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氏族誌》

長孫無忌、褚遂良與李義府、許敬宗之間的矛盾,並非簡單的個人衝突,而有其深刻的社會背景,各自代表著不同階層的利益和要求。因此,長孫無忌等人與李義府、許敬宗地位的轉換,並不意味著兩派鬥爭的結束,而僅僅是兩派首腦人物的跌落與升騰。他們代表的兩個階層的社會勢力並無根本性的變化。如果不從門第等級上對這兩個派別的地位進行重新排列組合,支持者的既得利益就有得而複失的危險。換句話說,唐高宗和武則天要擴大其統治基礎,維護已經取得的成果,就必須對這兩個階層的地位進行調整。正因為如此,在打擊長孫無忌、褚遂良,重用李義府、許敬宗之餘,唐高宗、武則天又進行了改《氏族誌》為《姓氏錄》的活動。

《氏族誌》是唐太宗貞觀年間修成的一部關於士族等級的書籍。士族也叫世族、門閥、閥閱、高門,是與所謂庶族、寒門相對而言的,係指世代做高官的家族。作為一種製度,它萌始於東漢,確立於曹魏,到兩晉南北朝時期發展至鼎盛階段。其主要特點是:

在政治上,依靠“九品中正”製, “平流進取,坐致公卿”,世代擔任重要官職,尤其是高級文官,形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局麵。

在經濟上,依靠政治特權,通過各種手段,占有大量的土地和勞動力。在社會生活方麵,養尊處優,奢侈腐化,自相崇尚,不與庶族通婚,也不與其同乘共座。他們完全是一個固步自封的特權階層。

然而由於他們長期的腐化墮落,不尚文習武,結果到南北朝後期,兵權和中央地方實權逐漸落入寒人之手,從而使門閥士族製度出現了危機。經過隋末農民起義的沉重打擊,這一製度開始衰落。

但是,根深蒂固的士族觀念還存在著。士族殘餘仍自相崇貴,躋身士族仍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理想, “族望為時所尚”。唐高祖李淵就曾不止一次地誇耀過自己的門第。

唐人蘇冕曾大發感慨,說道: “創業君臣,俱是貴族,三代以後,無如我唐。高祖,八柱國唐公之孫,周明懿、隋元真二皇後外戚,娶周太師竇毅女,則周太祖之婿也。宰相蕭瑀、陳叔達,梁、陳帝王之子;裴矩、宇文士及,齊、隋駙馬都尉;竇威、楊恭仁、封德彝、竇抗,並前朝師保之裔。其相裴寂、唐儉、長孫順德、屈突通、劉政會、竇軌、竇琮、柴紹、殷開山、李靖等,並是貴胄子弟。比夫漢祖蕭曹韓彭門第,豈有等級以計言乎!”可見,唐初帝王將相確實多係士族。

但在當時人的心目中,他們並不是真正的最高門第。關東的崔盧李鄭“猶自矜伐”,不把他們放在眼裏。這對於李唐的統治是非常不利的。此外,在建唐過程中發跡的一些庶族官僚也希望抬高自己的門第。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唐太宗才令禮部尚書高士廉、禦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岑文本、禮部侍郎令狐德菜及四方士大夫諳練族姓者, “普索天下譜諜,約諸史傳,考其真偽,以為《氏族誌》”的。

高士廉等人按照傳統觀念,仍以山東崔幹為第一等。太宗看後不悅,說: “我與山東崔、盧家,豈有舊嫌也!為其世代衰微,全無官宦人物。販鬻婚姻,是無禮也;依托富貴,是無恥也。我不解人間何為重之。我今定氏族者,欲崇我唐朝人物冠冕,垂之不朽。何因崔幹為一等?”“不須論數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之等級。”於是高士廉等將崔氏降為第三等。共錄二百九十三姓,一千六百五十一家,分為九等。書成,頒行天下。

可見,唐太宗修《氏族誌》的目的,是為了推崇唐朝冠冕,就是說為了打擊那些不利於自己統治的舊門閥土族,扶植那些在唐朝的建立和統一過程中立有戰功,在“玄武門之變”中支持自己的謀臣猛將,以鞏固李氏王朝的統治。事實上,《氏族誌》問世以後,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這樣的作用。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社會的發展,《氏族誌》成了士族的護身符和社會不安定的因素之一。一方麵,它完全變為維護元老重臣和達官貴人利益的工具。在它的保護下,元老功臣和貞觀舊僚不僅控製了朝廷要職,而且與舊士族勢力相結合,大都形成了比較雄厚的私人勢力。

