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嫡之禍

秦始皇歸天時,扶蘇正是監察蒙恬軍隊的監軍。而秦始皇的遺詔要扶蘇“以兵屬蒙恬,與喪會鹹陽而葬”。遺詔封好,交給宦宮趙高。但這封信還沒來得及交給使者送出,秦始皇已經閉上了眼睛。

隨從秦始皇巡遊的左丞相李斯,深恐秦始皇在旅途中突然駕崩的消息會引起天下大亂,便決定先把這個消息封鎖起來。於是,他下令把秦始皇的屍棺偷偷放進溫涼車,隻讓幾個得寵的宦官同乘在車上。這一行失去了主子的人馬,朝著鹹陽不停地趕路。路上所停各處,照舊進供禦饌,和以前絲毫沒有兩樣。百官上奏仍進行,乘在韞涼車裏的宦官,裝著在傳達皇帝的命令,對百官們說: “可以!”當時知道秦始皇死去消息的,除了李斯之外,隻有王子胡亥、趙高以及幾名隨從的宦官。

話說回來,秦始皇寫給大兒子扶蘇的信,這時還扣在趙高手中沒有送出去,而且,執行皇帝權力所必需的玉璽和兵符也都還在趙高手中。因此,他可以毀掉秦始皇的書信。而且,有這麽多皇帝的印信掌握在手中,他甚至還可以親自決定下一任皇帝的人選。

車子在華北平原上搖搖晃晃地前進著,坐在車內,趙高的野心逐漸膨脹。他想出一條奸計,決心拋棄秦始皇的大兒子扶蘇,扶植末子胡亥即位。

趙高年輕時,曾因被處宮刑而喪失了男性機能,命運決定他隻能當個宦官。他因為精於獄律法令而被留在秦始皇身邊,而後被提拔為掌管車馬的中車府令。

由於教授獄律法的因緣關係,趙高受到胡亥的格外照顧。而今要是扶蘇當上皇帝,對於趙高來說決不是件好事。因為扶蘇為人耿直,連父親秦始皇也敢頂撞。況且,扶蘇顯然還有蒙氏一族做靠山。在蒙氏一族中,有幫助秦始皇照料扶蘇的蒙恬,還有位居上卿的蒙毅(蒙恬的弟弟)。

當年趙高犯法,蒙毅審理此案,曾判決趙高死罪,並要將他從官員名簿中除掉。隻因秦始皇憐惜趙高的才能,才使他得以死裏逃生,保住了性命。自此以後,趙高便對蒙毅及其一族懷有刻骨的仇恨。

有一天,趙高和胡亥在一起時,見周圍沒人,便主動對胡亥說: “天子駕崩以後,並沒有留下遺詔封你們幾個王子為王,隻給你大哥扶蘇留下一封書信。你大哥回到鹹陽以後,可能就會直接登上皇帝的寶座。這樣一來,你連一尺的封地也得不到。你打算怎麽辦呢?"

胡亥答道: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常言道明君知臣,明父知子。隻要父皇沒有下命令分封,做兒子當然沒什麽好說的。"

趙高說: “你的話錯了。當今之際,要麽把天下掌握在手中,要麽失去控製天下的大權。這事由你、我和丞相李斯就可決定,請你三思而行。主宰人臣或為人臣下、製人或受製於人,是有著天壤之別的呀!”

胡亥答道: “廢兄長而立幼弟,人稱不義;不遵父命,畏死偷生,人稱不孝;力薄才淺,卻貪別人之功為己有,人稱無能。這是三項逆德。若此,恐天下不服,我身危險,宗廟社稷之祭祀就不會長久了。”

趙高勸道: “我聽別人說,殷湯王、周武王殺死主君,建立王朝,而天下人稱讚說這是義舉,沒有人罵他們不忠。衛君輒殺其父蒯聵,衛國人卻景仰他,孔子把此事載入《春秋》,沒有把他當作不孝之徒。大行不拘細謹,盛德不須辭讓。這就是說要幹一番大事業,不必拘泥小節,德高不必謙讓多慮。正像各地的村莊有各自的規矩,百官有各自不同的職責一樣,情況變了,立場也要跟著變化。因此說,光注意小事而忘了大事,到頭來肯定會不利的。遲疑不決,拖延誤事,將來一定會後悔的。不失時機,敢作敢為,諒鬼神也不敢來阻擋,將來一定會成功的。下決心吧!”

