三四趟。不過顧沃恩先生除了到荒涼的海邊去散散步之外,別處哪兒也不去。他們的食物全從魯賓遜那家雜貨鋪購買,除去星期天,天天都由小夥子喬送貨並取回新的訂貨單。
“隨後,據顧沃恩太太說,顧沃恩先生患了流感。那天是3月28日,這個日期我們無須費勁就能確定下來,你可以注意到那個日期正是荷裏娜給她妹妹寫最後那一封信的第二天。顧沃恩太太對喬說他的病情並不嚴重,所以他們沒請大夫,也從沒打聽過大夫,不過他得臥床休息幾天。
“我們可以認為顧沃恩太太是由於顧沃恩先生患病而沒能到沃斯特邦郵局去取妹妹的信,可是這並不能解釋她為何從此不再給妹妹寫信了。此外,喬認為顧沃恩太太自打她丈夫生病後就表現得有點兒‘古怪’。她有時從臥室窗口預訂食品,有時寫張紙條用摁釘釘在門上。有時他把牛奶、麵包等食品放在外麵的院子裏,有時顧沃恩太太在後門口從他手中接過去。整個那段時間,喬沒有邁進過那所房子一步。
“這些反常狀況讓我困惑不解,可後來還有更多令人驚訝的事等著我呢。
“顧沃恩太太和她丈夫先後離開了‘妙境別墅’。顧沃恩太太是在4月7日離開那裏乘夜車去沃斯特邦的,顧沃恩先生隨後在4月8日那天上午也走了,不過是回倫敦了。他要回倫敦,隻能搭乘那趟從聖安德蒙開來的火車。
“魯賓遜一家感到點兒驚訝,顧沃恩太太竟把病剛好點的丈夫獨自撇在家裏一個人出門。她是悄悄走的,走的時候隻讓喬趕車送她去車站,一路上沒說什麽話,也沒攜帶行李,大家還以為她第二天就會回來。
“顧沃恩先生那天上午走的時候卻相當惹人注意。據魯賓遜一家人說,他虛弱得很,而且顯得十分不安。喬在8點鍾叫門送牛奶和麵包時,他已經整齊地穿好大衣,戴上了帽子,從臥室那扇窗戶跟喬說了幾句話。喬在11點鍾送他去車站,這時他又圍上了一條寬大的厚圍巾嚴嚴實實遮住了嘴。
“他們離開時發生的事情,我嚴格地盤問了喬,可我沒再得到什麽有價值的信息。唯一一件讓人覺得不對勁的事就是顧沃恩太太居然會一個人先行離開,魯賓遜太太說:‘我們猜想那兩口子一定是吵架了’。除了這種觀點,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釋。
“我向魯賓遜夫婦要了鑰匙,決定獨自到那所房子去。我並不期望會發現什麽有用的線索,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直到我快要離開時才有所收獲。
“那邊的房子都是小型別墅,其他幾幢房子當時還沒人住。那是一幢兩層樓的房子,裏麵的家具布置得很簡單,隻是為了夏季前來度假的遊客臨時居住。鍋爐安裝在廚房下麵存煤的地窖裏。每間屋子都收拾得幹淨利落,好像荷裏娜在離開之前已為下一個房客著想好了似的。隻有那間臥室可以看出顧沃恩先生前一天大概在裏麵睡過,即使如此,也還算整潔。我發現臉盆沒用過,顧沃恩先生想必要麽在樓下盥洗室洗了臉,要麽根本就沒洗。我沒有很仔細地察看每樣東西,看來,也沒有什麽理由該那樣做。
“我正打算走出臥室,忽然想到應該察看一下暖氣管。室內跟戶外的冷空氣相比還算暖和,我心想爐火熄滅的時間大概不算太久。這世上時不時會有極其偶然的事情發生。那管子是老式的管子,安裝在暖氣包和牆之間,我想用手順著暖氣管朝上摸一摸,忽然我的手指碰到一樣使手發癢的毛乎乎的東西。我想是個蜘蛛,我特別討厭蜘蛛,就把它揪了下來。可那並不是一個蜘蛛,如果你好奇,願意去看的話,你可以在倫敦警察廳的犯罪博物館裏看到。那是一塊6便士硬幣一般大小的薄薄的黑橡皮,上麵還有一撮用膠水粘牢的毛。我趕緊把那玩意兒收好。
“後來我乘火車回倫敦,一路上左思右想,終於想明白了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我推測在那後半個月裏,顧沃恩一直在扮演他和荷裏娜這兩個角色,而這個人造的假黑痣就是他用來化裝的不可缺少的東西。
