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篤行不怠

伊犁被收複了,一直以來被動的外交局麵,終於有了轉機。整個清廷無不歡呼雀躍,稱讚曾紀澤之功,左宗棠與郭嵩燾相繼上奏,舉薦曾紀澤,希望朝廷能夠委以重任。然而,李鴻章雖然表麵上,也稱讚曾紀澤為國出使,不辱使命,為大清國國體貢獻許多,可內心卻始終對曾紀澤的種種“反抗”行為甚是反感。李鴻章想起曾紀澤奉命使俄之前,在倫敦致書自己,談了關於伊犁、沙俄當時的軍事、政治形勢,以及英、俄之間的關係與一旦中俄交兵的利害關係等等,倆人曾有短暫的對話。

李鴻章道:“與沙俄國決裂,不會大有傷害,此去沙俄國談判,不必過於看重伊犁之地。”

曾紀澤反駁道:“俄將高福滿掌管西路各回部,對新疆虎視眈眈。去年地山議約時,沙俄國皇帝將他調回商議,他想要與左公決戰,不願送還伊犁,但是沙俄國皇帝和官員們貪圖通商、分界的便宜,就同意了簽訂。今廢除此約,另外簽訂新約,正合高福滿心意。”

李鴻章心想:常言道“成王敗寇”,如今曾紀澤與沙俄國談判成功,又收複伊犁,居功至偉,隻可惜他過於執拗,未來恐怕不能為我所用。晚間,他剛從衙門出來,走在回家的路上,頗感乏力。此時聽到街道旁的茶館中,有幾個百姓圍坐在一起,正在議論曾紀澤收複伊犁之事。有一個百姓興奮道:“聽說左大人抬棺去了,誓死要收複伊犁,沒想到曾紀澤靠自己那張嘴就收複了,真是張儀蘇秦在世啊!”

另一個跟著道:“反觀我們朝中某位大臣,前麵跟英國人,簽了多少條約,都是給洋人好處的。這次聽說他還直接責備曾大人,附和左大人準備武力收回伊犁的觀點。還說什麽邊境左宗棠部下的數萬人早就饑疲已甚,成為強弩之末,一旦開仗,首尾無法兼顧,到時候,再失數城,弄不好得達到京城!”

適才誇曾紀澤的那個百姓又道:“最可笑的是,他竟然還嘲笑左公喜歡吹牛!糧草軍餉不足,沙俄國人壓根就沒瞧得起坐公。咱就是說,左公至少沒跟洋人卑躬屈膝過,也沒跟洋人簽訂那麽丟人的條約,他有什麽資格瞧不起左公?”

李鴻章聞言並未氣惱,知道百姓都在嘲笑自己,可誰曾明白,自己就算不去簽訂那些條約,國家就會發展得好?此刻這些百姓尚且可以閑聊,不還是自己這麽多年跟洋人周旋換來的嘛,天天嚷嚷著跟洋人開戰,銀子從哪裏來?到時候萬一失敗了,國家滅亡了,那得有多少百姓死於這些戰爭?

光緒七年四月,慈安皇太後因病去世。光緒八年正月,李鴻章母親去世,他不得不回家丁母憂,朝廷下詔,百日後以大學士這一身份署理直督。李鴻章接到聖旨,多次上奏推辭,最後改為等待穿孝百日後,仍然是駐在天津督練各軍,並擔任署通商大臣。同年六月,朝鮮發生重大叛亂,由於京軍武衛營和壯禦營的士兵許久未領到軍餉,加之平日與新軍矛盾重重,就發動叛亂。同時大量漢城百姓乘勢亦加入了起義隊伍,防守的士兵抵擋不住。起義士兵和百姓焚毀日本公使館,殺死幾個民憤極大的大臣和一些日本人。他們之後還攻入朝鮮王宮,推翻了閔妃集團的統治,最後推戴大院君重新上台執政。

