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簽名1

夏洛克·福爾摩斯從壁爐台的角上取出一瓶藥水,再從一隻皮匣裏拿出皮下注射器。他用白皙而有力的長手指裝好了針頭,挽起他左臂的襯衫袖口。他靜靜地對自己肌肉發達卻滿布針眼的胳膊看了一會兒,然後把針尖紮進肉裏,把藥推進去,接著躺在安樂椅裏,像是得到很大滿足似的喘了一口氣。

每天,他要注射這樣的藥水三次。幾個月來,我已經對他這樣習以為常了。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這種做法對我的刺激日漸增加。由於我沒有勇氣阻止他,每當夜深人靜,想起此事就感到心裏不安。我多次想把心裏話告訴他,可他性格孤僻,不肯接受別人的建議,讓他能順利聽取朋友的忠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毅力,他那自以為是的態度和我所體驗到的他許多奇特的性格,都使我膽怯而不願惹他不高興。

但是,這一天下午,可能是我在吃飯時喝了點酒,也可能是他的態度讓我生氣了,我認為得向他提出警告了。

我問他:“今天注射的是什麽,嗎啡還是可卡因?”

他原是想看看那本舊書,聽了我的問話,無力地抬起頭來說:“可卡因,百分之七的溶液,你不想試試嗎?”

“不想。我的身體因為參加那次對阿富汗的戰爭,還沒有全部好。我不願再受到別的傷害。”我毫不客氣地對他說。

他沒有理會我的不禮貌,輕聲笑著說:“華生,或許你說的對吧。我明白那東西是對身體有害的,不過有利就有弊,這東西會讓人興奮異常,還能提神,對它的副作用我沒多考慮。”

我真誠地說:“你得考慮到利害得失吧。你說,你的大腦因為藥物的刺激而興奮起來,但這也會讓你的大腦受到損害。它會不斷加劇器官組織的變質,還會使大腦長期衰弱。你懂得它會給你身體帶來副作用,真是得不償失呀。可你怎麽還圖一時的快感呢?這隻能損害你過人的精力。這些話,我不僅是作為好朋友,也是作為一個稱職的醫生對你的健康負責。”

他聽了我推心置腹的話,沒有生氣,他把十個手指對頂到一起,又把兩個胳膊肘放到椅子的扶手上,做出了一個像是對我的話很有興致的動作。

他說:“我天性好動。一旦沒有事可做,我就會心緒不定。我感到人們給我難題,給我工作,讓我破解最深奧的密碼,最複雜的分析,那樣會讓我感到最舒服。有事做的時候,我就用不著這東西來刺激我。我從事的這份特殊的職業.可以說是這個行當的開創者,我想在這世上我是哇一做這工作的。我討厭過安安穩穩的生活,隻想著讓自己每時每刻都處於刺激中。”

我無奈地聽著他的話,抬眼問道:“唯一的私人偵探,是嗎?”

“獨一無二。我就是偵探裏的最高裁決者。當格裏森、勒斯特雷德或埃瑟爾尼·瓊斯碰到困難的時候,他們就會向我請教了。我是這方麵的專家,對他們的材料,我會及時審查並拿出意見。案件結束,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名字也不會出現在報紙上。我不會居功自傲,破案時的快樂才是對我工作的獎賞。你還記得傑斐遜·霍普的案子吧,這樁案子我用的方法給你帶來一些經驗了嗎?”

我熱情地說:“怎麽沒有呢,我記得特別清楚。我今生頭一回碰到這樣的奇案。現在,我把經過寫成了一本小冊子,給它起名為恤字的研究》。”

福爾摩斯不滿意地晃晃頭,說:“我約略看了一遍那本小冊子,對這,我不便說什麽。你明白嗎?偵探學其實是一門非常精深的學科,人們得學會用極其冷靜的大腦鑽研,而不能單純感情用事。你把這件事情寫成小說,給事件增加了許多藝術色彩。這就像幾何定理裏摻雜進了小說中的戀愛故事一樣。”

我並不讚成他的說法,反駁他說:“就是根據事實來寫也是這樣的,案情本身和小說情節很有些接近。”

“每件事並不是讓你記賬似的都記下來,你可以省略一些事,有些事則需要你詳寫。這樣,事情的重點才能突出。這樁案子值得提出來的正是我怎樣從事實的結果找出原因,再經過謹慎細致的分析、判斷,從而破案的這一過程。”

我原本想讓他高興才寫那本小冊子,沒料到他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批評我,我心裏很不好受。是他的自大讓我惱怒,他的要求像是要我在書裏必須全部描寫他一個人的行為。我同他在貝克街合租了一所房子已經有幾年了,在這段日子裏,福爾摩斯默默無語的時候,或是跟人說話時,總是流露出一股傲氣,我多次發覺過。我不願多說了,隻是坐著撫摩我的傷腿。我的腿以前曾被槍彈打穿過,雖然不妨礙走路,但一遇天氣變化就疼痛得厲害。

停了一會兒,福爾摩斯裝滿了煙鬥,慢慢說道:“近來我的業務已經發展到了歐洲大陸。上周就有一個叫做福朗斯凡·勒·維·亞爾的人向我討教,你可能會曉得他的一些情況。如今在法國偵探界,這個人已經開始嶄露頭角了。他有著凱爾特民族特有的敏感,但缺乏廣博的知識,這對他提高斷案能力很關鍵。他請教的是一樁有關遺囑的案件,很有趣味。我撥開了1857年裏加城兩個案子的迷霧。你瞧,這是我早上才收到的他的致謝信。”說著,他把已經有些折皺的信紙拋給我。我簡略看了看,信裏到處寫著“偉大”、“高超的手段”、“有力的措施”等類似的頌揚話,以此來表達這位法國偵探對同行的稱讚。

我說:“他像是一個和老師講話的小學生。”

夏洛克·福爾摩斯輕輕地說道:“他把我所給他的幫助抬舉得太高了,他低估了自己的實力。一個好的偵探家所必需的條件,他大多具備,他有細心觀察和正確推斷的能力,隻是少了些廣博的實用知識,他會在以後的工作中填補的。現在他正在把我的幾篇作品譯成法文。”

“你的作品,是嗎?”

“你怎麽會不知道?真不好意思。我寫過幾篇專論,都是技術方麵的。記得有一篇叫艙各種煙灰的辨認》,在那篇文章裏,我列舉了140種雪茄煙、紙煙和煙鬥絲的煙灰,並且用彩色插圖說明它們之間的區別。這是刑事案件中常出現的證據,有可能是最重要的線索。若是你回憶一下傑斐遜·霍普案件,你就會知道,煙灰的辨認,對於破案會起作用的。比如說,你能夠區別煙灰,就能在一個案子裏知道凶手吸的是何種煙,這樣就縮小了你的偵探範圍。在訓練有素的人看來,印度雪茄煙煙灰和‘鳥眼’煙的白灰的不同,就如同區別白菜和土豆一樣簡單。

“我發覺細微的事物對於案件的確很重要。這是我寫的關於跟蹤腳印的專論,裏麵還提到了用熟石膏保存腳印的方法。我這兒還有一篇小論文,說明一個人的職業可以影響到他的手形的插圖。這些對於科學地偵探有很大的實際用處。尤其是遇到無名屍體的案件和探索罪犯身份時都用得著。呀,我隻顧說我的偵探學,讓你心煩了吧?”

