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寶石案

聖誕節後的第二天早上,我到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家裏祝賀佳節。他穿著一件紫色的睡衣斜躺在沙發上,右手邊有一個煙鬥架,麵前放著幾張折皺了的晨報,好像剛才讀過。沙發邊有一把木椅,椅子背上掛著一頂破舊的硬胎氈帽,帽子上有幾處裂縫,簡直不能再戴了。椅墊上放著放大鏡和鑷子,看來他剛才是在檢查這頂破帽子。

我說: “你正忙著呢,我來打擾你了。”

他說: “沒有,我很高興有個朋友來和我一起商量,這個東西毫無價值。”說著,他豎起他的大拇指,指著那頂帽子, “但是有幾處也並不是索然無味,甚至還很有趣呢。”

我在椅子上坐下,把手伸到火爐邊取暖,因為天氣很冷,水汽都在窗戶的玻璃上結成了冰花。我說: “雖然這頂帽子很破舊,但它可能和什麽命案有關,引導你解開謎團,讓犯人無處可逃。”

福爾摩斯笑著說: “不,不是,和犯罪無關。這隻是一件離奇的小事罷了。在這個地方聚集著四百萬的人口,擁擠不堪,在爾虞我詐的爭逐中,難免發生離奇的事情,但並非就是犯罪。我們先前對於這類事已經有過經驗了。”

我說: “是的,在我最近記錄的你的六個案件中,有三個與犯罪無關。”

他說: “確切地說,你指的是艾琳·阿德勒的照片的事,瑪麗·薩瑟蘭小姐的事和歪嘴男人這幾個案件吧?我想這件小事也是與犯罪無關的。你知道代理商彼得森嗎?”

“知道的。”

“這東西是他拿來的。”

“這是他的帽子嗎?”

“不是,這是他撿來的。那帽子的主人還不知道是誰,但是請不要把它當成一頂破氈帽看,它是能啟發人智慧的。我先告訴你這頂帽子的來曆。它是與一隻大肥鵝一起在聖誕節早上送來的,不過我想,此時那肥鵝已經在彼得森爐前燒烤了。聖誕節淩晨四點左右時,彼得森在參加完一個小宴會之後回家,他走過托特納姆街,在煤氣燈下,他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在前麵走著,那人肩上背著一隻白鵝。臨近古治街角時,忽然有幾個流氓跑過來,一個流氓把他的帽子打落,為此他舉起手杖想要自衛,朝四周一陣亂打,竟然把身後商店的玻璃櫥窗打得粉碎。彼得森剛想要過去幫助那人對付那幾個流氓,誰知那人因為打破了玻璃而。涼慌,同時又見一個穿製服的人向他跑來,好像是警察,所以就把鵝丟下,拔腿就跑,那幾個流氓見有人過來也逃跑了,隻留下彼得森一個人在那裏,還有兩樣戰利品:一頂破舊的氈帽和一隻聖誕節的大肥鵝。”

我說: “他是想把這些東西還給失主吧。”

福爾摩斯說: “我親愛的朋友,問題就在這裏。因為那隻鵝的左腿上係著一張小卡片,上麵寫著‘獻給亨利·貝特夫人’,而這頂帽子的襯裏卻寫著‘H.B.’兩個縮寫字樣。可是在倫敦城裏,姓貝特的人不知道有幾千,而在這裏麵,叫亨利的人也有好幾百。所以要想把這東西還給失主,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問: “那麽,彼得森後來怎麽辦了?”

“因為他知道我對這些細小的事情也喜歡研究,所以在聖誕節的上午,他便把帽子和鵝送到我這裏來。那隻鵝本來也留在我這裏,雖然天氣冷,但也不宜久放,最好還是把它吃掉。所以彼得森把它拿走了,而我則繼續留著這頂那位已經失去了一頓聖誕節佳肴的先生的帽子。”

“他在報紙上登過失物啟事嗎?”

“沒有。”

“那麽,對於這個人的身份你有線索了嗎?”

“隻能盡量去推測。”

“從這頂帽子上?”

“對。”

我說: “你真會開玩笑,像這樣一頂破帽子,你能推測出什麽呢?”

“這是我的放大鏡,你應該知道我的方法。你試試看,對於這頂帽子的主人的個性,能 否看出一些呢?”

