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子風韻 詩賦綺麗

隋煬帝楊廣追求聖王之業,大興文治,要致天下以太平。他完全具備了聖王的某些主客觀條件,承緒大業,個人資質也屬上乘,可謂才華橫溢。其既具有政治才能,又有詩人氣質,熱心於藝術。然而,他和曆史上許多才藝出眾的皇帝一樣,都是亡國之君,其前代如梁元帝、陳後主的豔詩,北齊後主亦能親執樂器,綺弦而歌;後代如南唐李後主的詞,北宋徽宗的書畫,都是冠絕一時。而隋煬帝則不僅詩文並茂,而且有多方麵的藝術愛好和才能,他稱得上是一位有影響的文學家和藝術家。

隋煬帝自小“好學,善屬文”,受過良好的教育,具有極高的文化素養。當了皇帝以後,他曾極口自誇說“就是與士大夫比才學,我也該當皇帝”,自

認文才天下第一。事實上,隋煬帝也的確是隋代文壇重鎮,流傳至今的詩歌有四十四首,而其實際創作絕不止這些,隋煬帝的創作和他的文風對隋代文壇產生了巨大影響。

隋代文壇的主要特點是南北不同文學風格的匯流融合,兩百多年的南北朝政治上的對峙,使隋以前的文學發展呈現出各自不同的發展趨向。但南北文風融匯在南北朝後期就已開始,西魏大將隋煬帝的祖父楊忠攻入江陵,將南方詩人王褒庾信等擄至長安,這些身懷家國之痛的詩人將北方蒼涼、沉鬱的感受,與南朝流風餘韻相結合,使詩歌成為發於肺腑的感情傾吐。庾信的一曲《哀江南賦》,風靡當時文壇,而“暮年詩賦動江關”。庾信融合南朝詩歌的精密華美與北地民歌的質樸剛健為一體,開拓了嶄新境界,從而極大地影響了北方文風。庾信的詩成為長安貴遊子弟模仿的樣本。據說,楊廣初為文時,即“為庾信體”,就是說,楊廣少年時代就已深深地熱愛江南風格的詩歌藝術,這與他行伍出身的父祖“好武少文”的家風大不相同。

隋統一南北後,更多的南方詩人北上,促成了進一步的交流和互相學習,文壇很快出現南北融合的局麵。最後,南方文風在隋煬帝的扶持下又占了上風。當然,南北融合是主流,而在隋文帝朝,情況則正好相反。

隋文帝時,晉王楊廣招攬柳警、庾自直、諸葛潁、虞世基、虞世南等梁、陳舊宮體文人,暗自形成一個文人團體。太子楊勇及諸王也都招攬了一些文人,從事一些創作。所謂“宮體詩”,是南朝梁武帝時集結於皇太子蕭綱(後來的簡文帝)周圍的一群貴族詩人,如庾信和他的父親庾肩吾、徐陵等“文並綺豔”之徒,彼此模仿提倡形成的一種文學,他們以太子東宮為中心,故稱“宮體”。宮體文學追求聲律,誇耀辭藻,但格調則傷於輕靡。宮體詩的內容較多描寫男女豔情和婦女生活,其中有的模擬南朝樂府民歌,有的則從感官娛悅的角度描寫宮廷女性的聲色姿態。但宮體詩中也還有許多詠物寫景詩,刻畫精細,有獨到之處,形式上講究聲律、對仗和辭藻,藝術上很有講究。

南朝宮體詩不僅大為青年楊廣所傾倒,也影響了北朝作家的創作。薛道衡是聲譽最高的北方詩人,文壇宗匠,他出身於河東門閥士族,父祖出仕北齊。薛道衡在北齊與範陽盧思道、安平李德林齊名。北齊亡後入周、隋,因其詩名聞南北,隋文帝讓他出使陳朝,以文會友,受到南朝詩壇的讚譽。薛道衡作詩注意吸收南朝詩歌音律、技巧,思想性雖平淡,但藝術上有獨創,善於用精巧的語言表達細膩的感情。他最著名的代表作是《昔昔鹽》,內容是寫獨守空閨的少婦思春,其中“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一句,以白描手法把春閨獨守、空寂難耐的少婦情態描寫得淋漓盡致,成為膾炙人口的名句。這首詩也深得楊廣喜愛,他即位後,薛道衡被召入宮廷充作禦用詩人,有應詔而作的奉和應製詩一首:《從駕晉陽詩》《奉和月夜聽軍樂應詔詩》《奉和臨渭源應詔詩》《秋日遊昆明池詩》《從駕天池應詔詩》等。

隋煬帝喜好南朝詩風,早在江都為晉王時,聚集在他身邊的文人多為南士,如徐陵之子徐儀,陳亡後隱居於錢塘赭山,楊廣特派人將他召至身邊。有一次楊廣朝京師還江都,詩興大發,作《歸藩賦》,即命柳誓作序,賦和序均辭藻典麗,王府學士大肆奉承了一番。由於柳誓豔詩的影響,竟使楊廣的“文體遂變”。

隋文帝楊堅則不愛好文學藝術,對**聲豔辭深惡痛絕,認為文風不良是亡國的禍端。於是,他用行政手段強製推行文風改革,使風靡一時的南朝豔曲暫告匿跡。隋文帝本人並不作詩,開皇十年(590)幸並州,設宴與秦王楊俊及王子相聚,一時興起,出口一詩: “紅顏詎幾,玉貌須臾;一朝花落,白發難除。明年後歲,誰有誰無”。此詩是他感歎人生短暫,語句樸實的猶如大白話。

