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忍辱轉戰

鹹豐四年,隆冬。

今年的天氣格外寒冷,冷到就連以前常年生活在京城的呂賢基都感覺有些受不了。但呂賢基並沒有因為異常寒冷的天氣而有所擔憂,他反而隱隱有些興奮。

按照他的想法,自己一個常年生活在寒冷北方的人,現在都受不了安徽地區的寒冷天氣,那就更別提那些來自兩廣地區的太平軍賊子了。而自己剛剛招募組建起來的鄉勇團練隊伍都是安徽本地人,他們肯定比那些太平軍更加耐受今年的寒冷天氣。這豈不就是占據了天時之便?還有,太平軍攻打安徽屬於作亂劫掠,是極其名不正言不順的。而自己率領的安徽鄉勇團練隊伍,抵禦太平軍那就屬於保家平亂,既有道義上的正義性,又有情感上的同仇敵愾。再加上在安徽的地盤上作戰,顯然自己這一邊的人馬對於地形更加熟悉,更可獲得百姓的支持。這豈不又占據了地利、人和之便乎?

李鴻章心道,盡管己方兵馬在人數上並不占優勢,自己也接連來信一再告誡不可輕敵貿開戰端,但呂賢基依然堅定地認為他自己絕對有了能與太平軍一較高下的實力,畢竟官大一級壓死人,也能冷笑與唏噓了,盡量規勸,也無法直接做主,想來從古到今,幕僚也好,門客也罷,說起來冠冕堂皇,這工作並不是很好幹啊。

此刻,呂賢基是這麽計劃的,與堅守瀘州城的江忠源所部裏應外合,采取突襲的方式出其不意地從圍困瀘州城的太平軍那裏打開一道豁口,然後自己率領新組建的六千名鄉勇團練隊伍迅速進入瀘州城。與江忠源合兵一處後,他們的守城人數就達到了將近一萬人,絕對可以憑借瀘州城堅實高大的城牆,便可輕鬆抵擋太平軍的進攻。哪怕不能打敗敵軍,但至少自保絕對沒有問題。

據江忠源所說,瀘州城內的糧草,至少還夠一萬士兵堅持三四個月時間。三四個月後,李鴻章新組建的鄉勇團練一定會更加強大,屆時他們三方同時出擊,太平軍定然不是對手。

盡管李鴻章現在與自己意見相左,但呂賢基其實一點兒也不懷疑李鴻章有什麽不良用心,說到底他也隻是過於謹慎而已。想清楚這一切後,呂賢基再一次將李鴻章對自己的告誡拋到了腦後,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劃奇襲太平軍,回援瀘州城。

而另一邊,在巢湖東部丘陵山區內,心事重重的李鴻章最近老是坐臥不安,心中那一股不祥的預感愈來愈烈。據他派出去偵察情況的手下人稟報,最近在巢湖西部一帶,呂賢基頻繁有所動作,已經引起了太平軍的警覺,呂賢基在那一帶秘密招兵買馬的事情多半已經暴露,戰事恐怕即將一處而發。

這名手下人稟報完自己了解的情況後,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李大人,如果戰事突起,我們該怎麽辦?”

李鴻章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繼續問道:“我們派去找洋人買槍炮的人還沒有傳回來消息嗎?”

手下人搖了搖頭,回稟道:“長江往東一路沿線上,已經完全被長毛賊子們給控製住了,我們信息傳遞通道很難建立起來。哪怕我們的人已經在沿海通商口岸的洋人那裏買到了槍炮,以現在這個局勢恐怕也運不過來的。”

李鴻章臉上的愁容,又深了幾分,他擺了擺手示意手下人退出去,並交代道:“你代我去團練兵營裏交代一聲,讓他們最近白天休息,晚上操練,以免引起太平軍細作的警覺。”

在屋內來回走了幾圈後,李鴻章還是很不放心地,再次給呂賢基寫了一封信。然而這一次,李鴻章卻沒有收到呂賢基的回信。可卻在三日後,呂賢基在舒城兵敗投水自盡的噩耗傳到了李鴻章這裏。

當時正在讀《百戰兵略》的李鴻章,登時暈倒在地,醒來後更是嚎啕大哭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呂大人啊,我的呂大人喲,你為何如此看不開呢!”