我把帽子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這是一頂普通的圓形黑色的硬胎氈帽,已經破舊不堪了。裏麵的紅色襯裏已經褪色,上麵沒有製帽商的標記,隻有福爾摩斯說的“H.B.”兩個潦草的字寫在一邊。帽簷處有小孔穿透,但鬆緊帶已經掉了。另外,為了掩蓋帽子上幾處褪色的布麵而用墨水塗黑了,但是上麵還是有多處開裂,布滿灰塵,有幾處還有汙點。

我把帽子遞還給他,說: “我看不出來什麽。”

“華生,正好相反,你什麽都能看出來,但是你沒有對所看到的東西進行推測,你沒有信心作出推論。”

“那麽,請你把你的推論告訴我。”

他拿起帽子,用他那種特有的觀察方法注視著它。他說: “雖然這頂帽子讓人聯想到的東西不多,但是有幾點推論卻是明顯的。我知道這個帽子的主人是個聰明人,而且在過去的三年裏生活富裕,可是現在卻處於窘況。他過去很有遠見,可惜家道中落,誌氣頹喪,因此精神衰弱。他還染上了酗酒的惡習。由此可知,他妻子恐怕已經不再愛他了。”

我笑著說: “我親愛的福爾摩斯,好了。”

他沒理睬我仍繼續說: “可是不管怎樣,他還保持著一定程度的自尊。他一向深居簡出,很少和人交往。他是中年人,頭發已經灰白,而且前幾天才剪過發,並塗過檸檬膏。這些明顯的事實都是根據這頂帽子推斷出的。順便說一下,他家裏沒有煤氣燈。”

我說: “福爾摩斯,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他說: “並不是開玩笑,我現在把我研究的結果都向你說了,難道你還看不出它們是怎麽得出來的嗎?”

“我相信我是很遲鈍的,但我不能領會你說的話。例如,你是怎樣推測出這個人聰明的呢?”

福爾摩斯把那頂帽子扣到自己的頭上,帽子正好把他的額頭罩住,而且壓到了鼻梁上。他說: “這是一個容積的問題,有這麽大腦袋的人,頭腦裏一定會有些東西吧!所以我說他是個聰明的人。”

我說: “那麽,你怎麽知道他家道中落呢?”

“這頂帽子已經買了三年,這種帽邊向上卷起的帽子當時是很流行的,這是一頂很好的帽子,你看這裏麵有絲帶和精美的襯裏。既然這個人三年前買得起這種昂貴的帽子,現在卻沒有別的新帽,那麽可想而知他的境況大不如從前了。”

“哦,你說得不錯。但是你說這個人有遠見,後來又誌氣頹喪是怎麽看出來的呢?”

福爾摩斯笑了起來,把手指放在帽子上釘鬆緊帶用的小圓孔上,說: “這個東西買帽子時並沒有,是這個人自己後來做上去的,由此說明這個人有遠見,因為他這麽做是為了防止帽子被風吹跑。但是現在那鬆緊帶已經掉了,他卻不補好,這顯然說明他現在已經不如從前,意誌日漸消沉了。另一方麵,他用墨水塗飾帽子上的汙點,想要掩飾它的破舊,這說明他還沒有完全喪失他的自尊心。”

我說: “你的推論似乎是言之有理的。”

“還有,我說他是中年人,頭發灰白,前幾天剛剪過發和用過檸檬膏等,都是通過仔細檢查帽子的襯裏得出的。我用放大鏡發現上麵有許多整齊的碎頭發,而且都是灰白色的,而且帽裏麵有檸檬膏的氣味。而且你能看到,這帽子上的灰塵不是街道上的沙粒塵土,而是房間裏的褐色的絨狀灰塵,可見這帽子大部分時間是掛在房裏的。而且襯裏的汗跡可以說明那人經常出很多汗,所以並不是一個身體鍛煉得很好的人。”

我說: “但是他的妻子不再愛他了,這又怎麽解釋呢?”

“這頂帽子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擦過了。華生,如果我看到你的帽子也堆積了個把星期的灰塵,而你的妻子卻任你這樣出來,那我恐怕也要以為你已經失去你妻子的愛情了。”

我說: “但是他可能是個沒有妻子的人呢。”

“不可能,因為他是帶那隻鵝給他妻子的,你忘記係在鵝腿上的卡片了嗎?”

“你對每個問題都做出了解釋,但是你是怎麽知道他家裏沒有煤氣燈的呢?”

他說: “如果他帽子上的燭油隻有一兩滴,那可能是偶然滴上的,可是我看到至少有五滴燭油,所以我想他家裏常點蠟燭,燭油便容易滴到帽子上。不管怎麽說,用煤氣燈的人,是不會滴這麽多燭油到帽子上的。我的話能使人滿意嗎?“

我笑著說: “你的腦子真靈,但是你既然覺得這件事沒有犯罪的嫌疑,那人除了丟掉一隻鵝外,並沒有損失什麽,那麽,你所用的精力,不是浪費了嗎?”

