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各懷鬼胎

鹹豐四年六月,呂賢基所部鄉勇兵馬,在廬州府城外的兵站駐紮下來,廬州知府胡元煒親自領著城中文官前來看望。

胡元煒本是江西士紳之後,早些年,連連科舉不第,於是花了一大筆銀子打點了戶部,捐了個池州知府的官兒。此獠雖然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政績,攀附巴結的本事倒是精通得很,在池州知府任上沒兩年,便搭上了安徽巡撫江忠源的線,眼看著官兒是越坐越大,直到坐上了廬州知府的位置。

鹹豐元年以來,東南四處鬧兵亂,胡元煒大概也清楚樹大招風的道理,知道這富饒的廬州府,遲早要遭到太平軍的覬覦,因此對各路前來協防的兵馬都格外殷勤。漕運總督周天爵的三千標營,就被廬州府當寶貝似的供著。呂賢基和李鴻章常年在京城活動,自然對胡元煒當年打點京官疏通關係的小動作,定是一清二楚了。倆人雖然說不上多瞧得起他,但眼下也由不得他倆挑肥揀瘦。一個一門心思想守住城池保住烏紗帽的知府,總好過一個一心投敵的書呆子知府呀。

才一碰麵,胡元煒便雙手緊握著呂賢基的袖子,眼眶裏眼看著就湧出了淚花,一臉誠懇道:“呂大人,公忠體國,值此多難之秋,呂大人願率部來此相助,實在是我廬州府萬民之福呀!大人隻管放手殺敵,有我胡某人率全城軍民做後盾,必叫大人無後顧之憂!”

呂賢基勉強地笑著,眼神裏其實盡是鄙夷與敷衍,與胡元煒往來寒暄,也是硬著頭皮你一句我一句罷了。李鴻章默默站在旁側,目光掃過涕淚橫流的胡元煒,又落在他身後的幾名親兵身上。與口中大喊著“心無猜忌”的胡元煒不同,那幾名親兵的神色竟極為警惕,一手默默按住刀柄,仿佛這大帳之中,某些氣氛使他們感受到了威脅。

李鴻章微微皺眉,心中略有所思,旋即又恢複泰然自若的神態,因為周天爵被親兵攙扶著進了大帳,直奔李鴻章而來了。

周天爵聲音略有幾分沙啞,上前問道:“你便是前翰林院編修李鴻章先生嗎?”

開春之際,周天爵染上了風寒,接連數月都沒好利索,這趟率兵來援,無疑讓他的病情又加重了幾分。

李鴻章向他行禮道:“正是在下,見過周大人。”

周天爵將李鴻章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又道:“怎麽看,都分明是個書生模樣,偏偏打起仗來像個山匪流氓,實在是天下奇聞呀。”

李鴻章愣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周天爵此話的深意,倒是一旁的呂賢基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李鴻章,小聲提醒道:“周大人,這是在誇你練得好兵,打得好仗,還不快謝過周大人。”

周天爵擺了擺手,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咳了好一陣,才勉強直起腰來,重重喘著氣,繼而不屑道:“不必了!仗確實打得漂亮,以區區一千新募之兵,竟能打退久經沙場的長毛軍,確實是不小的本事。但是,咳咳,但是......盡是些歪門邪招。此次裕溪口一戰,你靠設伏和側擊,也僅是將賊人逼退,靠著虛張聲勢,才將賊兵拖住片刻,最後還是被看穿了,不是嗎?靠些小聰明,在戰場上能贏得一時,但終歸不是長久之計。”

此話一出,大帳中的氣氛,頓時陷入令人難堪的沉默。呂賢基早聽說周天爵說話直來直往,卻沒想到竟如此不客氣,當即要替李鴻章理論,卻被李鴻章輕輕攔下了。

李鴻章淡淡回道:“周大人教訓的是,這練兵一途,在下還有很多東西要學,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周天爵看了李鴻章許久,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道:“你是曾公的門生吧?不得不說,的確有幾分曾公的神韻。賜教不敢當,眼下賊兵大舉進犯在即,你我還是先盡力守住城池,度過眼前這道坎,再做它談吧。”

說罷,周天爵揮了揮手,示意親兵攙著他出帳。這時在一旁聽了許久的胡元煒才上前來打圓場道:“這便是在裕溪口大破賊兵的李大人吧?此戰......我早已差人擬好奏折,向朝廷告捷請賞。稍後有勞李大人過目,若無疑問,本官就這麽發了。”

