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字的研究2

“啊,那是一個更大膽的推測,但是我堅信我是正確的。不過在目前的情況下,你最好還是不要問這個問題。”

我舉起手揉了揉前額:“我真是被弄糊塗了,越想越覺得迷惑不解。比如,如果像你所說,是兩個人的話,那麽這兩個人究竟是怎樣進到空房子去的?送他們去的車夫哪去了?一個人又怎能迫使另一個人服毒?那些血又是從哪裏來的?這件案子既然不是圖財害命,那凶手是出於什麽目的呢?女人的戒指又是怎麽回事?最要緊的是,凶手在逃走之前為什麽要在牆上寫下德文‘複仇’呢?說老實話,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把這些問題聯係起來考慮。”

我的同伴讚許地微笑著。

他說:“這件案子的疑難之處都讓你總結了,簡明扼要,非常好。在主要情節上我已有了大體的思路,但是還有許多地方仍然不太明白。至於勒斯特雷德所發現的那個血字,我認為隻是一種圈套,凶手是想暗示這是什麽社會黨或秘密團體幹的,企圖把警察引入歧途。那字並不是真正的德國人寫的。如果你稍微注意一下,就能斷定字母A是模仿德文的樣子寫的。但是真正的德國人寫的A—般都是拉丁字體。所以我可以擔保,這字母不是德國人寫的,而是一個並不高明的模仿者寫的,他做這件事顯得有點畫蛇添足。隻是一個詭計,試圖把偵查工作引入歧途。好了,醫生,關於這個案子我不想跟你多講了。你知道一個魔術師把自己的戲法說穿,他就無法得到別人的讚賞了;如果我把工作思路跟你講得太多,那麽,你很快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福爾摩斯也不過是一個平常人物而已。”

我辯解道:“我絕不會這樣想的。偵探學遲早會發展成為一門精確的科學,而你差不多已經把它創立起來了。”

我的同伴聽了這話,看到我說話時誠懇的樣子,高興得漲紅了臉。我早就看出來,他喜歡別人稱讚他在偵探學上取得的成就,就像姑娘們喜歡別人稱讚她們的美貌一樣。

他忍不住又說:“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吧。穿漆皮靴的和穿方頭靴的兩個人不但是乘同一輛車子來的,而且還好像非常友好,可能是手挽著手一起從花園的小路上走過來的。他們進了房間以後,還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更確切地說,穿漆皮靴子的站立不動,而穿方頭靴子的人卻在屋中不停地來回走著。我是從地板上的灰塵上推斷的。並且我還發現,他越走越激動,因為他的步子越來越大。他一邊走一邊說,最後怒不可遏,接著就發生了慘劇。現在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情況都告訴你了,其餘的都是猜測和推斷了。不過咱們進行工作的基礎還不錯。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了,因為今天下午我還要去阿勒音樂會,聆聽諾爾曼·聶魯達的音樂呢。”

就在我們談話的時候,車子穿過一條條昏暗淒涼的大街小巷。最後到了一個最肮髒、最荒涼的巷口,車夫突然把車停了下來。“那就是奧德利大院了,”他指著一條黑色磚牆之間的狹窄胡同說,“你們出來的時候到這裏找我。”

奧德利大院絕不是一個高雅的地方。我們走完那條狹窄的小胡同,便來到一個正方形的院子,院子的地麵用石板鋪成,四周圍著肮髒簡陋的住房。我們穿過一群群衣衫襤褸的孩子,鑽過一行行曬得褪了色的衣服,最後來到四十六號。四十六號的門上釘著一個小銅牌,上麵刻著“欒斯”的字樣。我們走上前打聽,才知道這位警察正在睡覺。我們便到前邊一間小客廳裏等他出來。

沒過多久,這位警察就出來了。他有些不高興,顯然是因為被我們打攪了好夢。他說:“我在局裏已經把情況都報告過了。”

福爾摩斯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半英鎊金幣,在手中玩弄著,若有所思。他說:“我們想請你把事情經過從頭到尾再講一遍。”

欒斯警察眼睛盯著那個小金幣說:“我很樂意奉告,隻要是我知道的。”

“那麽讓我聽一聽事情的整個經過吧。隨便你怎麽講都行。”

欒斯在馬毛呢的沙發上坐下來,眉頭緊皺,仿佛要下決心不遺漏任何細節。

他說:“我從頭開始說吧。我昨晚當班,從晚上十點起到今天早上六點。總的來說,昨晚我負責巡邏的地區很平靜,除了昨天晚上大約十一點鍾的時候有人在白哈特街打架。淩晨一點鍾的時候,就開始下雨了。這個時候我遇到海瑞·摩切,我的同事,他負責在荷蘭樹林區一帶巡邏。我們兩個人就站在亨瑞埃塔街的街角聊天。後來,那時候可能是兩點或兩點稍過,我琢磨著應該去轉一圈,看看布瑞克斯頓路有沒有什麽事。這條路又泥濘又偏僻。一路上都沒什麽人,偶爾有一兩輛馬車從我身旁駛過。我一邊慢慢溜達,一邊尋思這時候要是有杯熱酒喝該有多好啊。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看見那座房子裏有燈光。我很清楚,勞瑞斯頓花園街的兩所房子都是空著的,其中有一所,最後那個房客是得傷寒死掉的,但是房東還是不肯修理陰溝。所以我一看到那個窗口有燈光,就嚇了一大跳,害怕出了什麽差錯。等我走到屋門口——”

“你卻站住了,又轉回到小花園的門口,”我的同伴突然打斷他說,“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欒斯嚇得差點蹦起來,用一雙驚奇的眼睛瞪著福爾摩斯。

“上帝啊,我的確是轉回去了,可是先生,”他說,“您怎麽會知道的,天哪!您知道,當我走到房子門口的時候忽然覺得又孤單又害怕,我尋思最好還是找個人和我一起進去。我倒不是怕什麽古怪的東西,但是我當時腦子裏的念頭就是,可能這就是那個得了傷寒死的房客,正在檢查那個要了他的命的陰溝吧。這樣一想,嚇得我轉身就走,又回到大門口去,希望能看見摩切的提燈;可是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嗎?”

“一個人也沒有,先生,連條狗都沒有。我隻好鼓起勇氣,又走回去,推開門。裏麵靜悄悄的,然後我就走進那間有燈光的屋子裏。壁爐台上點著一支蠟燭,是一支紅蠟燭,燭火跳上跳下的,我看見——”

“好了,下麵的情況我都知道了。你在屋子裏走了幾圈,還在死屍旁邊跪下來,然後又走過去推推廚房的門,後來——”

約翰·欒斯突然跳了起來,滿臉驚懼,眼睛裏流露出深刻的懷疑。他高聲喊道:“您當時躲在什麽地方,怎麽看得這樣清楚?我覺得這些事都是您不應該知道的。”

福爾摩斯笑了,取出他的名片,隔著桌子丟給這位警察,“別把我當做凶手拘捕,”他說,“我也是一條獵犬,不是為非作歹的狼;這一點格裏森和勒斯特雷德先生會向你證明的。別介意,請接著說,之後你又做了些什麽呢?”