福爾摩斯正想回答我,隻見房門突然開了,彼得森匆忙地跑進來,臉漲得通紅,露出吃驚而茫然的神色,他喘著氣說: “那隻鵝,福爾摩斯先生!那隻鵝,先生!”

福爾摩斯從沙發上轉過身來,看著這個人激動的表情,說: “噢,它怎麽了?難道它活了過來,從你廚房的窗戶裏飛出去了?”

彼得森說:“先生,你看我妻子從鵝的嗉囊裏發現了什麽東西!”他邊說邊伸出手,隻見他展開的手掌中有一顆晶瑩的藍寶石。這寶石比黃豆略小些,但是光輝奪目,晶瑩潔淨,就像一道電光在他那黝黑的手掌裏閃爍著。

福爾摩斯吹了一聲口哨,站起身來,說: “天啊,彼得森,這意外得來的珍寶,你知道是什麽嗎?”

“一顆鑽石,先生,是一顆寶石。若用它切割玻璃就像切割油泥一樣。”

福爾摩斯說: “這不是尋常的寶石,這是那顆非常名貴的寶石。”

我不禁喊道: “莫非這是莫卡伯爵夫人的藍寶石嗎?”

福爾摩斯說: “是的。我最近每天都看《泰晤士報》裏有關這顆寶石的啟事,因此知道它的大小和形狀。它的價值我們可以約略估計,因為一千英鎊的懸賞還不及這顆寶石市價的二十分之一。”

彼得森聽了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盯著我和福爾摩斯說: “我的天啊,一千英鎊!”

“那不過是賞金罷了,而且我知道伯爵夫人因為某種原因,隻要能找到這顆寶石,即便將她的財產拿出一半也願意。”

我說: “若我沒記錯的話,這寶石是在‘世界旅館’丟失的。”

福爾摩斯說: “對,是12月22日,也就是五天前。大家都認為是被一個叫約翰·霍納的管子工偷去的。因為證據確鑿,他已被警察抓走。我這裏還有些關於這事的記載。”他從那堆報紙中翻出一張,看了看日期,把那張報紙折在手中,然後讀出下麵的內容:“世界旅館”寶石竊案:

26歲的管子工約翰‘霍納因有在本月22日竊取莫卡伯爵夫人寶石的嫌疑,被送交法院起訴。旅館服務員領班詹姆士·賴德作證,案發當天,他曾帶約翰·霍納到莫卡伯爵夫人的化妝室內修理壁爐上的爐柵。他和霍納一起待了一會兒,然後他被人召喚出去,等他回來時,發現霍納已經離開,而梳妝台也被人撬開,還有一個摩洛哥式的小首飾匣留在梳妝台上,不過裏麵是空的。後來才知道伯爵夫人是用這個匣子裝寶石的。賴德立刻報案,當天晚上便把霍納抓獲,但是那寶石既不在他身上也不在他家裏。庭審時,伯爵夫人的女仆凱瑟琳·丘薩克聲稱她曾聽到賴德驚呼的聲音,並證明她跑到房間時見到的情況和賴德說的相符。B區警察布萊斯特裏特巡官說,霍納被捕時曾拚命抵抗,並且發誓說自己是清白的。考慮到此人曾犯過盜竊案,地方法官拒絕草率從事,並將此案提交巡回審判庭處理。霍納在審訊時情緒很激動,在判決時竟暈倒,被抬出法庭。

福爾摩斯讀完,順手把報紙扔到一邊,說: “警察局和法庭提供的情況就這麽多了,現在我們所要解決的問題是,要弄明白這首飾盒裏的寶石怎麽會到托特納姆街撿到的鵝的嗉囊中。華生,你應該知道,我們的小小推論現在已經變得關係重大,並不是無謂的舉動了。這顆寶石來自那隻鵝的嗉囊中,而那隻鵝來自亨利·貝特先生。關於這人的破帽子以及其他的特征我已研究並告訴你了,所以現在我要盡快找到那位先生,並弄清楚他在這件事中扮演什麽角色。這一點,我們最好先在所有的報紙上登一則啟事,如果無效,就不得不另想其他的辦法。”

我說: “在啟事上怎麽說呢?”

“請給我一支鉛筆和一張紙。”他接過紙和筆,一邊寫一邊說道, “下麵就是我要說的:‘有人在古治街拐角處撿到一隻白鵝和一頂黑氈帽。請亨利·貝特先生在今晚六點半到貝克街211號,詢問無誤,即可領回原物。’這樣既簡短又清楚。”

我說: “對,簡潔明了。但不知道他會不會看到。”

“他一定會留心看報道,因為在窮人看來,這也算是損失慘重了。當時他是無意中打碎了路邊的玻璃,當彼得森走近時,他驚慌失措,隻想逃走,沒想別的。但是過後他一定懊悔為什麽丟下了他的鵝。另外,報上登有他的名字,每個認識他的人都會提醒他看報的。彼得森先生,這個給你,請盡快去廣告公司,把這個廣告登在今晚的報紙上。”

彼得森問道: “先生,登在哪種報紙上?”

