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案

一天,在貝克街福爾摩斯的寓所中,我和他分別坐在壁爐兩側。他開口講道: “親愛的朋友,生活真是奇妙,要比人們所能想象的一切要奇妙得多。我們都不敢相信這些普普通通的事情確實存在。如果我們可以手挽手飛出窗外,翱翔在這個大城市的上空,去窺視那些正在發生的古怪事情:奇妙巧合、私密陰謀、種種分歧,還有那一連串的驚異事件。這些事情代代都有,結果也不盡一樣。那些老套的、一看開頭就知道結局的小說和這些相比,就變得索然無味,一定會失去銷路。”

我說: “這點我不敢苟同,一般說來,刊登出來的案子也都相當無聊,俗不可耐。如今警察的報告都很現實,結局都是既沒意思,又缺乏美感。”

“要產生實際的效果就必須得有一定的選擇和判斷。不過警察的報告中往往就沒有這些,隻會強調那些地方長官們的陳詞濫調,卻不去關注整個事件中那些關鍵細節,而這正是一個優秀的觀察家所必需的。”福爾摩斯評價道。

我笑著搖了搖頭: “我很理解你的這種想法。周圍三大洲所有碰到謎案的人,都來找你這個私家偵探,你自然有機會接觸到所有稀奇古怪的事兒。不過,來看這個一一”我從地上撿起一份早報, “我們拿它做個測試。我看到的第一個標題是“虐妻案”,它占了半欄篇幅,不過我不用讀就知道它的內容,無非就是第三者插足、丈夫酗酒、對妻子拳打腳踢、弄得傷痕累累,還有一個女方的姐妹或女房東控訴幾句。這些記者寫出來的東西再拙劣不過了。”

福爾摩斯接過報紙,掃了一眼,說: “說實話,這個例子對你的論點可是非常不利。這是鄧達斯夫婦分居案,此案發生時,我仔細研究了一下與此案相關的一些細節。案中的丈夫滴酒不沾,也沒有第三者,兩口子鬧別扭的原因是丈夫養成了一個習慣,每頓飯後都會摘下假牙擲向妻子。照你的說法,這種事是那些普通記者永遠也想不到的。來,醫生,抽口鼻煙,你必須得承認從你舉的這個例子看,是我的觀點對了。”

他取出一個舊金鼻煙壺,壺蓋中間鑲著一塊大大的紫水晶,光彩奪目的水晶同他簡樸的生活作風格格不入,我忍不住就發了兩句評論。

他回答道: “啊,我忘了我們已經有好幾周沒見麵了,這是波希米亞國王送給我的小小紀念品,酬謝我在艾琳·阿德勒相片案中幫了他的忙。”

“那戒指呢?”我看著他手指上奪人眼目的戒指,問道。

“這是荷蘭王室送給我的,盡管你一直在好心好意地記錄著我那點不起眼的小事跡,可是由於這個案子太過敏感,我還是不方便向你透露。”

我饒有興致地問他: “那你現在手頭上有案子嗎?”

“有那麽十一二件,可沒一件是有意思的。你知道,這些案子都很重要,可是沒什麽意思。我發現,往往是那些不重要的事件反倒有空間讓我去觀察枝根細節,分析前因後果,讓我的調查有些趣味。而罪行越大的案子,一般來說,犯罪動機越明顯,情節也就越簡單。這十幾件案子中,除了那個從馬賽來找我辦的案子還相對複雜一點外,其他都沒有什麽意思。不過,也許再過幾分鍾就會有好生意送上門來。我要是沒弄錯,有委托人來了。”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走到打開的兩扇百葉窗前,往下望著那條昏暗的倫敦街道。我從他身後看過去,對麵人行道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人,她圍著厚厚的皮毛圍巾,就像德文郡公爵夫人那樣風姿綽約地歪戴著一頂寬邊帽子,上麵插著一支大號的卷曲的紅色羽毛。穿著這樣一身盛裝,她神情緊張、遲疑不決地向上望著我們的窗子,身體前後晃著,手指不安地搓弄著手套上的紐扣。忽然,她就像遊泳者一躍入水那樣匆匆穿過馬路,然後我們聽到一陣刺耳的門鈴聲。

