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衡屈死

除政治上的反對者必遭殺身之禍,身首異處之外,政治上的擁護者或稍不稱心如意,也可能加以刎頸之誅。違背隋煬帝權力意誌而死得最冤枉的要數書呆子薛道衡和為隋煬帝奪嫡建立奇功的藩邸舊臣張衡了。

薛道衡是北方文壇宗匠,但他起先不是關隴集團成員,而是來自北齊的山東門閥士族。他的經曆頗似李德林,但李德林得隋文帝知遇,入隋為相,而薛道衡入隋時卻“坐事除名”,後終以文才回朝任內史舍人,典作軍書。伐陳之役,薛道衡在高潁帳下“掌文翰”,草寫檄文,和晉王楊廣有了接觸。後楊廣坐鎮江都,多次延攬他,都遭到拒絕。薛道衡後來值宿內史省,掌詔敕起草,不久任內史詩郎,掌握了一定權力,其時楊廣雖然愛慕薛道衡的文才,但對他不附從自己甚為怨恨。

薛道衡在前朝以文才久居要津,滿朝文武大臣及諸王都爭相與交,宰相高潁、楊素也雅相推重,使薛道衡的名聲如雷貫耳,名噪一時。但隋文帝晚年因薛道衡與楊素太近密,而不願讓薛道衡知樞密太久,出為襄州總管。隋煬帝嗣位時,轉番州刺史。時薛道衡已老,上表請求致仕退休,不久,隋煬帝征他入朝,內定為秘書監。但書呆子薛道衡卻不識時務地上《高祖文皇帝頌》賦,盛讚先帝楊堅功德。其中所述先帝的德政,又與隋煬帝現時的作為形成鮮明的對比。

隋煬帝看到薛道衡所上賦,極為不滿。他認為薛道衡的賦是以極力讚美先帝的方法來貶低自己,這顯然是不附於自己。於是,隋煬帝先給薛道衡以小鞋穿,任薛道衡為容易得罪人的監察官司隸大夫,借以尋求他的罪過。薛道衡畢竟是一介書生,書呆子氣,未能領悟。司隸刺史房彥謙與薛道衡友善,知道他必及禍,勸他有所收斂,少說話,杜絕賓客。但薛道衡聽不進去,仍然耿直恃才,信口開河。有一次三台討論監察條例,經久不決,薛道衡瞧不起諸多胸無筆墨的眾官僚,出口說了一句: “若高穎不死,早就解決了。”此話當即被人奏告到隋煬帝處。隋煬帝本來就對薛道衡恃才傲物光火,現在竟然公開為已被處決的高潁鳴冤叫屈,於是大怒道: “汝憶高潁邪!”即令有司將薛道衡逮捕審問。薛道衡自以為一句牢騷話沒有什麽了不起,催促憲司早斷,認為隋煬帝不至於為此小事與自己過不去,並轉告家人備好酒菜,候自己回家與賓客共進晚餐壓驚。豈料隋煬帝小題大做,舊恨新仇圖報於一日,手敕令薛道衡自盡。書呆子不知道自己的傲慢會引起皇上如此長久的怨恨,他不認為自己有罪,當然不願就死,憲司重奏,隋煬帝不許,結果被縊殺而亡,妻子流配西域且末。此年大約為大業五年(609),時薛道衡年七十歲,有文集七十卷行於世。對於這位文壇巨匠的死, “天下冤之”。

薛道衡以惜高穎一句話罹禍,張衡則以一句“薛道衡枉死”獲罪,亦致於死。

隋煬帝的藩邸舊臣張衡為其奪嫡繼統居功最大。隋煬帝嗣位時,即召張衡入朝任給事黃門侍郎,晉散官位銀青光祿大夫,不久又遷官禦史大夫, “甚見親重”,成為隋煬帝最親近的心腹近臣,優禮過於百僚。大業三年(607),隋煬帝北巡榆林郡,還東都路過太原時,對張衡說: “朕欲過公室,可為朕作主人。”皇上願意到一個大臣家去做客,對於臣僚來說的確是莫大的榮耀。興奮不已的張衡於是趕緊回到老家河內郡,與宗族親屬擺好酒菜來迎隋煬帝。隋煬帝上太行山,專門開了一條長九十裏的直道,直達張衡宅第。禦駕親臨張衡家,隋煬帝見附近山泉優美,乃留宴三日,並對張衡說: “往從先皇拜太山之始,途經洛陽,瞻望於此,深恨不得相過,不謂今日得諧宿願。"一番話說得張衡深為感動,俯伏辭謝,奉觴上壽。隋煬帝又賜張衡田三十頃,禦食器一具,還有許多衣物,以酬張衡襄助奪位的功勞,以後還不斷有賞賜,使張衡貴盛無比。

