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嘴男人

聖喬治大學神學院已經去世的院長伊萊亞斯·惠特尼有一個兄弟——艾薩·惠特尼,他吸食鴉片上了癮,終日沉溺其中。據我所知他之所以染上這種惡習,是由於在大學時一念之差造成的。他讀了一本同樣是癮君子的德·昆西描述吸食鴉片如何夢幻、如何享受的書,並且如法炮製地也吸食那些在鴉片酊裏泡過的煙草,借此來體驗所謂如醉如癡的效果。時間一長,不知不覺就上癮了。後來發現不對,想戒掉卻已經很難。像很多人一樣,多年來他身陷其中不能自拔,親戚朋友對他既厭惡又憐惜,又無可奈何。我至今都能想起他那副模樣:麵色發黃,眼皮耷拉,兩眼無神,身體縮成一團蜷在椅子裏,仿佛一個倒黴的落魄王孫。

在1889年6月的一個晚上,我家門鈴忽然響起,當時大多數人應該都要睡覺了。聽到門鈴聲,我馬上從椅子裏坐起來,妻子也停下了正在做的針線活,臉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一定是病人,你又要出診了。”她說。

我忙碌了一天,才疲倦地從外麵回來,聽了之後忍不住歎了口氣。

開門聲之後是急促的說話聲,接著是一陣腳步聲傳來。幾乎與此同時,我家的房門大開,一位婦女走了進來,她身穿深色呢絨衣服,頭上蒙著黑紗。

“對不起,這麽晚了還來打攪您!”說著,她快步走上前,摟住我妻子,靠在她身上哭泣起來。“噢!我好倒黴啊!”她哭著說,“你們可要幫幫我!”

“啊!”我妻子邊說邊揭開她的麵紗, “原來是凱特·惠特尼呀。凱特,你把我嚇死了!真沒想到是你!”

“這麽晚來找你,因為我實在沒有辦法了。”這種事經常發生,女人們一旦遇到不順心的事兒,都會像黑夜的鳥兒撲向燈塔一般撲向我妻子,希望從她那兒獲取些安慰。

“我們很高興你能來!但是請先喝口兌水的酒,平靜下來,再告訴我們到底出了什麽事。要不我讓詹姆斯先去休息,你覺得怎麽樣?”

“噢!不!我也需要大夫的幫助。是艾薩出事了,我好害怕,他都兩天沒有回過家了!”

這已不是她頭一次來我家求助,向我是從求醫的角度來征詢,向妻子則是作為老同學和老朋友來傾訴。一般我們都會想盡辦法勸導她,比如問她是否知道丈夫在哪兒,能不能幫她找回來等。

其實找他並不難。一般情況,他隻要炯癮一來,就跑到老城區最東麵的一個鴉片館去過癮。不過他外出遊**向來不會超過一天,每晚都是抽搐著身體,疲憊不堪地回家。但這次情況似乎有些特別,他已經在外邊待了四十八個小時了。他會去哪兒呢?也許正在和碼頭上那些社會渣滓混在一起吞雲吐霧,也許還在那個鴉片館,她太太堅信他在鴉片館。那家鴉片館在天鵝閘巷的黃金酒店,但她知道這個地方也沒用。作為一個年輕嬌怯的女人,她怎能闖入那種地方,把自己的丈夫從一群惡魔中間拖出來呢?

看來,隻能是有人代勞了。起初我想跟她一塊兒去,但回頭一想,何必讓她辛苦一趟呢,我一個人也可以把.他找回來。憑我是艾薩·惠特尼的醫藥顧問的身份,相信我對他會有影響力。而且我獨自去,事情也許會好辦一點兒。我向她保證隻要她丈夫真的在那個地方,兩個小時內一定把他送回家。十分鍾之後,我乘上了一輛雙輪小馬車,向東駛去。對於這趟差事,起初我並未在意,更不會想到後來是如此這般的離奇。

開始很順利。天鵝閘巷是隱藏在倫敦橋東沿河目暑光岸的高大碼頭建築物後麵的一條汙濁的小巷,那間煙館就擠在一家廉價成衣店和一家杜鬆子酒店之間,門麵是個黑糊糊的豁口,像一個洞穴。一條陡直的階梯通向裏邊,我順著階梯走下去,讓車在外麵等著。來來往往的醉漢們的雙腳已把石階的中間踩磨得凹陷不平了,門上懸掛著油燈,我在閃爍不定的燈光裏摸到了門閂,走進了一間又深又矮的屋裏。屋內彌漫著棕褐色的鴉片煙霧,靠牆擺著一排排木床,好像移民船前甲板下的水手艙。

透過昏黃的燈光,隱隱約約能看到有人東倒西歪地躺在**,有的聳肩低頭,有的頭顱後仰,有的下頜朝天,他們用失神的眼光從各個角落打量著新來的客人。在燃燒著鴉片的金屬煙鬥裏,人吮吸時發出的紅色光環,在重重疊疊的黑影裏閃著微光,忽明忽暗。他們有的自言自語,有的用低沉單調的語言在相互交談。但他們的談話往往含混不明,可能都是自己的心事,至於別人對他講的話,都當了耳旁風。然而,絕大部分人隻靜靜地躺著,遠處放著一盆熊熊燃燒的炭火。一個老頭兒坐在旁邊的一隻三腳板凳上。他身材高大,正雙手托腮,兩肘支在膝蓋上,兩眼凝視著炭火。

一個臉色蒼白的馬來人在我一進屋時便走上前來,遞給我一杆煙槍和一份煙劑,邀請我到裏麵的一張空**去。

“非常感謝,可我不打算在這兒久留。”我說, “我是艾薩·惠特尼先生的朋友,我得找他談談。”

在我右邊,有人動了一下並發出聲音。透過暗淡的燈光,我看到惠特尼睜大眼睛注視著我,他臉色慘白,邋裏邋遢,十分憔悴。

“天哪!原來是華生!”他說,那樣子又可憐又可鄙,樣子顯得很緊張。“嗨,華生,幾點了?”