福爾摩斯把手中的煙扔進壁爐,說道: “我以前也見過有人有這種表現,像這樣在街上猶豫不決,往往是和感情有關的事件。她需要別人的建議,卻拿不準是否該把這麽敏感的事告訴別人。就算按門鈴的方式也有區別,要是這個女的被傷害得很深,她就不會有絲毫猶豫,會急得簡直能把門鈴線拉斷。而當前這種表現說明,這事跟感情有關,可這位女士還不是特別憤怒,隻是憂傷或者說迷惘。她馬上就會進來給我們解開這個謎團了。”

他正說著,傳來一陣敲門聲,門童進來通告說瑪麗·薩瑟蘭小姐來訪,而那位女士就站在他瘦小的黑色身影後麵,就像是小小的導航船後跟著一艘滿帆的大商船。福爾摩斯犬方地向她表示了歡迎,這幾乎成了他的標誌性態度。然後他隨手關上門,向她鞠了一躬,請她在扶手椅上坐下,同時大致打量了她一番。

然後他說: “你本身近視,還要打這麽多字,不覺得有點吃力嗎?”

她回答道:“起初是很費勁,但現在我不用看按鍵就知道字母的位置了。”然後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他話裏的意思似的,很是吃驚地望著他,寬闊和善的臉龐上露出驚詫的神色。她喊道, “福爾摩斯先生,您聽說過我嗎?否則,您怎麽能知道這些呢?”

福爾摩斯笑著答道: “別擔心,我的職業要求我知道一些事情。也許我自己已經練得能夠洞悉別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否則你怎麽會來谘詢我呢?”

“我是從埃西裏奇太太那裏聽說您的事跡才來找您的,警察和其他所有人都認為她丈夫已經死了,可以放棄了,而您卻輕鬆地找到了他。福爾摩斯先生,我希望您也能幫我一次。我不富裕,不過我除了打字賺的這點錢外,按頭銜,每年還能有一百鎊的收入。但隻要能知道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消息,我願意把這些錢全都拿出來。”

“那你為何要如此匆匆忙忙前來谘詢?”他雙手頂著指尖,雙眼盯著天花板,問道。

瑪麗·薩瑟蘭小姐那張茫然若失的臉上又一次閃過了驚訝的神色,說: “我是從家裏突然出來的,是因為看到我父親溫迪班克先生對此事竟全然不顧,我就生氣出來的。他不去報警,也不來找您,什麽也不幹,隻是說沒事,我很生氣,故而立馬就來找您了。”

福爾摩斯說: “你父親,一定是繼父,因為你們姓不一樣。”

“是我繼父,盡管這聽來挺可笑——他隻比我大五歲兩個月,可我還是得叫他父親。”

“你母親還健在人世吧?”福爾摩斯問。

“她還健在,福爾摩斯先生,我生父過世不久後她就再嫁,並且男方比她要小近十五歲,這讓我很不高興。我生父是托特納姆法院路的水管商,遺留下相當可觀的一筆買賣,由領班哈代先生和母親共同經營,溫迪班克先生來了後就讓她把買賣給賣了。他社會地位更高些,是個酒水推銷商。由於父親生前的好信譽,買賣加利息共賣了四千七百英鎊。要是父親還在的話,肯定不止這些。”

我本以為福爾摩斯會對她這些雜亂無章、沒頭沒腦的絮叨感到厭煩,可恰恰相反,他聽得非常專心。

這時,他問: “你剛才提到的自己那點收入也是來自這個買賣?”

“不,先生。這個不同,是我在奧克蘭的奈德叔叔留給我的。是新西蘭公債,利息四分五厘。公債總額共兩千五百鎊,可我隻能動用利息。”

福爾摩斯說: “這事我很感興趣,由於你每年能收入一百鎊這麽一大筆錢,再加上做工的收入,你完全可以旅遊,也可以每天盡情地享受生活了。我相信一位單身女士每年約有六十鎊就足以生活得很好了。”

“福爾摩斯先生,就算比這少得多,我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不過,您應該可以理解,我住在家裏不想成為他們的負擔,所以,跟他們同住時他們就花我的錢。當然,這隻是暫時的。溫迪班克先生每季度把我的利息取出來交給我母親,我覺得光靠打字掙的錢,我就可以過得好好的。每打一張紙就能掙兩便士,每天我往往都能打十五到二十張紙。”