“《環球報》、《星報》、 《貝爾美爾報》、《新聞晚報》、 《回聲報》、 《聖詹姆斯宮報》等,各報都可以。”

彼得森說: “好的。那麽,先生,這顆寶石怎麽辦呢?”

福爾摩斯說: “這顆寶石我先代為保管,謝謝你。還有,你回來時買一隻鵝送到我這裏,因為那隻鵝你們已經吃了,我必須重新換一隻給他。”

彼得森走後,福爾摩斯拿起那顆寶石在燈下仔細鑒賞,他說: “這真是一個無價之寶。你看它多麽光彩奪目啊!但它也是犯罪的禍根,每顆寶石都是魔鬼的誘餌。越大越古老的寶石上,每一個刻麵都隱藏著一個血腥的故事。這顆寶石問世還不到二十年,是在華南廈門河岸上發現的。它的奇異之處是,雖然它是蔚藍色的,但是它具有紅寶石的一切特點。這顆寶石雖然傳世的時間不久,但是其中已有很多犯罪史了。我知道的有兩起謀殺案,一起毀容案,一起自殺案和多起盜竊案,這些都是為了這顆四十克拉重的結晶品。誰能想到這麽美麗的寶物卻是誘人自殺和犯罪的不祥物呢?我現在要把它鎖到我的保險櫃裏,然後寫信告訴伯爵夫人,說我們已經找到這顆寶石了。”

我說: “你覺得霍納是無罪的嗎?”

“現在我還不能確定。”

“那麽,你認為亨利·貝特是不是此案的罪犯呢?”

“我想亨利·貝特很可能是不知情的。他一定不會想到他手上的鵝比一隻金子鑄成的鵝還要寶貴。但是,隻要我們的廣告有了回應,這就不難判斷了。”

“那麽,在那人沒來之前,你還要做什麽嗎?”

“沒什麽可做的了。”

我說: “既然如此,我也回去處理我的業務了,但是我今晚會來看這件離奇的事是怎麽解決的。”

他說: “我會很高興再見到你。我七點鍾吃晚餐,我想會吃到一隻山雞。但是考慮到目前所遇到的事,我也許應該讓赫德森太太仔細看看那隻山雞的嗉囊中有沒有寶石。”

我笑著和福爾摩斯道了別。

我因為看診耽誤了一些時間,回到貝克街時,已經六點半了。我走近時,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屋外從窗戶照射出來的燈光下等候。他身穿一件帶有蘇格蘭帽的上衣,外衣的紐扣全部扣上了。我剛走到門口,門正好打開,我們便一同走進福爾摩斯的房間。

福爾摩斯從椅子上站起來,歡迎客人,說: “我想你就是亨利·貝特先生,請在火爐邊坐。今天晚上真冷,我看得出你也很冷。華生,你來得正是時候。貝特先生,這是你的帽子嗎?”

“是的,先生,這是我的帽子。”

他身材魁梧,膀圓腰粗,頭很大,看起來很聰明,下巴留著胡須,鼻子和麵頰略有紅潤之色,手臂常常顫抖,因此我想到福爾摩斯對於他特征的推測,看起來沒錯。他外衣的扣子已全部扣起來,領子也豎了起來,領袖間沒有襯衣,細長的手腕露在外麵。他說話時很謹慎,言語文雅,一副時運不濟的學者模樣。

福爾摩斯說: “這些東西我代你保管幾天了,因為我盼望你能登出廣告尋回,但是你為什麽不登報呢?”

他難為情地笑著回答: “我已經不如從前那樣有錢了。我當時被那幫流氓襲擊,以為他們把我的帽子和鵝都搶走了。試圖找回它們也是沒有希望的,我不想為此耗費我的錢財。”

“你的理由很合理。順便提一下,我們不得已已經把你的那隻鵝吃掉了。”

“吃了嗎?”他激動得頭微微仰起,露出失望的表情。

“是的,但是我們已經買了一隻鵝在餐櫃上,和你的鵝一樣肥重。不知你是否滿意呢?”