胡亥歎了一口長氣說: “父皇剛剛駕崩,喪事還未操辦,怎好拿這件事再去煩勞丞相呢?”

趙高答道: “時機,最關鍵的是時機問題。慢慢等待是等不出策略來的,有了軍糧和兵馬,剩下的隻是一個不失時機的問題了。”

趙高與胡亥的一番對話表明,作為主謀,趙高的意圖不得不談得比較露骨,而胡亥則時而言不由衷,時而表示有所為難。在趙高的步步緊逼之下,胡亥的意圖已暴露無遺:他何嚐不想當皇帝,隻是有所顧慮而已。趙高最後的一段言論,其目的就是為著消除顧慮,警告他不可錯過時機。胡亥所說的“豈宜以此事幹擾丞相哉”,暴露了他的真實意圖:他已同意和趙高合謀,謀取帝位,隻是丞相李斯的態度如何,尚不清楚。

趙高為人機靈,見胡亥既然提到了丞相李斯,便摸清了胡亥的底牌,認為事情已成功了大半,便接著胡亥的話說道: “這事不與丞相商量,恐怕大事不能成功。臣請您允許我與丞相謀劃此事。”

胡亥點頭允諾。

趙高既已與胡亥合謀,一篇文章已寫完了上篇。這下篇就要由他與丞相來共同做成了。秦始皇一死,嗣君未定。趙高深知丞相李斯對事情的成敗有舉足輕重之勢。他客觀地分析了形勢,對於李斯與扶蘇、蒙恬之間的潛在矛盾了如指掌;當然他也深知李斯是一個老謀深算的重臣,不可小看或掉以輕心。

秦始皇的突然死去,李斯瞻前顧後,憂心忡忡。念及未來的天下,新上任的皇帝,他心裏矛盾重重。經過再三的考慮,趙高決定從李斯最感痛楚的地方下針,開門見山地把問題尖銳地擺在李斯麵前,且看他如何定奪。

趙高胸有成竹地向丞相李斯直接提出問題: “皇上駕崩,臨終前賜書長子扶蘇,令他回鹹陽主持葬禮並立為帝位繼承人。賜書還沒有發出,今上已駕崩,沒有人知道今上賜書給扶蘇這件事情。所賜詔書及皇帝符璽,現在均在胡亥那裏,確定太子一事,在乎您與我的一句話而已,您看這事如何處理為好?"

李斯沒有料到趙高竟提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論,大為震驚,不假思索地當即回答說: “怎麽能夠說出這等亡國的言論!這不是人臣所應當議論的事!"

趙高並不以李斯這種斷言拒絕合謀為意,他胸有成竹、慢條斯理地向李斯提出了如下一連串的尖銳問題:

趙高說: “請君侯自己料想一下,您與蒙恬相比,誰的才能更強?您與蒙恬相比,誰的功勞更高?您與蒙恬相比,誰的謀略深遠而又萬無一失?您與蒙恬相比,誰無怨仇於天下?您與蒙恬相比,誰與長子扶蘇有舊交而又受到他的信任?"

趙高一連串提出的五個問題,件件擊中李斯的痛處,他無可奈何地回答說: “這五點我都比不上蒙恬。然而,您為什麽要如此苛刻地向我提出這五個問題?"

趙高從李斯回答的話語及態度中銳敏地察知,李斯在他一連串問題的轟擊之下防線已被攻破。善於相機行事的趙高見此情景,感到事情已經成功了大半,便立即換了另一副麵孔和語調,似乎是頗為誠懇地替李斯著想,並為此進一步向李斯訴說衷腸:“我趙高原不過是宦官中的一名奴才,有幸因略懂些獄律條文,得以進入秦宮為吏。不才於宮中管事已二十餘年,還從未曾見過秦國被罷免的丞相、功臣,有誰能把受封的爵祿保持到兒輩,最終沒有不受誅而亡的。皇帝有二十多個兒子,這都是您所知道的。長子扶蘇剛毅而武勇,受到人們的信賴而又能使人奮勇效命,即皇帝位後必定起用蒙恬為丞相,君侯您最終不過是懷抱徹侯(秦代二十級爵位中最高的一級)之印回歸於鄉裏,這不是很明白的嗎?我受皇帝的詔命教習胡亥學習法律已有好幾年了,未曾見過他有什麽過失。胡亥為人仁慈忠厚,輕錢財而重賢士,心裏明辯而口不善言,盡於禮節而尊敬士人,皇帝的諸多兒子沒有人能比得上他的,可以立為嗣君。請您考慮而定奪。”