張衡以為隋煬帝真心以自己為股肱,伴君處事,並不謹慎。大業四年(608),隋煬帝巡幸汾陽宮,遊樂之餘嫌行宮規製太小,欲擴大,令張衡規劃,並又賜絹五百匹。張衡眼見幾年來隋煬帝大興工役,修築了不少宮殿,卻不常居住,浪費太大,百姓有怨言。作為隋煬帝的忠臣,張衡也不能不盡忠盡責有所進諫。於是在一次休閑時張衡乘機進諫: “比年勞役繁多,百姓疲敝,伏願留神,稍加折損。”這些話正是隋煬帝最不願聽的,逆耳之言竟然出自“恩寵莫與為比”的心腹近臣,足使驕橫不可一世的隋煬帝惱怒。後來,隋煬帝曾指著張衡對侍臣說: “張衡自謂由其計劃,令我有天下也。”對張衡的恩寵自此漸消。

隋煬帝次子齊王楊睞違法亂製,他便以此嚴詞譴責禦史大夫張衡失職,又借口祭祀恒山時父老謁見者衣冠多不整齊,認為憲司不能舉正,於是將張衡貶官出為榆林太守,使他再也不能在身邊進令人討厭的逆耳之言。

大業五年(609),隋煬帝再遊汾陽宮,張衡因督役築樓煩城,得謁隋見隋煬帝,隋煬帝見張衡貶官後“不損瘦”,認為是對自己的錯誤沒有認識,不念咎,於是沒有好氣地對張衡說: “公甚肥澤,宜且還郡。”當張衡回到榆林不久,隋煬帝又敕令張衡到江都督役築江都宮。

在江都,有人向張衡告宮監督役嚴急,催人死命,張衡不能理,反而將訟書交給宮監,使告狀人受到打擊報複。隋煬帝派楊素之子禮部尚書楊玄感來到江都,告狀人又向楊玄感鳴冤,但楊玄感與張衡相見還未有所言,張衡先說一句: “薛道衡真為枉死。”這一舉動說明張衡在江都無心督役,而是心在朝政,對朝中發生的各種事憂心忡忡。但楊玄感卻私恨張衡任禦史大夫時,所部禦史奏劾其叔父楊約,使叔父丟官,因此即奏告張衡怨望。江都丞王世充也借機進讒言,隋煬帝於是發怒,火氣頭上先是要將張衡鎖往江都市問斬,火氣稍消後又下令將張衡除名為民,放還田裏。自後張衡不再任官,但隋煬帝還是派人嚴密監視張衡動靜。大業八年(612),張衡的小妾又上言張衡, “謗訕朝政”,隋煬帝於是賜張衡於家自盡。

張衡和高穎一樣以“謗訕朝政”之罪被誅,罪名雖同但性質卻不一樣。高穎、賀若弼、字文致雖心存社稷、忠誠於隋室,但內心卻瞧不起楊廣,他們沒有當麵向隋煬帝直諫,也不敢當麵提意見,而是在背地裏私下議論,忤逆皇上,慘遭殺害。薛道衡更恃才傲物,不把隋煬帝放在眼裏,口出狂言,以致遭誅。張衡卻不一樣,他對隋煬帝忠心耿耿,為隋煬帝視為股肱,親密無間,本可無話不說,實際上張衡也是出於對隋煬帝的忠心,當麵向皇帝提意見,在隋煬帝高興時“承間進諫”,這顯然是盡忠盡職,本應提倡,得到獎賞。張衡的舉動說明這位當年為隋煬帝奪嫡耍盡陰謀,並幹出十惡不赦“拉殺”隋文帝勾當的陰謀家還有點人情味,還能說點人話,他所幹的一切都是為楊廣著想,是想成就隋煬帝的聖王之業, “眾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諤諤”。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一心一意為隋煬帝著想的大忠臣,因說了幾句逆耳之言,結果,同樣是命歸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