“噢,當然,當然滿意。”貝特先生高興地說。

“你那隻鵝的羽毛、腿、嗉囊等,還留在我們這裏,所以,如果你想要……”

那個人突然大笑著說: “那些東西除了做我那次曆險的紀念外,我想不出對我有什麽用。先生,如果你允許,隻要把餐櫃上的那隻鵝送我就行了。”

福爾摩斯快速地朝我看了一眼,微微聳動他的肩膀,接著說: “那麽,你的帽子和那隻鵝,你拿回去吧。順便問一句,你的鵝是在哪裏買的?因為我喜歡養家禽,卻很少見到比你那隻長得更好的鵝。”

貝特站起身把剛得拘財產夾在腋下說: “我經常去阿爾法酒店,那地方在博物館附近,所以我和我的朋友白天都在博物館裏。今年我們的店主溫迪蓋特創辦了一個鵝俱樂部,凡是會員,隻要每星期交納幾個便士,到聖誕節時,便可每人得到一隻鵝。我按照規定付費,因此得到了那隻鵝。以後的事,你都已經知道了。先生,謝謝你。我戴這頂蘇格蘭帽既不適合我的年齡,也不適合我的身份。而你讓我受惠很多,非常感謝。”他說完,對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走出了房間。

福爾摩斯隨手把門關上,對我說: “亨利·貝特先生的事情結束了。顯然他對這件事情一概不知。華生,你餓了嗎?”

我說: “我不餓。”

“那麽,我們可以晚點用餐,我們現在應該去探訪一下。”

“好的。”

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我們穿著長大衣,圍著圍巾。外麵的天空萬裏無雲,群星閃爍,路上的行人嗬氣取暖,嗬出的氣像手槍射擊時產生的煙霧。我們的腳踩在地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我們走過了醫師區、威姆波爾街、哈利街,穿過了威格摩街到了牛津街。一刻鍾後,我們來到博物館附近的阿爾法酒店。這是一個小酒店,坐落在通往霍爾伯恩的一條街的一角。福爾摩斯和我一起推門走進去,從紅光滿麵的老板那裏要了兩杯啤酒。

福爾摩斯說: “如果你的啤酒能和你的鵝一樣好,那就是最美味的啤酒了。”

老板詫異地問道: “我的鵝?”

“是的,半個小時前我剛和你們鵝俱樂部的會員亨利·貝特先生談過。”

“哦,我明白了。但是那隻鵝並不是我家裏養的。”

“真的嗎?那是誰家養的呢?”

“我是從考文特園裏買來的,一共買了二十四隻。”

“哦,那園子我也知道,但是店主是誰呢?”

“店主叫布萊肯裏奇。”

“哦,我不認識他。老板,祝你生意興隆。再見!”

我們離開酒店走到寒冷的街上,福爾摩斯扣好他的外衣,說: “現在我們去找布萊肯裏奇,華生,要知道,雖然在繩子的一端,我們要找的是一隻鵝,但是那一端,我們會找到一個將會被判七年徒刑的人,除非我們能證明他是無罪的。可是,我們的探訪也許正好證明他是竊犯。總之,我們已經查到了一條被警察忽略了的線索。現在我們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現在我們快點向南走吧。”

我們穿過霍爾伯恩街,走過了恩德爾街,又走過了幾段曲折的道路才到達考文特園市場。一個貨攤的招牌上寫著布萊肯裏奇的名字,老板正幫著一個小夥計收攤。那老板麵容消瘦,留著絡腮胡子。

福爾摩斯上前說: “晚安!今天晚上真冷啊!”

老板點點頭,用懷疑的眼神打量著我們。

福爾摩斯指著那些空筐說: “看來你的鵝都賣完了吧?”

“你明天早上來吧,要五百隻都有。”

福爾摩斯說: “那不行。”

那人說: “既然這樣,那邊煤氣燈亮著的貨攤上還有幾隻。”

福爾摩斯說: “但是,是人家介紹我到你這裏來的。”

“誰介紹你來的?”

“阿爾法酒店的老板。”

“哦,是的。我曾賣給他二十四隻。”

“那些鵝可真好啊,你是從哪裏弄來的呢?”

讓我們吃驚的是這個小小的問題竟然使那老板勃然大怒。他仰著頭,手叉著腰,喊道:“你到底想幹什麽?有話直說。”

福爾摩斯說: “我已經直說了,我很想知道你的鵝是誰賣給你的?”

