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枉費心機

鹹豐四年春,太平軍自安慶府起兵,沿長江北上,意在打通長江水道,同時配合江寧府守軍裏應外合,擊破清軍江南江北大營。和州府作為橫亙在安慶府與江寧府之間的阻礙,自然首當其衝受到太平軍的重視。四月末,就在駐守安慶府的太平軍出動的同時,呂賢基立即遣人騎快馬趕赴廬州府,請求漕運總督周天爵領兵側擊太平軍。呂賢基立於城樓之上,目送快馬消失在遠處,這才將目光轉向身旁奔流而過的長江。在城池以南五十裏處的裕溪口,李鴻章親率鄉勇並綠營主力一千五百人,趁著夜色埋伏在河灘邊的荒地上。

據斥候來報,集結在安慶府方向的太平軍總兵力不下萬人,但眼下僅有不足千人的前鋒進占裕溪口。隻要和州府守軍能在此處挫傷這支前鋒的銳氣,廬州府方向的周天爵想必不會無動於衷。眼下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江灘荒地上刺莧瘋長,足有半人之高。大批兵馬蟄伏在密集纏繞的野草之間,遠遠望去,確實瞧不出半分異樣。

為這一戰,李鴻章做了周密的布置。由於江灘不比峽穀地勢,一旦賊兵兩側遇襲,對方雖然一時看不清鄉勇的路數,也可從容後退結陣防守,因此最為精銳的兵馬實則布置在賊兵前鋒的側後方,用短促突擊的近戰擾亂賊兵陣型。

由於鹹豐二年以來,太平天國控製範圍迅速擴大,太平軍的武器供應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超過了武備廢弛的清軍,尤其在前膛火槍的裝備率上。太平軍一線部隊普遍配備有大量火槍及各口徑火炮,若不進行短促突擊並盡快並轉入近戰,太平軍隻靠火器齊射便能將這三營鄉勇擊垮。計策已定,便隻待賊兵前鋒上門。隻是,李鴻章與呂賢基皆不知曉,和州府以北,另有一支同等兵力的前鋒,正快速而隱秘地向著和州府城的方向行進。

鹹豐四年五月初,李鴻章首次用兵,與敵鏖戰於和州府裕溪口,小勝,斬首數十,追敵十數裏,賊兵一時不敢冒進。

幾乎是在裕溪口戰場取勝的同時,一匹快馬衝入廬州府,一路在漕運總督衙門前停下。經下人層層通報之後,漕運總督周天爵終於在官署內見到了呂賢基的信使。盡管此時尚未得知來自裕溪口戰場的結果,但信使依舊依照出發前定下的說辭,試圖說動周天爵領兵馳援和州府。孰料,周天爵讀完呂賢基的書信之後,仰天大笑了數聲,將書信輕飄飄地拋回給了信使。

信使愣了一下,眼裏流露出些許憤懣道:“將軍可是不信呂大人信中所言?”

周天爵默默揮了揮手道:“並非信不過呂大人,而是呂大人太信得過和州府府了。”

信使微微皺眉道:“此話何意?”

周天爵思索片刻,招手示意信使走上前來,這才說道:“替我轉告呂大人,和州府早已不可信。以長毛軍軍勢之盛,長江水道實則已是其囊中之物。莫說一個小小和州府了,就連江寧府城外的江南、江北兩大營,都未見得能攔得住長毛軍,長江水道實則已無計可救。至於裕溪口的伏兵,據說領兵之人是個翰林出身?我大清朝真正的領兵之人已如此稀缺了麽?那也怪不得長毛軍能如此做大了。那麽多綠營和八旗兵都敗下陣來,你要本督怎麽相信,憑著千把號鄉勇,他李鴻章不會被長毛軍生吞活剝了?”

信使張了張嘴,下意識要為主子辯駁,卻一時語塞。周天爵忽地感到一陣倦意,揮了揮手,示意親兵送客。

道光二十二年,周天爵還是心係家國天下的少年將軍,與林則徐大人有過數麵之緣,也曾在廣州城下與英軍血戰數日,因戰功卓著,被賞過二品頂戴。可第二年,朝廷便回過頭來清算力主抗英的林則徐,連帶著他周天爵也一同受到牽連,以一個“漕運失察”之罪連降四級。直到太平軍洶湧而來,朝廷才又想起這麽一號人物,將他啟用。鹹豐元年對陣太平軍戰事不利,又被革了職,沒過兩年又因賊兵勢大再次將他啟用。這時的周天爵早已心無波瀾,人生大起大落,於他而言早已是稀鬆平常。生逢亂世,手握重兵,無功無過便是大福,他早沒有了為自己爭取些變數的心思。

信使掙紮著喊道:“可是,兩位大人乃是主動奏請朝廷調任安徽,賊兵作亂以來,此還是頭一遭。眼下我家大人有難,將軍如此坐視不理,是要讓皖地有識之士寒心嗎?”