欒斯重新坐了下來,臉上還有狐疑的神氣。“我就走到大門口,吹響警笛。摩切和另外兩個警察聽到警笛都趕來了。”

“當時街上還是沒有人嗎?”

“沒有,大凡正經點的人早都回家了。”

“這是什麽意思?”

警察笑了起來,他說:“我這輩子見過無數醉漢,可是從來沒有見過像那個家夥那麽爛醉如泥的。我走出來的時候,他在門口倚著欄杆,放開嗓門,大聲唱著考棱班唱的那段小調或是這一類的歌曲。他站都站不住了,真不像話。”

“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福爾摩斯問道。

福爾摩斯老是打岔,弄得約翰·欒斯有些不高興。

他說:“他是一個少見的醉鬼。要是我們沒那麽忙的話,他可是要到警察局去待幾天呢。”

“他的臉,他的衣服,你注意到了嗎?”福爾摩斯忍不住又插嘴問道。

“我當時還真是注意到了,因為我和摩切還攙著他。他是一個高個子,紅臉膛,下巴上長著一圈——”“這就足夠了。”福爾摩斯大聲說道,“後來他怎麽樣了呢?”

“我們當時忙得要命,誰有工夫去管他。”他說。接著又充滿鄙夷地說,“我敢打賭,他滿認得回家的路呢。”

“他穿著什麽衣服?”

“一件棕色外衣。”

“手裏是不是拿著馬鞭子?”

“馬鞭子?沒有。”

“他一定是把它扔了,”我的夥伴低聲嘀咕,“後來你有沒有看見或者聽見有輛馬車過去?”

“沒有。”

“這個半英鎊金幣給你了,”我的同伴站起身來,戴上帽子,“欒斯,恐怕你在警察局裏永遠也得不到晉升了。你那個腦袋不應該隻是個裝飾,也該有點用處才對。昨天夜裏,你本來可以撈個警長幹於。昨夜在你手裏溜掉的那個人,就是這件離奇案件的線索,現在我們正在找他。這會兒不用再爭論什麽了。我告訴你,事實就是這麽回事。我們走吧,醫生。”

我們出來找我們的馬車,那個警察還在將信將疑,迷惑不解,但是他顯然覺得有些不安了。

我們坐著車子回家的時候,福爾摩斯恨恨地說:“這個笨蛋!多好的機會啊,簡直千載難逢,他卻讓它白白溜掉了。”

“我還是沒明白呢。當然,這個警察所形容的那個人和你所想象的那人基本一致,但是他為什麽去而複返呢?這不像罪犯通常的舉動啊。”

“戒指,先生,戒指,他回來就是為了這個。咱們要是沒有別的法子抓他,也可以拿這個戒指當誘餌,讓他上鉤。我一定會抓住他的,醫生——咱們打個賭,我敢和你下二比一的賭注,我可以逮住他。說起來,我得感謝你呢。要不是你,我說不定壓根不會去,那麽我就會失掉這個從來沒有過的最好的研究機會了。咱們稱它為‘血字的研究’好吧?咱們不妨也借鑒一下華美的詞語來形容偵探工作。生活本是平淡無奇的,謀殺案就像一條紅線,橫亙在生活中間。我們的責任就是去揭露它,把它從生活中清理掉,徹底地加以暴露。好了,現在咱們先去吃飯,然後去聽聽諾爾曼·聶魯達的演奏。她的指法和弓法簡直棒極了。她演奏肖邦的那段什麽小曲子真是美妙無雙:‘特拉一拉一拉一利拉一利拉一萊。’”

這位私人偵探靠在馬車上歡快地歌唱,像隻雲雀似的。我卻陷入了沉思:人的頭腦真是無所不能啊。

五一則廣告引來不速之客

我們早上的奔波對我虛弱的身體來說有點吃不消,下午我就累趴下了。福爾摩斯出去聽音樂會之後,我躺在沙發上,盡量想睡上兩個小時。可是沒有用。我的心情被已經發生的種種事情弄得激動難抑,各種稀奇占怪的想法和猜測全都湧進大腦。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那個被害者扭曲得像猴子似的麵容。這麵容給我的印象如此恐怖,因此我不由得感激將這樣一個長相的人從世上除掉的凶手。如果說曾有什麽人的外貌特征能表明他的罪惡的話,那一定是這位克利夫蘭城的愛諾克·J·德瑞博爾的尊容了。雖然如此,我認為還是應當公平行事,在法律上,對被害人所加的罪行是不能寬恕的。

福爾摩斯推測死者是中毒而死,我越想越覺得這個推測很不尋常。我記得他嗅過死者的嘴唇,肯定他已經查出了某種東西,才會使他有這種想法的。而且屍體既沒有傷痕,又沒有勒死的跡象,如果不是中毒而死,又是怎麽死的呢?但從另一方麵來看,地板上那麽一大攤血又是誰的?屋裏既沒有打鬥的痕跡,死者也沒有任何用以擊傷對手的武器。隻要這些問題得不到解答,我覺得不管是福爾摩斯還是我,要想安睡可不容易。他那鎮靜而又充滿自信的神態,使我深信他已經有了可以解釋全部事實的結論;至於他的結論是什麽,我還一時猜不出來。

福爾摩斯回來得非常晚——我知道他不可能是一直聽音樂會到這麽晚。他回來之前,晚飯已經擺上桌了。

“真是妙極了。”福爾摩斯邊坐邊說,“你還記得達爾文對於音樂的見解嗎?他說,人類創造音樂和欣賞音樂的能力遠比語言能力要早。也許這就是我們為何會如此微妙地受音樂感染的緣故。在我們的心靈深處,還遺留著對人類早期朦朧歲月的模糊記憶。”

“那隻是一種頗為廣泛的見解。”我說。

“一個人如果要想解釋大自然,那麽他的想象就必須像大自然一樣廣闊。”他回答說,“怎麽回事?你看起來不對勁呀。布瑞克斯頓路的案子把你攪得心神不寧了吧?”

“說實在話,的確是這樣。”我說,“有了阿富汗那段經曆之後,我本應該鍛煉得更堅強些的。在邁旺德戰役中,我親眼看到自己的戰友被砍殺成段,也沒有感到害怕。”

“我能理解。這起案子有些神秘莫測的地方,這才引起了想象。如果沒有想象,恐懼也就不存在了。你看晚報了嗎?”

“沒有。”

“晚報把這起案子敘述得相當詳盡,但是卻沒提到死屍被抬起來時,有一枚女人的結婚戒指掉到了地板上。沒有提到這一點倒更好。”

“為什麽?”