“快十一點了。”

“哪天啊?”

“6月15號,星期五。”

“老天!我一直以為今天是星期三。就是星期三,你不要嚇唬我。”他低下頭把臉埋進雙臂放聲大哭起來。

“我跟你講,確實是星期五,你妻子整整在家等了你兩天,難道你不覺得內疚嗎?”

“是的,我應該感到羞恥,可你弄錯了,華生,我隻不過在這兒待了幾個小時而已,抽了三鍋、四鍋……我不記得了。但是我立刻跟你回去。小凱特太可憐了,我不能讓她再擔心了,扶我一把,你雇馬車了嗎?”

“沒錯,我雇的馬車正等在外麵呢。”

“好,那我就坐車回家吧,不過你得幫我看看究竟欠了多少賬,我一點兒精神沒有,幾乎走不動了。”

我四處尋找掌櫃的,在躺著人的木床之間屏住呼吸,來回穿行,以免聞到那令人作嘔的氣味。當經過炭火房那位高個子老頭旁邊時,覺得有人拉了我一把,並悄悄地說: “走過去再回頭看我!”我急忙找話音的來源,隻有那老頭距我較近,我肯定這話是他說的。但他仍和剛才一樣,聚精會神地坐在那裏。他臉上布滿皺紋,瘦骨嶙峋,佝僂著背,兩膝間放了一支煙槍。我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看他,吃了一驚,要不是我極力克製,肯定會叫出聲來。他轉過身時,除了我,誰也看不到他,佝僂的身體已經伸直,皺紋也舒展開來,兩眼炯炯有神,竟然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他正坐在炭火盆邊看著目瞪口呆的我發笑呢。照他的示意,我急忙走到他身邊,他馬上轉過身側麵朝向眾人,這時竟又顯出那副哆哆嗦嗦,胡言亂語的模樣。

“福爾摩斯!你來這裏幹什麽?”我小聲問他。

“小聲點,”他說, “我耳朵很靈,你要是有心幫我,就先把你那位煙鬼朋友打發掉,我急於跟你聊聊。”

“我雇了一輛馬車等在外麵。”

“那就讓他坐車回去吧!你放心,他顯然沒力氣再招惹麻煩了。我勸你寫個便條告訴你太太,說我倆又開始合作處理一件事了。然後你到外麵等我,五分鍾後我來找你。”福爾摩斯有什麽要求,我總是難以拒絕。而且,我隻要把惠特尼安全送上馬車,任務就算完成了,剩下來的時間,我很樂意跟老朋友去冒險。這種事情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不一會兒,我寫好便條說明了行蹤,又幫惠特尼付清欠賬,這才帶他出來,並一直望著他坐馬車離開。很快,一個老頭兒從鴉片館裏出來,我們一起往街上走去。他駝著背,晃晃悠悠,蹣跚地走過兩條街,然後快速朝周圍看了一遍,這才站直身子。我們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華生,我猜,你現在肯定是想,注射點可卡因從醫學觀點來看勉強還能容忍,現在怎麽又添了吸鴉片的怪癖呢?”

“發現你在那個鬼地方,我當然吃驚。”

“我比你更吃驚,你不也在那裏嗎?”

“我是去找朋友的。”

“但我去找一個敵人。”

“敵人?”

“對,一個天敵,也許不久後可以稱它為我的一個獵物。華生,簡單地說,目前我正在探查一樁奇案,我想從那些癮君子口中尋找到蛛絲馬跡。以前我也幹過類似的事兒,煙館裏的人要是認出我來我就沒命了。那個印度阿三,就是開煙館的無賴,曾揚言要找我報仇,因為我以前就去煙館調查過。保羅碼頭拐角處有幢房子,房子後麵有一個活板門,那裏藏著很多故事,月黑風高之夜,總有東西會經那裏被打發掉:”

“什麽!你是指一些屍體嗎?”

“是的,華生,那個煙館殺人如麻,從每個被弄死的煙鬼身上都可以得到一千鎊,假如我們弄到這筆錢,就發財了。沿河一帶,最危險的謀財害命之所就是這裏。我估計內維爾·聖克萊爾就是從這裏進去並再也沒有出來。我們就把圈套設在這裏。”他把食指放在兩唇之間,吹出一個響亮的口哨,遠處響起了同樣的口哨。一陣車輪聲和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華生,你現在願意和我出去一趟嗎?”他問。

此時,一輛雙輪單馬車從暗處駛出,兩邊的吊燈射出兩道黃色的燈光。我說: “要是我可以幫上忙的話。”

“信得過的朋友總是可以幫忙的,筆杆記事就更不用說了。我在杉園的房裏有兩張床。”

“杉園?”

“對,偵察此案這段時間就住在那兒,那是聖克萊爾先生的屋子。”

“在什麽地方?”

“在離李鎮很近的肯特郡,我們得趕二十來裏的路。”

“我可是一無所知啊。”

“當然,但你很快會知道一切的。上來吧!行了,約翰,不麻煩你了。這是半克朗,明天早上見,大概十一點等著我,鬆手吧,再見!”