四下忽然間有些沉默,親兵們架著信使,麵麵相覷。

周天爵的身子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心中一些沉寂多年的火苗忽然跳了出來,在風中顫抖著。耳畔忽然傳來些許嘈雜的呐喊聲,細細聽去,似乎是某年某月,在炮火紛飛的廣州灣,將士們舍生忘死與敵廝殺的瞬間。

周天爵長歎了一口氣,握著刀站起身來,長嘯道:“唉,終究是勞碌命。”

呂賢基正在案牘前整理賬冊,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呂賢基頓時警覺起來,正要起身朝窗外看去,大門驟然被人撞開,數名親隨闖進屋裏,拽住呂賢基的胳膊,不由分說便朝屋外走。

呂賢基短暫地驚慌了一會,很快冷靜下來,壓著嗓子道:“城中可是生出變故了?”

一名親隨點了點頭,麵色蒼白道:“正如李先生所擔憂的,和州府知府叛變了!”

就在裕溪口戰事爆發的同一刻,一隊精銳輕騎自北而來,打著太平軍的旗號,在正午時分抵近和州府府。和州府知府徐吉士,與這隊太平軍早有聯絡,在呂賢基的親隨發出警告的瞬間,命府上家丁敞開了城門。太平軍洶湧入城,城中的百餘名守軍望風而降,府庫中的糧草白銀也盡數落於敵手。

隨著大清黃龍旗翻飛著墜落,從安慶府到江寧府數百裏的漫長水道上,再沒有一座大清的城池。日暮時分,李鴻章所率領的三營鄉勇停止了追擊,向著和州府方向徐徐退去。麵前這股太平軍先鋒尚未被擊垮,元氣仍在,不過已然是不敢冒進了。而緊隨其後的太平軍主力,則被李鴻章大開大合的布陣方式所迷惑,誤認為麵前這群鄉勇背後有所依仗。這種誤判使得太平軍不得不分出精力來防備廬州府方向的威脅,因而並未第一時間加入戰場。

但李鴻章清楚,隨著時間推移,賊兵遲早會弄明白戰場的局勢,所謂廬州府的威脅根本是虛無縹緲的事。一旦對方回過味來,這千餘鄉勇立即會是死無葬身之地。因此李鴻章決定見好就收,此戰能小有斬獲已屬不易,練兵不可貪一日之功,須從長遠計。

察覺到李鴻章的退意,對麵的太平軍也分出小隊哨探亦步亦趨,分明已經是對李鴻章的部署起了疑心。不過對此李鴻章並不擔憂,背靠和州府堅城,李鴻章不信對麵有膽子貿然進攻。正是緩緩撤退之時,大軍前方忽然出現幾匹快馬,卷起沙塵漫天。待到來者近了,李鴻章才看清,竟是呂賢基和一眾親隨。

李鴻章的臉色頓時一沉,心中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呂賢基到了李鴻章麵前,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張口第一句便是:“漸甫兄,和州城丟了。”

此言一出,圍在李鴻章身邊的幾名千總頓時慌了神,座下戰馬也焦躁不安地踢踏著地麵。李鴻章看了幾人一眼,森然冷意讓千總們頓時安靜下來。一旁的呂賢基也不由咽了咽唾沫,心道,這李鴻章果然是天生的練兵好手,竟然臨危不亂、運籌帷幄。

李鴻章低聲道:“和州府陷落一事,斷不可走漏風聲。大軍立即調轉方向,往廬州府去,各營若是有騷亂嘩變者,殺。”

“千總們彼此對視了一眼,無不感到無形的壓力,齊聲道:“遵命。”

待到千總們四下散去後,李鴻章才流露出幾分緊張神色,對呂賢基問道:“大人,可是那徐吉士造反了?”