這次兵變迅速引發了中日兩國高度重視,擔心會影響整個朝鮮半島局勢。日本以此為由出兵朝鮮,由駐朝公使花房義質會,同陸海軍一千多名士兵率先開赴朝鮮向叛亂士兵及百姓問罪,很快便抵達朝鮮仁川港。李鴻章聽聞日本出兵,擔心日本會借此吞並朝鮮,威脅自己的東北,上奏朝廷,建議改變昔日不幹涉政策,轉而積極幹涉。清廷同意李鴻章的建議,派出三千淮軍,由廣東水師提督吳長慶和統領水師提督丁汝昌率領,赴朝鮮平亂。值得一提的是,吳長慶在點兵選將時,特意選了袁世凱,希望他曆練一番,若能立得戰功,他日也好為袁世凱請命提拔。之所以這麽給袁世凱出人頭地的機會,是因為袁世凱的養父袁保定,乃是吳長慶的拜把子兄弟,袁保定在彌留之際,讓袁世凱前往在山東登州駐防的吳長慶,並告訴袁世凱,此人乃淮軍名望很高的將軍,跟其曆練,他日自有飛黃騰達的一天。或許曆史永遠都是由小人物來書寫,這麽一個當下名不經傳的小人物,可卻在三十年後逼清王室退出曆史舞台,一度權傾朝野,甚至妄想自己複辟成帝。

與此同時,法國入侵清朝藩屬國越南,然後侵入中國的廣西、雲南。中、法之間矛盾激化,軍事與外交活動頻繁起來。隨著法國擺脫經濟危機且大清正與沙俄就伊犁問題爭執不下,法國感覺底氣已足,於是開始威脅清政府總理衙門,表示將按照《第二次西貢條約》依法履行對越南的保護義務。李鴻章認為,此時不欲在與沙俄國對峙時再惹怒法國,隻得承認法對越有保護權,但仍不放棄對越主權。遠在國外的曾紀澤在給總理衙門的信函中,寫過自己曾於本月十六日閱讀新報所載的香港文章,聽聞法國軍隊襲據越南順化都城,並在十六、二十三日申刻兩次與法國外部尚書佛來希尼談判,談論許久。

光緒八年秋,處理完對俄談判事宜的曾紀澤來到巴黎,與法方交涉,他對法國代表指責道:“越南很早以前就為大清屬國,任何對越條約如無大清允許皆無效。懇請貴國早日離開越南,不要再就此事糾纏!”

法國代表亦很強硬,回答道:“我們占領此地,亦和貴國簽有協約,你怎能隨意教我們離開?”

雙方針對這個問題爭執不休,中法之間的談判進展不大。就在這時,越南局勢遽變。法國將領李維業率軍在進攻黑旗軍時,突入中越邊界。清廷深感事態嚴重,倉促之間,隻能下令備戰,命清軍進入北圻。同年年底,清廷命李鴻章全權負責與法交涉事宜。李鴻章與法國代表進行了反反複複多輪談判,最後的結果是由中、法分別駐軍北、南圻,共同保護越南,並開放雲南邊境進行通商,將黑旗軍調回國內。

李鴻章問道:“既然如此,那是我們大清繼續對越行使宗主權,還是你們法國成為越南的保護國?”

法國代表堅持不放棄對越南的控製,最後雙方在這個關鍵問題上,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李鴻章最後也隻得悻悻離場,內心極為不滿。

此時,法國內閣換屆,強硬派茹費理上台,法軍隨後攻占紅河入海口南定,使越南局勢驟然緊張。清廷不得已,隻能應戰,緊急調湘淮軍精銳入越參戰,並公開支持黑旗軍。清軍雖然占據地利,然而畢竟軍事實力不如法軍,而且準備不足,最後一敗再敗,山西、北寧、太原、興化接連失守。光緒十年春夏之際,慈禧以清軍失利為借口,對以奕?為首的軍機大臣全麵更換,可是,此次政治變革之後,清軍在對法的戰爭中,無一勝績。清廷無奈,隻得請求和談,再令李鴻章與法方斡旋善談。