我懇切地回答道:“不,我一點不覺得,正好相反,我認為挺有興趣。我親眼見到過你對於這些方法的運用。你剛才談到觀察和推斷,在一定程度上來說,這兩方麵彼此關聯。”

他隨意地躺在椅背上,從煙鬥中噴出一股濃濃的藍煙說道:“沒什麽關聯,舉例來說,通過對你的觀察,我知道今天清晨你到韋格摩爾街郵局去了。我可以斷定,你在那兒發了一封電報。”

“沒錯。這是今天早晨,我臨時決定的,但真讓人不明白,你是怎麽知道的?”我有些困惑地問他。

看著我驚奇的樣子,他很得意地笑了:“這並不難,還用得著解釋嗎?為了讓你分清觀察和判斷的範圍,我還是解釋一下吧。你的鞋麵沾有一小塊紅泥,韋格摩爾街郵局對麵正在修路,從那兒掘的泥都在便道上堆著。走進郵局的人,肯定得踩過紅泥。據我了解,附近找不到這樣顏色的泥土了,這種紅泥很特殊,這是我觀察的結論,其餘的都是想出來的。”

“那你又怎麽知道我發了一封電報呢?”

“我坐在你的對麵已經一上午了,沒見你寫信,你的桌子上又有一大張整的郵票和一疊明信片,據此我想你一定是去發電報。除去一些無關緊要的因素,剩下的必是事實。”

我略想了一會兒說:“是這樣的。你所說的方法很簡單。若是我現在考考你,不會覺得我魯莽吧?”

“怎麽會呢?我希望你提出問題,這好比給我又注射了一次可卡因。”福爾摩斯的臉上露出了喜悅。

“我經常聽你講,在每一件日用品上都有它的使用者留下的痕跡,受過這方麵訓練的人會很快辨認出來。現在我這兒新得了一隻舊表,你能不能從這隻表上發現它的舊主人的性格及愛好呢?”

我把表遞給他,心裏禁不住好笑。我覺得這是沒辦法估摸的,權且給他獨斷的作風一個教訓吧。他把表放在手上,認真地看著,瞅了瞅表盤,又打開表蓋,細心地察看著裏麵的零件,他起初用肉眼看,接著用高倍放大鏡瞧著。我看著他失望的表情,幾乎要笑出來。最後,他關上了表蓋,把表還給了我。

他說:“這裏主要的痕跡都抹掉了,是不是最近才擦了油泥,所以找不到什麽。”

“對,這隻表是擦了油泥後才得來的。”我心裏想,他莫不是找個借口來掩飾他的窘態。若是表從未修過,又怎能找出什麽有助於推斷的痕跡呢?他用半閉著的無神的眼睛仰望著天花板說:“遺痕雖不多,我還是從中發現了一點東西,你聽聽。我想這隻表是你哥哥的,是你父親留給他的。”

“不錯。你是從表的背麵上所刻的H·W知道的吧?”

“是這樣,W代表你的姓。這隻表可能是50年前製造的。表上刻的字和製表的時期差不多,據此,我知道這是你上一輩的遺物。按照習慣,凡是珠寶一類的東西,多傳給長子,長子又往往襲用父親的名字。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你父親已去世多年,這表我斷定是你哥哥的。”

“對,你說得不錯。還有別的嗎?”

“你哥哥是一個放浪不羈的人。起初他本前途光明,可他丟掉了好機會,所以常常生活困難,偶爾也有寬裕的日子,最終因為好喝酒而死。這是我從表上看出來的。”

“福爾摩斯,這可是你的不是了。”我很氣憤地說,“我真無法相信,你會用這一套c你一定早就知道了我哥哥的悲劇,要不,你光憑這隻表,是絕不能推測到這些情況的。我對你不敬了,你的那些話是在騙人。”

他和氣地說:“親愛的醫生,請原諒,我向你保證,我怎麽會調查你的哥哥。在我看到這隻表以前,我一點都不清楚你還有一位哥哥。我隻是猜想出來的,沒想到會給你帶來痛苦。”

“你說的和事實差不多。你真是個神仙,竟能從一塊舊表上感覺出來。”

“這沒有什麽,我隻是把設想的情況說出來,沒想到會這麽正確。”

“那麽,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麽猜出來的嗎?”

“可以。我這人從不胡亂猜測。那樣做,隻能有害於邏輯推理。你覺得奇怪,是因為你不了解我想問題的方法,沒觀察到能推斷出大事來的小問題。我說你哥哥不拘小節是有原因的。你看,這隻表下麵的邊上有兩處凹痕,整個表的麵上還有許多碰撞的痕跡,隻有習慣於把表與錢幣、鑰匙之類硬東西放在一起的人才會這樣。對於生活謹慎的人,怎會對價值50英鎊的表這麽不謹慎?單是這隻表就這麽貴,可見他的那筆遺產的數目也挺多,是這樣嗎?”

我點點頭表示領會了他說的話。

“倫敦當鋪有個慣例,每收起一隻表,他們就用針尖把當票的號碼刻在表的裏麵,這個方法比掛一個牌子好,不會出現號碼丟掉或混亂的事。剛才打開表蓋時,我通過放大鏡發現,那裏麵至少有四個那樣的號碼。若是你的哥哥景況好,是不會去當鋪的。但有時他的生活也不錯,不然他怎麽拿錢去贖表呢?最後,你瞧,這是鑰匙孔的裏蓋,在鑰匙孔的周圍有很多刮痕,這是和鑰匙摩擦才這樣的。你想想,清醒的人插鑰匙,怎會像喝醉的人那樣,連插好幾下呢?到了晚上,手表需要上弦,而醉漢的手哆哆嗦嗦,所以在表上留下手腕顫抖的痕跡。這沒有什麽太玄妙的。”

我說道:“你真厲害。真抱歉,我剛才對你的冒犯,請多原諒,我應當堅信你有絕頂的破案能力,目前你有案子嗎?”

“還沒有,正因為這樣,我才找刺激呢。整天不用大腦考慮,有啥趣味呢?活得真沒勁。來窗子這邊瞧瞧這慘痛無奈的世界吧。看見什麽了?隻有霧氣沿街飄散,擦著那些暗褐色的房屋飄浮而過,還有比這更無聊的嗎?醫生,你想,英雄無用武之地,有本事又有什麽用呢?人們生活在世界上,有人從事犯罪勾當,這很尋常。在這世界上,除了尋常的事情還有什麽呢?”