福爾摩斯說: “你的情況已經跟我說得很清楚了。這位是我朋友,華生醫生。對他你完全可以像對我一樣隨意談話,不必拘束。清跟我們談一下你和霍斯默·安吉爾先生之間的一切吧。”

薩瑟蘭小姐臉上泛起了紅暈,局促不安地搓著外衣上的流蘇,說: “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一場煤氣裝配工舞會上,父親在世時他們常會送他一些票,他過世後他們也沒有忘記我們,經常送票給我母親。溫迪班克先生不願我們去參加舞會,其實他不願我們外出到任何地方去,即使我想去做禮拜,也會讓他勃然大怒。但這次我下定決心前往,我就是要去,他有什麽權利阻止我?他說我父親的所有朋友都會參加舞會,我們不適合去結識那些人,還說我沒有合適的衣服參加舞會,可我那件紫色長毛絨禮服幾乎就沒從衣櫥中取出來過。最後,他再沒什麽其他理由,就去法國出公差了,而我和母親則和我們過去的領班哈代先生一起去參加舞會了。正是在那裏,我認識了霍斯默·安吉爾先生。”

福爾摩斯接口道: “我覺得,溫迪班克先生從法國回來後,知道你們參加舞會一定很生氣。”

“哦,這次,他還好。我記得當時他隻是笑笑,聳了聳肩,說不讓女人做她想做的事根本沒用,她總會有辦法去做的。”

“我知道了。我想你在這場舞會上遇到了一位叫霍斯默·安吉爾的先生。”

“是的,先生,那晚我們相識,第二天他來我家問我們前晚是否安全返回,後來我們——福爾摩斯先生,確切地說,是我又和他一起散過兩次步。不過,繼父回來後,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就再沒能到我家來了。”

“沒能來?”

“哦,你知道,我繼父不喜歡那樣。隻要可以,他總是不讓任何人來家裏做客,他總是說,女人應該安於家庭那個小圈子。我以前常對母親說女人應該有自己的交際圈;可我自己卻還沒得到。”

“那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呢?他沒想想辦法來見你嗎?”

“呃,父親一周後還會去法國,霍斯默來信說在他走之前我們最好不要會麵,這樣更保險,這段時間我們可以寫信聯係。他每天都會寫信來,我一早就會把信取過來,這樣繼父就不知道了。”

“這段時間你跟這位先生訂婚了嗎?”

“哦,是的,福爾摩斯先生。我們第一次一起散步時就定了終身。霍斯默·安吉爾先生,他是萊登霍爾街一家營業所的出納員,並且——”

“哪家營業所?”

“福爾摩斯先生,最糟糕的就是這個了,我根本不知道。”

“那他住在哪兒呢?”

“就在那家營業所。”

“你沒有地址?”

“沒有,隻知道是在萊登霍爾街。”

“那你是怎麽把信寄給他的?”

“我寄到萊登霍爾街郵局,留在那裏等他去取。他說要是寄到營業所,其他辦事員都會嘲笑他跟女人通信。於是我提出可以跟他一樣把信打出來寄給他,他還是不同意,說我親筆寫出來的信才有我的氣息,打字出來的信讓他覺得我們中間隔著一部機器,這就說明他是多麽喜歡我,福爾摩斯先生,這些小事情他都能考慮到。”

福爾摩斯答道:“這很能說明問題,我的信條就是, ‘細微之處至為關鍵’。你還能記起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其他一些小事情嗎?”

“福爾摩斯先生,他很靦腆。他說因為不願引人注意而更喜歡晚上和我一起散步。他謙恭文雅,聲音柔和。他告訴我,由於年幼時患過扁桃體炎,咽喉腫大,以致嗓子不好,因而說話含混低沉。他總是衣冠楚楚,不過和我一樣,視力不好,隻能靠戴有色眼鏡來遮擋強光。”

“那麽,在你繼父溫迪班克先生從法國回來後又發生了些什麽?”

“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再次來到我家裏,提議我們在父親回來之前結婚。這次他非常認真,要我把手放在《聖經》上發誓——不管發生什麽,我都要對他忠誠。母親說他要我發誓是很對的,那代表了他對我的感情。母親從第一次見到他,就對他很有好感,甚至比我還要喜歡他。他倆商量到要我們在一周之內結婚的時候,我提到了父親,不過他倆都說不用在乎父親,事後告訴他就可以了,母親還說她會跟父親談妥的。福爾摩斯先生,我不大喜歡這樣。盡管說繼父比我大不了幾歲,我結婚還要取得他許可,這事聽來有點可笑,可是我做什麽事情都不想偷偷摸摸,所以我給身在公司波爾多分部的繼父寫了封信,可是那封信卻在婚禮的當天早晨給我退了回來。”

“也就是他沒有收到信?”