“真的嗎?如果是這樣,我不想告訴你。”

“這並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會這麽生氣。”

“生氣?如果你像我一樣被人糾纏的話,你也會生氣的。付好錢,買好貨,交易就完了。但你卻要問: ‘鵝從什麽地方得來的?’ ‘誰賣給你的?’ ‘你的鵝怎麽樣?,這樣絮絮叨叨的問題,恐怕隻有鵝願意聽了。”

福爾摩斯說: “可是我和其他提這些問題的人毫無關係,如果你不告訴我的話,這個賭就算吹了,但是我堅持我的觀點,我下了五英鎊的賭注,我敢肯定我吃的那隻鵝是在農村飼養的。”

老板說: “那你的五英鎊算是沒了,因為它是在城中飼養的。”

“城中沒有那麽好的鵝。”

“有的。”

“我不信。”

“你覺得你對家禽拘了解比我內行嗎?我告訴你,那些賣給阿爾法酒店的鵝都是在城裏飼養的。”

福爾摩斯堅持說: “可是我並不相信你的話。”

那老板說: “那麽,你想要打賭嗎?”

“隻不過是讓你損失幾個錢罷了,因為我知道我是對的。但是我願意用一個金幣和你打賭,好教訓你以後不要固執己見。”

那老板笑起來,說: “比爾,把賬本拿給我。”

那個小男孩拿過來一本薄薄的小賬本和一本封麵沾滿油跡的總賬本,把它們放在吊燈下攤開。

老板說: “自信的先生,你看這個賬本,這就是賣鵝給我的人的名單。名字下麵都寫有號數,那賬目便記在總賬上。現在你看這頁用紅墨水寫的,就是城裏人的名單。你看第三行,請你自己念出來吧。”

福爾摩斯念道: “奧克肖特太太,布裏克斯頓路117號。”

老板說: “對的,現在請你看一下總賬吧。”

福爾摩斯翻到總賬的第249頁,讀著: “奧克肖特太太,布裏克斯頓路117號,家禽和雞蛋供應商。”

老板說: “那最後記的賬目是什麽?”

福爾摩斯讀著: “12月22日,收二十四隻鵝,價錢七先令六便士。”

“不錯。再看看下麵那行。”

“同日賣給阿爾法酒店溫迪蓋特,售價十二先令。”

那老板說: “你現在還有什麽話說?”

福爾摩斯好像很失望的樣子,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個金幣扔到櫃台上,帶著一種厭惡的神情走開了。走出幾步路後,他在路燈下麵停住,輕聲笑著說: “如果你遇到這種留著絡腮胡子而又不願意透露機密的人時,你總可以用打賭來讓他說實話。我敢說,就算我給他一百英鎊,也不會像用打賭的方式讓他說得那麽全麵。華生,我想這件事已經有些把握了。現在我們唯一要考慮的事是今天夜裏去拜訪奧克肖特太太,還是明天去。但是從那老板的話中可以看出,急於知道此事的,恐怕還有別人。因此,我們應該……”

他的話忽然被一陣吵鬧聲打斷了,聲音是從我們剛剛離開的那個貨攤傳出來的。我們回頭看去,隻見燈光下有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人,和那個老板布萊肯裏奇都站在貨攤前麵:那個老板握著拳頭,好像要打那個年輕人。

那老板大聲喊道: “我已經被你和你的鵝煩透了!你們都見鬼去吧!如果你再來糾纏我,我就要得罪了。你把奧克肖特太太叫來,我會答複她的,但這和你有什麽關係?我可曾在你那裏買過鵝嗎?”

那年輕人哀求著說: “不是,但是那裏麵有一隻鵝是我的啊!”

“那你去管奧克肖特太太要吧!”

“她讓我來問你要的。”

“噢,那你去問普魯士國王吧,這我可管不著。我已經聽夠了,你快給我滾蛋!”他凶猛地衝上前去,那年輕人很快地逃到了黑暗裏不見了。

福爾摩斯低聲對我說: “哈哈,我們不用去布裏克斯頓路了。快跟我來,看看在這個年輕人身上能查出什麽。”

我們急忙穿過人群追到那個年輕人,福爾摩斯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那人猛地轉過身來,在燈光下我看到他被嚇得大驚失色。

他問: “你們是誰?有什麽事?”

福爾摩斯溫和地說: “請原諒,剛才我無意中聽到你和那個老板的談話,我想也許我能幫助你。”

他說: “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想做什麽?”

“我叫夏洛克·福爾摩斯,我的工作就是知道別人不知道的事。”

“但是關於這件事你知道什麽呢?”