我正要回答他激烈的言論,忽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房東太太手裏托著一個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放著一張名片。

她對福爾摩斯說:“有一位年輕的女人想見您。”

他看了看名片,說:“梅麗·摩斯坦小姐。這名字很陌生,哈德森太太,請她進來吧。華生,我的醫師,你在這坐,別走。”

案情的描述

摩斯坦小姐邁著穩健的步伐,沉著冷靜地走進屋裏。她是一個淺發女郎,體態輕盈,穿著顏色調和的西服,戴著與之相配的手套。衣服是暗褐色的毛呢料,沒有花邊和裝飾,頭上戴著一頂同樣暗褐色的帽子,邊上插著一根白翎毛。她的衣著樸素,可以看出她的生活不怎麽寬裕。她談不上漂亮,但她長得很溫柔可愛。一雙蔚藍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我到過三大洲和很多國家,卻從未見到有她這樣聰慧麵容的女人。摩斯坦小姐坐下時,她的嘴唇和雙手輕微地顫動,看樣子還處在緊張和不安的狀態中。

她說:“福爾摩斯先生,您以前解決過一次希瑟爾·弗裏斯特夫人的家庭糾紛。困此我很欽佩您,今天我特地向您請教。”

他略一沉思,說:“希瑟爾·福裏斯特夫人,

“她並不這麽想。最起碼,我所請教的案子,我的境遇更讓人費解了。”我記得她的案子沒什麽,很簡單。”您不能說簡單。我想再也沒有任何事情比

福爾摩斯搓著雙手,雙目灼灼放光。他的上身向前微傾,臉上現出興致盎然、精神高度集中的樣子。他鄭重地說:“您說說案情吧。”

我覺得在此有些不便,於是起身說道:“很抱歉,我失陪了。”

我沒想到年輕的姑娘用戴手套的手止住我,說道:“您多坐會兒,說不定會給我不少幫助呢!”

我不好推辭,重新坐下。

她繼續說:“簡短地說,事情是這樣的:我父親是駐印度的軍官,我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回英國,我母親去世得早,國內沒有親戚,於是把我送到愛丁堡城讀書。那是一個環境舒適的寄宿學校,我一直到十七歲那一年才離開那兒。1878年,我父親是那團裏資格最老的上尉,他請了一年的長假,返回祖國。他從倫敦拍來電報告訴我,他已來到倫敦,住在朗厄姆旅館,催促我快些去相聚。我還記得,在他的電文裏充滿了慈愛。我一到倫敦就坐車去了朗厄姆旅館。司事告訴我,摩斯坦上尉確是住在那裏,但已經出去兩天了,至今未歸。我等了一天,還沒消息。在夜裏,我聽從旅館經理的建議,報告到警察局,之後,亦在各類報紙刊登了尋人啟事。可是,至今沒有一點兒消息。他原想這次回家好好享享清福,可誰知……”她用手摸著喉部,話還沒有說完,已經泣不成聲了。

福爾摩斯打開記事本,問她:“你還記得失蹤的日期嗎?”

“記得,是1878年l2月3日那天,到現在快10年了。”

“你父親的行李呢?”

“在旅館裏。他的那些東西裏,找不出什麽線索,就是些書和衣服,以前他在安達曼群島是個管犯人的軍官,他那兒還有從島上帶來的古玩。”

“在倫敦,你父親有朋友嗎?”

“有,駐孟買陸軍第34團的舒爾托少校,同我父親在一個團裏,我隻知道他。他退伍較早,住在上諾伍德。我向他打聽過這件事,他壓根兒不知道我父親回國了。”

福爾摩斯說:“真是奇怪。”

“更奇怪的事在後麵呢。大約六年前,也就是1882年5月4日,我在《泰晤士報》上發現了一則廣告,征詢我的住址,那上麵說,若是我回複他,會對我有好處。可是廣告下麵既沒署名,也沒地址。那時,我是希瑟爾·福裏斯特夫人家的家庭教師。根據她的建議,我把地址登在報紙上。奇怪的事發生了,當天郵遞員送給我一個小紙盒。我打開盒蓋,發現裏麵有一顆上等的珍珠,盒裏卻沒有一個字。從這之後,我每年都會在這一天收到珠子,而且是一樣的珠子,一樣的紙盒。我卻一直沒有找到寄珠人的線索。行家們都說這些珍珠很昂貴。你們看,確實不錯。”摩斯坦小姐一邊說,一邊打開了她隨身攜帶的盒子,“裏麵放著我今生從未見到過的炫目的珍珠。”

福爾摩斯說:“很有趣,還有別的情況嗎?”

“有,這正是來向您求教的原因。今天早上,我接到這封信,請您自己看看。”

福爾摩斯說:“謝謝,請您把信封也給我吧。郵戳,倫敦西南區的。日期,9月7日。哦,角上有一個大拇指印,可能是郵遞員的。紙很好,這樣的信封,一紮得六個便士,寫信人對信紙和信封都挺講究的,可惜沒有發信人的地址。信上寫:‘請在今晚7點鍾到萊希厄姆劇院處左邊第三個柱子前等我。若您懷疑,請偕友二人同來。您受的委屈,定將得到公道。千萬別帶警察,帶來恕不相見。您的未署名的朋友。’很有趣,摩斯坦小姐,您準備怎麽辦呢?”

“我正是要向您討個主意的。”

“怎麽不去呢?信上說,兩位朋友,您和我,還有華生,我和華生一直在一起工作。”

她望著我,臉上帶著懇求的樣子,向福爾摩斯說:“可是,他願意去嗎?”

我趕緊說:“為您效力,我感到很榮幸。”

她說:“我沒有別的朋友可幫忙,能有你們二位助我,真是太謝謝了。我六點鍾來這兒,可以嗎?”

福爾摩斯說:“最晚六點鍾,我們等您,還有一件事,信上的筆跡和寄珠子的紙盒上的筆跡是一個人的嗎?”

摩斯坦小姐取出一張紙說:“都在這呢。”

“您考慮得很周全,在我的委托人裏,您確實是模範了。好了,咱們比較一下吧。”他把信紙全鋪在桌麵上,一張一張地對比著,繼續說:“除了這個信封之外,筆跡全是仿寫的,但是都出於一個人的手筆,這一點毫無疑問。您瞧,這個希臘字母‘e’是突出的,而字末的字母‘s’是彎曲的。摩斯坦小姐,我不想傷害您,我想了解這筆跡和您父親的筆跡相像嗎?”

“不一樣,一點都不像。”

“我覺得也是這樣。那好吧,六點鍾,我們在這兒等您。現在剛好三點半,信放在這吧,我想再看看,可以嗎?再會。”

“再見。”摩斯坦小姐用柔和的大眼睛望著我們,拿著放珍珠的盒子,走出了房間。我立在窗前,看著她輕快地走向街頭,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我回頭對福爾摩斯說:“她真是位美麗的女郎。”

他靠在椅背上,又點上了他的煙鬥,閉著雙眼,沒精打采地說:“是嗎?我沒留神。”

我衝他嚷道:“你真是個機器人!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嘛!”