“沒收到,先生,因為信還沒到,他就已經動身回英國來了。”

“啊,那太不巧了!哦,你的婚禮安排在周五,是在教堂舉行的嗎?”

“是的,先生,但一點都不張揚,按照安排,我們在國王街十字路口的聖薩維爾教堂舉行婚禮,然後到聖潘克拉斯飯店用早餐。霍斯默乘一輛雙輪馬車來接我們,不過是我們母女兩人,他就讓我們乘坐這輛馬車,這時街上恰恰隻有一輛四輪出租馬車,他就坐上了那輛。我們先到教堂,四輪馬車隨後到達,我們等待他從車裏出來,他卻沒有現身。馬車夫從趕車座上下來查看,卻發現他人已經不見了!馬車夫說怎麽也想不到發生了什麽,他是親眼看著他坐進馬車的。福爾摩斯先生,這是上周五發生的事,然後我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福爾摩斯說: “我覺得他這樣做是對你極大的侮辱。”

“噢,不,先生。他人很好,很善良,不會這麽丟下我不管的。要知道,他一上午都在對我說,不管發生了什麽,我都要對他忠誠;還說,就算有什麽不可預料的事情將我們分開,我也要銘記我的誓約,他遲早都會來找我踐約的。婚禮當天早晨說這些,看來很是奇怪,不過發生的這些事就說明這些話是有含義的了。”

“非常確定有某種含義。那就是說,你認為不可預料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了?”

“是的,先生。我覺得他肯定預見到了某種危險,否則不會講那些話的。”

“可你並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對嗎?”

“一點也不知道。”

“還有一個問題,你母親怎麽看這件事呢?”

“她很生氣,並讓我永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你繼父呢?你告訴他了嗎?”

“告訴了,他看來和我觀點一樣,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並認為我肯定還能有霍斯默的消息的。按他的說法,把我帶到教堂準備成親,卻又把我丟到教堂門口,這對任何人都沒有什麽好處。要是說他已經借走了我的錢,或者娶了我,也把我的錢弄到他名下了,也許還有拋棄我的理由,可霍斯默在錢上跟我分得很清,哪怕我的一個子兒他都沒看過。那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怎麽也不寫封信呢?我琢磨這事都快琢磨瘋了,晚上一會兒都不能合眼c”她從衣服的暖手筒裏取出一塊手帕,捂著臉痛哭起來。

福爾摩斯站起身來,說: “我會為你調查這個案子的,我們肯定會有結果的,現在就把這事的壓力甩給我吧,你就別為這事煩心了。最重要的是,試著讓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從你記憶中消失吧,就像他從你生活裏消失了一樣。”

“你意思是說,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嗎?”

“恐怕不會了。”

“那他到底怎麽了呢?”

“這問題就交給我了,我需要關於他的準確描述,還有你能提供的所有他的來信c”

“我在上周六的《紀事報》上登過尋他的廣告,這裏是這份廣告,還有他的四封來信:”

“謝謝。那你的地址呢?”

“坎博威爾區,裏昂街三十一號。”

“我記得你一直沒有安吉爾先生的地址。那你繼父的工作地點呢?”

“他為韋斯特豪斯一瑪班克商行各處推銷酒水,這商行是芬切齊街一家很大的紅葡萄酒進口商。”

“謝謝你,情況你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把這些文件留在我這裏,別忘了我給你的建議,這件事就這樣過去吧,不要讓它影響了你的生活。”

“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你是善意的,但我做不到,我會對霍斯默忠誠,我要讓他一回來就知道我作好結婚的準備了。”

盡管頭上的帽子有點不倫不類,臉上顯得悵然若失,可是她對感情的絕對忠誠卻彰顯出一種高貴的氣息,使我們不禁肅然起敬。她把那一疊紙放在桌上,轉身離開了,答應隻要招呼她就會過來。