他輕抽了馬一鞭子,馬車馬上疾馳而去。穿過一條條無人街道後,路麵漸漸寬闊起來,最後又通過了一座兩側有欄杆的大橋。黑沉沉的河水從橋下流過,岸邊延伸過去是一塊單調的荒地,上麵到處是磚堆和泥灰,四周一片沉寂,隻有巡警那沉重而又有規律的腳步聲偶爾打破這寂靜的夜。一團團散亂的雲從上空緩緩飄過,幾顆星星在雲縫裏發出微弱的光芒。伴隨著偶爾傳來的樂不思返的狂歡者的縱歌狂喊聲,馬車靜靜地前行。福爾摩斯始終沉默著,低著頭,仿佛在沉思,我坐在旁邊不敢打擾他,盡管我很想知道這個案子的情況,為何會使他如此費心。馬車已經走出好遠,前麵就是郊外別墅區的邊緣地帶。他這時才從沉思中醒過來,搖搖身子,聳聳肩,點上煙鬥,又恢複了悠然自得的模樣。

“華生,你是個保持沉默的天才。”他說, “這是你成為我非常可貴的朋友的前提,對我來說,跟別人交往是件很困難的事,因為我的觀點不是很能令人信服。現在我真不知道待會兒該怎麽向那位迎接我們的可愛的小女人解釋。”

“你別忘了,我根本不知道這事兒。”

“在到李鎮之前,我有足夠的時間告訴你一切。此案看上去簡單,可是卻令我如墜雲霧,甚至摸不著頭腦。毫無疑問,線索確實不多,我抓不到任何頭緒。現在,讓我把案子的大致情形告訴你,華生,你也許會讓我在黑暗裏見到一絲光明。”

“那你就講講吧。”

“幾年之前——準確地說,是在1884年5月,有個叫內維爾·聖克萊爾的紳士來到了李鎮。他買了一座大別墅,庭院非常漂亮、豪華,可見他特別有錢。漸漸地,他與周圍的很多人都交上了朋友。1887年,一位釀酒商的女兒嫁給了他,後來生了兩個孩子。雖然他在幾家公司都有投資,但是自己卻沒有正式職業。依照慣例,每天早上他會進城,下午五點十四分再坐火車從坎農街回來。聖克萊爾先生現年37歲,無不良癖好,是位好丈夫,好父親。我已經調查過他現在的一切債務,共有88鎊10先令。而他的存款,光首都銀行就有220鎊。因此,認為他因財務問題而煩惱,進而出事的假設恐怕不成立。

“上周一,聖克萊爾先生有兩件重要的事要辦,另外還要為小兒子買一盒積木,因此他很早就進了城。巧的是,就在那一天,他離家後不久,他太太收到了一份電報,電報說有一個重要的小包裹已經寄到了亞柏丁運輸公司辦事處,等她去取。事實上,她一直在等這個包裹。如果你熟悉倫敦的街道的話,就會知道那家公司的辦事處是在弗斯諾街,而那條街恰巧與天鵝閘巷之間有一條岔道相通,天鵝閘巷就是你今天遇到我的那個地方。聖克萊爾太太吃過午飯就進了城,在商店買了點東西後就到運輸公司辦事處去取包裹。在下午四點三十五分,她正好路過天鵝閘巷去車站趕車,你聽清楚了嗎?”

“清楚了。”

“不知你是否記得,那是個天氣炎熱的星期一。聖克萊爾太太邊走邊四處張望,希望能盡快找到可以乘坐的馬車,因為她很討厭走這種雜亂的街道。當經過天鵝閘巷時,她突然聽到一聲喊叫,順著聲音,她發現自己的丈夫正從一座三層樓的窗口向下望她,仿佛還在向她招手,當時她被嚇得手腳冰涼,出了一身冷汗。據說,她丈夫當時的樣子十分可怕,顯得很激動,因為窗戶是敞開的,所以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臉。他當時使勁朝她揮手,但瞬間便消失在窗口,似乎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在他背後拉了他一把。女人敏銳的眼睛在刹那間產生了奇效:她看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細節,他雖然穿著進城時的那件黑色上衣,可是脖子上沒了硬領,胸前也沒了領帶。

“她想丈夫可能出什麽事了,於是順著台階飛奔而上——房子就是你今晚去過的地方,也就是我偵察的那家煙館。她穿過屋子,衝向二樓的樓梯,結果被那個印度人堵在了樓梯口,還被推了回來。接著又跑來一個丹麥人,他們一起把她推到了街上。她非常震驚,急忙沿著小巷衝了出去,在弗雷斯諾的街頭,她十分幸運地撞上了一位正在去值班上崗途中的巡官和幾名巡捕。聽完她的訴說,他們便與她一同返回煙館。雖然煙館老板一個勁地阻攔,但他們還是進了那間剛剛發現聖克萊爾先生的屋子。可是,屋子裏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曾經待過。實際上,那層樓上沒有其他任何人,除一個奇怪的人之外。他跛著腳,麵目可憎,看起來好像常住在那裏。這個家夥和那個印度人都發誓說,那天下午沒有人到過那層樓的前屋。他們的否認使巡官一時摸不著頭腦,認為也許是聖克萊爾太太看錯了。這時,她突然大叫一聲,撲到了放在桌上的一個鬆木盒子前,打開後,裏麵滾出一堆兒童玩具和積木,那是她丈夫答應給兒子買的玩具。

“她的發現,以及那跛子表現出的驚慌失措的神情,都表明事情並非像他們說得那樣簡單。巡官也產生了懷疑.於是仔細搜查了每間房子。結果證明此間種種確實存在凶險案情:作為起居室的前屋裏,擺設簡樸,屋子通向另一間正背對著碼頭的小臥室。從小臥室裏可以看到碼頭的情景,碼頭與窗戶之間是一塊窄長的地段。退潮時這裏是幹地,漲潮時,則最少也有四英尺深的河水淹過來。臥室裏有一扇由下向上開的窗子。搜查中,巡警們發現窗框上有血跡,地板上也有,還在前屋的一條帷幕後發現了聖克萊爾先生的靴子、襪子、帽子和手表,唯獨沒有那件上衣。這些東西上沒有任何暴力的跡象,聖克萊爾先生也沒了蹤影。顯然他是想從窗戶跳出去,再通過遊泳逃生。但當時絕不可能,因為慘劇發生時,正是潮起的時候,並且漲到了頂點。