楊廣為了迎合父皇也曾假正經地批評輕薄不正的文風,但在江都藩邸卻搬弄南朝豔曲,多因舊曲而改填新詞。如《春江花月夜》,原為陳後主所造曲,楊廣填詞二首:

(一)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二)

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輝。漢水逢遊女,湘川值兩妃。

這兩首詩雖豔,但楊廣筆下的春水、春花、夜霧、月色和傳說中的動人故事,也具有一種清新、明快的美,具有江南民歌的素質,衝淡了宮體格調,給人以歡愉之感。

南朝蕭梁時的宮體詩人沈約《四時白紵歌》五首,描寫歡情舞態,配以辭曲以舞女演唱起舞,曾大得梁武帝欣賞,其中《夏白紵》: “朱光灼爍照佳人,含情送意遙相親。嫣然一轉亂心神,非子之故欲誰因?翡翠群飛飛不息,願在雲間長比翼。佩服瑤草駐顏色,舜日堯天歡無極。”這首歌舞辭曲也大得楊廣喜愛,即因其曲填新辭,作有《四時白紵歌》,其中有《江都夏》:

黃梅雨細麥秋輕,楓樹蕭蕭江水平。飛樓綺觀軒若涼,花簟羅帷當夜清。菱潭落日雙鳧航,綠水紅妝兩搖漾。還似扶桑碧海上,誰肯空歌采蓮唱。

這首詩雖寫宮廷生活,但其江南明瑟水木的清新氣息還是衝淡了宮體格調,意境比沈約要高。另外,楊廣又填有《東宮春》,當是他當了皇太子後所作:

洛陽城邊朝日暉,天淵池前春燕歸。寒露桃花開未飛,臨風楊柳自依依。小苑花紅洛水綠,清歌婉轉繁弦促。長袖逶迤動珠玉,千秋萬歲陽春曲。

此詩也頗為清新明快,內容上與舊宮體詩是有區別的。

隋煬帝即位時,原來在江都聚集在他身邊的南朝宮體詩人都得到了提拔重用,在朝當官成為幸臣,如諸葛潁遷官著作郎,甚見親幸,出入宮禁,隋煬帝高興時便留他在宮內用膳, “賜之曲宴”,經常與皇後嬪妃連席同餐。隋煬帝曾賜諸葛潁詩一首:

參翰長洲苑,侍講肅成門。

名理窮研核,英華恣討論。

實錄資平允,傳芳導後昆。

對諸葛潁的才華深表讚賞。另一位出自南朝高門的詩手王胄在楊廣即位後也遷官著作佐郎,其詩文受到隋煬帝的重視,有一次隋煬帝從東都還長安,賜天下大,乘興寫了一首五言詩:

東都禮儀舉,西京冠美歸。

是月春之季,花柳相依依。

雲蹕清池道,雕輦禦晨暉。

嘹亮鐃笳奏,葳蕤旌旆飛。

後乘趨文雅,前驅厲武威。

由於隋煬帝的大力倡導,一批宮體詩人十分活躍,與隋煬帝相唱和。詩人庾自直,五言詩寫得特別好,深為隋煬帝喜愛,後隋煬帝每有詩作,都先給庾自直看,讓他對詩進行“詆訶”,指陳缺點,提出修改意見。煬帝對庾自直的批評往往虛心采納,有時為寫好一首詩往來修改好幾次,直到雙方都感滿意為止。一個一言九鼎的帝王能如此虛心接受別人的詆訶,確實難能可貴。然而,隋煬帝身邊的宮體詩人的應製詩大都內容貧乏,雖辭藻華麗,卻了無情思,這些詩均無可取之處。其他的大量應製詩,也大都如此。

隋煬帝的詩在藝術上取得了一定成就,他的一首斷句小詩“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被曆代奉為名句。後宋朝詞人秦觀將其點化到自己的《滿庭芳》中: “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消魂,當此際。”可謂意境萬千。隋煬帝的《春江花月夜》對唐代詩人張虛若的同題樂府也不無誘發力。可見曆代詩人對隋煬帝的詩還是十分鍾愛的。

隋煬帝的邊塞詩則給我們展現出另一種風貌,如《飲馬長城窟行》及《白馬篇》《紀遼東》《雲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賦詩》《臨渭源詩》《季秋觀海詩》《望海詩》等,均寫得氣勢恢宏,風格剛健,其中《季秋觀海詩》,風格別致,詩雲:

孟軻敘遊聖,枚乘說愈疾。

逖聽乃前聞,臨深驗茲日。

浮天迥無岸,含靈固非一。

委輪百穀歸,朝宗萬川溢。

分城碧霧晴,連洲彩雲密。

欣同夫子觀,深愧玄虛筆。

這首詩辭藻典麗,但內容深奧,想象力極為豐富,是感情的傾吐,而非矯揉造作的宮體詩所能比。

隋煬帝熱愛文學,工詩能文,獎掖文士,又開創以策問詩文取士的進士科,對隋唐詩歌的發展起了一定的促進作用。隋煬帝自己的創作水平也相當高,其現存四十四首詩中,豔詩約僅四五首,大部分寫得都有一定的意境,有一定的技巧,很有特色。他的詩有一定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初步突破了齊、梁詩風,從綺麗的宮體中升華出內容充盈的新篇章,在隋代詩壇可謂獨步一時。隋祚雖短,隋文帝又“素無學術”,厭惡華美辭文,詩壇隻是在大業年間才出現了十來年的繁盛,雖然未見到多少令人神往的詩篇,宮廷禦用文人們也難以突破應製宮體的窠臼,但是隋煬帝的詩還是多少有些突破,他在詩壇的創作可以說為盛唐文學的繁榮做了鋪墊和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