福爾摩斯仍然指尖對著指尖,兩腿向前伸著,抬頭盯著天花板,靜默了好幾分鍾。然後,他從架子上取下那隻圓潤的陶製老煙鬥——在他眼裏煙鬥就是他的顧問。他把煙鬥點上,靠在椅子上,吐出一團團濃濃的藍色煙霧,臉上露出無限的柔情。然後說道:

“這位女士本身就是個很有意思的研究對象,比她的小麻煩要有意思。她的麻煩還是那老一套,翻翻我的資料索引,一八八七年安道夫的案子就和這案子差不多,去年海牙的案子也跟這有些相似。故事是個老故事,不過還是有一兩個細節是很新的。但這姑娘卻很能發人深思。”

聽到這裏,我說:“看來你從她身上看出了很多我看不到的東西。”

“華生,你不是看不到,而是沒注意。你不知道看哪兒,所以忽略了所有重要的東西:我從來就沒能使你明白一對袖子的重要性,或者一個大拇指甲能說明什麽,又或者鞋帶上能發現一些大問題。你從這位女士的外表看出什麽來了?說說吧。”

“呃,她戴著藍灰色的寬邊草帽,上麵插著根磚紅色羽毛,身著黑色短外套,上麵綴著黑色珠子,鑲著黑邊,禮服是比咖啡色深的褐色,領子和袖子上有紫色條形長毛絨布。手套是淺灰色的,右手食指處已經磨破。不過鞋子我倒沒有看到。她體型略胖,戴著沉甸甸的金耳環,從總體看,她應該很富裕,生活挺閑適,不過有點庸俗。”

福爾摩斯輕輕鼓了鼓掌,笑了起來, “華生,我不是說奉承話,你比以前強多啦。你描述得的確不錯。你是忽略了所有關鍵點,不過觀察方法不錯,並且你對顏色非常敏感。不過,夥計,永遠別隻憑整體印象判斷,要集中注意細節。看女人第一眼我總是看袖子,看男人的話第一眼看褲子膝蓋處會更好些。就像你看到的那樣,這位女士袖子上有長毛絨,這就透露出很多線索,就在手腕稍往上一點的地方有兩道壓痕,很明顯,這是打字員壓在桌子上留下的痕跡,使用縫紉機也會留下這種痕跡,不過隻會在左臂上,並且是離拇指最遠的地方,而不是像這樣正好穿過袖子最寬的地方。然後我掃了一眼她的臉部,發現鼻翼兩側有夾鼻鏡留下的痕跡。因而我大膽猜測她近視、打字,這似乎讓她有點驚訝。”

“我也很驚訝。”

“不過這確實很明顯。接下來,我往下看了一眼,很驚訝地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她腳上的兩隻靴子盡管區別不明顯,但的確不是一雙,一隻鞋頭上略有裝飾,另一隻卻隻是平麵。並且一隻靴子的五顆按扣隻扣上了最下麵兩顆,另一隻扣的則是第一、三、五顆。你想,一位平時著裝整齊的女士,出門時穿的卻是不成雙的靴子,並且隻扣了一半按扣,很輕鬆就可以推斷出她離家時肯定很匆忙。”

“還有呢?”我饒有興致地問道,對我朋友那透徹的分析,我總是很感興趣。

“順便提一下,我注意到,她著好衣裝離開家前寫過便箋,你注意到她右手手套食指處破了,不過顯然你沒注意到她手套和手指上都沾著紫色墨水,一定是她寫字時太匆忙,蘸墨水時筆浸得太深了。並且肯定是今天早晨的事,否則手指上的墨跡不會那麽清晰。這一切都很有意思,盡管也很簡單。不過我該做事了,華生,請你給我念一念那份尋找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啟事,好吧?”

我把那一小塊印刷的紙片湊到燈前,隻見上麵寫道:

“霍斯默·安吉爾,男,於十四日清晨失蹤,身高五英尺七英寸,體格健壯,膚色灰黃,黑色頭發,頭頂略禿,髭須濃密烏黑,戴淺色墨鏡,聲音低沉。失蹤時身著黑色禮服,胸前有絲質鑲邊,內穿黑色馬甲,掛著金質表鏈,下身穿灰色海力斯粗花呢褲子,腳穿側麵有鬆緊帶的褐色長筒靴。曾於萊登霍爾街一家營業所供職,如有人提供——”

福爾摩斯打斷我說, “到這兒就行了。”他瞥了一眼那些信,接著說, “至於那些信,很普通,除了有一處引用過巴爾紮克的話外,沒什麽其他和霍斯默有關的事。不過有一點肯定能給你留下很深的印象。”

我接口道: “這些信都是打字機打出來的。”

“不止這些,連簽名都是打出來的。看看信尾處整齊的‘霍斯默·安吉爾’幾個小字,注有日期,不過除了‘萊登霍爾街’沒有具體地址,這個簽名說明了很多東西,實際上可以說是結論性的東西。”

“關於什麽的?”