“請原諒,我都知道了。你正設法尋找一隻鵝。那隻鵝被布裏克斯頓路的奧克肖特太太賣給了布萊肯裏奇老板,而那老板又轉賣給阿爾法酒店的老板溫迪蓋特先生,最後又到了鵝俱樂部的會員亨利·貝特先生手裏。”

那個年輕人忽然伸出微微顫抖的雙手,喊道: “哎呀!先生,你正是我想見的人。我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福爾摩斯攔住一輛路過的馬車,對他說: “如果這樣的話,我們與其在這個寒冷的街市談話,還不如到一個溫暖的房間裏慢慢談。但是走之前,請你告訴我你的大名。”

那個年輕人猶豫了片刻,看了看旁邊,說: “我叫約翰·魯賓遜。”

福爾摩斯和藹地說道: “不,我是問你的真實姓名。用假名辦事不方便。”

那年輕人聽後,蒼白的臉上頓時泛起了紅暈,他說: “那麽,好吧,我的真實姓名是詹姆士·賴德。”

福爾摩斯說: “是的, ‘世界旅館’的服務員領班就是你。請上車吧。我會告訴你你想要知道的事。”

那年輕人打量著我們,有些驚恐的表情,好像不知道我們對他是福是禍。隨後他坐上了馬車,在車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們的新夥伴兩手一會兒握在一起,一會兒鬆開,看起來非常緊張。半個小時後,我們便回到了貝克街的公寓中。

我們走進屋中,福爾摩斯愉快地說: “我們到家了。這種天氣裏火爐是令人愜意的。賴德先生,你好像很冷,請坐到那把藤椅上吧。在我們解決這件小事之前,我先把拖鞋換上。噢,好了。你是想知道現在那隻鵝怎麽樣了吧?”

“是的,先生。”

“我想你要找的那隻鵝是白色的,但尾巴上有一道黑線。對嗎?”

賴德聽後身體顫抖了一下,說道: “先生,你能告訴我那隻鵝現在在哪裏嗎?”

“它在我這裏。”

“這裏?”

“是的。這隻鵝非常奇異,我知道你為什麽對它這麽感興趣。這隻鵝死後,生了一個蛋——最珍貴、最美麗、最明亮的藍色的小蛋。我已經把它收藏到我的博物館裏了。”

賴德聽後忽地站起來,右手握住了火爐的架子。福爾摩斯打開了他的保險箱,取出那顆藍寶石,那寶石發出燦爛的光芒,就像一顆星星。賴德呆呆地注視著寶石,不知是承認好還是否認好。

福爾摩斯平靜地說: “這場戲演完了。賴德,站穩些,不然壁爐裏的火會燒到你的。華生,扶他坐下吧。他雖然偷竊,但還沒有什麽膽量。給他喝點白蘭地。好了,現在看他的氣色好多了。他可真瘦小。”

過了一會兒,賴德站起來,但因雙腿無力而幾乎倒下,白蘭地給他的兩頰增加了點血色,他又坐了下來,用驚恐的眼神看著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說: “這個案子的大部分證據我已經掌握了,但是還有些小事要弄清楚,以便讓這個案子更圓滿地結束。賴德,你曾聽說過奠卡伯爵夫人的藍寶石嗎?”

他說: “我是聽凱瑟琳·丘薩克說的。”

“哦,她是伯爵夫人的女仆。你受到這筆橫財的**,卻不知道之前早已有比你本領更大的人犯過這種案子了。況且你用的方法太拙劣了。你想嫁禍給曾有過類似盜竊行為的管子工,你和丘薩克串通好,故意把他叫到房間裏,等他走後,你把寶石偷走,然後驚呼房間被盜,於是那個不幸的人被逮捕,然後你……”

賴德忽然跪倒在地,抓住福爾摩斯的膝蓋哀求道: “看在上帝的麵上,請饒恕我吧!想想我的父親和母親.如果他們知道了這事,會傷心欲絕的。我以前從沒做過壞事,以後再也不敢了。我可以發誓,我可以手按《聖經》發誓。請千萬別把這事上交法庭!看在上帝的份上,千萬別這麽做!”

福爾摩斯正色道: “坐回你的椅子上!你現在知道求饒了,但你也應該想想那個可憐的霍納,他對此事一無所知,卻被關在牢中很久了。”

“我可以逃走,福爾摩斯先生,我可以離開這個國家,因為沒有證人,那麽,對他的控告也就撤銷了。”

“哼!我們會談到這個問題。不過,我們先說說這之後的事情。這顆寶石怎麽會到鵝腹中,並且那鵝又是怎麽到市場上去的呢?你說實話,也許會有免罪的機會。”

賴德伸出舌頭舔舔他幹裂的嘴唇,說: “我一定說實話,先生。霍納被捕後,我想最好是把寶石立刻藏起來,因為警察有可能會搜查我的房間。但旅館中沒有一個隱蔽的地方,所以我假裝受人差遣離開旅館,跑到我的姐姐家。她嫁給了奧克肖特,住在布裏克斯頓路,以養鵝為職業。我走在路上時碰到了很多人,我感覺他們都像是警察或偵探。雖然那晚天氣很冷,但等我到達布裏克斯頓路時,早已汗流滿麵。我姐姐問我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臉色發白,我告訴她我是因為旅館中失竊的事情弄得心煩意亂。然後,我走到後院吸煙,想著該怎麽做。

