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人心難測

同是在八月間,周天爵的病情不斷加劇,已有病入膏肓之勢。如此反常的病情走勢,不免令呂賢基心生警惕,難保不是太平軍的探子在其中動了手腳。眼下鄉勇戰鬥力尚未成型,城中數千駐防綠營兵多半隻存在於紙麵上,實際一查,缺編人數高達六成,吃空餉現象比比皆是。因此,周天爵麾下標營是為城中最重要的戰力依仗。眼下周天爵重病不起,標營上下人心惶惶,若沒有一個擁有足夠威望的名將來接替指揮,這支兵馬隻怕要率先生亂了。

呂賢基分析道:“廬州府為皖地財稅重地,不容有失。看樣子,胡大人是要請巡撫大人出馬了。”

果不其然,八月末,知府衙門傳來消息,胡大人已派出快馬南下江西,請領兵協防安徽巡撫江忠源回援廬州。江忠源性情忠厚剛烈,又有多年領軍經驗,鹹豐二年曾率部在廣西三敗太平軍,解了桂林府之圍,年初又領數千精兵南下江西,在贛江與太平軍主力對峙,至今已近半年。眼下廬州府有難,想必巡撫大人也是時候率軍回援了。

但聽聞此消息後,李鴻章卻麵露憂慮之色,繼而道:“巡撫大人,漕運總督,再加上其部曲,這已然是朝廷在皖贛兩省最後的敢戰之將、能戰之軍,眼下都聚集在廬州府,豈不給了賊人一網打盡的機會?”

李鴻章暗自思忖著,卻見周遭的士卒,皆麵露欣喜之色。人人皆言,巡撫大人大軍抵達之時,便是賊人兵馬丟盔棄甲之日。在這一派喜慶祥和的氣氛中,李鴻章也不便多加猜疑。眼下也隻能相信,正在星夜兼程趕回廬州的巡撫大人,胸中已有退敵的萬全之策了。

鹹豐四年九月,周天爵風寒加劇,最終不治身亡。此時江忠源尚在數百裏之外,聽聞消息後,李鴻章與呂賢基幾乎同時做出了判斷:立即封鎖周天爵亡故的消息,先穩住城中人心,待到巡撫大人抵達後,再做商議。

隻是,沒等他們做出布置,知曉此事的廬州知府,立即將此消息通報全軍,並再度展示了他涕淚橫流的本領:知府大人連夜揮墨寫下一片洋洋灑灑的祭文,一麵誦讀,一麵失聲痛哭,引得一眾將士也不由潸然淚下。隨即,在知府衙門的大力操辦下,全軍在城郊為周天爵舉辦了盛大的葬禮,就連四裏八鄉的農民也扶老攜幼前來瞧熱鬧。到此時,城中千總以上的領兵將領的臉色,已經比頭七死者的臉色還要難看了。

呂賢基私下裏不住地咒罵道:“這廬州知府當真是個傻子麽?大敵當前,大將亡故,正是人心惶惶之際,他倒好,一個葬禮大操大辦,是生怕賊兵看不出破綻麽?”

李鴻章冷冷說道:“眼下也隻能當知府大人是好心辦了壞事。好在賊兵遲遲未做好攻城準備,此番無疑是他們驕狂輕敵了。”

實際上,直到周天爵風光下葬,城中重新恢複秩序,太平軍的主力仍在裕溪口一帶集結,僅有少量前鋒在巢湖附近活躍,看起來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樣,似乎全然沒有將廬州府守軍放在眼裏,這無疑給了廬州府守軍調整部署的時間。據探馬回報,眼下江忠源所部精銳千餘兵馬,已經離廬州府不足百裏,明日正午之前便可抵達。屆時算上標營、綠營兵及鄉勇新軍,城中守軍總數將達到一萬之眾,雖然野戰無法與賊兵抗衡,但守城無疑綽綽有餘。

這數日間,李鴻章也沒讓鄉勇閑著。在他的親自部署下,鄉勇每兩到三營為一軍,輪番出擊,襲擾巢湖一線的太平軍前鋒,使其不能抵近觀察廬州城防。僅三五日間,兩軍小規模交戰不下十次,鄉勇損失近二百人,同時也換回太平軍人頭七十餘顆。以兩軍精銳程度為對比,這一交換比尚在李鴻章的認可範圍之內。在有限的時間裏,李鴻章也隻能將麾下兵馬錘煉至此。接下來的鏖戰,全軍命數如何,就看老天爺的安排了。

鹹豐四年九月末,隨著無數赭紅色大旗在北淝河一線飄揚,城頭瞭望的士兵發出一聲驚喜的呼喊道:“是巡撫大人!巡撫大人的援兵到了!”