他也輕輕地笑了:“請不要讓一個人的形象製約了你的判斷力。對我而言,委托人隻是一個單位,問題裏的一個因素。感情用事會幹擾大腦的正確判斷。我曾經見到的最美麗的女人,殘害了她的三個孩子,她的目的僅是為了得到保險金,結果處以絞刑;我認識的一位男子,他的樣子看了讓人難受,他卻給倫敦貧民捐獻了25萬英鎊。”

“可是,這回……”

“這回我也不例外,定律沒有例外。你也曾研究過筆跡的特征嗎?對於這個人的筆跡,你怎麽看?”

我答道:“寫得挺清楚的,可能這個人性格堅定,並且有商業經驗。”

福東摩斯搖搖頭,說:“你瞧這人寫的字母比一般的字母矮,‘d’字母像‘a’,性格強的人,無論怎麽寫,長字母也會高過一般字母。信中的‘k’字母不一致,大寫的字母還行。現在我出去一趟,去了解一些情況。給你拿本溫伍德的《成仁記》參考一下,這是本很不錯的書。一個小時後,我就回來。”

我坐在窗前拿著書,思想並沒有放在研究這本優秀的著作上,卻溜到方才來訪的客人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和她的奇怪遭遇。若是她父親失蹤那年她是十七歲的話,現在她已經二十七歲了,如今她正是從少女邁向成熟的階段。我坐在那兒胡亂想著,直到腦中出現危險的預兆。我急忙坐到桌前,用一本病理學論來堵住進一步的狂想。我是個怎樣的人呢?一個陸軍軍醫,傷著一條腿,又沒錢,怎敢有那癡想?再說,她隻是這件案子的委托人,一個單位,除此再沒什麽了。我勸自己別傻想了,最好擔負起責任,扭轉自己的命運吧。

三尋求答案

一直等到五點半,福爾摩斯才回來。他看上去興致勃勃,說不定找到本案的一些線索了。

他端起我給他倒的茶,說:“這案子其實並不神秘,把情況綜合起來隻有一種說法。”

“怎麽,你已經查出點東西來了嗎?”

“現在還不能這麽說。不過我發現了一個有價值、有提示的線索。當然還需要把一些細節連在一塊,我剛從舊的《泰晤士報》上找到了上諾伍德的前駐孟買陸軍第34團的舒爾托少校的消息,他在1882年4月28日去世了。”

我問:“福爾摩斯,可能是我太愚蠢了,我不明白,他的死對本案有什麽提示作用呢?”

“你真不明白嗎?我沒料到。那我們來看看這問題吧。摩斯坦上尉回到倫敦,很有可能隻找過舒爾托少校,他失蹤後,舒爾托少校說沒見到他,並不清楚他在倫敦。過了四年,舒爾托死了。之後不到一周,摩斯坦小姐收到了第一顆珍珠,從這之後每年她都會收到一顆。現在有這樣一封信,說她受了委屈。她受的委屈除了十年前她的父親失蹤,還有什麽呢?讓我不解的是,那個不透露真相的人為何在舒爾托死後才開始給她寄珍珠。這是不是舒爾托的後代知道父輩的秘密,在替父輩用這些珠子償還以往的不義?你覺得呢?”

“真無法理解,怎麽會這樣償還罪責呢?六年了,他怎麽直到現在才寫信呢?他還說要還她一個公道,他會如何還給她公道呢?把她父親還給她嗎?不太可能。但他又怎麽知道她受了委屈?”

“是有些不容易,讓人無法弄清楚。”福爾摩斯平靜地說,“今天晚上我們去一趟,就會知道了。馬車來了,一定是摩斯坦小姐到了。時候挺晚了,準備好了嗎?趕快出去吧:”

我戴上帽子,隨手拿了一根粗手杖。福爾摩斯把手槍放進衣兜裏,他也許覺得今晚的會麵有點冒險。

摩斯坦小姐圍著圍巾,穿了一身黑衣服,她蒼白的臉上竭力要保持著沉穩,看得出她的意誌力很強,控製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利落地回答了福爾摩斯提出的幾個問題。

她說:“我父親的來信常提到舒爾托少校,他倆是好朋友。他倆在安達曼群島當指揮官時,相處得不錯。噢,我帶來了一張紙條,我在父親的書桌裏找到的,也不知上麵寫的是什麽意思,也許您會感興趣。”

福爾摩斯輕輕地打開紙條,在膝蓋上鋪平,拿著放大鏡按順序認真地看了一遍。

他說:“這紙是印度產的,以前在板上釘過的。紙上的圖像是一個大建築的一部分,上麵有許多房間和走廊。中間一點用紅墨水畫的十字,在這上麵用鉛筆寫著模糊的字樣:‘從左邊三·三七,。紙的左上角有一個神秘意味的怪字,像四個連接的十字形。旁邊用極粗陋的筆法寫著:‘四個簽名——喬納森,斯莫爾、莫豪麥特·辛格、愛博德勒·克汗、德斯特·阿博波爾’。我實在不能斷定這和本案有什麽關聯!這無疑是一個重要文件。這張紙以前在皮夾裏小心地收藏過。”

“這是我從他的皮夾裏找到的。”

“摩斯坦小姐,這個會對我們有用處,好好保存起來吧。現在我們再思考一下這個案子。它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說著,他往後倒在座位的靠背上。從他緊皺著的眉毛和發呆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出,他正在專心地思索。摩斯坦小姐和我靜靜地交談著這次的行動和會產生的後果,不知怎的,我們的夥伴一直到這次行動的目的地都未說話。

這是九月的一個傍晚,不到七點鍾,天氣陰沉沉的,濃濃的迷霧籠罩著整個城市。街道上一片泥濘,烏雲低懸著從空中壓了下來:倫敦河邊的馬路上,燈光稀落,微弱的光芒照到人行道上,隻看見滿目的泥漿。路兩邊的店鋪從玻璃窗裏射出了點點黃光,射在人來人往的路上。我心想:在這閃閃的燈光輝映下的人流,他們的臉上帶著各自不同的表情,這其中一定存在著好多怪異、神秘的事情,好比人的一生,在黑暗和光明的路上行走。

我不是一個情感豐富的人,但這個沉悶的夜晚和我將要體驗的怪事,都讓我興奮不已。我從摩斯坦小姐的神情裏,可以看出她也有同感。福爾摩斯一邊打著手電筒,一邊在本子上記錄著什麽,像是除此而外一切都與他無關似的。

在萊希厄姆劇院的入口處,觀眾們擠作了一團。各樣馬車來來往往。穿著考究衣服的先生、小姐,三三兩兩地從車上下來。我們離第三根柱子很近時,一個長相一般、穿著馬車夫衣衫的壯男人衝著我們走過來。

他問我們:“摩斯坦小姐和你們一塊來的嗎?”