“我越想越覺得符合事實,再一回想魯賓遜一家人所提供的情況,就更顯得一清二楚了。他以臥病在床為理由有一段時間沒露麵,這就可以讓他除了麵對喬之外,不必化裝成荷裏娜。隨後在他扮成荷裏娜離開的那天夜裏,注意,當時天色已晚,他隻跟喬談了幾句話,一直保持沉默,喬根本就沒注意跟他說話的到底是誰。第二天上午,他以本人身份離開時,會用一條寬大無比的厚圍巾遮住臉,是因為他為了扮演荷裏娜已把唇髭剃掉了。至此我認為,這個謎團終於讓我破解了。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查清楚那個家夥是否在4月8日的前一天晚上6點30分離開過孚沃夫多鎮而又及時趕回來,然後在第二天上午再離開那裏。
“這是不難做到的。我查看火車時間表,看出他可以在7點10分乘火車離開,7點50分在下一個停車站誇脫普裏聯軌站下車,從那裏換8點5分的車去聖安德蒙,正好趕上9點15分的火車回到孚沃夫多鎮。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在更近的北灘站就下了車,趁著漆黑的夜色從沙灘上步行回到‘妙境別墅’,這段路程也沒有多大的困難,而且也不會有人發現他。
“我認為我的推測是準確無誤的,因為我猜出了他耍這個花招的原因。他大概在3月28日左右殺害了可憐的荷裏娜,接著在別墅裏花了10天時間毀屍滅跡。他租房子的時候非要個鍋爐,就是為了用來幹這個的,他很有可能是把骨頭燒化了磨成粉,再用硝酸毀掉!是啊,隻要有足夠的時間,消滅一具屍體是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跡的。這一招亨利·顧沃恩恐怕早就策劃好了。
“我認為自己這套推理非常準確,無懈可擊,一回到倫敦我就向上司做了匯報。上司也相信我的判斷,還祝賀我幹得不賴,我便得意揚揚地回家了。順便說一下,那天晚上我沒去看望莫沃爾小姐。我打算辦完這個案子再去告訴她,更重要的是,我也不想由我通知她這一噩耗。
“是不是到此時為止,一切都很順利?第二天是個星期天,天氣非常好,我又乘火車去誇脫普裏聯軌站。盡管我的上司指出屍體若給徹底銷毀了,就很難判定亨利·顧沃恩犯了謀殺罪,但我還是希望找到他,再監視他24小時。
“然而偵察就從這時出現了問題。我原以為能查出顧沃恩先生化裝成荷裏娜·格裏埃小姐在星期五晚上搭乘7點10分那班火車去沃斯特邦的情況,我也得知他後來在星期六上午又以本人身份乘車回了倫敦,可是在這兩個場合,他一登上火車就似乎徹底失蹤了。原本在這兩個場合,他應該是個惹人注目的人物,但事實上是在誇脫普裏聯軌站或沿線任何其他地方,星期五晚上和星期六上午都沒人見他出現過。
“接下來我們對‘妙境別墅’進行了全麵搜查,整個搜查過程幹得極其仔細,我們挖開了花園的地麵,掀開了地板,甚至篩過了爐灰,可是什麽證據也沒找到。後來我們卻從另一方麵找到了一個證據,那是我們在檢查荷裏娜·格裏埃小姐的財務時發現的。她在2月份賣掉了她的全部公債券,把銀行裏的存款全都取了出來,並在裏昂信托銀行統統兌換成了法郎。那些錢全是票麵一百法郎的鈔票,我估計足有五千多英鎊,鈔票不是聯號的,銀行也沒留下什麽記錄。好家夥,顧沃恩先生真是大撈了一把。”
赫頓苦笑了一下,望著我說:“老天!我後來絞盡腦汁思考那個案子,試圖想出那個家夥怎麽竟會那麽機靈,叫我們抓不到他!所以,你看吧,這就是一起罪犯沒留下什麽犯罪痕跡的案件,除非你把他丟棄了那個假痣這件事算做一個疏忽,對不對?”
我問他:“那你壓根兒沒再見過亨利·顧沃恩嗎?”
赫頓答道:“一直沒有。”可是他的臉上掛著詭異的微笑,看樣子,他還沒把那個案子講完。
於是我又問道:“也沒再聽到他什麽消息嗎?”
