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抉擇兩難

鹹豐十年,秋。

看著院子裏那棵老梧桐樹上簌簌而下的落葉,李鴻章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如今風雨飄零的大清國與這棵深秋的老梧桐樹是何其相似。隻是,來年春天老梧桐還會萌發新芽,可如今內外交困已岌岌可危的大清國,還能挺過寒冬迎來春天嗎?李鴻章不知道,他所能做的隻是竭盡自己所能,去保全這個夕陽帝國最後的一絲餘暉。然後去期待、去等待迎來曙光的機會。

正在李鴻章唏噓感慨國家命運的時候,他的一名親隨匆匆走了進來,稟報道:“老爺,曾公派人請您趕快過去議事。”

李鴻章才剛從曾國藩那裏回來不到一個時辰,現在曾國藩又急著找他,看來是又發生了什麽大事。他來不及換衣服,一邊走,一邊問曾國藩派來的人:“你可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曾國藩派來的人小聲答道:“北邊那邊剛剛傳來消息,英法聯軍從天津港登陸,一路打到了北京城下,現在北京城岌岌可危……”

聽到這個消息,李鴻章忍不住爆了一句合肥方言的粗口:“弄你麻的!”

來到曾國藩住處後,曾國荃早已等在這裏,看到李鴻章進來,他臉色不善道:“李家老二,我曾國荃以前對你還算不錯吧?”

李鴻章微微皺眉,問道:“九帥這是何意?”

曾國荃性格直爽,向來藏不住事,他開門見山地直接質問李鴻章:“哼!我聽說李秀成路過祁門縣的時候,你有怯戰逃走的打算?”

李鴻章解釋道:“九帥誤會了,不是我李鴻章怯戰想逃,隻是當時情況危急,我和曾公意見相左,曾公傾向於冒險一搏,而我則趨向於保守而已。”

曾國荃顯然對李鴻章的解釋並不滿意,諷刺道:“羅裏吧嗦說了這麽多,你倒是真能狡辯呀。”

李鴻章懶得和他爭辯什麽,於是便不再作聲。

這時曾國藩從內堂走了出來,衝著曾國荃嗬斥道:“也不看看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在這裏搞內訌!”

看見自己大哥是真的動怒了,曾國荃縮了縮脖子沒敢再說半句話,曾國藩把自己剛剛收到的北方傳信交給了李鴻章細看。

李鴻章看過後,忍不住大罵拱衛京都的那幫八旗兵無能,麵對區區兩萬英法聯軍幾乎是觸之即潰,眼睜睜地看著英法聯軍**,直逼京城腳下。

曾國藩判斷道:“我估計就這幾天,朝廷讓我們進京勤王的詔書就會下來。”

曾國荃一拍桌子,大聲道:“那正好,讓我帶兵北上去會會那幫洋鬼子!”

李鴻章沒有急於表態,他在觀察曾國藩的態度。

就在此時,一陣急迫的喊聲,伴隨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八百裏加急!八百裏加急!”

一名驛卒直接策馬衝到了院內這才下馬,氣喘籲籲地將八百裏加急信件交到了曾國藩手上。

曾國藩拆開信件後,臉色一變,忽然跪了下來,衝曾國荃和李鴻章二人道:“是皇上親筆手諭,你們也快快跪下接旨。”

曾國藩本想將鹹豐手諭上的內容念出來,但看完後想了想有些不妥,也就沒念出聲來。

他按照朝廷規矩,帶著曾國荃和李鴻章二人拜了拜聖旨後,便起身站了起來。

然後對那名送信的驛卒道:“你先下去休息片刻吧。”

打發走驛卒後,李鴻章問道:“恩師,皇上的手諭可是要我們進京勤王?”