摩斯坦小姐回答道:“我在這兒,這兩位是我的朋友。”

那人瞧我們的目光有些特別,他禮貌地問道:“請諒解,您敢保證您的同伴中不會有警察嗎?”

摩斯坦小姐回答說:“我敢保證沒有。”

壯男人吹了聲口哨,接著一個流浪漢模樣的人趕著輛四輪馬車來到我們跟前,把車門打開。剛才和我們說話的男人坐到馬車夫的座位上,我們也跟著上了車,馬車很快地在煙霧朦朧的街道上奔跑起來。

這時候,我們的處境不由讓我產生奇想。我坐在馬車上,不知道即將會發生什麽事。想著會被人騙了,又不太可能,心裏一直覺得這次出行會獲取一些線索。摩斯坦小姐神情坦然。我不想為即將發生的事情而擔憂什麽,我向她講述著我在阿富汗的冒險經曆,我講得含含糊糊,隻是想安慰她。我給她講的那些故事,直到現在她還當笑話說呢:我在深夜裏怎樣用雙管槍打死了一隻鑽進帳篷裏的小老虎。馬車開始奔跑時,我還能認出經過的地方,沒過多久,因為路遠多霧和對倫敦地域的不熟悉,我不知東南西目暑光了,漠糊地記得經過了一條很長的路。福爾摩斯的頭腦卻很清楚,他對一路經過的地方都能念出地名。他說:“我們行駛在洛思特路,這是溫森特廣場。我們走的路可能是到薩利區的,現在正走在橋麵上,你們瞧,河水在閃著亮光呢。”

正像他說的,我們看見泰晤士河在燈光的掩映下,波光閃閃。馬車繼續向前。一會兒,就把我們帶到了對岸讓人不易辨別的街道上。福爾摩斯接著說:“沃梓沃絲路、修院路、刺科豪爾胡同、洛伯特街,還有冷岡胡同,我們可能正往貧民區行駛呢。”

我們到了一個看上去有些可怕的地方。街道兩旁是一間挨著一間的磚房,角落裏可以瞧見一些簡陋粗俗的酒吧,接著是幾排兩層小樓,樓前有一個小花園。樓房之間有些磚造的新樓房夾雜其中。這是擴建的倫敦新區。馬車終於在這個胡同的第三個門前停下來。這個地方除了眼前的房子外,別的房子都沒亮燈,陷在一片黑暗中,我們要進去的房子,也隻是從廚房的窗戶露出點亮光。敲過門後,一個印度傭人出現在我們麵前,他包著黃頭巾,穿著又肥又大的衣服,腰裏纏著一條黃帶子。這個來自東方的傭人和這裏普通三等郊區的住宅區看上去有些不相稱。

印度人說:“主人正等著你們呢。”正說著,就聽見有人在屋裏喊:“吉特穆特迦,領他們到我屋裏來。”四禿頭男子的故事我們隨著印度人走進去,穿過一條不太幹淨、家具簡陋、燈光微弱的甬道,走到靠右邊的一個門。印度人把門推開,暗黃的光亮從屋裏射出來,燈光下站著一個身材偏矮的尖頭頂的男人。

他頭頂已禿,隻在周圍生著一圈紅頭發,就像樅樹叢中冒出一座光禿禿的山頂一樣。他站在屋裏搓著雙手,臉上的神情不定,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皺眉。他的嘴唇往下耷拉著,露出黃色歪斜的牙齒,就是他用手擋住臉的下半部,也遮不住他的醜陋。他腦袋雖已禿頂,但年歲並不大,看上去三十歲的樣子。

他接連大聲地說了幾句話:“摩斯坦小姐,願意為你效勞。”“先生們,願意為你們效勞。來,快進來,這房子不大,但是我喜歡這個樣式。小姐,你看它像一個地處偏僻的倫敦南郊的文化綠洲吧。”

對這個屋子的擺設,我們感到有些奇怪。剛打量時,像有一顆昂貴的鑽石鑲在不起眼的柱子上。它的建設樣式和陳放的物什不太相稱,掛毯和窗簾極其豪華,中間露出東方式的花瓶和雅致的鏡框。又厚又軟的琥珀色和黑色的地毯很舒服,踩在上麵像是走在鬆軟的綠草地上。兩張虎皮橫披在地毯上麵。一個印度產的大水煙壺放在屋角的席子上,顯得這個房間更富東方韻味。一根金線隱約穿過屋頂,屋頂上懸掛著一盞銀色的鴿子式的掛燈。燈光燃亮時,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清香味。

矮個男人仍舊神情不安,他笑著介紹道:“我叫塞迪堊斯·舒爾托,摩斯坦小姐,這兩位先生怎麽稱呼呢?”

“這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這位是一個大夫,華生先生。”

他神情亢奮地喊:“呀,大夫!您身上帶了聽診器了嗎?麻煩您給我聽聽好嗎?我的心髒不好,大動脈還行,您給查查心髒吧。”

我聽了他的心髒,除了他緊張得渾身顫動外,找不出任何病況。我說:“沒什麽大毛病,心髒很正常,您放心好了。”

他變得輕鬆地說:“請原諒,摩斯坦小姐,我太焦急了。我時常感到難受,我總懷疑心髒不好。大夫說沒事,我很高興。摩斯坦小姐,若是您父親有很好的克製力,保護好他的心髒,說不定他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呢!”

我聽了他這樣不加考慮的話,很氣憤,恨不得揍他一頓。摩斯坦小姐坐了下來,她麵容慘白地說:“我心裏早已明白我父親不在人世了。”

他說:“請放心,我會盡可能地告訴您一切,還您一個公道,無論我哥哥怎麽說,我都要為您主持公道。我很歡迎這兩位先生的到來,他們現在既是您的保護人,又是這件事的證人。這事用不著官方出麵幹涉,咱們幾個人就能對付我哥哥了。這件事,不用外人參與,咱們就能很好地解決。巴索洛謬肯定不願意這件事公開。”他坐在一個很矮的靠椅上,用淚汪汪的藍眼睛望著我們,期待著我們的回答。

福爾摩斯對他肯定地說:“我可以向您保證,不會對外界說的。”

我點點頭算是回答他了。

他說:“好!這樣就好!摩斯坦小姐,向您敬一杯香檳酒?還是透凱酒?我這兒再沒別的了。我開一瓶好不好?不喝,那好吧。你不介意我抽支煙吧?我這種煙有柔和的東方式香味。這支煙會讓我放鬆一些。”他點著了水煙壺,煙從煙壺裏的玫瑰水裏慢慢冒出來。我們三個人坐成一個半圓形,把這個人圍在中間。這個神色緊張的矮男人,光著頭,有點不自然地吸著煙。

他開始說話了:“我下定決心給你寫信時,原想寫上地址,可又怕這樣招惹來警察。所以,我吩咐我的人先同你們見麵。我相信他有靈活處事的能力。我告訴他,若是出現情況,就不要帶你來。望你們諒解我事先的布置。我的性格孤僻,很少同外邊的人交往,更不用說警察了。我對警察的印象不好,他們有些粗魯,我不喜歡同粗陋的人打交道。你們瞧,我的周圍有著雅致的氣氛。我愛好藝術,你們看,那風景是高羅特的手筆,那是薩爾瓦多·羅薩的作品,可能有人看出那是假的,那幅布蓋的畫卻是真的。”

摩斯坦小姐說:“舒爾托先生,真抱歉,我來是聽您說事的。現在已挺晚了,我希望咱們的談話能夠簡單一點兒。”

他說:“咱們還得去上諾伍德找我哥哥,恐怕得耽擱時間。我希望咱們都能去,一起戰勝他。昨天晚上,我同他爭吵了很久,他不讚成我的意見。你們想不出他發怒的時候,會變得多麽令人難以說服!”