他答道:“我可沒這麽說。我們是在10年之後聽到了所有有關他的消息。你猜我是從哪裏聽說他的事情的?”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我知道自己向來沒有那種猜測的天分。
赫頓嘿嘿笑著說:“我是從荷裏娜·格裏埃小姐那裏聽到的!”
我感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你是說她一直都活得好好的?”
赫頓說:“一點兒沒錯,她壓根兒就沒被謀殺。這事件讓我目瞪口呆,我想我後半生都從中受益匪淺,我告訴自己,今後再調查一樁案子時,千萬不能讓事先主觀的推測誤導。我要是沒那麽固執己見,也許就會……不過,我並不後悔,因為後來格裏埃小姐的妹妹莫沃爾小姐成了我的妻子,我們結婚已經有二十年了。”他說完這些話便陷入了沉思。
我催促道:“你把這事的真相告訴我好嗎?我很好奇。”
赫頓說:“當然可以,不過這部分不是我的專長,可能講起來不太生動。我們一起來看,我先前說過的心理因素在這兒起了作用,但我沒把握讓你明白這其中的奧妙。你應該知道格裏埃小姐的奶奶是法國人,所以格裏埃小姐在法國住過很長時間,大概有二十年,她一直到二十歲左右才離開法國。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寡欲清心,誰也沒料到她在中年時內心會忽然燃起一陣從沒迸發過的情欲,這一點她妹妹倒是有所察覺。當初我告訴莫沃爾小姐說她姐姐跟顧沃恩先生私奔了,她沒有表示出驚訝的意思,很淡然地跟我說:‘哦!我知道這件事早晚會發生的。’可我問她為什麽會這樣想,她的回答竟然是因為荷裏娜一向厭惡那類事。
“這原因夠奇怪吧?不過這我倒也能理解。如今人們常常談論弗洛伊德什麽的,管這種現象叫做心理壓抑。但格裏埃小姐這個例子並不那麽簡單,還摻雜著宗教方麵的東西,所以情況就更糟糕了。
“總而言之,她曾經為情欲屈服過,根本不能自拔,她清醒過來後又變得越發虔誠,贖自己的罪,她最終信奉了羅馬天主教,進入了比利時的一家修道院當了修女。洛絲·莫沃爾小姐就是從那裏得到姐姐的消息的。
“那時,荷裏娜認為自己快死了,就給妹妹寫了一封信,寄到了她們原來居住的老房子。這信後來幾經輾轉才到了洛絲手中。不過荷裏娜並沒有如她想的那樣立刻死去,她後來又活了幾個月,洛絲去看望過她姐姐三趟,斷斷續續把事情弄明白了。
“現在我從我個人的角度說一下事情經過,不過我肯定講不出那個故事的氣氛,我的用詞也不足以形容出那個不幸的女人所經曆的痛苦。倒是你可以根據這些素材寫本小說,可是讀者讀起來想必不會感到愉快的。
“再回過頭來講那個案子。得承認我起先對顧沃恩的看法有些地方還是對的,他確實是我認為的那類壞蛋,他曾經策劃謀殺荷裏娜,用鍋爐焚屍滅跡,然後穿上她的衣服,粘上那顆大黑痣溜走,給人留下假象。這事聽起來麻煩,辦起來並不太困難。他倆的個子差不多高,她的嗓音也容易模仿,再加上她那顆標誌性的黑痣,他原本可以輕易地完成這項陰謀,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怎麽也沒想到荷裏娜先下了手。
“在孚沃夫多鎮住的前半個月裏,她對顧沃恩產生了懷疑,而且疑心越來越重,最終使她決心擺脫他的正是我找到的那塊古裏古怪的假痣。
“有一天她輕輕走進臥室,驀地發現顧沃恩正坐在梳妝台前試著往臉上粘那個假痣。顧沃恩是想看看他化裝後的效果,這當然引起了她更大的懷疑,使她頓時悟出了他的陰謀詭計。要知道,她可是個聰明女人。而他模仿她臉上的缺陷,大大傷害了她的自尊心,狠狠地戳到了她的痛處,簡直把她氣瘋了。
“顧沃恩看到自己的狐狸尾巴露出來了,便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對她下毒手,兩人就扭打起來。不過她比他強壯得多,而且他的心髒也很虛弱,於是她猛地一下子把他推到牆上。他撞到了後腦勺,昏倒在地。
“她要是把他捆綁起來,把他丟在那兒讓他慢慢蘇醒過來,那她也就問心無愧,不會認為自己犯罪了。但是她還沒等顧沃恩清醒過來就把他掐死了。據她自己說,當時有一股沒法控製的強大的仇恨力量控製了她,她瘋狂地想要報複。我想大概是一種強烈的心理反應,使她既痛恨顧沃恩,也怨恨自己。
