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裁撤湘軍

同治三年,夏。

兩杆湘軍大旗在天京城城頭最高處被矗立起來,迎風飄展、獵獵作響。一丈有餘的旗麵上,侵染著點點黑紅色的斑駁血跡,一麵大旗上寫著“湘”字,一麵大旗上寫著“曾”字。

從安慶府坐著戰船一路順流而下的曾國藩,佇立在船頭,遠遠望著城頭上的兩杆湘軍大旗,心中五味雜陳,感慨萬千。經過將近一年的奮戰,湘軍終於在九帥曾國荃的帶領下,攻入了太平天國的都城天京城,重新把這座古城改回為金陵城。那一天,金陵城內血流成河,死者數以十萬計,不僅僅包括太平軍,也包括無數普通百姓。太平軍十幾年間,從各地搶掠來的金銀財寶,也在這一天全部被湘軍洗劫一空,一兩銀子也沒有上交給朝廷。

也是從那一天起,素有英名的湘軍最高統帥曾國藩得了一個“曾剃頭”的諢號。

此時,距離湘軍初創已經過去了十二年時間,在這十二年間湘軍從最初的幾百人,慢慢發展到幾千人、幾萬人、十幾萬人,直到如今的三十多萬人。也是在這十二年間,湘軍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英豪,如曾國藩、曾國荃兄弟,胡林翼、左宗棠、彭玉麟等等足以名載史冊的人物。同樣在這十二年間,湘軍前後戰死沙場者數以十萬計,其中也包括江忠源等一代名將。還有胡林翼,同樣也沒有等到湘軍徹底擊敗太平天國的這一天,遺憾於兩年多前因病早逝。

而此時,距離淮軍組創也不過短短五年多光景。在這短短五年內,淮軍在李鴻章的帶領下,從最早的六千五百人,擴充到了如今的十五六萬人,身經百戰的成名悍將數十人,占據了蘇南、浙北、皖南、贛北、湘東等一大片區域。李鴻章也從一個徒有虛職且毫無實權的翰林院編修,成長為了一個統帥將近二十萬兵馬、身兼數職的封疆大吏。奉曾國藩之命駐守江寧,開始全力操辦洋務事宜。為了加緊籌建江南製造局,曾國藩還派了湘軍中善於搞洋務的廣東人丁日昌前往江寧協助李鴻章。

丁日昌的到來,讓丁汝昌十分高興,因為這一年多以來,都是他這個出身軍營的粗人在戰事不太緊的時候,幫助李鴻章協理辦洋務的事情。丁汝昌、丁日昌,這倆位聽名字像是親兄弟,其實壓根風牛馬不相及。一個是安徽人、一個是廣東人,一個出身貧寒後來投身淮軍建功,一個出身商賈之家後來投身湘軍專辦洋務。所以更擅長辦洋務的丁日昌到來後,丁汝昌又如願回到軍營。

幾個月後,李鴻章被曾國藩舉薦,接替他出任兩江總督一職。而曾國藩自己則被朝廷另委任他為欽差大臣,命他專職督辦掃平太平軍殘部一事。聖旨下來後,李鴻章親自趕到了安慶府,去和曾國藩進行有關兩江總督事宜的交接。看到李鴻章到來,曾國藩揮手屏退了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親弟弟曾國荃,師生二人密談了整整一晚。

李鴻章問道:“恩師,難道真的沒有回旋餘地了嗎?”

曾國藩搖了搖頭,鄭重道:“回旋的餘地是有,但我不想那麽做。湘軍若是不按照朝廷的意思進行裁撤,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做另一個洪秀全,二是做另一個趙匡胤,而我隻想做一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諸葛孔明。”

其實自從天京城被湘軍攻克之後,流竄在各地的小部分太平軍餘孽,大部分已經自行潰散,剩下的一小步部分則入山為寇,基本已不足慮,隻需要各地方進行清剿即可。讓曾國藩這樣一個人物督辦此事,實在有些大材小用。而且太平軍餘孽人數雖然不多,但分散於各地山區,非常不適合大部隊進行清剿。如此大動幹戈地用二三十萬湘軍,去做此事明顯不合常理。

朝廷把曾國藩從兩江總督的職位,換成了督辦剿滅太平軍殘部欽差大臣,無疑是明升暗降。而讓他率二三十萬湘軍大部隊,剿滅流竄數省各地山區最多隻有幾萬人的太平軍殘匪,除了消耗湘軍外,基本也不會取得什麽太好的戰果。事後,恐怕也多半會以剿匪不利為由,開始裁撤湘軍。曾國藩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也早就做好了要裁撤大部分湘軍的打算。

曾國道:“對於湘軍如何裁撤,又該保留多少人,我早就有了計劃。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等湘軍按照朝廷的意思進行裁撤後,隻怕朝廷不會善待戰功赫赫的湘軍將領。”

李鴻章則勸道:“恩師,我說句不當講的話,眼下雖然太平天國叛亂,已被基本平息,但國家內外交困之現狀,卻並沒有多少改善,在這種關頭,裁撤能征慣戰的湘軍,實在不應該呀。既然恩師你對朝廷沒有任何不忠之心,又何必在乎其他人對你的看法呢?”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我自己沒有不忠之心,但是湘軍的將士們,卻普遍已經有了不忠之心。現在不但是我家老九,就連左宗棠也開始勸我,何不學黃袍加身的趙匡胤。哪怕我不顧及自己的身後名,也不想因為淮軍將士的野心,而致使國家再次進入內戰的困境中,徒使家國生靈塗炭。”

李鴻章敬服道:“恩師大義啊!”