“親愛的夥計,難道你沒看出這個簽名和本案有重要關係嗎?”

“如果不是他企圖不承認自己簽名,以防有人因他毀約提交訴訟,我就看不出什麽重要的了。”

“不,那並不是關鍵。不過,我要寫兩封信,這就能解決問題。一封寫給本市一家商行,另外一封寫給那位女士的繼父——溫迪班克先生,問問他能否於明天下午六點到此與我們會麵。我們可以和她這些男性親屬打打交道。現在,醫生,在未收到這兩封信的回音之前,我們沒什麽可做的了,我們可以把這件小案子暫時先放一放。”

我有充足的理由信任我的朋友在行動中那精妙的推理能力和超人的精力,他完全可以胸有成竹、從容不迫地應對這件奇特的謎案。據我所知,他隻失敗過一次,隻有波希米亞國王和艾琳·阿德勒照片案一次。但隻要想到“四個簽名”中的那些怪事,還有“血字的研究”中的那些離奇的情況,我就覺得,要是他都解決不了,這就真說得上是離奇的謎案了。

我離開時,他還在抽著那隻黑色的陶製煙鬥。我相信,明晚我回來時,他就已掌握了所有線索,足以了解瑪麗·薩瑟蘭小姐那失蹤的新郎的真實身份。

那時,我正忙於治療一位病重的患者,第二天又在病人床前忙了一整天,直到接近六點才閑下來,我出門登上一輛雙輪小馬車,向貝克街駛去,有些擔心是否會趕不上為解決這個謎案出一份力。不過我見到福爾摩斯時,發現他獨自在家,瘦長的身子蜷縮在扶手椅中,馬上就要睡著了。桌上擺著整整一排的試瓶試管,散發著刺鼻的鹽酸味,說明他一天都在忙於他喜愛的化學實驗。

“喂,解決了嗎?”進門時我問他。

“解決了,是硫酸氫鋇。”

“不,不是,我說的是那個謎案。”

“噢,那個,我還以為你說的是我一直在實驗的這種鹽呢。那件事根本就沒什麽謎,我昨天說過,隻是一些細節挺有意思。唯一的障礙是,恐怕沒有法律會懲治這個無賴。”

“那他到底是誰?他拋棄薩瑟蘭小姐目的何在?”

問題剛從我口中問出,福爾摩斯還沒開口回答,就在這時,我們聽到過道中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接著有人敲門。

福爾摩斯說:“是那位姑娘的繼父,溫迪班克先生,他跟我回信說六點會來。請進!”

進來的是一個身體健壯的男子,中等身材,胡須刮得幹幹淨淨,膚色灰黃,灰色眼睛,目光銳利,一臉逢迎的神色。他帶著探詢似的看了我們兩個一眼,將他那頂閃閃發光的禮帽放在邊架上,略略躬身示意,側身坐在離得最近的椅子上。

福爾摩斯開口道: “晚上好,詹姆斯·溫迪班克先生,我想這份用打字機打出的信是你發來的吧,信中約定六點鍾和我見麵。對吧?”

“是的,先生,恐怕我來得稍微晚了些,但我確實有點身不由己。很抱歉薩瑟蘭小姐因這件小事就來麻煩你。我覺得這事還是不要外揚的好。我非常反對她來找你,不過,你也可能注意到了,這個女孩很容易衝動,一旦認準一件事就很難控製。當然,我倒不是特別介意你們,因為你們和政府警方沒什麽關係,不過讓這種家庭的不幸張揚開來,還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況且,花這工夫都是白費,你又怎麽可能找到霍斯默·安吉爾這個人呢?”