另一方麵,它也變成了阻礙“寒庶”晉升的一大障礙。當時,庶族勢力發展很快。不少人在經濟上發了跡,要求相應的政治地位,但仕途多為士族控製;有些人雖然通過科舉入仕,也常常“撓不得進”,因而反感《氏族誌》。這種情況在永徽六年皇後廢立問題發生後表現得更為明顯。

這樣,對唐高宗來說,修改《氏族誌》已不可避免。武氏家族此時雖已顯達,但究其門第,不過是一個地方富商,不在《氏族誌》之內。因此,修改此書,更是武則天的願望。所以,唐高宗下令廢祖宗之成規,修改《氏族誌》。

《資治通鑒》卷二百顯慶四年六月條雲:

丁卯(22日),詔改《氏族誌》為《姓氏錄》。初,太宗命高士廉等修《氏族誌》,升降去取,時稱允當。至是,許敬宗等以其書不敘武氏本望,奏請改之。乃命禮部郎中孔誌約等此類升降,以後族為第一等,其餘悉以仕唐官品高下為準,凡九等。於是士族以軍功致位五品,預士流。時人謂之“勳格”。

《唐會要》卷三十六雲:

顯慶四年九月五日,詔改《氏族誌》為《姓錄》。上親製序,仍自裁其類例。凡二百四十五姓,二百八十七家。以皇後四家,鄙公、介公、贈台司、太子三師、開府儀同三司、仆射為第一等,文武二品及知政事者三品為第二等。各以品位為等第,凡為九等,並取其身及後裔。若親兄弟,量計相從,自餘枝屬,一不得同譜(注雲:初、貞觀《氏族誌》稱為詳練。至是,許敬宗以其書不敘明皇後武氏本望,李義府又恥其家無名,乃奏改之。於是委禮部侍郎孔誌約、著作郎楊仁卿、太子洗馬史元道、太常丞呂才等十二人,商量編錄。遂立格,以皇朝得五品者,書入族譜。入譜者,縉紳士大夫鹹以為恥。議者號其書為勳格)。

《舊唐書》卷八十二《李義府傳》雲:

初,貞觀中,太宗命修《氏族誌》,勒成百卷,升降去取,時稱允當,頒下諸州,藏為永式。義府恥其塚代無名,乃奏改此書,專委禮部郎中孔誌約、著作郎楊仁卿、太子洗馬史玄道、太常丞呂才重修。誌約等立格雲:“皇朝得五品官者,皆升士流。”於是兵卒以軍功致五品者,盡入書限,更名為《姓氏錄》。由是縉紳士大夫多恥、被甄敘,皆號此書為“勳格”。

上述記載。略有出入。如詔改《氏族誌》為《姓氏錄》的時間,《通鑒》作六月二十二日,《唐會要》作九月五日;《唐會要》雲改《氏族誌》為《姓錄》,無“氏”字,等等。但總的看來,隻有詳略的差別,沒有實質的不同。相互比勘,可以看出:發起此舉者為許敬宗,李義府。決策者是唐高宗。修撰者是孔誌約等十二人。取舍的標準是當時官職的高低。旨在提高皇後武則天和現任重要官員的門第。書成,不為“士大夫”所喜。與《氏族誌》相比,《姓氏錄》多一百卷。

但所列士族少了四十八姓、家。在二百四十五姓、二百八十七家士族中,還有不少是新升的。前六點表明了修改狀況。第七點最為重要,由此可見,《姓氏錄》對舊士族包括親士族的打擊是何等沉重。無怪乎他們對《姓氏錄》極為不滿而謂之“勳格”。

雖然一些“士大夫”對此舉極為不滿,但由於新進士族有比較開拓的精神風貌,由於不少家舊士族特權的喪失為廣大庶族躋身仕途敞開了道路,因而,這一改革可以說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從此,支持者的力量更加廣泛、雄厚;武則天的皇後地位進一步趨於鞏固。而這時武則天並未走出幃幕。掖庭宮中的武皇後,通過唐高宗手中的權柄,實現了自己的願望。他們有了共同的政治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