他突然笑得紅了耳根,說:“不太對勁吧。若是我和你們到他那兒,他會對你們什麽態度?我把所知道的事先對你們說一說。不過,這事有幾處我也不太明白,我隻有盡我所能說吧。”

“我的父親,也許你們已經猜到了,他就是駐軍印度的約翰·舒爾托少校。在印度,他賺了筆錢財,大約十一年前,他退休後帶回來很多珍貴的古董和幾個印度仆人,在上諾伍德購置了櫻沼別墅,過上了富裕的生活。我父親隻有我和巴索洛謬這一對孿生子。

“我至少還記得摩斯坦上尉失蹤一案在社會上引起的反響,在報紙上我們了解了一些事情。他是父親的朋友,所以我們經常在父親麵前無拘無束地談這件事。他有時也和我們推測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我們從沒懷疑這件事同父親有關——隻有他清楚阿瑟·摩斯坦的結局。

“可是我們大概知道些秘密——恐怖的事一直困擾著父親。平時他不敢獨自出門,他雇了兩個拳擊手做保鏢。今天為你們趕車的威廉就是其中的一個,他過去是英國輕量級拳賽的冠軍。我父親沒對我們說過他的心事。他對裝著木腿的人尤其加倍地防備。有一回,他用槍打傷了一個裝木腿的人,後來證實這人是個來兜攬生意的普通商販,為這事我們賠了一大筆錢才了結。開始,我們哥倆以為我父親隻是一時衝動而那樣,可後來我改變了看法。

“一八八二年春天,我父親接到了一封來自印度的信。這封信對他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在餐桌旁,他讀完信後,幾乎昏倒,從那之後,他就病倒了,直到去世。他的脾髒多年來一直腫大不退,這次打擊使他的病情迅速惡化。信的內容寫的什麽,我們從未發現,可是在他拿著這封信的時候,我從旁邊瞧見信很短,而且字跡潦草。到了那年四月底,醫生認為他的病勢沒救了,叫我們到他麵前聽最後的囑托。

“當我們走進房間時,他呼吸急促地倚在一個大高枕上。他叫我們鎖上門,站到他的兩邊,他緊握我們的手,因為病痛的折磨,他情緒激動,說的話很不連貫,告訴我們的事情,讓我們頗感吃驚。現在我試著重複他的原話。

“他說:‘我快不行了,可是我遺憾終生的是對摩斯坦女兒的事,它一直像塊大石頭壓在我心裏。我那不能原諒的貪心使她沒能得到這些寶物。這寶物至少有一半是她的。我從來沒用它們,貪心真是愚昧至極呀!我隻有看著這些寶物在我身邊,我才吃得香、睡得著,怎麽也舍不得拿出來給別人。你們瞧,掛在金雞納霜旁邊的那串珍珠項鏈,是我專門挑選出來送給那女孩的,可我沒能送出去。孩子們,你們一定要把阿格拉寶物分給她一半。不過在我咽氣前絕不要給她,就是那串項圈也不要給她,我雖然現在不行了,說不定還能痊愈。’

“‘正當我在考慮如何處理時,一抬頭,仆人拉爾·喬達偷偷走了進來。他閂上門,對我說:“主人,不用怕,把他藏起來,除了咱倆,誰都不會知道你把他害了。”我反駁說:“我沒害他。”拉爾·喬達搖搖頭,笑著說:“主人,我在門外聽見你們吵得激烈,接著他倒下了。放心吧,家裏的人都休息了。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咱倆把他埋了吧。”他的話讓我作出了決定。我自己忠實的仆人都不信我,我還能盼著十二個陪審員宣布我無罪嗎?那天晚上我同拉爾·喬達把屍體埋了。之後,沒過幾天,倫敦的各大報紙就刊登了摩斯坦上尉失蹤的消息。我對你們說了這些事,你們說,摩斯坦的死是我的錯嗎?我隻是不該掩埋屍體,把寶物獨吞。我把摩斯坦的那份占為已有,我希望將那份財寶還給他的女兒,你們把耳朵湊過來,寶物就藏在……’

“話還沒有說完,他臉色大變,眼睛向外注視,下頦下墜,大聲喊著:‘把他趕走,一定……一定要把他趕走!’他那喊叫的聲音,我無法忘記。我們回頭看見玻璃上貼著一張臉,正往這邊看,我們瞧見了他那由於擠壓而變白的鼻子。一張多毛的臉,瞪著兩隻凶狠的眼睛。我們兄弟倆趕緊衝到窗前,但晚了一步,那人不見了,再回來看我們的父親,他已經沒有了脈搏。

“當晚,我們搜查了花園,除了窗下花**的一個鮮明的腳印外,這個不速之客並未留下別的痕跡。但是隻根據這一點跡象,我們或許懷疑那張臉是出於我們的幻想。不久,我們進一步地得到確切的證明,我們周圍有不少人正在偵查我們呢。第二天早晨,我們發現了父親臥室的窗戶大開,他的房間被翻了個遍。我們發現箱子上釘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四個簽名’,字跡潦草。至今,我們也不知道紙條是什麽意思,那個來過這的人是誰。我們隻能斷定,雖然屋子被翻過,但父親的財物並沒有被盜。我倆都想到,這件事可能同他平時的謹慎有關,但搞不清楚具體怎麽回事。”

他說:“你們可以想象,我們哥倆聽說家裏有寶物,都感到很興奮。幾個月過去了,我們挖遍了花園的邊邊角角,仍是未能發現一點痕跡。我們再也不能從父親的口中得到寶物埋藏的地方。想到那寶物,很是讓人為之發狂。從那項鏈身上,我們可以推測出這批寶物價值連城。我哥哥和我曾商量過這串項鏈怎樣處理。他也想過,若是把項鏈送人,別人肯定會起疑心,會給我們帶來麻煩。我隻好盡力說服我哥哥先由我負責找到摩斯坦小姐的地址。這樣,我每隔一段日子給她寄一顆珍珠,讓她能用這來維持生活。”