福爾摩斯平靜地回應道: “恰恰相反,我有理由相信可以找到霍斯默·安吉爾先生。”

聽到這些,溫迪班克先生身子猛地一震,手套掉在地上,說: “很高興能夠聽你這麽說。”

福爾摩斯接著說: “這事很古怪。實際上,打字機和人的筆跡一樣都有獨特性。除非是全新的,否則任意兩台機器打出的字都不會相同。一些字母會磨損更厲害,一些字母可能隻磨了一個邊。溫迪班克先生,你看一下你的這封信,每一處出現‘ e’都有點模糊, ‘r’的尾巴處都有缺損。還有其他十四種特征,不過這兩點更加明顯。”

“我們的信函都是用營業所的打字機打出的,確實有點磨損了。”我們的客人回應說,他的小眼睛閃著光,迅速瞥了福爾摩斯一眼。

福爾摩斯接著說: “溫迪班克先生,現在讓我告訴你什麽是有意思的研究。我想近幾天用打字機再寫一篇小論文,探討一下打字機以及打字機和犯罪的關係。我花了一點精力研究這一課題。我這裏有四封信,據說都是那個失蹤的人寄來的,這四封信都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在這些信中,不僅字母‘e’都是模糊的、 ‘r’的尾巴處都有缺損,而且如果你願意用我的放大鏡觀察一下,就能找到我剛才提到的另外十四種特征。”

聽到這些,溫迪班克先生從椅子上跳起來,抓起帽子,說: “福爾摩斯先生,我不能再浪費時間來聽這些無稽之談了。你要是能抓到這個人,就把他抓住,然後再來通知我。”

福爾摩斯走上前去,把門鎖上,說: “當然。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已經抓到他了。”

“什麽!他在哪裏?”溫迪班克先生叫道,嘴唇變得煞白,就像隻被夾子夾住的老鼠一樣瞟著福爾摩斯。

“喔,沒用的,狡辯真的沒用的。”福爾摩斯溫和地說, “你賴不掉的,溫迪班克先生,事情再清晰不過了。你剛才說我解決不了這麽簡單的問題,這評論真太糟糕了,真的!請坐回去,我們談談。”

我們的客人癱倒在椅子裏,臉色蒼白,滿頭大汗,結結巴巴地說: “這,這還,還夠不上訴的……”

“我的確很擔心這不足以上訴。不過,我們自己來說,溫迪班克先生,這是我見過的最無情、最自私、最沒良心的卑鄙把戲了。我現在把事情過程敘述一遍,說得不對,你可以反駁。”

這個人蜷縮在椅子裏,腦袋耷拉到胸前,一副霜打的茄子模樣。福爾摩斯將雙腳搭在壁爐台角上,手插在口袋裏,身子後仰,好像不是對著我們,而是自言自語地說起來。

“這個男人娶了一位比他大很多歲的女人做妻子,他就是貪圖她的金錢。同時隻要繼女和他們同住還可以享用女兒的錢。對處於他們這種地位上的人來說,這筆錢相當可觀。失去這些錢,境況就會大為不同。所以值得盡力去保住它。女兒性格恭順賢良,溫柔多情,顯而易見,有這樣的個人魅力和收入,女兒不會單身太久的。而她嫁人就當然意味著每年損失一百鎊的收入,那麽她的繼父會做些什麽來阻止這種情況發生呢?起初,他明白表示不允許她外出,禁止她和同年紀的夥伴交往。但他很快發現,這不是長久之計,女兒開始不受他約束,堅持自己的權利,最後竟然宣稱要去參加舞會。那這位狡猾的繼父該怎麽做呢?他想出一個很聰明,卻沒良心的方法,在妻子的默許和幫助下,將自己偽裝起來,一雙敏銳的眼睛上戴上墨鏡,臉上粘上唇須和蓬鬆的絡腮胡,將原來清晰的聲音變得低沉無力,並且由於女兒近視,他的偽裝更是有了雙保險。他變身成為霍斯默·安吉爾先生,向自己的繼女求愛,免得她愛上他人。”