趙高請李斯與他合謀篡改遺詔,立胡亥為太子,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李斯怎會輕易地一口便答應下來?李斯回答說: “還是守您的本分吧!我李斯奉主上的詔令,聽從上天之命,有什麽可考慮定奪的。”

趙高見李斯再次口頭上表示回絕,仍然不慌不忙地向李斯遊說道:“安可轉化為危,危可轉化為安,身處於安危之間而又不能定奪,怎能稱得上位貴而聖明?”

李斯見趙高仍然是糾纏不休,便不得不自我表白:“我原是楚國上蔡地方的一個平民,有幸蒙天子提拔為丞相,位封侯爵,子孫世代享受高位厚祿。這是因為天子要把國家的存亡安危托付給我。我不能違背天子的旨意。忠臣不避死貪生,孝子不胡作非為而置身險境,人臣唯有各守其職。你不必再說了!你這樣做不是要陷我於罪惡之中嗎?"

趙高被李斯駁斥後一點兒也沒有改變態度,他繼續勸說道: “聖人貴在隨機應變,以變化著的態度去順應時代的潮流,見事物之末而知事物之本,觀察方向而能看清發展的趨勢。事物,本來就是在變化著的,沒有不變的道理。當此之時,是進是退全在胡亥一人身上,我已經抓住了他的心了。”

李斯說: “我聽說昔日晉獻公變易太子,國家三代內亂不已;齊桓公兄弟爭位,鬧到被殺而丟盡了醜;殷紂王殺親戚而不聽諫者言,以致都城變為廢墟,國家滅亡。這三者都因逆天而行,所以宗廟香火斷絕。我堂堂一個丞相,再怎麽樣也不能參與你們的陰謀活動!"

誰知趙高全然沒有後退之意,他說: “上下心齊,便能長久;內外一致,便能看清事物的表裏。你如果按照我的計劃行事,不僅可保侯爵地位永遠穩如泰山,而且子孫後代還能永遠高貴。你自己可以壽比仙人王子喬、赤鬆子,而且還可獲得孔子、墨子一類智者的聲譽。如果不依我的計略,漠然處之,你將禍及子孫,後果不堪設想。你難道不想變禍為福嗎?願禍願福由你挑吧!"

趙高的這幾句話對於李斯來說,最後終於變成了魔鬼的聲音。李斯仰天歎息,淚流滿麵,上氣不接下氣地感歎道: “嗚呼!我李斯獨遭亂世,既不能為國家和主上而死,哪裏會是我的安身托命之處啊!"

篡改遺詔是臣下的逆天大罪。在這樣的重大問題上,李斯至終仍不肯用明了的語言向趙高做出正麵的回答。但是,趙高從李斯的“仰天而歎”的態度與“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的話語中明確得知,李斯已正式表態同意和趙高合謀篡改遺詔。

趙高作為篡改遺詔的主謀,一手策劃了這件駭人聽聞的事件。就趙高本人而言,從他教胡亥學習法律、同胡亥建立私交之日起,他就包藏著進行政治投機、謀求立胡亥為太子的禍心。秦始皇的突然死去和遺詔的尚未發出,為趙高實現這一陰謀提供了良機,他怎會輕易錯過?趙高為實現這一陰謀,當然要首先說服胡亥。胡亥又何嚐不日夜思念被立為太子,隻是通過采取篡改遺詔的方式立為太子,胡亥事先不可能預料到。