我們誠懇地誇讚他:“真是個好心人,您這樣做真讓人感動。”矮男人不太在意地揮揮手,說:“我覺得,我們隻是保管著這些財寶。但我哥哥另有想法。我們已經有很多錢了,也不希望再多。再說對這位年輕小姐做出卑鄙的事也是情理難容的。法國諺語說‘鄙俗為萬惡之源’,這很有道理。正因為我倆觀點不同,到最後,我帶了一個印度仆人和威廉離開了別墅。昨天,我發現他已經找到了寶物,我把我的意見對他說了,無論他會不會歡迎我們,他還是答應等著我們。”

塞迪堊斯·舒爾托先生說完後,坐在那兒手指不停地抖動著。我們悄然無語,把注意力都放到了事件的發展上,福爾摩斯站起來說:“先生,我認為您從頭至尾做得都非常好。也許作為回報吧,我們會告訴一些您還不清楚的事情。但正像摩斯坦小姐所說的,時間不早了,我們趕緊去辦正事吧。”

我們的新朋友盤起水煙壺的煙管,從帳子後麵取出一件又長又厚的羔皮大衣。今晚的氣溫不低,他卻從上到下捂了個嚴嚴實實,他戴的是一頂兔皮帽子,帽沿拉過耳朵。他把渾身上下遮了個遍,隻露出他瘦削的麵孔。他一邊帶我們走出過道,一邊對我們解釋說他的體質太差了,隻好把自己當病號了。

我們的車子在外麵等候著,顯然對我們的出行早已做好了準備,我們剛進去時,車夫立即趕車出發了。塞迪堊斯在馬車上大聲說話,音量大得蓋過了馬車聲。

聽到這個驚人的數字,我們睜大了眼睛。若是我們的索寶計劃順利的話,摩斯坦小姐就會由一個一貧如洗的家庭女教師很快變成英國最富有的繼承人。她的好朋友是該為她高興的,我的心裏卻像是壓了塊千斤巨石,說不出的難受。我勉強表示了對她的祝賀,然後坐在那裏,一言不發,無精打采地聽著朋友們聊著那些話。

看得出,我們的新朋友患有憂鬱症,我依稀記得他說出一連串的病症,又從他的皮夾裏拿出不少秘方,讓我說出它們的療效。我真希望他忘記我說了什麽。福爾摩斯說,我曾告誡他最多用兩滴蓖麻油或者用大劑量的番木鱉堿作鎮靜劑。不管怎麽說吧,直到馬車突然停下來,馬車夫從座位上跳下來把車門打開的時候,我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塞迪堊斯,舒爾托先生主動扶著摩斯坦小姐下車,他指著前方說:“摩斯坦小姐,那就是櫻沼別墅了。”

五櫻沼別墅的慘案

我們到達今晚冒險經曆最後一程的時候,已經將近晚上十一點鍾了。倫敦的霧氣已經消散,夜色很幽靜,暖和的西風吹散了烏雲,半圓的月亮時常從雲朵中露出臉來。前方的路已經比較清晰,可是塞迪堊斯·舒爾托還是取下了一隻車燈,為的是把我們前方的路照得更清楚一些。

櫻沼別墅建在一片廣場上麵,四周築著很高的石牆,牆頭上插著碎玻璃片。一個窄窄的釘有鐵夾板的小門是唯一的出人口。我們的向導在門上砰砰地敲了兩下。

裏邊傳來一個粗暴的聲音:“誰?”

“是我呀,麥克默多。這時候到這裏來的還會是誰?”

裏邊傳來了抱怨的聲音,接著有鑰匙轉動的聲響。門向後敞開,走出一個矮小但健壯的人,他提著燈籠,站在門內。黃色的燈光照著他向外探出的臉和兩隻明亮多疑的眼睛。

“塞迪堊斯先生,是您嗎?可是他們是誰?我沒有得到主人的命令,是不能請他們進來的。”

“不能請他們進來?麥克默多,豈有此理!昨天晚上我就告訴了我哥哥今天要帶幾位朋友來。”

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塞迪堊斯·舒爾托瞪著他,似乎感到很沒麵子。他喊道:“你太不像話啦!我給他們擔保還不行嗎?這裏還有一位小姐,總不能讓她在深夜的街上等啊。”

守門的仍然堅持道:“塞迪堊斯先生,實在對不住了,這幾位或許是您的朋友,可他們不是主人的朋友。主人給我工錢,為的就是讓我恪盡職守,是我的職責,我就應當盡到。您的朋友我一個也不認得。”

福爾摩斯和藹地喊道:“麥克默多,你總該認得我呀!我想你不會忘記我的。你還記得四年前在愛裏森場子裏為你舉行拳賽,和你打過三個回合的那個業餘拳擊手嗎?”

這拳擊手嚷道:“是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的老天!我居然沒認出您來!與其站在那裏一言不發,不如幹脆給我下頜來上您那拿手的一拳,那我早就認得您是誰啦!啊,您是個有天賦卻自暴自棄的人,您真是那樣的人!如果您繼續練下去,您的造詣是不可估量的呀!”

福爾摩斯向我笑道:“華生,你看,即使我一事無成,至少我還能適合一種職業呢。我們的朋友一定不會讓我們在外邊受凍了。”

他答道:“先生,請進來吧!連您的朋友全請進來吧!塞迪堊斯先生,實在對不起,主人吩咐過,必須知道您的朋友是誰,我才敢請他們進來。”

進門就是一條石子鋪就的小路,曲折穿過一片荒涼的空地,直通到隱在樹叢裏的一棟外形方整而構造平常的大房子。枝葉遮蔽,使得房子看起來異常陰森,隻有一道月光照到房子的一角,照在頂樓上麵的窗子上。這樣大的房子陰森森的,使人感到不寒而栗,就連塞迪堊斯·舒爾托也有些局促不安起來,他提著燈的手也顫抖起來,使得燈發出了響聲。

他說道:“我實在不明白,這裏一定出了事。我明明告訴過巴索洛謬,我們今天晚上要來,可是他的窗戶連燈光都沒有。我真不懂這是怎麽一回事!”

福爾摩斯問道:“他平日就這樣戒備的嗎?”

“是的,他承襲了我們父親的習慣。您知道,他是我父親的愛子,我有時還想,我父親跟他說的話一定比告訴我的多。那被月光照著的就是巴索洛謬臥室的窗戶。窗戶被月光照得很亮,可是我想裏邊並沒有燈光。”

福爾摩斯道:“裏邊是沒有燈光,可是門旁那個小窗裏有閃動的燈光。”

“哦,那是女管家的房間。那就是博恩斯通老太太屋裏的燈光。她會把知道的一切情況告訴我們。請你們在此等候一下,因為她事先不知道,如果我們一同進去,也許她會覺得奇怪。可是,噓!那是什麽?”