“你看這則廣告,”福爾摩斯說,“今天早上這起案子發生之後,我立刻在各家報紙上登了一則廣告。”

他把報紙遞給我,我看了一眼他所指的地方。這是“失物招領欄”中的第一則廣告。廣告是這樣的:

今天早上,在布瑞克斯頓路白哈特酒店和荷蘭林之間拾獲純金婚戒一枚。失者請於今晚八時至九時到貝克街221號B座華生醫生處洽領。

“請原諒用了你的名字,”福爾摩斯說,“如果用我自己的名字,這些笨蛋偵探中有些人也許會識破,他們就要從中插手了。”

“沒什麽,”我回答說,“不過,假如有人前來領取的話,我可沒有戒指呀。”

“哦,是的,你有,”他說著,遞給了我一枚戒指,“這個就能很好對付了。它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你預料誰會來認領呢?”

“啊,就是那個穿棕色外衣的男人——我們那位穿方頭靴的紅臉朋友。如果他自己不來,他也會讓同伴來的。”

“難道他不會覺得這樣做太危險了嗎?”

“絕不會。如果我對這起案件的看法正確的話,而且我有種種理由可以相信我是對的,那麽這個人寧可冒任何危險,也不願失去這枚戒指。我認為,戒指是在他俯身察看德瑞博爾的屍體時掉落的,當時他並沒有察覺。離開房子以後,他才發現戒指丟了,於是趕緊回去,但這時他發現,由於他愚蠢得忘了熄滅蠟燭,警察已經到了屋裏。於是他不得不假裝醉酒的樣子,因為這時候出現在這座房子的門口很可能會引起嫌疑。現在你可以設身處地想一想:仔細回想這件事之後,他一定會以為戒指可能是他離開房子以後掉在路上了。那他會怎麽做呢?他自然會急著看晚報,希望在失物招領欄找到他的戒指。看到這則廣告,他一定會非常高興,簡直會喜出望外,怎麽會害怕這是一個圈套呢?尋找戒指為什麽一定會和凶殺案有關呢?在他看來是沒有道理的.他會來的,他一定要來的。一小時之內你就能見到他了。”

“他來了又怎麽辦?”我問。

“啊,你就讓我來對付他。你有什麽武器嗎?”

“我有一支舊式軍用左輪手槍,還有一些子彈。”

“你最好把它擦一下,裝上子彈。這家夥是個亡命徒。雖然我可以出其不意地抓住他,但還是以防萬一的好。”

我回到臥室,照他的話去做。當我拿著槍出來的時候,餐桌已經被收拾幹淨,福爾摩斯正在隨意撥弄他心愛的小提琴。

我進來時,福爾摩斯說:“這案子越來越嚴重了。我發往美國的電報剛收到回電。我對這起案件的看法是正確的。”

我急切地問:“那是一一”

“我的小提琴要是換上新弦就更好了,”他說,“把槍放在你的口袋裏。那家夥進來的時候,你就用平常的語氣和他談話,剩下的全都交給我。不要大驚小怪,免得打草驚蛇。”

“現在八點。”我看了一下表說。

“是的。他或許幾分鍾之內就要到了。把門稍微開一些。行了。把鑰匙插在門裏邊。謝謝!這是我昨天在書攤上淘到的一本奇怪的古書,叫《論各民族的法律》,是一六四二年在比利時的列日用拉丁文出版的。當這本棕色皮麵的小書出版的時候,查理還活著呢。”

“印刷商是誰?”

“菲利普·德克羅伊,不知何許人物。書的扉頁上寫著‘古利歐米·懷特藏書’,墨水早已褪了色。不知道威廉·懷特是誰,我猜大概是十七世紀某位實證主義法律家,連他的書法都帶有某種法律人士的風格。我想是我們等的人來了。”

他正說著,門鈴聲大作。福爾摩斯輕輕地站起身來,把他的椅子向門口移動了一下。我們聽到女仆走過門廊,然後傳來她打開門閂的哢嚓聲。

“華生醫生住在這兒嗎?”一個清晰但又很粗啞的聲音問道。我們沒有聽到仆人的回答,但大門又關上了,有人開始上樓。腳步聲遲疑而蹣跚。福爾摩斯聽到之後,臉上顯出一絲驚訝的神情。腳步聲緩慢地沿著過道走了過來,接著是輕微的叩門聲。

“請進。”我大聲說。

應聲而進的並不是我們預料的凶惡男人,而是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她蹣跚著走進房來,好像被突如其來的燈光照花了眼。行過禮後,她站在那兒,用昏朦的眼睛盯著我們,緊張顫抖的手指在口袋裏摸著什麽。我看了一眼福爾摩斯,他的臉色很不高興,我所能做的就是保持鎮靜。

這個幹癟的老太婆掏出一份晚報,指著我們那條廣告。“是這條廣告把我帶到這裏來的,好心人,”她說,又深深地行了個禮,“在布瑞克斯頓路拾獲一枚結婚金戒指。這是我女兒薩利的,她結婚剛好一年,她丈夫在一艘英國船上工作。如果他回家發現她的戒指丟了,我可不敢想象他會怎麽樣。他平時性子就很急躁,喝酒之後就更加厲害了。對不起,她昨天晚上去看馬戲,是和——”

“這是她的戒指嗎?”我問。

“感謝上帝!”老太太叫了起來,“薩利今天晚上會很開心的。就是她的戒指。”

“你的住址是——”我拿起一枝鉛筆問。

“杭茲德區,鄧肯街13號。離這兒很遠。”

“布瑞克斯頓路並不在杭茲德區和什麽馬戲團之間呀。”福爾摩斯尖銳地說。

老太太轉過臉,一雙發紅的小眼銳利地盯著福爾摩斯。“那位先生剛才是問我的住址,”她說,“薩利住在佩克漢姆區,梅菲爾德街3號。”

“貴姓?”

“我姓索耶——我女兒姓丹尼斯,她丈夫是湯姆·丹尼斯——他在船上真是一個聰明純潔的小夥子,是公司不可多得的職員;可是一上岸,吃喝嫖賭他樣樣都幹一

“這是你的戒指,索耶太太,”我遵照福爾摩斯的暗示,打斷她的話說,“這戒指顯然是你女兒的。我很高興它能物歸原主。”

幹癟老太太嘟嘟囔囔地說了許多祝福和感激的話,把戒指包好放進口袋,然後拖拖拉拉地走下樓去。她剛走,福爾摩斯立刻站起來,跑進他的屋中。幾秒鍾後,他走了出來,已經穿戴好了大衣和圍巾。“我要跟蹤她,”福爾摩斯急匆匆地說,“她一定是個同黨,會把我帶到凶手那兒去。等著我。”客人出去後,大門剛砰的一聲關好,福爾摩斯就下了樓。通過窗戶,我看見那個老太太蹣跚地在馬路那邊走著,福爾摩斯在她後麵不遠處跟著二“如果福爾摩斯的全部看法是對的,”我心想,“他現在就要直搗虎穴了。”他用不著告訴我等他,因為在沒有聽到他的冒險結果之前,要想睡覺是不可能的。