“剛開始不過是想開個玩笑,我們就沒想到她竟然這麽癡情。”來客嘟噥著說。

“一點也不像是玩笑。不過這年輕的女孩子確實是深深動了情,並且堅信她的繼父身在法國,沒有一絲懷疑是自己上了大當。這位先生的殷勤奉承讓她很高興,而母親的高度讚揚使得效果更加突出。然後安吉爾先生開始造訪,很明顯,一旦計劃有了實際效果,就必須繼續進行下去。約會幾次,訂婚,這就確保了女兒的感情不會轉向他人。但是騙局不可能永遠不破,假裝去法國也很麻煩。很明顯最好給這事來個戲劇化的結尾,給這個年輕姑娘留下一個永恒的印象,以防她有朝一日會看上其他的求愛者。於是就有了手按《聖經》發誓表述忠誠,也有了婚禮當天早晨可能會發生什麽的暗示。詹姆斯·溫迪班克希望達到這樣的效果——薩瑟蘭小姐對霍斯默·安吉爾忠貞不渝,由於他生死難料,在未來十年不會再聽別的男人的求愛。他把姑娘帶到教堂門口,不能再進一步了,於是耍了個很老的花招——從四輪馬車的這個門進去,然後從那邊的門輕鬆溜走。我想這就是整個事件的經過,溫迪班克先生!”

福爾摩斯敘述的時候,來客恢複了一些信心,聽完敘述,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蒼白的臉上帶著冷笑,說: “福爾摩斯先生,也許是,也許不是。你既然這樣聰明,你就應該知道,現在犯法的是你,不是我。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做下什麽可以起訴的事情。而你,隻要你不開門,我就可以起訴你‘人身攻擊’和‘非法拘禁’。”

“你說得對,法律不能怎麽著你,”福爾摩斯說著,打開鎖,猛地推開門, “但你最應該受罰,受最嚴厲的懲罰!要是這位年輕姑娘還有兄弟或朋友的話,他應該用鞭子狠狠抽你的脊梁!狠狠抽!”他看著那個男人臉上譏諷的冷笑,憤怒得漲紅了臉,接著說, “這不屬於我應該對委托人承擔的職責,不過正好有條獵鞭,我覺得我真該——”他快步去取鞭子,手還沒碰到鞭子呢,樓梯上就響起一陣急速的腳步聲,然後聽到沉重的廳門發出“乓”的一聲,從窗子裏,我們看到詹姆斯·溫迪班克先生拚命飛速地在馬路上溜了。

“真是個冷血的無賴!”福爾摩斯說著,笑了起來,再次坐進扶手椅中, “那家夥還會不斷犯罪的,早晚有一天會罪大惡極被送上斷頭台的。從某些方麵看,這個案子還不是完全無趣的。”

我插嘴道: “我還沒完全明白你的推理步驟。”

“噢,當然,一開始就很明顯,這個霍斯默·安吉爾先生行為如此古怪,必定有所企圖;同樣很清楚的是,就我們所知的人中,於此事中唯一能夠真正獲利的就是這位繼父。而事實是這兩位男士從未到過一起,一個出現另一個總是不在,這就有問題了。戴有色眼鏡,聲音古怪,還有蓬鬆的胡子,這些都表明他是在偽裝,也說明了這事有問題。他簽名都要打字,這當然可以推斷出這姑娘對他的筆跡很熟悉,哪怕最小的一個字也能認出是他寫的。他這種古怪行為證實了我的懷疑。你看,這些孤立的事實和許多細節合在一起都指向了同一個方向。”

“你是怎樣確認這些推測的?”

“圈定了嫌疑人後,再證實就很容易了。我正好知道這人所在的公司。我拿到那份印刷出的尋人啟事後,首先去除所有的偽裝——絡腮胡、眼鏡,包括聲音,將餘下的麵部特征描述出來寄給這個公司,請他們告訴我這形象和他們哪個推銷員的形象比較相像。並且我已經了解了打字機的特殊之處,於是我就按照他的辦公室的地址給他去了封信,問他能否來這裏一趟。如我所料,他的回信也是打字出來的,顯示出和那四封信中打印出的字所出現的同樣細微但有特征可循的缺陷。我又收到了韋斯特豪斯·馬班克商行的來信,從同一家郵局寄來的,信中說我的描述和他們的雇員詹姆斯·溫迪班克處處相符。這樣就全弄清楚了!”

“那薩瑟蘭小姐呢?”

“我告訴她這事,她也不會信的。不是有句波斯諺語麽, ‘打消女人的幻想,跟從虎口中取走虎崽一樣危險。’哈菲茲跟賀拉斯見識一樣多,對人情的了解也是一樣多。所以按照人之常情,我還是讓她生活在幻想中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