呂賢基不但對李鴻章有知遇之恩,一直以來也都像兄長一般對李鴻章多有照顧,盡管二人在某些事情上也經常意見相左,但這並不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又過了半個月後,瀘州城又被太平軍給攻破,一代名將江忠源效法呂賢基,在城破之際毅然投水自盡。呂賢基、江忠源戰敗後,整個皖南地區幾乎盡入太平軍之手。很快他們就發現了李鴻章還潛藏在巢湖東部丘陵山區地帶,並且暗中在招兵買馬,並且已經組建起來一隻數千人的鄉勇團練隊伍。很快,皖南地區的太平軍就將戰爭矛頭指向了巢湖東部山區的李鴻章所部。

不過李鴻章不同於呂賢基和江忠源,他深知自己本人不善指揮作戰,他的這隻剛剛組建起來的鄉勇團練隊伍戰鬥力也並不強。因此他根本就不與太平軍正麵硬抗,憑借著山區地帶易守難攻,以及便於躲藏的特點,隻與太平軍周旋,盡量保住隊伍的有生力量。偶爾尋見良機時,也會抽冷子襲擾一下試圖包圍消滅自己的太平軍。

自瀘州城被迫之後,經過一年時間的轉戰周旋,李鴻章雖然沒有打過什麽拿得出手的勝仗,但好在他的鄉勇團練隊伍整體損失也不怎麽大,相反他能明顯感覺出來他手下的這一批鄉勇戰鬥力得到了明顯的提升。但同時,李鴻章也深知,自己之所以能在皖南數萬太平軍的重重包圍下勉強維持,隻是因為山區地帶因為易守難攻,再加上山區大多土地貧瘠本就不怎麽富庶,經略成本太大,急於將勢力擴張到富庶地區的太平軍才沒有怎麽過於染指。對於隻有三兩千人的李鴻章所部,太平軍也不甚在意。這恰好給了李鴻章這支隊伍勉強生存的機會。

李鴻章對自己這幾個月以來的戰績還是頗感滿意的,他手下的鄉勇們對他也非常信服,相較於戰功,鄉勇士兵們更在意誰能更大程度地保障他們的生存。為人務實的李鴻章,絕對不是一個迂腐的人,他始終秉承一個原則,隻要人在就有希望,人若不在了則一切都是空談,不在一時勝敗,不逞匹夫之勇。以身殉國固然讓人敬佩,然則失敗了就是失敗了。唯有屢敗屢戰、不氣不餒之人方能做到轉敗為勝,實現最終的抱負。

不過李鴻章的這番苦心,卻很少有人能夠理解,在皖南地區最近就流傳著一個說法:

江忠源、呂賢基二人忠勇果敢,縱然戰敗也威武不屈,以身殉國堪稱英雄。而李鴻章懦弱無能見死不救,隻顧著帶領自己手下逃命保存實力,屢戰屢敗,虧他還是皖南廬州府人氏,簡直有辱門楣!

一時間,便有了一個坊間傳言:“瀘州李翰林,書生變綠林。隻顧保命逃生、不以破敵為榮,不諳兵法韜略、專以浪戰為能”,並且此傳言在皖南地區幾乎是人盡皆知,不知因為何故就四下傳開了。對此,李鴻章聽說後也不生氣,隻是一笑置之,絲毫不以為意。他有他自己的一貫行事準則,又豈會因為他人的言語指點而改變?

鹹豐五年初,在長江以南由曾國藩組建的湘軍團練在與太平軍的作戰中日益強大,以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為首的三部分湘軍分別在江西、湖南、湖北三地給太平軍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安徽地區的一部分太平軍,也在這時候被調到了長江以南去與湘軍作戰。

趁此良機,朝廷從黃河以北調兵南下,任命滿人必祿·福濟為新任安徽巡撫,主導安徽境內的一切事宜。一隻輾轉於安徽山區地帶的李鴻章,也在此時看到了戰機,他果斷選擇主動出擊,並很快就在含山縣打敗駐守此地的太平軍,取得了一場大勝,因功被朝廷任命為知府。隨著這一場久違的勝仗到來,李鴻章所率的安徽鄉勇團練隊伍,總算揚眉吐氣了一會,並逐漸越發強大起來,在此後的半年內他轉戰多地勝多敗少,從太平軍賊子手中為朝廷收複了不少失地。

同年十月,李鴻章帶領他的團練隊伍更是作為主力,與新任安徽巡撫必祿·福濟率領的八旗、綠營兵一道,相互配合,成功收複了被太平軍占領將近兩年的瀘州城,之後幾個月內又先後攻克了巢縣、和州等地。隨著戰功越來越大,李鴻章的官銜也被一路晉封到了正三品的按察使,可謂是一時風光無兩。

李鴻章每每搖著折扇,看著折扇上:“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欲封侯”的題字,心裏也忍不住有些微微得意。及過幾年的官場曆練和帶兵作戰,李鴻章此時的城府與修養越發厚重,外人已經很難從他的表情言語中揣摩他的心思。

但說到底,他現在也不過隻是一個隻有三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而已,縱然平日裏把自己藏得再深,也終有流露本心的時候。

李鴻章所得意的不是官職本身的虛榮,而是在這段時間內所取得的戰功,讓朝廷對他越發重視起來,他看中的其實是更大的官職背後那一份實權所帶來的實用性。

李鴻章又默默念了一句:“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裏外欲封侯”,默念後,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正當他意氣風發準備有一番大作為的時候,一場針對他的陰謀卻又在安徽官場內無聲無息地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