福爾摩斯出門時將近九點。我不知道他會去多久,隻好呆呆地抽著煙鬥,翻看亨利·麥格爾的《波希米亞人的生活》。十點鍾過去了,我聽見女仆走去睡覺的腳步聲。十一點鍾,房東太太沉重的腳步聲從我門口經過,她也是去睡覺的。將近十二點鍾,我才聽到福爾摩斯用鑰匙開門的聲音。他一進來,我就從他的臉色看出他並沒有成功。高興與懊惱似乎一直在他心裏交戰,直到最後高興戰勝了懊惱,福爾摩斯縱聲大笑起來。

“我絕不能讓警察局的人知道這件事。”福爾摩斯大聲說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把他們嘲笑得夠了,這回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的。不過,即使他們譏笑我,我也不在乎,因為我知道,我早晚會和他們扳平的。”

“怎麽回事?”我問。

“噢,我倒不在乎把我這次遭遇的挫折告訴你。那老家夥走了沒多遠,就一瘸一拐地顯出腳痛的樣子。她突然停了下來,叫住一輛正路過的馬車。我盡量向她靠近些,想聽她說出要去的地方;但我根本不必這麽急躁,因為她說話的聲音很大,就是在馬路對麵也能聽清楚。‘去杭茲德區鄧肯街13號。’她大聲說。我當時認為她說的是實話。我確定她上車以後,也跟著跳上了馬車後部。這是每個偵探都該精通的技術。我們就這樣向前行進,直到目的地馬車才停下來。快到13號門前的時候,我先跳下車,在馬路上慢慢地逛著。我看到馬車停了,車夫跳下車,打開車門等候著,可是並沒有人下來。我走到車夫跟前,他正在空車廂中拚命地摸索著,嘴裏不停地罵著各種我從來不曾聽過的髒話。乘客早已不見了,我想他要拿到車費恐怕得費些時日了。我們到13號去問了一下,卻發現那裏住的是一位名叫凱斯維克的品行端正的裱糊匠,從來沒聽說有叫索耶或丹尼斯的人在那裏住過。”

我驚訝地大聲說:“你該不是說那個身體虛弱、步履蹣跚的老太婆居然能在馬車走動的時候跳下去,連你和車夫都沒看見吧?”

“什麽的老太婆!”福爾摩斯厲聲說,“我們才是上當受騙的老太婆!他一定是個年輕人,除了是個演技爐火純青的演員之外,還身手敏捷。他的演技真是無人可比。顯然,他知道被跟蹤了,因此就用這一招來擺脫我。這表明我們要抓的那個人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簡單,而是有許多朋友,他們甘願為他冒險。啊,華生,你好像累壞了。聽我的話,去睡吧。”

我的確感到非常疲倦,所以我就聽從了他的話,留下福爾摩斯坐在微微燃燒的爐火邊。在漫漫長夜之中,我還聽到他的小提琴在低聲悲吟,我知道他仍在思考那個他已經投身其間、想要解開的奇怪謎團。六格裏森大顯身手

第二天,各家報紙連篇累牘地報道了所謂的“布瑞克斯頓奇案”。每家報紙都有一篇長長的報道,有的還特別寫了社論。其中一些消息連我都不知道。我的剪貼簿裏仍然保存了不少關於這起案子的剪報。下麵是其中一些摘錄的內容:《每日電訊報》報道說:

在犯罪史上,還沒有比這出悲劇更離奇的案子。被害者的德國名字,看不出其他動機,以及牆上凶狠的字,所有這一切都表明此案是政治難民和革命分子幹的。社會黨在美國有很多分支,死者顯然是因為觸犯了他們不成文的法律而被追蹤到此,遭了毒手。

在簡略提到過去發生的維姆哥雷克案、多酚那毒液案、意大利燒炭黨案、布蘭維裏爾女侯爵案、達爾文進化論案、馬爾薩斯人口論案以及瑞特克利夫公路謀殺案之後,這篇報道在結尾向政府提出忠告,主張對留居英國的外國人進行更嚴密的監視。《旗幟報》評論說:

這種無法無天的暴行通常在自由黨執政時發生。這些暴行是由於民心動亂和政府權力削弱而導致的。死者是美國人,在倫敦已居住了數周。他曾住在坎博威爾區托克維巷查本蒂爾太太的公寓。他在私人秘書約瑟夫·斯坦格森先生的陪同下進行旅行。二人於本月四日星期二告別房東太太之後,就前往尤斯頓車站,準備搭乘去利物浦的快車。後來還有人在車站月台上見過他們,此後就蹤跡不明。直到德瑞博爾先生的屍體——如警方記載——在離尤斯頓車站數英裏遠的布瑞斯克頓路的一所空屋中被發現。他是如何到達這裏的,以及如何被害等一切情況,仍是未解之謎。斯坦格森至今下落不明。我們很高興地得知,蘇格蘭場的偵探勒斯特雷德和格裏森二人同時參與偵查此案,深信這兩位著名警察一定能很快偵破此案。《每日新聞報》報道說:

這肯定是一件政治犯罪。由於歐洲大陸各國政府的專製以及對自由主義的憎恨,使得許多人被驅逐到了我們國家來。如果能寬恕他們過去的所作所為的話,這些人本有可能變為良好公民。在這些人中間存在一種嚴格的榮譽戒律,任何冒犯都會招致死亡懲罰。必須竭盡全力找到他的秘書斯坦格森,以查清死者生活習慣中的某些特點。死者生前寓居倫敦的住址已經找到,這就是一大突破——該項發現完全歸功於蘇格蘭場的格裏森先生的機智和幹練。

早飯時,福爾摩斯和我一同看了這些報道。這些報道似乎令他趣味盎然。

“我早就告訴過你,不論發生什麽,功勞總是屬於勒斯特雷德和格裏森的。”

“那也要看結果如何呀。”

“哦,天啊,跟這一點關係都沒有。如果凶手被抓獲,自然是因為他們的勤勉;如果凶手逃跑了,他們又可以說:‘雖然曆盡艱辛,但……’這就像擲銅板的遊戲,無論如何,好事總是他們的,而壞事永遠歸於別人。不管他們幹什麽,總會有人為他們捧場。正如一句法國俗語說的:‘笨蛋雖笨,但永遠有更笨的笨蛋為他喝彩。”’

“怎麽回事?”我大喊起來,因為這時過道和樓梯上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還夾雜著房東太太不悅的抱怨聲。

“這是偵緝隊貝克街分隊。”福爾摩斯低沉地說。他正說著,衝進來六個街頭流浪的孩子,我從來沒見過這麽髒、穿這麽破衣服的孩子。

“立正!”福爾摩斯厲聲喝道。這六個髒兮兮的小流氓站成了一排,就像六個不像樣的小泥人似的。“以後你們叫維金斯一個人上來報告,其餘的必須在街上等著。你們找到了嗎,維金斯?”