趙高提出這一問題時,胡亥沒有思想準備。他並非不想當太子,即皇帝位,也不是像他自己言不由衷所說的那樣,從內心認為篡改遺詔是“不義” “不孝”,而是有所顧慮。由於胡亥早就想當太子,所以趙高隻需三言兩語,遊說便宣告成功,並主動提到丞相李斯這一關節將如何打通,積極地參與了這一陰謀。

李斯的經曆、地位與趙高、胡亥不同。他通過事奉秦始皇來謀取富貴,果然位至丞相,可謂大願已遂。李斯並非是“士為知己者死”的義士,但秦始皇畢竟賦予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待他可謂不薄,稱得上皇恩浩**。

李斯與趙高不同,他的地位決定他不需要像趙高那樣,以通過陰謀的手段來獲得富貴。突如其來的篡改遺詔一事,李斯不僅毫無思想準備,也是他一下無法接受的。

李斯所表示的不可負於始皇帝的厚恩,與胡亥的言論同有言不由衷之處,但與胡亥又畢竟有所不同。而趙高正是抓住了李斯實質上把“富貴”奉為至高無上的要害,先談及危害他自身地位的蒙恬,最後又以“禍及子孫”發出警告,使李斯不得不做出抉擇,參與了這一陰謀。

趙高興高采烈地向胡亥匯報遊說結果,但他卻對自己的遊說過程隻字不談,不說這是自己遊說的結果,而把功勞掛在胡亥的賬上。這就是趙高的善於取媚於主上,目的當然是為了博得胡亥的歡心和對他的信任。

且看趙高是如何向胡亥匯報的,他說: “臣請奉太子的明命告知丞相,丞相李斯怎敢不奉承太子的命令!"

此刻,篡改遺詔尚未進行,趙高卻在胡亥麵前提前稱胡亥謂“太子”。趙高的善於取媚主上,於此可見一斑。

李斯既已向趙高明確表態,於是二人坐在一起謀劃篡改遺詔的具體事宜。不消說,賜予扶蘇的十二字璽書,此刻早已毀掉。經過一番謀劃,首先“詐為”始皇給丞相李斯的詔書,立胡亥為太子。而送往上郡扶蘇手中的信是這樣的:

朕巡天下,禱祀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

打開蓋著秦始皇玉璽的信件,扶蘇心想,這既然是父王的命令,還有什麽可說的呢?便要當場自刎。蒙恬勸阻他說:“皇帝陛下是不會在巡遊途中冊立太子的。臣作為三十萬軍隊的將領奉命鎮守邊境,公子身為監軍,這就是天下的重任。現在才來了一個使者,你就馬上要自裁。也許這是一個假使者。我們先請求一次寬恕看看!實在不饒恕的話再死,也不為遲啊!"

但是,使者一個勁兒地逼著扶蘇自殺。可憐扶蘇性情溫順,沒有半點反抗,隻說了一句“父賜子死,我還能再求饒嗎”,便抽劍刺進自己的喉嚨。而剛毅的蒙恬不肯就死,使者便把他交付獄吏。

使者回來報告情況,胡亥、李斯和趙高三人十分高興。胡亥得知大哥扶蘇已經自刎,便要饒了蒙恬。但是趙高極力反對,非但如此,趙高還把蒙毅也投進了監獄。

就這樣,趙高的計策一步接一步,紮紮實實地在進行著。而載著秦始皇靈柩的韞涼車也一程又一程奔向鹹陽。當屍體的腐臭開始撲鼻時,為了不讓人發覺,溫涼車後麵的車輛便裝上了許許多多的鹹魚。車隊並沒有直接回鹹陽,而是由秦始皇駕崩的沙丘到井陘(今河北省井陘縣),再由井陘繞道往九原(陝西省榆林縣),然後才走直道回鹹陽。

這樣做,無非是要做出一種樣子來欺騙世人,讓人覺得好像秦始皇依然健在,正按計劃在巡遊天下。好不容易才回到了鹹陽,胡亥便舉行即位儀式,當上了二世皇帝,而秦始皇也被葬在了驪山陵。秦始皇屍體大概也已腐朽得相當厲害。安葬秦始皇時,凡後宮中沒有生育的妃子都被強迫殉葬,而且,連驪山陵地下宮殿施工時悉知機關的工匠們也被關在墓中,沒有一人能夠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