“回頭再來看那些與本案有直接聯係的歹徒們。那個印度阿三的臭名雖然遠近皆知,但聖克萊爾太太說過,她丈夫在窗口出現後幾秒鍾,那個印度人已經在樓梯口等她了,因此,在這件事中,他充其量隻是一個幫凶。他一再辯解說自己什麽也不知道,並且說對樓上租戶休。布恩的一切也都不清楚。至於那位下落不明的先生的衣物為何會出現在屋裏,他更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除了印度阿三,就是那個住在三樓上的瘸子,他一定是最後見到聖克萊爾先生的人。他叫休·布恩,經常到倫敦來的人都認識他那張醜惡的臉。他以乞討為生,為了避免警察管製,他經常扮成賣蠟火柴的小商販。沿針線街往下走不遠,在靠左邊的一個牆腳,你也許注意到過,這個乞丐成天坐在那裏,膝上放著幾盒少得不能再少的火柴。他把一頂油跡斑斑的皮草帽放在身邊的人行橫道上,看到他那副令人哀憐的相貌,人們常常會把小錢雨點般地投進他的帽子裏。他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了解一下他的乞討生活,於是暗中觀察過他多次。當我完全了解了他的乞討情況後,真是大吃一驚,因為他的收入很豐厚。你知道,每一個經過他身邊的人都忍不住看一眼他那奇特的相貌:一頭蓬鬆的棕紅色頭發;一塊恐怖的傷疤把那張沒一點血色的臉襯托得更加難看.那塊疤一收縮,就會把上唇外麵邊緣翻卷著拉上去;猶如哈巴狗一樣的下巴:同頭發顏色形成鮮明對比的黑眼睛……所有這些都是他與其他乞丐的差別。另外,他還很機靈,不管路人扔給他什麽破爛東西,他都會從容而恰當予以回應。我們現在已經知道,他便是寄宿在煙館的人,也是最後一個見過失蹤紳士的人。”

我說: “但是,一個殘疾人怎麽可以獨自對付得了一個年輕力壯的男子呢?”

“他走路確實是殘疾人的樣子,然而其他方麵都很強,並且營養充足,跟一般的乞丐不同。你的醫學經驗也可以證明,一個人要是有一肢不靈活的話,其他肢體通常都會特別健壯,由此來彌補缺陷。”

“接著說。”

“聖克萊爾太太在看到窗框上的血跡後就暈了過去,一位巡捕用車把她送回了家。因為她留下來會妨礙現場偵查。負責本案的巡官將所有房間都仔細查過了,可是沒發現一件有利於本案的東西。但他們當時忽視了一點,就是沒有立即把休·布恩抓起來,以致讓他有了幾分鍾和印度同夥串供的時間。還好這一失誤很快就被糾正了,休·布恩已經被拘留,但還沒有發現什麽可以給他定罪的證據。雖然他汗衫右袖口上的一些血跡令人懷疑,但他的左手第四指靠近指甲處被刀割破了一塊,他指著傷口,說血是從那兒流出來的,並說,剛剛他到過窗戶那邊,窗上的血跡也是這樣來的。同時他否認見過聖克萊爾先生,還發誓賭咒,說他與警方一樣,對房間裏的衣物感到非常迷惑。他覺得聖克萊爾太太說看到她丈夫出現在窗口,那一定是發瘋了,也許是在做夢。但他最後還是被押到了警察局,雖然他一直在抗議:巡官依然守在房子裏,盼著退潮後能找到新線索。

“令人興奮的是,還真找到了一絲希望。盡管他們在泥灘上並未發現內維爾·聖克萊爾的屍體,不過他們找到了他的上衣。它在退潮後完全暴露在沙灘上。你猜我在他衣袋裏找到了什麽?”

“猜不出來。”

“沒錯,很難猜到。每個口袋都塞滿了一便士和半便士的錢幣——共420便士和270.5個便士。難怪潮水沒能卷走上衣。然而對人的軀體來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每次退潮時,房子與碼頭之間的水勢都異常洶湧,軀體很可能被卷走,而隻留下這件沉甸甸的上衣。”

“但是,人們發現這位先生的其他衣服全都在屋裏,他難道隻穿著一件上衣嗎?”

“不,華生,可以更恰當地解釋這件事,布恩如果在沒有人看見的情況下把內維爾·聖克萊爾推出窗外,那麽接下來肯定會立即把那些泄露真相的衣服消滅幹淨。情急之下,抓起衣服扔出窗外的潮水裏是個好辦法,但衣服那麽輕,肯定沉不下去,會順水漂浮。恰在此時,他已經聽到那位太太同印度人的爭吵聲,並且也許已經從同夥那裏知道大街上有一批巡警正朝這裏跑來,所以幾乎沒有太多時間考慮。也許他突然想到了那些乞討來的錢,就衝到那個藏錢的地方,隨手抓起一把硬幣,塞進衣袋裏,這樣衣服便沉了下去,之後,當再想扔其他東西時,已經來不及了,隻好匆匆把窗戶關上。”

“這種解釋聽起來還說得過去,但太勉強了。”

“可是我們找不著比這更合理的假設了,暫且把它當做正確的吧。我說過了,休·布恩已被關進了警察局,可是,巡官卻找不到任何有利證據來證明他以前犯過哪些罪。甚至連嫌疑也找不到,長期以來,他隻是世人皆知的乞丐。