“沒有,先生,我們還沒找到。”其中一個小孩說。

“我沒指望你們能找到。你們一定要繼續找,直到找出才算罷休。這是你們的工資。”福爾摩斯給了他們每人一先令。“現在你們走吧,下次給我帶來更好的消息。”

福爾摩斯揮了揮手,這群孩子就像一群小耗子似的四散下樓了。接著,我們聽到街上傳來了他們尖銳的喧鬧聲。

“這幫小乞丐一個人所做的工作,比十多個官方偵探做的還要多。”福爾摩斯說,“官方偵探一露麵,人們就會緘默不語。可是,這幫小家夥什麽地方都能去,什麽事都能打聽到。他們像針一樣無孔不入。他們所缺乏的就是組織。”

“你是因為布瑞克斯頓路的這起案子而在雇他們的嗎?”我問。

“是的,有一點我想弄明白。這隻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啊哈!我們將要得到一些有意思的消息了!格裏森正由那邊向我們這裏走來。他滿臉喜色,他是來找我們的,我知道。你看,他站住了。他來了!”

門鈴急促地響起來,很快這位偵探就一步三級地跳上樓來,直衝進我們的起居室。

“親愛的朋友,”他緊握著福爾摩斯冷淡的手大聲說道,“祝賀我吧!我已經把這起案件弄清楚了。”

我似乎看出福爾摩斯富於表情的臉上掠過一絲焦急的陰影。

“你是說你找到正確線索了?”他問。

“正確線索!啊,老兄,我們已經將凶手關進監獄了!”

“他叫什麽名字?”

“阿瑟·查本蒂爾,皇家海軍中尉,”格裏森傲慢地搓著他那雙胖手,還得意地拍著自己的胸脯大聲說。

福爾摩斯鬆了一口氣,重新綻放出笑容來。

“請坐,抽支雪茄。”他說,“我們很想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來點兒加水威士忌嗎?”

“好的,隨便來點兒吧,”格裏森回答說,“這兩天的奔波把我累壞了。你明白,雖然體力勞動不多,但神經卻繃得緊緊的。你能體會到個中甘苦,福爾摩斯先生,因為我們都是用腦子工作的人。”

“你對我過獎了,”福爾摩斯一本正經地說,“讓我們聽聽,你是如何獲得這麽令人滿意的結果的。”

格裏森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自得地吐著煙圈。然後,他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大聲說道:“可笑的是,勒斯特雷德這個傻瓜,他還自以為高明,可是他完全搞錯了。他正在尋找那位秘書斯坦格森的下落,可是這位秘書和這起案子根本沒有關係。我相信他現在已經抓到他了。”

這讓格裏森覺得非常好笑,以至於他笑得喘不過氣來。

“那你是怎樣得到線索的呢?”

“啊,我會全部告訴你們。當然,華生醫生,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絕對不可外泄。首先必須克服的困難,就是要查明這個美國人的來曆。有些人也許要登廣告讓人們提供消息,或者等人前來自動報告消息。那可不是我格裏森的工作方法。你還記得死者身旁那頂帽子嗎?”

“是的,”福爾摩斯說,“那是坎博威爾路229號約翰·安德伍德父子商店的商品。”

聽了這話,格裏森顯得很沮喪。

“我沒想到你也注意到這一點了,”他說,“你去過那裏嗎?”

“沒有。”

“哈!”格裏森鬆了口氣,大聲說,“你絕不能放過任何機會,不管這機會看起來多麽小。”

“對於一個偉大人物來說,沒有什麽事情是微不足道的。”福爾摩斯意味深長地說。

“嗯,我找到了安德伍德,問他是否賣過一頂這麽大小和款式的帽子。他查了售貨簿,很快就查到了。他把這頂帽子賣給了一個住在托克維巷查本蒂爾公寓的名叫德瑞博爾的先生。這樣我就找到了這個人的地址。”

“高明——實在高明!”福爾摩斯喃喃地說。

“我隨後拜訪了查本蒂爾太太,”格裏森接著說.“我發現她臉色非常蒼白,而且神。隋不安。她女兒也在房間裏——她真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和她談話的時候,她的眼睛紅紅的,嘴唇顫抖著。這些都沒逃過我的眼睛。我開始懷疑起來。當你接近正確線索時,福爾摩斯先生,你是知道這種感覺的——讓你的神經顫抖的感覺。我就問道:‘你們聽到了你們以前的房客、克利夫蘭市的德瑞博爾先生神秘死亡的消息嗎?’

“母親點了點頭,她似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女兒卻流下了眼淚。我更感覺到她們知道與該案有關的某些事情。

“我問道:‘德瑞博爾先生是幾點鍾離開你們這裏去火車站的?’

“‘八點鍾,’她說,同時咽著氣,想壓抑她的激動情緒。‘他的秘書斯坦格森先生說有兩趟去利物浦的火車——一趟是九點十五分的,一趟是十一點的。他趕第一趟車。’

“‘這是你們最後一次見到他嗎?’

“我剛問這個問題,那女人頓時麵容大變,臉色死白。過了好長一會兒,她才擠出一個‘是’字——而且聲音沙啞,極不自然。

“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這位姑娘鎮靜而清晰地說話了。

“‘說謊是不會有好處的,媽媽,’她說,‘我們還是向這位先生坦白吧。後來我們的確又見到過德瑞博爾先生。’

“‘願上帝饒恕你!,查本蒂爾太太大喊起來,雙手一伸,癱進了椅子裏,‘你會害死你哥哥的!’

“‘阿瑟一定也願意我們說實話。’姑娘堅定地回答說。

“‘你們現在最好是全部告訴我。’我說,‘吞吞吐吐還不如什麽都不說;況且你們也不知道我們知道多少。’

“‘都是你,愛麗絲!’媽媽大喊著,然後轉身對我說,‘我全都告訴你,先生。你可不要以為我替我兒子著急,是因為他和這可怕的凶殺案有什麽關係。他完全是無辜的。我顧忌的是,在你或別人看來,他似乎有嫌疑。但這是絕不可能的。他的高貴氣質、他的職業、他的出身都不允許他這麽做。’

“‘你最好是把事實和盤托出,’我說,‘相信我,如果你兒子真的是無辜的,他絕不會受到委屈。’

“‘愛麗絲,你最好是讓我們兩個人談。’她說,於是她女兒出去了。‘好啦,先生,,她接著說,‘我本不想把這些告訴你的,可是既然我可憐的女兒已經說了,我也就沒有選擇了。一旦決定要說,我就不會遺漏任何部分。’

“‘這才是最聰明的做法。’我說。

“‘德瑞博爾先生在我們這裏住了將近三個星期。他和他的秘書斯坦格森先生一直在歐洲大陸旅行c我注意到他們的每個箱子上都貼著哥本哈根的標簽,可見那是他們最後停留過的地方。斯坦格森是個內向而沉默寡言的人,但他的主人卻完全相反——很抱歉!我得這麽說。這個人舉止粗野,行為粗暴。在抵達的當天晚上,他就喝得爛醉如泥。事實上,直到第二天中午他還沒有清醒過來。他對女仆們的態度輕佻而放肆。最糟糕的是,他很快又用這種態度來對待我女兒愛麗絲,不止一次地對她胡說八道,幸虧她還年輕,不懂男女之事。有一次,他居然把我女兒抱在懷裏,緊緊摟著她——這種獸行連他的秘書都罵他不是人。,

“‘可是你為什麽還要忍受呢?’我問,‘我想,隻要你願意,你盡可以攆走房客啊。,

“‘後來呢?’