呂賢基心有餘悸地捂著胸口,聲音發顫道:“正是......漸甫兄所料不錯。那徐吉士隻怕早已和長毛軍暗中勾結,賊兵隻用區區千餘輕騎,兵不血刃便拿下了城池。”

李鴻章聞言,眉頭緊鎖,沉思許久,這才長歎了一口氣。

李鴻章無奈道:“大人,你我算是被這徐吉士給擺了一道。他從一開始,根本就沒想過要守這座城,我們都被他騙了。”

呂賢基一愣,遲疑著回道:“你是說,徐吉士早在我們來之前,便做好了獻城的打算?”

李鴻章點點頭道:“必然是如此。不然他留著大把的白銀與糧草是為了什麽呢?”

呂賢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道:“豈有此理!我早就覺得此人不甚可靠,沒想到他竟然真盤算著拿你我的人頭去邀功呢!”

李鴻章難得地流露出幾分沮喪的神色道:“不可靠是對的,但這個徐吉士,想來也有兩頭下注的心思,沒打算真要你我的命,不然他原本有數不清的機會,可以動手除掉我們。此番,是你我技不如人了。”

呂賢基罵道:“什麽技不如人?他徐吉士世受皇恩,人前裝出一副憂心天下、忠於朝廷的模樣,哄騙世人,背地裏卻早已認賊作父!滿口仁義道德,實際卻比真小人還不如!”

李鴻章輕輕搖頭道:“也不盡然。忠於朝廷是假,但憂心天下也許是真。他徐吉士,是真想保這一城百姓平安,隻是所選的路與你我不同罷了。”

呂賢基語塞,轉過馬頭,臉色一時有些難看,又道:“眼下和州府也落於敵手,安慶府到江寧府的水道也不必指望了。漸甫兄,這可與你我在京師時的計劃完全不同。”

李鴻章輕輕一夾馬腹,隨著呂賢基一同跟上正在調轉方向的大軍,一邊寬慰道:“戰局瞬息萬變,哪能事事提前預料?眼下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話音未落,隻聽後方有探馬飛速來報:“大人,長毛軍一部輕騎從南邊逼過來了,人數不下五百,前鋒離此地不足三裏!”

李鴻章與呂賢基對視一眼,頓時變了臉色,李鴻章心道,這賊兵們精明得很,果然還是看穿了自己的把戲!

呂賢基壓低聲音問道:“漸甫兄,我部鄉勇可否與這五百輕騎正麵一戰?”

李鴻章臉色微微發白,繼而道:“自然是無力抗衡!裕溪口一戰,我軍乃是占了地利之便,這才勉強將賊兵擊退。現在正麵對上賊兵數百輕騎,又是在這無遮無攔的平原之上,斷無取勝的可能。”

呂賢基急得直冒冷汗,急迫問道:“那這該如何是好啊?”

李鴻章沒有回呂賢基,而是發出將領:“傳令,全軍加速行進,尋找高地,結陣應敵。”

眾將齊聲道:“得令。”

李鴻章感到手心微微冒汗,心髒也狂跳不止。說到底,這隻是他第一次領兵出征,臨危之際有所慌亂,實乃人之常情,縱使是百戰老將,戰場上也未見得時刻穩如泰山。正是混亂之際,遠處連綿起伏的丘陵之上,忽然揚起一麵高大的黑旗,緊接著是第二麵,第三麵,數不清的旗幟翻飛在丘陵之上,如同一片黑色的旗海。在此時此地,大批裝備精良的兵馬出現在麵前,有如神兵天降。正在行軍中的鄉勇紛紛停住腳步,一時間摸不清眼前的狀況。

有眼尖的探馬忽然驚呼道:“是漕運總督的旗子!是官兵來救了!”

李鴻章與呂賢基連忙策馬來到陣前,這才看清,眼前正在列陣的分明是漕運總督周天爵麾下的精銳標營。在弄清楚狀況之後,李鴻章當即感歎,標營實在來得太遲了。同時也慶幸,至少終於是來了。

大旗之下,周天爵勒馬於陣前,昂首挺立。數裏之外,大批太平軍輕騎徘徊不前,顯然並未做好與清軍精銳正麵交戰的準備。呂賢基看了看麵前的標營兵馬,又回頭看向和州府的方向,麵露遺憾之色。

李鴻章正色道:“大人不必氣餒,今兒這一出不是結束。大文章全憑起手,好曲目總在後頭。朝廷遣你我來安徽,乃是編練鄉勇,組建新軍,以遏止賊人兵鋒,這才剛剛起了個頭兒。有朝一日,和州府,安慶府,乃至江寧府,我們遲早是要拿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