“他的安靜生活似乎並沒有危害到別人,事情就是這樣的。而那些應該解決的問題卻至今仍是些謎。這些問題就是:內維爾·聖克萊爾先生去那個煙館幹什麽?他在那裏出了什麽事?他現在在哪裏?休·布恩到底在這個案子中處於什麽角色?我承認:在我過去經手的案件中,還很少有類似的,案情看起來如此簡單,實際上卻疑團不斷,這麽難查。”

就在夏洛克·福爾摩斯給我介紹這一連串怪事時,馬車已將我們帶出了這座城市。最後,散落在四處的房子電消失了。馬車在兩邊有籬笆的鄉間小路上前進,他正好說完時,我們也從兩個村莊之間穿出,閃爍的燈光從其中幾家窗戶中透出來。

我的同伴說: “現在到了李鎮的邊緣,對我們來說,這旅途並不算長,可一路上已穿過了三個郡縣,從米特兒賽克斯出發,路過瑟裏郡的一角,最後到了肯特郡。你有沒有看見那透過樹叢的燈光?杉園就在那裏。估計一位忐忑不安的婦女正等在那裏的燈光下,憂心忡忡地豎耳傾聽著外麵的聲音。毫無疑問,她已經聽到我們的馬車聲了。”

“為什麽不待在貝克街辦這個案子呢?”

“因為必須在這裏進行某些偵察。聖克萊爾太太已經很熱心地給我準備了兩間房子,你放心,她會熱情歡迎你的到來,因為你是我的同事兼朋友嘛。華生,我們到了,說心裏話,在不知道她丈夫的下落之前,我非常害怕見到她。”

在一座大別墅前,我們的馬車停了下來,別墅位於庭院的中央。一個馬童跑了過來,車剛停穩,他便拉住了馬頭。我下了車,與福爾摩斯並肩走上了一條一直延伸到樓前的彎彎的小碎石路。樓門是開著的,一位少婦站在門口。她皮膚白皙,頭發金黃,穿一身合體的淺色細紗布衣服,領口和袖口都鑲著紗邊。紗邊呈粉紅色,如蟬翼般蓬鬆透明,燈光的照射使她顯得更加亭亭玉立。她一手扶門,一手半舉在空中,看樣子非常著急,顯然已等了很長時間。她微微彎著腰,往前探身,雙眼充滿渴望地注視著我們,雙唇微啟,仿佛隨時要向我們提問。

她問: “情況如何?”邊問邊看到了我。她的問話聽上去抱有很大希望,但當看到福爾摩斯搖頭聳肩的樣子時,她又開始傷心起來。

“什麽令人興奮的消息也沒有嗎?”

“沒有。”

“壞消息也沒有?”

“是的。”

“謝天謝地!快進屋吧,你們也累了一整天了。”

“他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我真高興他能來幫我破案。在過去的很多案子裏他都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很高興見到您,“說著她同我握了握手, “如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望多包涵。我近來遭受的打擊實在是太大,萬望體諒。”

“尊敬的夫人,”我說, “我吃過很多苦,您不用跟我這樣客氣,因為我不會介意:要是能幫上您什麽忙,那是我的榮幸。”我們一起走到了一間燈火通明的餐廳,桌上已經放好了冷餐。一聖克萊爾太太說: “我想請教您兩個問題,福爾摩斯先生,希望您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不要有絲毫掩飾,可以嗎?”

“可以,太太,您問吧。”

“您不用考慮我的感受,我會控製好自己,不會說暈倒就暈倒。唯一的一個請求,是希望您說實話。”

“您想問什麽?”

“別騙我,您覺得內維爾還活著嗎?”

被這麽一問,夏洛克·福爾摩斯頓時窘住了。

“您告訴我實話啊!”她站在地毯上,看著福爾摩斯急切地問道。後者這時正坐在一把柳條椅裏。

“說實話,太太,我並不那樣認為。”

“您是說他已經不在了?”

“對。”

“被謀殺了?”

“我覺得不是,但也有可能。”

“他是哪一天遇難的?”

“星期一。”

“福爾摩斯先生,今天我收到了他的信,您或許願意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聽了這話,福爾摩斯觸電般跳了起來。

“你說什麽?”他大聲叫道。

“沒錯,就今天。”她手裏舉起一張小紙片,微笑著站在那兒。

“我可以看一下嗎?”

“當然。”

福爾摩斯急忙抓過紙條,把燈移過來,又把紙攤在桌上,認真地瀆了起來。我也站起來,湊過去看那張紙條。信封的紙相當粗糙,上麵蓋有格雷夫森德地方的郵戳,日期是當天,準確地說是前一天,因為這時已經過了午夜。

“字跡很潦草,”他喃喃地說,突然又提高聲音, “這絕對不是您丈夫寫的,他不可能寫這麽潦草的字。”

“是的,信封可能不是,但裏邊的信是他寫的。”

“我覺得,無論是誰寫的信封,但都是起初不知道地址,問過之後才寫上去的。”

“為什麽?”

“您看,人名是用深黑墨水寫的,寫好後自行幹了。而其他字的墨色發灰,顯然是寫好後又用吸紙墨紙吸過,要是一口氣寫成,再用吸紙吸幹,那麽所有字跡的顏色就不會有深淺之分。這人先寫人名,後來才寫地址,說明他不知道收信人的地址。當然這是小事,可小事最不應該去忽視。我們現在好好看信吧,哈!還有一個東西。”

“對,是他的一枚圖章戒指。”

“您敢肯定這是您丈夫的筆跡?”

“這是他的一種筆跡。”

“什麽一種?”