“‘我看他坐車走了,心情這才放鬆下來。我兒子正在休假,但這些事我一點都沒告訴他,因為他脾氣暴躁,而且他非常疼愛妹妹。這兩個人搬走以後,我關上大門,心裏一塊石頭才算落地。可是,天啊!還不到一個鍾頭,又有人按門鈴,原來德瑞博爾又回來了。他非常興奮,顯然又喝了不少酒。當時我和女兒正坐在屋子裏,他一頭闖了進來,語無倫次地說沒有趕上火車。然後,他竟然當著我的麵,轉過臉和愛麗絲說起話來,並建議她和他一起私奔。‘你已經長大成人了,’他說,‘任何法律也不能阻止你。我有的是錢花,不要在乎這個老女人,現在馬上跟我走吧。你會過得像公主一樣。’可憐的愛麗絲非常害怕,一直躲著他,可是他抓住她的手腕,拚命地朝門口拉。我尖叫起來。這時,我兒子阿瑟走了進來。以後發生什麽事,我就不知道了。我隻聽到一陣咒罵扭打的聲音。我嚇得連頭都不敢抬。當我敢抬起頭來時,隻看見阿瑟站在門口大笑,手裏拿著一根棍子。‘我想那個家夥再也不會來糾纏我們了,,他說,‘我要出去跟蹤他,看他到底幹什麽去。’說完這些,他就拿起帽子朝街頭跑去。第二天早晨,我們就聽到了德瑞博爾先生神秘死亡的消息。’

“這就是查本蒂爾太太親口說的話。她說話的時候,不停地喘息和停頓。有時她的聲音太低了,我幾乎聽不清楚。不過,我還是把她說的一切全都速記下來了,所以應該不會弄錯。”

“是很有意思,”福爾摩斯打了個嗬欠說。“後來又怎樣了?”

“查本蒂爾太太停下來的時候,”格裏森接著說,“我看到整個案子全係於一點。於是,我死死地盯著她——我發現這對待婦女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我問她,她兒子什麽時候回的家。

“‘不知道。’她回答說。

“‘不知道?’

“‘嗯。他有一把鑰匙,自己會開門進來。’

“‘你睡了以後他才回來嗎?’

“‘是的。’

“‘你什麽時候睡的?’

“‘大概十一點。’

“‘那麽你兒子出去最少有兩個小時了?’

…是的。’

…也可能是四五個小時?’

“‘是的。’

“‘在這段時間裏他幹了些什麽?’

“當然,在這之後就沒什麽可多問的了。我找到了查本蒂爾中尉,帶了兩名警察,逮捕了他。當我拍著他的肩頭,警告他還是老老實實跟我們走的時候,他竟然肆無忌憚地說:‘我想你們抓我,是認為我和那個無賴德瑞博爾之死有關吧。’我們並沒有向他提及此事,因此他提到這件事就更令人生疑了。”

“十分可疑。”福爾摩斯說。

“她母親說的他追擊德瑞博爾時用的那根棍子,他還拿著。這是根很結實的橡木棍。”

“那麽你的推論是什麽?”

“啊,我認為他追蹤德瑞博爾一直到了布瑞克斯頓路。在那裏,他們又吵了起來。在爭吵之間,德瑞博爾挨了一記重擊,也許正打在心窩上,所以不留任何傷痕地殺了他。那天晚上雨很大,附近一個人都沒有,於是查本蒂爾就把屍體拖到了那幢空房子裏麵。至於蠟燭、血跡、牆上的字和戒指,它們不過是想把警方引入歧途的把戲。”

“幹得好!”福爾摩斯頗為讚賞地說,“真的,格裏森,你可是大有長進啊。看來你就要出人頭地了。”

“我很高興這件事辦得還算利落,”格裏森驕傲地回答道,“可是這小夥子卻另有說法:他跟蹤了德瑞博爾一段H間之後,對方發現了他,於是坐上一輛馬車逃走了。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位過去在船上的老同事,又陪他走了很長一段路。可是問到這位老同事住在哪裏時,他卻給不出令人滿意的答案。我認為整個案件的情節和我的推論非常吻合。我感到好笑的是勒斯特雷德這家夥,他一開始就走上了歧途。恐怕他找不到什麽東西。啊!上帝,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來者的確是勒斯特雷德。我們談話的時候,他已經上樓了,現在正走進屋來。他素有的那份得意揚揚的外表和衣著現在全都不見了。他一臉沮喪和困惑,衣服也淩亂不堪。他到這裏來顯然是想求教於福爾摩斯的,因為當他一看到他的同事格裏森時,便顯得有些窘迫不安。他站在房子中間,兩手緊張地擺弄著帽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這的確是一件最不尋常的案子,”最後他終於說,“一件最難以捉摸的怪事。”

“啊,你也這樣看嗎?勒斯特雷德先生!”格裏森得意地大聲說。“我想你一定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你已經找到那位秘書約瑟夫·斯坦格森了嗎?”

“那位秘書,約瑟夫‘斯坦格森先生,”勒斯特雷德心情沉重地說,“今天早晨六點左右在哈立德私人旅館被謀殺了。”

七柳暗花明

勒斯特雷德帶給我們的消息既重要又突然,我們三個全都驚呆了。格裏森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還打翻了沒喝完的威士忌酒。我默默地注視著福爾摩斯,隻見他嘴唇緊閉,雙眉低垂。

“早就夠複雜的了,”勤斯特雷德抱怨道,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好像在參加軍事會議一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你——你這消息確切嗎?”格裏森結結巴巴地問。

“我剛從他住的房間過來,”勒斯特雷德說,“我是第一個發現的人。”

“我們一直在聽格裏森對這起案件的高見,”福爾摩斯說,“你願意把你所看見的和所做的告訴我們嗎?”