曾國藩嗬嗬一笑道:“什麽大義不大義的,隻是無可奈何下的權宜之計罷了。外人皆知,在湘軍內部我與左宗棠素來不合,因此我估計朝廷會讓左宗棠保留一少部分湘軍。更讓我欣慰的是,你這幾年雖然帶領淮軍發展的很好,卻幾乎沒怎麽引來朝廷對你的過多猜忌。這一點,你比為師做的要好啊。”

其實李鴻章心裏清楚,自己以及自己所組建的淮軍,之所以沒有受到朝廷那麽多的猜忌和打壓,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有更強大的湘軍,一直被擺在更前麵替他們擋著罷了。其實自打淮軍組建的那一天起,曾國藩就一直大力支持李鴻章本人,以及淮軍的發展,想讓淮軍盡快發展到,能與湘軍並駕齊驅的程度。造成湘淮兩強相持的局麵,好讓朝廷不能,也不敢輕易地動他們中的任何一方,達到一種平衡的態勢,以此保全湘軍。

李鴻章自然也清楚曾國藩的打算,再加上他本人也有野心。師徒二人在一開始一向配合無間。隻是隨著湘淮兩軍越來越強大,兩軍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凸顯出來。為了不使矛盾激化,防止兩軍衝突,後來李鴻章有意收縮自己淮軍的發展,始終讓淮軍居於湘軍之下。此舉看似被動,實則是將曾國藩的湘軍,架在了前頭讓他們獨自去承受“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被動局麵。

李鴻章也分析道:“在正式裁撤湘軍之前,我猜朝廷肯定不會動淮軍分毫。但是,一旦湘軍被裁撤的差不多了,我估計到時候朝廷就要對淮軍下手了。”

曾國藩問:“所以我想聽聽,到時候,你準備怎麽應對呢?”

李鴻章的性格完全不同與曾國藩,他為人做事隻講究實際,完全不顧任何虛名和罵名。因此,他也不可能像曾國藩這樣,會主動配合朝廷裁撤他一手打造出來的軍隊。

曾國藩了解他這個學生,因此委婉地勸道:“希望到時候,你也能以家國大計為重。”

李鴻章含糊其辭道:“此一時彼一時,到時候,該怎麽做,看情況再說吧。”

看到曾國藩已經決心配合朝廷裁撤大部分湘軍,李鴻章知道自己多說無益,也就沒再多勸。師徒二人又談了一些近來的國內外局勢,以及對辦洋務事宜的看法後。

曾國藩忽又提道:“前幾日,左宗棠手下的一名名叫胡雪岩的幕僚,途徑這裏來拜訪過我,想讓我聯係你這個五口通商大臣說說情,看能不能多給他一些和洋人直接進行貿易的權利?”

為了照顧李鴻章的麵子,曾國藩沒有把話說透,胡雪岩跟他說的是,因為李鴻章和左宗棠一直不和,所以才故意打壓自己。不過李鴻章還是從曾國藩的神情中,看出了胡雪岩肯定在曾國藩麵前告了自己一狀。

李鴻章淡淡一笑道:“恩師誤會了,不是我有意打壓胡雪岩。實在是跟洋人打交道,需要八麵玲瓏一些,非是既有原則,又要圓滑之人不可。那個胡雪岩圓滑有餘,卻少有原則,再加上左宗棠那個人,恩師你也了解,他為人太過倨傲不羈,更不適合和洋人打交道。所以我才以五口通商大臣的權利,有意減少他們兩人和洋人直接打交道的機會。”

不可否認李鴻章利用五口通商大臣的權利便利故,意打壓左宗棠支持的胡雪岩,是為了給自己所支持的盛宣懷謀取更多商業利益。但李鴻章剛剛對曾國藩所說的話也有一定道理,以胡雪岩和左宗棠二人的脾氣秉性來說,的確都不太合適與洋人直接打交道。

對此,曾國藩也沒再多說什麽,隻是又勸道:“其實我也素知你和左季高二人一直不和,其他的,我也不多勸你們什麽了,隻是希望你們在事關社稷安危的家國大事上,不要意氣用事,不以私怨廢公為好。”

李鴻章連忙低頭道:“恩師教訓的極是,我李鴻章絕不敢因私廢公,學生相信左宗棠也絕不是那樣的人。”

見李鴻章始終沒有正麵答應自己剛剛的請求,隻是說了一堆客客氣氣的虛話後,曾國藩盡管心中略有不滿和失望,但麵上卻還是不動聲色,嗬嗬一笑道:“你們清楚就好,清楚就好。”

說罷,曾國藩便揮了揮手,示意李鴻章可以告辭了。

李鴻章離開後,曾國藩苦笑一聲,自言自語道:“世人皆知我曾國藩最為推崇儒家義理,也最擅長以經學致世。可我最得意的這個弟子,卻處處不像我,說來也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啊!”

翌日,曾國藩走馬上任清剿太平軍餘孽的欽差大臣。在同一時間,湘軍九帥曾國荃莫名其妙地忽然向朝廷請辭一切官職,迥然一身還鄉。又過了一個多月,朝廷就迫不及待地下旨,責問曾國藩為何剿匪不利。不等朝廷有進一步的動作,曾國藩就上書朝廷,言說湘軍“暮氣已深,積弊過多,不宜再戰”,主動要求裁撤湘軍。朝廷自然是樂見此事的,於是在曾國藩的主動配合下,湘軍大部分人得以被順利裁撤。被裁撤掉的湘軍將士們,也都得到了一筆非常可觀的獎勵,當然這些都是大破太平天國都城時,從那裏洗劫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