“就是在匆忙中使用的一種,盡管它與平時的不一樣,可我一樣認得出來。”

親愛的:

別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既然錯誤已經鑄成,就得花費一些時間來糾正它,希望你耐心地等待。

內維爾

“這信是用鉛筆寫的,並且信紙是一張八開本書的扉頁,紙上並沒有留下手紋!噢!看樣子那個從格雷夫森德寄信來的人,他的拇指很髒。哈!信封是用膠水封口的,要是我沒猜錯的話,這個人在粘信封時口裏還嚼著煙草。您肯定這是您丈夫的字跡嗎,太太?”

“我肯定,這是內維爾的字跡。”

“信物還是今天從格雷夫森德寄出的。聖克萊爾太太,雖然我不能亂下結論說危險已經不存在,但現在確實是有一線曙光了。”

“他肯定還活著,福爾摩斯先生。”

“也許,這筆跡是經過巧妙偽造而來的,是為了把我們引入歧途。而那枚戒指,它終歸證明不了什麽,因為可以被人從你丈夫手上取下來呀!”

“不,不,這確實是他親手所寫的啊!”

“不錯,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星期一已經寫好了,但直到今天才寄。”

“是有這種可能。”

“要是這樣,那麽在這期間裏,就什麽事情都會發生。”

“哦,福爾摩斯先生,您為什麽一個勁兒給我潑冷水?他會沒事的。我們夫妻之間有一種默契,他要是遭遇不測,我肯定會感覺到。就在我最後見到他的那天,他在臥室裏不小心割破了手,而我當時在餐廳,競已感覺到好像出什麽事了,便立即跑上樓。您看,連這樣的小事都讓我如此敏感,何況事關他的性命,我怎麽能一點不祥的感覺都沒有呢?”

“憑我的經驗,的確相信一個女人的直覺有時真的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論斷還準確:根據這封信,您的確有一個有力的證據來支持您的論斷。但是,如果您丈夫還活著,而且還有寫信的自由,那他為什麽要在外麵住,為什麽不回家呢?”

“我猜不出原因,這很難理解。”

“星期一那天,在他離家之前,有沒有說過什麽?”

“沒有。”

“您在天鵝閘巷看到他時,是不是非常驚訝?”

“當然驚訝了。”

“窗戶當時是開著的?”

“對。”

“那他可叫你了?”

“是的。”

“但是,他隻是發出含混不清的呼叫聲?”

“沒錯。”

“您覺得當時他是在求救嗎?”

“對,我想那是求救聲,而且他揮動了雙手。”

“沒準那也是一聲吃。晾的叫喊,因為他突然看到了你,並且因為太意外而本能地舉起了雙手,您認為有這種可能嗎?”

“有可能。”

“你覺得像是有什麽人硬把他拉了同去,是嗎?”

“他一下子就沒了,這太突然了。”

“有可能是他一下子縮了回去,你有沒有看到屋裏有其他人?”

“沒有,可在樓梯腳下,我看到了那個印度阿三,還有那個可怕的人也在那裏。”

“既然如此,那您看到您丈夫時,他還穿著原來的衣服嗎?”

“是的,但沒了硬領和領帶,我很清楚地看見他露著脖子。”

“以前他有沒有提過天鵝閘巷?”

“沒有。”

“他吸食鴉片嗎?”

“從來沒抽過。”

“謝謝你,太太,我就想弄清楚這些。讓我們先吃點東西,再休息一下,也許明天要忙一整天呢。”

聖克萊爾太太給我們準備了寬敞舒適的房間,裏麵有兩張床。一夜的奔波使我精疲力竭,進屋後我馬上鑽進被窩,準備睡覺。但福爾摩斯卻沒有一點睡意。他總是這樣,要是有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困擾著他,他一定會一連幾天甚至一星期都廢寢忘食,總在反複思考,再三分析,重新整理歸納各種信息,並從不同的角度來回推斷,直到弄明白為止。因此,我知道他這次又要熬通宵了。他脫下上衣和背心,換了一件寬大的藍色睡衣,然後找遍屋裏所有地方,把枕頭和靠墊都收攏起來,用它們搭了一個東方式的簡易沙發,然後盤腿坐上去,還在麵前擺了一盎司強味的煙絲和一盒火柴。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看到他盤腿坐在那裏,兩眼盯著天花板的一角,嘴裏始終咬著那支歐石楠根雕成的舊楠根煙鬥。他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裏,藍色的煙霧從嘴邊不斷升起,盤旋在他的頭頂。他既不出聲,也不動彈,麵容如山鷹般堅定。由於過度勞累,我很快進入了夢鄉,而我的朋友就那樣坐著,陷入了無盡的沉思中。我半夜從噩夢中醒來,朦朧中看到他還保持著相同的姿勢,靜靜地坐在那裏。天快亮時,我睜開雙眼,夏日的陽光射進屋裏,眼前除了前夜那堆煙絲消失了之外,其他都是老樣子。我朋友嘴裏還叼著那隻煙鬥,煙霧還在緩緩上升,盤旋繚繞,房裏彌漫了一股濃濃的煙霧。

“你醒了嗎,華生?”他問。

“醒了。”

“想不想趕車出去,到路上散散心?”