“我以前有個朋友,叫莫茲利,他曾因做壞事在培恩頓威爾服過刑。有一天他遇到我,和我講起盜竊的伎倆和怎樣把贓物脫手的方法。我相信他不會出賣我,因為我知道一兩件有關他的事。於是,我決定去基爾伯恩找他。我想他一定會教我怎樣把寶石換成錢。但是,我怎樣才能安全到達那裏呢?我從旅館到這裏時已是忐忑不安,我也許在路上就會被搜查,而寶石就在我背心的口袋裏。我倚在牆上看著一群鵝在我身邊搖擺著走來走去,腦中忽然想到一個辦法,我自認為即使是最傑出的偵探也會被瞞過去。

“我姐姐早在幾個星期前就允許我從她的鵝中挑選一隻,作為她給我的聖誕節禮物:我知道她說話算話。那麽,我不如現在就把鵝帶走,這樣就可以把寶石藏到鵝腹中,帶到基爾伯恩去。那後院有一個小棚子,我從棚子後麵趕出一隻大白鵝,鵝尾上有一條黑線。我抓住那隻鵝,硬把鵝嘴撐開,把寶石塞到鵝的喉嚨裏。那鵝一口就把寶石吞了下去,我摸到寶石已經順著它的食道到了它的嗉囊裏。那隻鵝拍動兩翅,極力掙紮著。此時我姐姐聞聲走過來看是怎麽回事,我剛轉身和她說話時,那隻鵝便掙脫了我的手,跳到鵝群中去。她說: ‘詹姆士,你抓那隻鵝做什麽?’我說: ‘你答應聖誕節給我一隻鵝的,我覺得那隻鵝最肥。’她說: ‘我早已經把給你的鵝準備好了,是一隻又白又肥的鵝。我們共有二十六隻鵝,一隻送給你,一隻我們自己留著吃,其餘的二十四隻是要賣到市場上去的。’我說: ‘謝謝你。可是我想要我剛才捉到的那隻。’她說: ‘留給你的那隻比你抓的那隻肥,我們特意為你喂肥了它。’我說: ‘沒關係,我喜歡我抓到的那隻,而且現在就想把它帶走。’她說: ‘好吧,現在把它殺了,一會兒你就帶走吧。’福爾摩斯先生,就這樣,我殺了那隻鵝,帶著它跑到了基爾伯恩。我見到莫茲利,把事情告訴了他,他聽後大笑。我用刀把鵝腹剖開,但我的心馬上就涼了,因為嗉囊裏根本沒有藍寶石。我知道其中一定出錯了。於是我趕忙跑回到我姐姐家,走到後院一看,那裏一隻鵝都沒有。我喊道: ‘麥琪,那些鵝去哪裏了?’她說:‘已經賣給考文特園的布萊肯裏奇。’我問: ‘其中是否有一隻鵝也是白身黑尾,像我所挑選的那隻一樣呢?’她說: ‘是的,共有兩隻白身黑尾的鵝,我也分辨不出來。’我立刻明白了是怎麽回事,轉身飛快地跑到布萊肯裏奇那裏去,不料他也把鵝賣出去了,而且不告訴我賣給誰了。剛才的話你們也聽到了,無論我怎麽問他,他總是那麽說。我姐姐以為我發瘋了,我自己有時候也覺得我要瘋了。現在,雖然我沒有得到我出賣人格得到的財寶,但是我已經被打上了竊賊的烙印。上帝寬恕我吧!上帝寬恕我吧!”說到這裏,他雙手掩麵哭了起來:

“先生,你說什麽?!噢,上帝賜福你!”

“不必多說,滾吧!”

此時無須多說,隻聽見一陣腳步聲從樓梯走下去,隨後砰的一聲關門聲,接著那年輕人已經跑到街上去了。

福爾摩斯說: “華生,我們也不用去報警了,如果現在霍納有危險,那就是另一碼事了。但那個家夥既然已經逃走,這案子也會不了了之。我雖然放過了一個犯人,卻救了一個人的靈魂。這個人不會再做壞事了,他已經被嚇破了膽。如果我們把他送進監獄,或許他會變成一個終身的罪犯。並且現在是大赦時節,我們也就順水推舟了。我們偶然碰到了這個奇特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又被解決了,這也算是對我們的報酬了。華生,如果你還有興致,我們可以開始研究另一件案子了,其中的關鍵也是一隻家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