越來越多的士兵聚攏在城頭,隻見遠方沙塵滾滾,安徽巡撫麾下兵馬標誌性的赭紅色旗幟遍布天際線,士兵們興奮地歡呼起來。隨著廬州大門緩緩開啟,在城中軍民的夾道歡迎中,上千輕騎躍馬入城。當先一匹棗紅色大馬,馬背上的男人膚色黢黑,身形健碩,卻偏偏生了一副滄桑的麵容。

安徽巡撫江忠源,本是地方團練教頭出身,曾在廣西軍中任職,又受曾國藩推薦,轉任地方官員,一路升至安徽巡撫。自太平軍起事以來,江忠源已東征西討多年,斬殺賊兵無數,朝中曾讚其曰“一身轉戰千裏路,一劍能擋百萬兵”。有如此文武雙兼的能人鎮守廬州府,不難理解城中軍民為何如此雀躍了,老百姓的安全感還是比較強的。

呂賢基輕聲讚歎道:“江大人,真乃英雄氣概呀,我在京城多年,所見百官無不死氣沉沉的,沒想到我大清還是有響當當的好漢的。”

一旁的李鴻章默默注視著進城的大隊兵馬,腦海中不自主地回想起那日胡元煒身後親兵的神情,心中的不安卻是越來越濃了。簡單的接風宴之後,向來雷厲風行的江忠源立即召集眾將,討論當前軍情。

安徽布政使劉裕珍在桌前展開地圖,正色道:“大人,請看。”

在江忠源到達前,除胡元煒之外,劉裕珍是為城中官職最高者。周天爵病亡後,由劉裕珍暫時接管標營指揮使一職。根據標營的偵查,太平軍前鋒在九月中旬便已抵達巢湖,如今已是九月末,太平軍主力卻遲遲未到。劉裕珍推測,賊兵大約是一時間未能完成整備,此番所謂北伐,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此言一出,帳上眾人皆表示認可。這一月以來,太平軍每日在長江邊大張旗鼓地打造器械、囤積糧倉,卻遲遲未有動作,怎麽看都不像是底氣充足的樣子。

唯二神色冷峻的人,分別是李鴻章與江忠源。李鴻章一聽劉裕珍的分析,便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心中暗道:“此事絕沒有這麽簡單。”

江忠源輕輕敲了敲桌麵,嗔怒道:“我看是你們把賊兵想的太簡單了,以本官在江西與賊兵對陣的經驗來看,賊兵行事絕不會如此拖遝。昔日南昌府之圍,賊兵三月調兵南下,月末便集結完畢,攻城器械也一並籌備就緒。須知,那時長江水道還有一半在官軍手裏,賊兵尚能轉運如風,眼下賊兵全據長江水道,行軍速度怎的反倒遲緩起來了?其中必然有詐啊!”

李鴻章聽了,心中暗暗稱奇。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人才剛到廬州府,幾乎僅憑著直覺就嗅到了戰場上的不尋常之處。

呂賢基下令道:“傳本官令,今夜選一支輕騎,趁夜色越過賊兵前鋒,到他們中軍大帳去鬧上一番,借此探探他們的虛實。”

帳中的竊竊私語頓時安靜了幾分,眾人麵麵相覷,做出欲言又止之狀,最後還是劉裕珍站了出來,硬著頭皮道:“大人,如今城中哪裏還有可擔此大任之人?”

呂賢基朝李鴻章的方向看了一眼,二人短暫對視片刻,李鴻章輕輕搖了搖頭。呂賢基頓時意會,沒再言語。江忠源環視帳中許久,見無人敢於出戰,也隻得長歎一口氣,無奈道:“既然如此,我們再來商議一下,各城門的布防情況吧。”

十月,隨著太平軍各部陸續抵達前線,這場籌備了許久的攻勢終於拉開帷幕。在江忠源的居中指揮下,城中守軍各部抵擋住了太平軍狂風驟雨般的猛攻,但由於廬州府站前準備並不充分,導致守軍雖守住了各城門,自身損失卻也不在少數。

江忠源一度痛斥各部營官,嗬斥道:“這仗是怎麽打的!軍械老舊,兵員多為老弱,幾日下來,守城的死傷,反倒比攻城的多,如此下去,這城還怎麽守呢?”