“想啊。”

“那趕緊準備一下,現在還沒有人起來,可能我會順利地把馬車弄出來。我知道小馬童睡覺的地方,我去叫他。”他現在的樣子跟昨晚那個愁眉苦臉的人完全不同了,還邊說邊笑,眼裏閃著興奮的光芒。

我起床穿衣時,看了看表,正好四點二十五分。我剛穿好衣服,福爾摩斯就回來了,他說馬童正在準備馬車。

“我得檢驗一下我的新推斷,”說著他穿上了鞋子, “華生,我覺得現在你麵前站著一個笨頭笨腦的糊塗蟲,並且是全歐洲最笨的一個!應該有人一腳把我給踢到查理十字街去!幸好現在我已經找到了那把打開這個奇案的鑰匙。”

“在哪裏?”我微笑著問。

“在洗浴室裏,”他說, “噢,別認為我在開玩笑。”看到我不信任的神情,他接著說:“我剛去那裏把鑰匙拿了過來,並裝進了我的格萊斯通提箱裏。我們走吧,朋友,去檢驗一下這鑰匙可不可以打開那把鎖。”

為了不驚動別人,我們放輕了腳步,悄悄地下了樓。一出房門.明媚的陽光便灑到身上。馬童已經套好了馬,馬車靜靜地停在路旁,那個還沒穿好衣服的馬童已經站在馬的一邊。我們上了車,順著倫敦大道飛馳而去。時間還早,路上隻有幾輛裝著蔬菜的鄉下大馬車慢慢地行駛著,那些蔬菜是往城裏運的。

“有些地方看起來很怪,”福爾摩斯說著,抽了馬一鞭, “我承認,我曾經像鼴鼠一樣瞎。但後來我變聰明了,盡管遲了點,可總比在自己設的迷霧裏轉悠好。”

我們趕著車穿過瑟裏一帶的街道,一些早起的睡眼迷蒙的人正在窗邊張望。馬車飛快地駛過滑鐵盧大橋,急速穿過威靈頓大街,最後,往右拐了一個急彎,到了鮑街。站在門邊的兩個巡捕向福爾摩斯敬禮致意,警務人員大多都認識他。其中一個巡捕把馬牽走了,另一個領著我們進去。

“誰值班?”福爾摩斯問。

“是布萊斯特裏特,先生。”

“嗨,布萊斯特裏特,你好!”福爾摩斯跟一位巡官打招呼, “我們希望跟你私下聊聊。”那位高大魁梧的巡官,戴著一頂鴨舌帽,身穿一件帶有盤花的紐扣夾克衫,此時正從石板鋪的甬道上往下走。

“可以,福爾摩斯先生,先到我房裏來坐。”

我們來到巡官那像辦公室的小屋裏,桌上放著一本很厚的分類登記簿,牆上裝了一部電話。布萊斯特裏特當桌坐下。

“要我幫你什麽忙嗎,福爾摩斯先生?”他說。

“我來看那個叫休,布恩的乞丐。他由於與李鎮的內維爾·聖克萊爾先生失蹤案有牽連而受到控告,被關在這兒。”

“現在他在哪兒?”

“在單人牢房內。”

“他守規矩嗎?”

“倒還守規矩,就是渾身髒臭得要命。”

“太髒?”

“沒錯,我費了好大勁才讓他把手洗了。他的臉黑得像補鍋匠似的。哼,等案子結了之後,非得讓他洗個澡。您見了也會受不了,太髒了!”

“我得要見見他。”

“這個簡單,跟我來吧,您先把包放在我屋裏。”

“不用了,我還是帶上它吧。”福爾摩斯神秘地笑了笑。

“那好!請隨我來!”他領著我們走過一條通道,打開一道門上的鎖,然後順著一條盤旋式的樓梯走了下去。下樓之後有一處白牆廊道,兩邊各有一排牢房。

“他的牢房就在右邊第三間。”巡官說著,朝裏麵看了一眼。

“能看得很清楚,正睡覺呢。”他說。

我們倆穿過隔柵朝裏望去,他正麵向我們躺著,呼吸緩慢且深沉,睡得很死。他中等身材,穿著一件破爛的粗料上衣,從裂縫處露出了貼身穿的染了色的襯衫。這身打扮跟他的行當極相稱。巡官所言不虛,他髒得沒法形容,但汙垢都掩蓋不了他臉上的醜陋疤痕。那傷疤從眼邊一直垂到下巴,收縮後的傷疤把上唇的一邊往上吊起,三顆牙因此露在外麵,像頭一直在號叫的野獸,一頭蓬亂的紅發蓋住了眼睛和前額。

“這長相真是絕了,是吧?”巡官說。

“他確實該洗一下了,”福爾摩斯說, “我想了個辦法,讓他變幹淨一點,而且我擅自把這些東西帶來了。”他邊說邊打開那個手提包,拿出了一塊很大的洗澡海綿,把我嚇了一跳。

“哈哈!您真有趣!”巡官笑道。

“喏,麻煩你輕輕地打開牢門,我馬上會讓他露出比較體麵的容貌。你會發現你做了件大好事。”

“可以,這個忙我能幫,”他說, “他這樣子又不會帶給看守所什麽光彩,對吧?”他打開門,我們輕輕地走了進去。那個睡得正酣的家夥隻側了側身,轉而又進入了夢鄉。福爾摩斯用水罐裏的水把海綿弄濕,往犯人臉上使勁擦了兩下。

“讓我來介紹一下,”他說, “我們看到的這位便是肯特郡李鎮的內維爾,聖克萊爾先生。”

我今生從未見過這樣精彩的場景。那人的臉讓海綿一擦,竟像剝樹皮一樣,一層一層脫落下來。那粗糙的棕色消失了,恐怖的傷痕也不見了,亂糟糟的紅頭發也給揪了下來。**坐起了另外一個人,他麵色蒼白,長得很英俊,頭發烏黑,皮膚光滑,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用力揉著惺忪的雙眼,打量著四周,當知道真相敗露時,他大叫一聲趴到**,把臉深深埋進了枕頭。

巡官叫道: “天哪,那個失蹤的人竟在這兒,我看過他的相片,認得出來!”

“指控你犯了殺人罪,殺了內維爾·聖……哦,除非他們判這個案子為自殺未遂案,你才可能不被指控。”巡官咧嘴笑了, “哈,我當了二十七年警察了,總算得了一個立功的好機會,這下,可撈便宜了。”

“如果我是內維爾·聖克萊爾,那麽顯然,我沒犯任何罪,你們拘留我是非法的。”

“你是沒犯罪,可你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你這種勾當對得起你妻子嗎?”