塞迪堊斯說道:“這是博恩斯通太太的聲音,這所房子裏隻有她一個女人。請等在這裏,我馬上就回來。”他趕緊跑到門前,用他習慣的方法敲了兩下。我們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婦人,像見了親人一般請他進去了。

“哦,塞迪堊斯先生,您來得太好啦!您來得太巧啦!哦,塞迪堊斯先生!”這些喜出望外的話,一直等到門關上以後,還能隱約聽到。

福爾摩斯提著向導給我們留下的燈,緩慢地、認真細致地查看房子四周和堆積在空地上的大堆垃圾。摩斯坦小姐和我站在一起,她的手緊握著我的手。愛情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我們兩人在前一天還沒有見過麵,今天雙方也沒有說過一句打情罵俏的話,可是現在在災難麵前,我們的手就會不約而同地緊握在一起。後來每當我回想起這件事時就感到有趣,當時的動作似乎是出於本能。後來她也常常告訴我,說當時她感覺隻有依偎著我才能得到安慰和保護。我們兩個人如同孩子一樣,手拉著手站在一起,四周的危險全不在意,心中一片坦**。

她向四周張望著說道:“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好像全英國的鼴鼠都來到了這裏。我隻在白拉萊特附近的山邊看見過類似的景象,當時探礦的正在那裏鑽探。”

福爾摩斯道:“這裏也是經過多次挖掘,留下了尋找寶物的痕跡。你不要忘記,他們費了六年的工夫來尋找,怪不得這塊地好像沙礫坑一樣。”

這時候房門忽然敞開,塞迪堊斯·舒爾托跑了出來,他兩手向前伸,眼裏充滿了恐懼。

他叫道:“巴索洛謬一定出事了!我怕死了!我的神經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他確實是萬分恐懼的樣子。他那張從羔皮大領子裏露出來的臉**著,沒有一絲血色,他的表情就像一個驚慌失措,到處求救的小孩子。

福爾摩斯堅決而幹脆地說道:“我們進到屋裏去。”

塞迪堊斯懇求道:“請進去!請進去!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們跟隨他走進甬道左邊女管家的屋子裏。這個老太太正驚魂不定地在屋裏踱來踱去,可是一看見摩斯坦小姐就好像得到了安慰。

她情緒激動地向摩斯坦小姐哭訴道:“老天爺,看到您這張溫柔安靜的臉多好啊!看見您,我就覺得好多了!我這一天呀,真是不容易呀!”

我的同伴輕輕拍撫著她那滿是皺紋的手,低聲說了幾句溫柔的安慰她的話,老太太蒼白的臉漸漸有了血色。

夏洛克·福爾摩斯提著燈在前邊引路,塞迪堊斯嚇得牙齒打架,兩腿哆嗦,幸好我攙扶著他,才一同上了樓。福爾摩斯在上樓時,兩次從口袋裏拿出放大鏡,小心地查看那些留在樓梯棕毯上的泥印。他慢慢地一級一級地走上去,把燈放低,細細觀察兩側。摩斯坦小姐則留在樓下,和仍處在驚恐中的女管家做伴。

上了三級樓梯,前麵就是一條相當長的甬道,右邊牆上懸掛著一幅印度掛毯,左邊有三個門。福爾摩斯仍舊一邊慢走,一邊係統地觀察著。我們緊隨其後,長長的影子投在我們身後的甬道上。第三個門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了。福爾摩斯用力敲門,裏麵沒有任何回應。他又旋轉門鈕,用力推門,可也推不開。我們把燈靠近了門縫,可以看見裏麵是用很粗的門鎖倒閂著的。鑰匙已經扭轉過,所以鑰匙孔沒有全部被封閉起來。夏洛克,福爾摩斯彎下腰從鑰匙孔往裏看了看,立刻又站起來,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這樣激動。他說:“華生,這兒確實是有點可怕,你來看看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從鑰匙孔往裏一望,被嚇得立刻縮了回來。淡淡的月光照在屋內,隱約中有一張好像掛在半空中的臉在注視著我,臉以下的位置都隱入了黑影裏。這張臉和我們的夥伴塞迪堊斯的臉完全相似,同樣光亮的禿頂,同樣的一圈紅發,同樣的無血色的臉,可是表情是死板的。那是一種不自然的露出牙齒的笑,可怕的獰笑,。在月光照耀下如此沉寂的屋裏,沒有比看到這樣的笑臉更使人毛骨悚然的了。屋裏的臉同我們那矮小的朋友是如此相像,以至於我忍不住回過頭去看看他是否還在身邊。我忽然又想起他曾經說過,他和他哥哥是孿生兄弟。

我對福爾摩斯說道:“這太可怕啦!現在怎麽辦呢?”

他答道:“一定要打開門。”說著他就朝著門撲了過去,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到鎖上。門響了響,可還是沒有被推開。我們就合力猛衝,砰的一聲,門鎖斷了,我們進入了巴索洛謬的屋裏。

這間屋子布置得好像化學實驗室。麵對著門的牆上擺著兩排帶玻璃塞的玻璃瓶子。桌子上擺滿了本生燈、試驗管和蒸餾器。牆的一角有許多盛著酸類的瓶子,其中一瓶似乎已經破漏,流出了一股黑色的**。空氣中充斥著一種特別刺鼻的柏油氣味。屋的一邊,在一堆散亂的板條和灰泥上,立著一架梯子,梯子上麵的天花板上有一個洞,大小可以容人出入。梯子下麵有一卷長繩,淩亂地盤放在地上。

他抬起眉來說道:“你看看。”

在燈光的照射下,我驚恐地看見上麵寫著“四個簽名”。

我問道:“天哪,這,這是怎麽回事呀?”

福爾摩斯正彎腰檢驗屍身,隨口答道:“謀殺!啊,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看!”他指著紮在屍體耳朵上麵頭發裏的一根黑色長刺。

我道:“好像是一根荊刺。”

“就是一根荊刺。你可以把它拔出來。可是得小心點,這根荊刺上有毒。”

我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拔了出來。荊刺剛剛取出,傷口便迅速合攏,除了殘留的一點點血痕能說明傷口的存在,很難再找出其他遺留下來的痕跡。

我說道:“這件事對我來說實在太離奇、太令人費解了,我現在更加糊塗了。”

他答道:“恰恰相反,各個環節都清楚了,我隻要再弄清幾個環節,全案就可以了結了。”

自從我們進屋後,幾乎已經把我們的同伴給忘記了。他還站在門口,還是那樣哆嗦和悲歎著。忽然間,他失望地尖聲喊了起來。

他喊道:“寶物全都丟失了!他們把寶物全搶去了!我們就是從那個洞口把寶物取出來的,是我幫著他拿下來的!我是最後看見他的那個人!我昨晚離開他,下樓的時候,還聽見他鎖門呢。”

“那時是幾點鍾?”

“是晚上十點鍾。現在他死了,警察來後必會懷疑是我害死了他,他們一定會這樣懷疑的。可是你們二位不會這樣想吧?你們一定不會想是我害死了他吧?如果是我害死了他,我還會請你們來嗎?哎呀,天哪!哎呀,天哪!我知道我要瘋了!”他跳著腳,狂怒使他全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