此時,曾紀澤恰好擔任駐法大臣。他在病重的情況下,堅守崗位,李鴻章聽聞這位恩師之子病重,也是親自前往探望,他沒想到未等自己開口,曾紀澤率先開口,竟然向李鴻章提出與法國軍隊抗戰到底之策:“李總督,中法之戰雖說未勝,但一戰不勝,則謀再戰。再戰不勝,則謀屢戰。終不能向法國卑躬屈膝!”

李鴻章聞言不喜,但瞧著曾紀澤麵色蒼白,身體又瘦了一圈,他不好直言反駁,隻得轉移話題道:“紀澤,我給你帶來了你最愛吃的點心,吃點兒吧,你瞅瞅你,又瘦了不少!”

曾紀澤見到桌上的點心,卻是家鄉特有的,自己多年在外,已經很少吃到,他不禁觸景生情,一時之間哭泣起來,他激憤之餘,一把將點心盡數扔在地上,隨即跪倒在地,向李鴻章懇求道:“紀澤深知李總督隱持外交大權,足以左右中法交涉談判之局,今日在此鬥膽向總督力主抗爭。紀澤在法多年,深知法人之性,欺軟怕硬,此戰恐怕會很持久。我們清軍初時備戰倉促,失敗尚可理解。可之後為何屢戰屢敗?竊以為,始終誤於三個字,曰柔,曰忍、曰讓。倘若我大清早示威嚴,則法國人豈敢如此放肆?我大清豈能受此屈辱?紀澤不見禮於法庭許久,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我這一腔憤血,早已許國!可惜我並非一介武夫,隻能向英、法紳民及新聞報館求助,利用報紙表我之情理,張我之聲威,希望可以增強我們的氣勢,讓他們的政府感到恐懼!”

然而,李鴻章此前因為曾紀澤是恩師之子,雖說對他不聽自己的意見不滿,但終究是看在恩師麵上,沒有公開指責。

此刻,李鴻章見曾紀澤如此“執迷不悟”,批評道:“你在報刊上發表的文章,我都閱讀過,大多是一些憤激之談,你可計算過中法交戰,需要白銀幾兩,大米幾石?你這般胡亂言語,你可知你是駐外公使,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是整個大清!你要明白一個道理,行遠自邇,篤行不怠。現在我即將與法國人福祿諾談和,你好好想一想,明白了,再來找我!”

李鴻章隨即拂袖離去,曾紀澤卻是看透了李鴻章的立場,他致函給李鴻章表明自己立場絕不改變!

然而,福祿諾來函中告訴李鴻章:“這位曾公使屬實厲害,你們一日不調開他,法國一日不與中國商議此事,這不僅僅是我個人的意見。”李鴻章聞言,畏懼法國人再次開戰,隻好奏報朝廷,建議撤去曾紀澤駐法大臣一職,慈禧覺得奇怪,問道:“曾大人外交能力極強,聽說法國人很是畏懼,為何要撤掉他?”李鴻章解釋道:“曾紀澤身為駐外公使,在報刊上撰文抨擊法國,法議院聞之,憤怒至不可忍,多次致函給臣,臣也勸說過曾紀澤,可惜他未能聽我勸說,如今法國議院上上下下對他甚為不滿,想要傾國之力為難他。”

慈禧聽聞詞語,一心想要和談的她最後接受李鴻章的建議,下旨撤掉曾紀澤駐法國使臣,另以駐德公使李鳳苞擔任駐法使臣。李鴻章“提醒”李鳳苞道:“你是奉旨兼署,與由公使派委不同,不要認為是曾紀澤委任。此事不要再提,日後與法國交流溝通,有什麽想法,要先和我溝通。”

次年二月,左宗棠也提出請辭兩江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