“不光是妻子,還有我的孩子,”那囚犯開始呻吟了, “上帝保佑,不要讓他們因為父親的所作所為而蒙羞,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天哪,這事傳出去會丟死人的,我該怎麽辦啊?”

福爾摩斯在他旁邊坐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到了讓法庭來受理此案的地步,那案情公之於眾是必然的。但是,如果你能讓警方相信,這事兒沒必要對你提出控告,那我覺得也就沒必要把案子公開了。我相信布萊斯特裏特巡官將會把你的敘述記錄在案,並上報有關當局。這樣,案子就不會被訴諸法庭,也就不會被傳出去了。”

囚犯高興地叫了起來: “上帝保佑你!我申請受拘禁,我甘願受懲罰,但絕不想讓我的秘密成為家人的痛苦和羞恥的汙點,影響到我子女的成長。”

“現在,你們是唯一了解我身世的人。我父親是切斯德弗特的小學校長,因此我從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青年時,我特別喜歡旅行,也熱愛演戲。後來,我成了倫敦一家晚報的記者。有一天,為了一組反映城市乞討生活的報道,我自告奮勇地去采訪,不料這競成了我人生的一個轉折,從此我開始了另一種生活。為了得到寫文章的第一手材料,我決定親自扮作乞丐去體驗。我當演員時學過化裝術,並且我的化裝技巧在劇場後台是出了名的好。我把這種本領在扮演乞丐的日子裏發揮得淋漓盡致。首先.我把臉塗上厚厚的油彩,為了裝扮成一副最讓人可憐的模樣,我用一條肉色橡皮膏做成了一條很逼真的傷疤,還把上唇向上扭卷起來,再戴上紅色的假發,配上適合的衣服,然後在市區選定一個地方,表麵賣火柴,實則是在當乞丐。第一天,幹了七個小時,晚上回家後一清點,發現競有26先令4便士,我很驚訝。

“我寫完報道就把這事兒忘了。可是後來,事情有變。有一次,我替朋友擔保了一張票據,結果競招來一張法庭傳票,最後判我賠25鎊。當時我根本拿不出這筆錢,正急得走投無路時,突然想到了這個辦法。我請求債主寬限我半個月的籌款時間,然後請了假,重新化裝成乞丐,到城裏去乞討。結果僅用了十天時間就償清了那筆債。

“很快,我便積累了大筆財富。我相信,不是每個乞丐都能在倫敦街頭一年賺到700英鎊——其實我的平均收入比這高。我會化裝,並善於討好那些給錢的人。漸漸地,我成了這城裏有名的乞丐,各種銀幣每天流水般地湧入我的口袋,運氣最差時每天也有兩英鎊的收入。我越有錢,越貪心,不僅在郊區買了別墅,還結婚生子。沒有人懷疑我的真正職業,我太太隻知道我在城裏做生意,但她根本不知道我究竟幹的是什麽。

“上周一事發當天,我結束了一天的乞討,正在那家煙館樓上的房間裏換衣服。萬萬沒料到的是,我隻是隨意向窗外瞟了一眼,競看到我太太在街心站著,而且她正在看我。這把我嚇壞了,我大叫一聲,急忙用手擋住了臉,然後馬上逃離窗口去找印度阿三,求他堵住任何上樓來找我的人。雖然我聽見妻子在樓下與印度阿三爭吵,但我知道短時間內她是上不來的。我趕緊脫下換上的衣服,重新飛速地穿上那身乞丐服,塗上油彩,戴上假發,又變成了休,布恩。這樣,就連我妻子也沒能識破我的偽裝。但是我想到那間屋子恐怕很快會被搜查,而那些衣服也肯定會泄露我的秘密,於是慌忙打開窗戶,由於著急,用力太大,原先被割破的手又破開了。我拉過一個皮袋——平時討來的錢都在那裏麵,從裏麵抓出大把銅板裝進上衣口袋,然後拚命扔出窗外,相信泰晤士河水很快就把它衝走了。本來還打算把其他衣物也扔掉,但是警察已經衝到了樓上。不過很快我便發現,沒有誰認出我是內維爾·聖克萊爾,這使我感到欣慰。然後他們就把我當做謀殺內維爾·聖克萊爾的嫌疑犯抓了起來。

“還有什麽需要解釋的嗎?因為隻能繼續偽裝,所以臉上髒一點也就隻能忍著。我想妻子一定非常著急,所以就趁警察沒注意時,取下了我的戒指,還匆忙寫了幾行字,托印度阿三幫我寄出去。我安慰妻子說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天哪,真不知道這一周她是怎麽熬的。”

布萊斯特裏特巡警說: “警察一直監視著那個印度阿三,要他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把信寄出去,也難為他了。他也許把信又轉托給某個當海員的顧客了,可那家夥卻一連幾天都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

“應該是這樣。”福爾摩斯說著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巡官的推論, “但是你行乞就未被指控過嗎?”

“有的,而且很多次,但是我並不在乎那一點罰款。”

“從現在開始,再不準你沿街乞討,”布萊斯特裏特巡官說, “如果你想要警察局替你保守秘密,那麽休·布恩就一定得在倫敦消失。”

“我發誓。”

“既如此,我覺得這事也沒必要追究下去了。但是,如果你重操舊業,我們將立即把這事公諸於眾。福爾摩斯先生,你的幫助再次使我們澄清了事實,非常感謝!另外,我想知道,您是怎麽知道答案的?”

福爾摩斯說: “答案嘛,都是坐在五個枕頭上,抽完一盎司煙絲的功勞。華生,我想要是我們現在趕回貝克街,應該還來得及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