李鴻章客氣地回話道:“知府大人客氣了,下官不敢當什麽‘大人’,眼下身無官職,不過是在呂大人府上做一幕僚門客罷了。此戰能取勝,自然也離不開大人居中,運籌帷幄之功,下官稍後會親自在奏折中點明此事,斷不能埋沒了大人的功勞。”

胡元煒大笑起來,似乎對李鴻章花花轎子抬人這一手十分受用,笑眯眯道:“好說,好說!那兩位稍事休息,晚間本官在城中設下宴席,為二位接風洗塵。”

李鴻章道:“大人,費心了。”

呂賢基與李鴻章並肩將胡元煒送到門外,眼見知府大人的車馬,漸漸消失在遠處,這才放下簾帳,屏退左右,在案牘邊相對而坐。

呂賢基思索著說道:“這個胡知府,似乎熱情得過頭了。到底是個捐官出身,靠著攀附關係身居高位,想必自己心裏也不甚踏實。”

李鴻章心中則思索著,方才會麵的種種細節,又抬頭看了看剛剛懸掛起來的地圖,輕輕搖了搖頭道:“知府大人......這是有求於你我。大人啊,您且看,賊兵掌控長江水道之後,勢必要囤重兵於裕溪口,沿著裕溪河北上巢湖,劫掠沿線富饒州府。而這廬州府,無疑早在賊兵盤算之中。依在下之見,兩三月之內,賊兵必然要大舉北上,進犯廬州府。知府大人這是手中缺人,幹脆撥到碗裏都是肉了。”

呂賢基歎了口氣,忽地話鋒一轉,聊起了方才的會麵,也給出了自己的論斷:“此事我又何嚐不知呢?可廬州府......畢竟不比小小和州府嘛,一旦戰端一開,將比裕溪口慘烈百倍不止呀,留給你我備戰的時間可不多了。”

李鴻章道:“大人,所言甚是。”

呂賢基又道:“話說回來,你可知周天爵為何忽然提及曾公?”

李鴻章正專心研究地圖,見呂賢基如此發問,自然也是不得其解。

呂賢基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繼而道:“漸甫兄,你我也算有了過命的交情,今兒關起門來,我便與你說點心裏話。”

李鴻章很少見呂賢基這幅語氣說話,頓時正襟危坐,謙卑道:“望兄賜教。”

呂賢基深深看了李鴻章一眼,正色道:“昔日,你建議我向朝廷上書,請求來安徽練兵,實則有你自己的私心吧?當下,舉目山河,皆是賊兵作亂、震驚朝野,天下武備廢弛,八旗不堪大用。國朝二百餘年來,這是漢人距離掌兵大權最近的一次。天下雖亂,但於你而言,何嚐不是機會呢?”

見李鴻章要辯解,呂賢基輕輕揮了揮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繼續道:“我知道,此事於我而言,同樣是機會。畢竟,曾公已經給我們做了示範,不是嗎?”

李鴻章一愣,頓時啞然不語,朝中人人皆看得清,隨著湖南的團練規模不斷擴大,曾國藩在朝中的地位也日漸水漲船高。眼下半個湖南的民政軍務要事,皆握在曾國藩手中,一時間風頭無兩。各地督軍大臣心中無不暗自籌算:誰能成為第二個曾國藩?

帳中的氣氛一時有些沉默,李鴻章雖仍是麵無表情,眼中卻有了幾分警惕之意。他原本料想呂賢基本不是如此精明警覺之人,卻忽視了他在京城官場摸爬滾打多年,早已練就了掩飾內心的本事,眼下不過是展露本性罷了。

倆人對視良久,空氣中彌散著無形的對峙,仿佛兩軍交鋒,糾纏不息。忽然間,呂賢基笑了一下,主動收起了外放的鋒芒,那股咄咄逼人的威壓,也隨之消失。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轉瞬間就消弭於無形。李鴻章微微鬆了口氣,感到手心微微冒汗。

呂賢基輕聲道:“此事......說你有私心,也是過於苛責。你借用我在朝中的關係,我借用你的才學與文筆,你我二人實為合則兩利,也算不上誰虧欠了誰,你說是也不是?”