“沒問題,”勒斯特雷德坐了下來,回答說,“我坦白承認,我原來認為斯坦格森和德瑞博爾之死是有關係的。這個新的發展使我意識到我完全弄錯了。當時我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尋找這位秘書的下落。三號晚上的八點半左右,曾有人在尤斯頓火車站看見他們兩人在一起。次日淩晨兩點,德瑞博爾的屍體就在布瑞克斯頓路被發現了。我當時麵臨的問題,就是弄清楚八點半以後到謀殺案發生的這段時間裏,斯坦格森究竟幹了什麽,後來又到哪裏去了。我給利物浦發了電報,描述了這麽一個人,並且要求他們監視美國的船隻。然後我開始查訪尤斯頓車站附近所有的旅館和公寓。你們看,當時我認為,如果德瑞博爾和他的同伴已經分手,那麽斯坦格森自然會在車站附近找個地方過夜,第二天早晨再到車站。”

“他們很可能預先約好了見麵地點。”福爾摩斯說。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我昨天整個晚上都在查,可是毫無結果。今天早晨我又很早開始查了。八點鍾我到了位於小喬治街的哈立德私人旅館。我問是否有一位斯坦格森先生住在這裏,他們立刻回答說有。

“‘你一定就是他在等候的那位先生,’他們說,‘他等一位先生已經兩天了。’

“‘他現在在哪裏?’我問。

“‘他還在樓上睡覺。他讓我們九點鍾叫他。’

“‘我要立即上去找他,’我說。

“在我看來,我的突然出現可能會讓他大吃一驚,使他能夠吐露點什麽。一個擦鞋的仆役自願帶我上去。這個房間在三樓,有一條小長廊直達。仆役指了房門給我看,正要下樓去的時候,我看到了令人惡心的場麵,雖然我已經當了二十年的警察。從房門下邊蜿蜒流出一道血跡,穿過走道,在對麵牆腳聚成了一個小血灘。我驚叫一聲,仆役聽到後轉了回來:他看見這場景之後,幾乎暈了過去。房門是從裏麵鎖著的,我們用肩膀把門撞開,進了裏麵。房間的窗戶開著,在窗戶旁邊蜷縮地躺著一具穿睡衣的男屍。他早就死了,因為四肢已經完全僵硬冰涼。我們把屍體翻過來,仆役立刻認出是這間房子的住客斯坦格森。死因是身體左側被刺了很深的一刀,一定深及心髒。還有一件最奇怪的事,你們猜死者上方有什麽?”

“用血寫成的‘RACHE’。”福爾摩斯說。

“正是這個字,”勒斯特雷德帶著恐懼的聲音說。一時間,我們都陷入了沉默。

這個隱身殺手的暗殺行為似乎很有步驟,同時又難以理解,這使得他的罪行更加可怖。我的神經在戰場上雖然很堅強,但是一想到此事,我就不寒而栗。

“有人看見過這個凶手,”勒斯特雷德接著說,“一個送牛奶的孩子去奶房的時候,正好經過通往旅館後麵馬廄的那個小胡同。他看到平時放在地上的那個梯子豎了起來,靠著三樓的一個窗子,窗戶敞開著。這孩子走過之後,回頭看了一下,看到一個人下梯子。此人不慌不忙、大大方方地走了過來,所以這孩子還以為是旅館的木匠在忙呢。因此,他沒有特別注意此人,但是心裏覺得這個時間上工似乎太早了。他記得這人個子很高,一張紅臉,穿一件長長的棕色外衣。他在殺人之後,一定還在房間裏停留過一會兒,因為我們在盆裏發現了染血的汙水,說明他曾洗過手;床單上也有血跡,他在行凶之後還從容地擦拭過刀子。”

我聽到對凶手的描述和福爾摩斯的推斷十分吻合,就瞧了他一眼。然而,他臉上沒有絲毫的欣喜或得意。

“你在屋裏沒有發現任何可以提供凶手線索的東西嗎?”福爾摩斯問。

“沒有。斯坦格森身上有德瑞博爾的錢包,但那似乎很正常,因為他負責一切開支。錢包裏有八十多英鎊,分文不少。這些不同尋常的犯罪無論其動機是什麽,都絕不會是謀財害命。被害人的口袋裏沒有任何文件或便箋紙,隻有一份電報,是一個月以前從克利夫蘭發來的,寫著‘J.H.在歐洲’。電報沒有署名。”

“沒有別的東西了?”福爾摩斯問。

“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死者睡前看的一本小說在**,他的煙鬥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桌上還有一杯水,窗台上有個廉價的小藥盒,裏麵有兩片藥。”

福爾摩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高興得喊了起來。

“這是最後一環,”他開心地喊道,“我的推倫現在完整了。”

兩位偵探驚訝地看著他。

福爾摩斯充滿信心地說:“我已經掌握了這起案子的每一條線索。當然,細節還有待補充;但是,我對所有的主要情節已經一清二楚,從德瑞博爾在火車站和斯坦格森分手起,到斯坦格森的屍體被發現為止,就好像我親眼看見一樣。我會證明給你們看我所知道的一切的。你能拿到那兩片藥嗎?”

“我帶來了,”勒斯特雷德說著,拿出一個白色小盒子,“我拿了藥片、錢包和電報,是想把它們放在警察局比較安全的地方。我隻是出於偶然才把藥片帶來的,因為我認為這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這些藥片的確不同尋常。它們呈珍珠般的灰色,小而圓,迎著亮光看簡直是透明的。從它們的輕小和透明來看,我想它們能溶解於水。”

“的確沒錯,”福爾摩斯回答說,“你能下樓把那條病得快要咽氣的可憐的狗抱上來嗎?就是房東太太昨天請你弄死、免得讓它活受罪的那條狗。”

我下樓把狗抱了上來。它艱難的呼吸和呆滯的眼神表明它的生命快到盡頭了。事實上,它那雪白的嘴唇清楚地說明它早已超過了一般狗的壽命。我把它放在地毯上的一塊墊子上。

“現在我要把其中一片藥切成兩半,”福爾摩斯說著,拿出小刀切開了藥片。“我們將半片放回盒子裏,留著將來備用。另外半片我放進酒杯,杯子裏有一匙水。你們看,我們這位醫生朋友的話是對的,它馬上溶解在水裏了。”

“這也許很有意思,”勒斯特雷德生氣地說,因為他懷疑福爾摩斯在捉弄他,“不過,我看不出它和斯坦格森之死有何關係?”