“這之後,她完全嚇傻了。要知道,她不是個有經驗的精明罪犯,所以當時心裏一點兒主意都沒有了。足足有十天工夫,她跟顧沃恩的屍體待在那所房子裏,大部分時間都跪在地上祈求上蒼寬宥。她說她在那段時間裏什麽也沒吃。據說人在饑餓的時候,頭腦最清醒,她在這段贖罪期間,確實還有足夠清醒的頭腦。她堅持露麵,每天都向喬預訂食物,然後再把他送來的食物銷毀。她說這當然是神靈在指導她,這一點我也不否認。
“不過,她的靈感來得遲了些。她在那個星期五,也就是我頭一次去孚沃夫多鎮那天的前一夜,才想到逃跑。據她說,她已經在沃斯特邦坐上了火車,卻忽然像聖女貞德那樣聽到一個‘聲音’在引導她該怎麽做。她認為那是個奇跡,也是她皈依羅馬天主教的第一步。我相信心理學家會說那是由於10天的饑餓和心理緊張所造成的一種幻覺。可對我們警察來說,那隻是回避問題的實質罷了。
“然而,她確實鼓起了很大的勇氣,做出驚人的事情。當時她獨自坐在火車一個隔間裏,她從車廂的另一邊跳下了車,跨過鐵軌,沿著海邊走回到‘妙境別墅’,因為天黑而沒被人發現。那是新月的第二天,夜裏潮水特別低。她回到那所房子,剝去顧沃恩屍體的衣服,把他拖到海邊,綁上幾塊大石頭,等午夜退潮時把他扔進了大海,讓海水把他帶走,從此顧沃恩這個人在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般人在那種情況下,都會處於歇斯底裏的亢奮中,她也不例外。按她的說法,一個‘聲音’指揮她把房內打掃幹淨,收拾起她本人和顧沃恩的行李,最後身穿顧沃恩的衣服逃走。
“不管怎麽樣,她那陣子真的是非常幸運。她坐上從聖安德蒙開來的那趟火車,獨自占了一個隔間,又換回了自己的女人衣服。正是因為如此,我在那條鐵路線上沒找到任何有關顧沃恩的消息。而我當時一心一意想找到顧沃恩的蹤跡,壓根兒就沒想到打聽她。
“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她從小生活在法國,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又有不少法國現鈔。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去法國或比利時是不需要護照的。她在半夜裏渡過海峽,暗中把顧沃恩的行李扔進了大海。一到比利時,她就直接去了盧萬。她熟悉那裏,因為她年輕時去過那裏,知道那裏有一所修道院。
“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做了真誠的懺悔,然後沒費多大勁就被接收為羅馬天主教教徒。她還把20萬法郎全部捐給了修道院,從此成了那裏的一名最虔誠的修女。後來德國人占領了那個城市,大家請她做修道院院長,她過於謙虛而不肯擔任。就這樣,她在盧萬足足住了11年,我猜想她在那裏過得還算愉快,盡管一直在贖罪,而且也不跟任何英國親戚聯係。直到她自知將不久於人世時,才給妹妹寫了封信。我相信在人生最後時刻,她除了思念洛絲,不再有任何欲望。
“如你所見,這就是我經曆過的一件最奇特的案子,它混合了心理因素、罪犯的智謀和超乎人想象的神秘性。人間有些事真好像是有天相助似的,所以我並不為自己受了騙痛心疾首。譬如說,我先前提到過的大風,吹得飛沙走石,把她的足跡消滅得幹幹淨淨;還有海潮,徹底衝刷了海灘上她把顧沃恩屍體拖到那裏留下的一切痕跡。這其中混合了我們可以稱之為命運、運氣或巧合的東西——在我看來這些詞其實所指的完全是一個意思。
“現在,雖然一切都結束了,我還會為這個案子感慨不已。我們說過,荷裏娜不是一個糊塗女人,她一開始就對亨利·顧沃恩起過疑心,可那個家夥對待女人功夫非常了得,不知耍了什麽手腕竟讓她著了迷;而她受壓抑太久了,就像一個軟弱的花季姑娘那樣上了鉤。一方麵,他是唯一向她求過愛的男子,另一方麵,我想大概是她血管裏流著的熱情的法國血液,叫她無法對那誘人的愛情說‘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