李鴻章遲疑許久,並未正麵回應呂賢基的提問,隻是恭敬地回道:“呂大人,果然的洞若觀火,下官歎服。”

呂賢基又笑了一下,這次是略帶著寫無奈的笑道:“周天爵說你有幾分曾公的神韻,還真是。”

李鴻章將這話回味了片刻,老實說道:“此話在下不解其意,還望大人賜教。”

呂賢基看了看李鴻章腰間的折扇,悠悠說道:“漸甫兄,與翰林院那些酸儒士相比,你已算是城府極深之人。但你的問題在於,和你正要經曆的事相比,你的城府還不夠深。”

李鴻章神色一正,凝神聽了下去。

呂賢基道:“今日周天爵說你與曾公相似,實則是隱晦地點明,你的心思還是太容易讓人猜透。故作波瀾不驚也好,強作圓滑處世也罷,你的言行,總是會輕易讓有心之人看出來,你內心有著某種極強的渴望。氣盛倒是足夠了,可你還沒學會如何內斂。”

呂賢基說著,伸手指了指李鴻章的折扇,又道:“曾公早些年也是如此。可這些年,朝中能看透他的人卻是越來越少了。並非是曾公故作高深,而是他的思慮已足夠深遠,常人早已不能及。你既然是曾公的門生,又選了這麽一條艱難的道路,這往後的路該怎麽走,還需你盡快領悟。”

李鴻章思慮許久,隱約聽懂了呂賢基話裏的深意。世人還能輕易地將你看穿,就說明你的修行還遠遠不夠。真正的城府,好比水入江河,雨落山林,細致無聲。唯有精通此道,方能在這虎狼環伺的官場生存下來。

李鴻章恭敬地行禮,謙卑道:“學生謹記大人教誨。”

呂賢基驚訝地發現,對方眼中的迷茫困惑之色,僅在轉瞬之間便消失不見。

鹹豐四年七月,夏糧收割完畢之後,李鴻章主持進行了新一輪募兵。此次募兵得到了廬州知府衙門的大力支持,先是駐廬州綠營總兵,親自挑選了一批具有指揮經驗的基層軍官補充進鄉勇隊伍裏,作為基幹力量。周天爵也從標營中挑選了數名沙場宿將,為李鴻章搭建起初步的軍務參謀機構。用呂賢基的話說,經曆了這麽一遭調整,這支烏合之眾才總算有了點能戰的模樣。

然而,在整理軍備之餘,呂賢基私下找到李鴻章,還是隱晦地表達了他的擔憂,繼而道:“廬州知府這麽熱心往新軍中塞人,漸甫兄就不疑其中有對方摻的沙子麽?”

李鴻章聞言,看了窗外一眼,幾名新來的親兵迅速收回目光,筆挺地站直了身子。

李鴻章笑了笑,壓低了聲音,又道:“大人何出此言呢?這些人裏必然有廬州知府的眼線,此事毋庸置疑。我們作為客兵,遭到主人猜忌,也是常理之中。”

呂賢基點了點頭,知趣地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至八月中旬,呂賢基名下的鄉勇兵馬總數已達三千之眾,分作八營,以刀盾並長槍火炮為主要器械。依照周天爵的設計,各營本該配置一定數量的騾馬及輕騎,但李鴻章在研究過太平軍的作戰方式後堅信,以步兵集團應對步兵集團是更為妥當的戰法,訓練馬隊則一來成本過高,以廬州府庫的財力隻怕難以支撐,二來東南戰場水網稠密,顯然不利於騎兵展開作戰。

關於馬隊一事,呂賢基一度與李鴻章有過爭論。呂賢基堅定地認為,湖南鄉勇的戰法有諸多值得借鑒之處。例如曾公大力培養的輕騎刀隊,呂賢基就認為十分實用。在呂賢基看來,自古以來,決定戰役勝負的向來是一支精銳騎兵,從漢唐到元明莫不是如此。李鴻章對此則嗤之以鼻。今時不同往日,先不說太平軍的騎兵數量也不在少數,隻說太平軍中大量裝配的各類火炮,戰場上一放,不論打的準不準,戰馬都要嚇得四處逃竄的。

最終二人誰也沒能說服誰,倒是傳聞中有“湖南諸葛”之稱的湘籍幕僚左宗棠對騎兵戰術大為重視,近來正有意先期組建一支精銳騎隊隨軍作戰,以觀察戰場效果。

到了八月末,長江一線的探馬陸續傳來消息:太平軍安慶、和州等地駐軍正大舉調集兵馬、囤積糧草、打造攻城器械,據傳賊人總兵力不下三萬,兵鋒所指,無疑為廬州府。

城中眾人內心深知,一場惡戰在所難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