“耐心點,朋友,請耐心點!到時候你就會發現它大有關係了。現在我加進一些牛奶,讓它變得味道好一點,然後把它擺在狗前麵,我們看它會立刻舔光的。”

說著,他就把酒杯裏的**倒進一個盤子裏,放在了狗的前麵,它很快就舔幹淨了。福爾摩斯認真的態度已經令我們深信不疑,我們全都靜靜地坐著,留心觀察小狗,並期待著某種驚人的結果發生。然而,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那隻狗繼續躺在墊子上,費力地呼吸著,顯然既不見好轉,也沒有變壞。

福爾摩斯掏出了他的表,時間一分一分過去了,卻毫無結果,他臉上出現了極其懊惱和失望的神色。他咬著嘴唇,手指敲著桌子,表現得十分焦急。他的情緒極為激動,以至於我都替他難過,可是那兩位官方偵探看到福爾摩斯受挫之後卻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這不可能是巧合,”福爾摩斯大聲喊道,終於站了起來,在屋子裏煩躁地走來走去:“這絕不可能僅僅是巧合。在德瑞博爾一案中,我就懷疑有某種藥片,現在這種藥片在斯坦格森死後真的發現了。但是它們沒起作用。這是怎麽回事?我的一係列推論肯定不會有錯!絕不可能!但這可憐的狗並沒有吃出毛病來。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福爾摩斯高興地尖叫一聲,衝到藥盒前,將另一片藥切成了兩半,將半片溶在水裏,加上牛奶,放在狗的前麵。這不幸的小生靈甚至連舌頭還沒有完全舔濕,就四肢抽搐,然後像遭到雷擊一樣,僵硬地躺在地上死了。

福爾摩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我應該更有信心才對,”他說,“剛才我就應該知道,如果一個事實和一係列推論好像有矛盾,那麽必定會有其他的解釋。那個小盒裏的兩片藥,一片是致命毒藥,另一片完全無毒。我在沒看到這個盒子之前就應該知道才對。”

“這一切對你們來說似乎很奇怪,”福爾摩斯繼續說,“因為你們在開始偵查的時候,就沒有意識到唯一正確線索的重要性,而這線索早已擺在你們麵前了。幸好我抓住了這條線索,此後發生的每件事都可以證明我最初的假設;而且,事實上,這也是必然的邏輯結果。因此,使你們困惑,並且使這起案子更加撲朔迷離的事物,反而能啟發我,並加強我的論斷。把奇怪和神秘混為一談是錯誤的。最平淡無奇的犯罪行為往往是最神秘的,因為它沒有什麽新奇或特殊之處以供推理。如果這起案件被害者的屍體就在路上被發現,而且沒有任何使該案顯得突出的超出常規和駭人聽聞的情節,那麽,要破這起凶殺案就困難得多。因此,這些奇特的情節不但沒有增加破案的難度,反而減少了困難。”

格裏森一直不耐煩地聽著福爾摩斯的這番議論,這時,他再也忍耐不住了,說:“你看,福爾摩斯先生,我們都承認你是一個聰明人,而且你也有你自己的工作方式。可是,我們現在需要的不僅僅是理論和說教,而是要抓獲凶手。我本以為我已經破案了,看來我錯了。年輕的查本蒂爾不可能牽連到第二起凶殺案。勒斯特雷德在追查那個斯坦格森,看來他也錯了。你這兒說一點,那兒說一點,而且似乎比我們知道得多;但是到現在這個時候,我們認為我們有權直接問你,你對這個案情究竟知道多少。你能說出凶手的姓名嗎?”

“我也不得不讚同格裏森的說法,先生,”勒斯特雷德也說,“我們兩人都盡力了,我們也都失敗了。自從我進這個房間以後,你就不止一次說過,你已經獲得了你所需要的一切證據。你當然不會再秘而不宣了吧!”

“如果還拖延著不去捉拿凶手,”我說,“他就有時間再去行凶。”

被我們這樣一逼,福爾摩斯露出了猶疑不決的樣子。他在房間裏不停地走來走去,頭垂至胸口,緊鎖雙眉,就像他平時思考一樣。

“不會再有凶殺案了,”他終於突然停下來對著我們說,“你們可以排除這層擔心。你們問我是否知道凶手的名字。我確實知道。但是,僅僅知道凶手的名字,與緝拿凶手相比,不過是小事一樁。我希望盡快捉拿凶手。我很願意親自安排這件事,但要謹慎行事,因為我們要對付的是一個狡猾而危險的家夥。而且我還有證據證明,他有一個和他一樣機警的人協助他。隻要凶手認為沒人能獲得線索的話,那就有機會抓住他;但是,隻要稍有懷疑,他就會改名換姓,立即消失在這座大都市四百萬居民之中。我無意傷害你們的感情,但我必須要說的是,我認為官方偵探絕不是他們的對手,這也正是我為什麽沒有請你們幫忙的原因。如果我失敗了,我當然會承擔所有由於這一疏忽而招致的責難,對此我也做好了準備。現在我可以保證,隻要不危及我的籌劃,到時我一定立刻告訴你們。”

“請,先生,”維金斯舉手敬禮說,“我已經叫好了馬車在樓下。”

“好孩子,”福爾摩斯溫和地說,“你們蘇格蘭場為什麽不采用這種手銬呢?”他繼續說道,從抽屜裏拿出一副鋼製手銬來。“看這鎖簧多好用。一下就可以扣牢。”

“老式的也夠用了。”勒斯特雷德說,“隻要我們找到戴手銬的人!”

“很好,很好,”福爾摩斯笑了。“請讓馬車夫幫我搬一下箱子。去叫他上來,維金斯。”

我聽了福爾摩斯的話很是驚訝,因為他似乎要出門旅行,可是他沒有對我提過這事。房間裏有一個小旅行箱,他把箱子拉了出來,開始係緊皮帶。他正忙著,馬車夫進來了。

“車夫,幫我扣一下這個皮帶扣。”福爾摩斯跪著綁箱子,頭也不回地說。

這家夥陰沉著臉,滿不情願地走上前去,伸出兩隻手去幫忙。就在這時,傳來刺耳的金屬哢嚓聲,福爾摩斯突然跳了起來。

“先生們,”他兩眼發亮地喊道,“請讓我給諸位介紹,傑斐遜·霍普先生,也就是殺死德瑞博爾和斯坦格森的凶手。”

整個事情隻發生在一瞬間——快到我都來不及明白發生了什麽。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刻發生的事情,記得福爾摩斯的勝利表情和他那響亮的說話聲,以及馬車夫瞪著閃亮的手銬魔術般地銬在他手腕上時茫然而凶殘的表情。我們都像雕像一樣愣了一兩秒鍾。然後,犯人一聲怒吼,掙脫了福爾摩斯的掌握,猛地撲向窗戶,木框和玻璃都被撞得粉碎;但是,就在他整個人都要鑽出去的時候,格裏森、勒斯特雷德和福爾摩斯就像一群獵狗一樣跳向他,把他拖了回來,然後是一場激烈的打鬥。這家夥凶猛異常,我們四個人一再被他打倒在地。他似乎有一股瘋子似的蠻勁。他的臉和手在他衝破窗戶時被嚴重割傷,但失血並沒有減弱他的抵抗。直到勒斯特雷德用手卡住他的脖子,使他喘不過氣來,才讓他明白掙紮無用了。即使是這樣,我們還覺得不安全,於是又把他的手和腳都捆起來。完事之後,我們才喘著粗氣站起來。

“我們有他的馬車,”福爾摩斯說,“正好把他送到蘇格蘭場去。好了,先生們,”他露出了高興的微笑,接著說,“我們總算可以了結這件小小的神秘案件了。現在,歡迎渚位向我提任何問題,不再會有任何危險使我拒絕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