一旁的劉裕珍等江忠源發完脾氣之後,才敢上前小聲補充道:“大人,以下官這幾日的觀察,對麵的賊兵呢,甚至還未使出全力。下官總擔心,他們是在等待什麽時機。”

江忠源一愣,看著遠處如潮水一般退去的太平軍,眼中流露出幾分憂慮。直到夜深,江忠源仍在聽取部曲的軍情匯報。李鴻章默默立在城頭之上,眺望遠處的波光粼粼的北淝河。廬州府前這片地界名喚逍遙津,一千六百多年前,三國曹魏武將張遼曾在此地,以八百騎兵大破孫吳十萬大軍。而今千年已逝,逍遙津還是那片逍遙津,人間的樣貌卻早已換了一副光景。

身後傳來呂賢基的聲音,朗聲道:“漸甫兄,可是有心事呀?”

李鴻章回過神來,看了看遠處燈火通明的大帳,憂心忡忡道:“也許是我擔心過度了。我以為,江大人此時來廬州,並不是明智的選擇。”

呂賢基聞言,環顧四周,見旁近無人,這才低聲回道:“我也正有此感。江大人雖然了解賊兵,但恐怕並不了解廬州守軍情況。全城連像樣的戰馬都湊不出幾匹,更別說派出精銳夜襲賊兵大營了。自古以來,夜襲都是非精銳之師不可為之事,眼下城中標營失去了主心骨,能勉強堅守城池就燒高香了。”

李鴻章眉頭緊鎖,繼而道:“我更好奇的是,寫信的人為何不將此地實情告知巡撫大人。看塘報,巡撫大人六月便解了南昌府之圍,手中握有上萬精兵,若真要馳援,也該是領著大軍緩緩走大路北上,叫裕溪口的賊兵主力腹背受敵,不能兩顧,這才是替廬州府解圍的法子。”

呂賢基聽出了李鴻章的弦外之音,臉色頓時也變得難看起來,正色道:“除非?”

李鴻章道:“除非,寫信的人隱瞞了城中的守備情況,讓巡撫大人認為城中守軍軍備良好,隻欠巡撫大人來做主帥,便可領大軍擊退賊兵。這也就能解釋為何巡撫大人北上如此倉促,且身邊僅有少量輕騎。”

呂賢基問道:“那麽你認為那個寫信者是出於什麽目的,對巡撫大人有所隱瞞的?”

李鴻章僵硬地笑了笑道:“這個問題,你我不妨去問一問徐吉士。”

呂賢基頓時變了臉色,譏笑道:“漸甫兄,此事非同小可,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嘛?”

李鴻章平淡地回道:“我知道。眼下我也隻是懷疑,手中並未有明確證據。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有必要去提醒巡撫大人,當心來自廬州知府衙門的內鬼。”

呂賢基瞪了李鴻章一眼:“你就差直說,廬州知府的大名了。你可知道,構陷朝廷大員,該當何罪?”

李鴻章冷冷道:“在下更清楚,一方父母官陣前倒戈會產生什麽後果。此事我已想清楚,無論如何,今夜我便要將此事與巡撫大人說清楚。”

呂賢基冷哼一聲道:“你倒是清高,難不成你會以為,此事本官要讓你一個人去扛?你現在就去起草一封書信,將此事原委一一說明,我來與巡撫大人談。你還年輕得很,總該愛惜羽毛才是。”

李鴻章沉默片刻,無奈地笑了笑,向著呂賢基便行了大禮。

正在此時,一聲叫人牙酸的摩擦聲劃破夜空,李鴻章臉色一變,與呂賢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喊道:“城門開了!”

原本寂靜的街道頓時變得喧鬧起來,無數火把照亮了街道,巡街的官兵和被吵鬧聲驚醒的百姓驚恐地發現,大批身著太平軍軍服的士卒分明已經湧上街頭,其中甚至摻雜著廬州知府衙門府上的家丁。他們一麵揮舞著火把,一麵放聲高呼道:“官軍敗了!官軍敗了!長毛軍進城了!”

呂賢基驚慌失措地撲到城牆邊,向遠處眺望,一名親隨慌慌張張衝上門樓,幾乎是在和州府的重演,欲哭無淚地高喊:“大人,廬州知府,也叛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