曾國藩點了點頭道:“北京城已經被英法聯軍攻破,好在皇上在北京失守前幾天,恰好離開紫禁城,去往了承德避暑山莊。”

”曾國荃小聲嘀咕一句道:“什麽恰好離開,分明就是逃走了吧。

曾國藩瞪了曾國荃一眼示意他別亂說話,但也沒再出言訓斥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鹹豐帝在英法聯軍兵臨北京城下的關頭,匆忙離開北京城,分明就是怯戰逃跑。堂堂一國之君竟然如此,那北京城又如何能保得住?曾國藩在廳堂內來回踱步,盡管他麵無表情,但李鴻章依然能看出來曾國藩此時的焦慮。

過了一會兒,剛剛離開安慶府,準備回自己管轄地的胡林翼、彭玉麟兩人也被曾國藩派人緊急追了回來,匆匆趕來,他們同樣麵色沉重、神情焦慮。此時,湘軍五大統帥,除了遠在長沙坐鎮的左宗棠無法趕到外,其餘四人全部到齊。眾人來不及落座,便開始急切地詢問曾國藩的打算。在內心中,他們都傾向於能夠領兵北上與入侵我中華的洋人,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無論勝敗。然而,理性又告訴他們這麽做非常不合適。

首先來說,北京城已經失守,十幾萬大軍從長江一線開赴北京城,至少需要一個月時間,屆時英法聯軍恐怕早就在北京城亂搶一通,然後再向朝廷索要一些其他利益後離開了那裏。湘軍北上勤王,除了落下一個“忠孝節義”的名聲外,現實意義不大。其次,太平軍和撚軍不會因為他們湘軍北上抗擊洋人,而收斂起來暫時按兵不動。為了一個“忠孝節義”的虛名,給了太平軍、撚軍可乘之機,讓他們再度有機會占據整個長江中下遊這個國之賦稅重地,於國於民於社稷來說都不值得。

眾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後,胡林翼首先站出來說道:“莫說現在皇上已經下詔讓我們進京勤王了,就算是皇上沒有下詔,麵對著英法鬼子的入侵,如果我們湘軍沒有任何反應,恐怕會遭世人詬病,弄不好還會落得一個千古罵名,然而,南方的太平匪患也不得不顧。所以,依我看,我們將三分之二的主力擺在長江沿線抵禦太平軍,分出三五萬兵力出來北上京城勤王。”

李鴻章站出來反對道:“胡大人,此舉看似可以兼顧兩方,實則可能導致兩方俱失。”

胡林翼是一個大度兼聽之人,聽李鴻章反對自己的建議也不生氣,隻是問道:“漸甫,你此話怎講?”

李鴻章說道:“現在各地的匪患可不止有太平軍一股勢力,長江以北安徽、蘇北、山東、河南乃至河北的撚軍近年來越鬧越厲害,朝廷為了拱衛京師,一直將八旗重兵放在黃河沿線一帶防範。如今英法聯軍入侵天津、北京,黃河沿線一帶的八旗重兵已經被朝廷征調去了京城抗擊洋人,還打了一個打敗仗。恐怕用不了多長時間,黃河沿線一帶尤其是河南、山東的撚軍就會迅速崛起。屆時他們與太平軍南北呼應,我們現在手頭的這點兒湘軍,能不能穩定住已經占領的地盤還很難說。就更別提再分出兵力去進京勤王了。”

曾國藩正色道:“漸甫分析的極有道理,我們湘軍輕易不能大舉北上,尤其是絕不能放棄安慶城。否則我們這幾年與太平軍苦戰所取得的所有戰果,將瞬間化為烏有。”

一直很少說話的彭玉麟站起來說道:“曾帥,恕我說句不當說的話。太平軍、撚軍鬧得再厲害,也隻是我們華夏內敵,而英法洋鬼子則是外敵,卻非我族類。哪怕放內敵不管,後世人也不會多說什麽,而若是任由外敵擾我華夏山河,卻置之不理的話,恐怕將會遺臭萬年。”

不等曾國藩說什麽,李鴻章便道:“可現在的現實情況是,如果我們隻是為了一個‘忠孝節義’的虛名而北上勤王,那麽整個國家土地將半數被太平軍、撚軍所禍亂,我們大清將會變得更加孱弱。屆時,我們更加無力抵禦外敵,而那些英法德意奧等西洋鬼子將會更加肆無忌憚地欺壓我們、侵略我們!”

聽完李鴻章的這番話後,胡林翼和彭玉麟同時歎了口氣,悲歎聲中盡顯不甘與無奈。

曾國藩站起來又坐下,接著又站起來來回踱步,他現在也很矛盾。最後,他猛地一拍桌子,再次沉聲強調道:“漸甫所言極是,我們湘軍決不能北上!”

說罷,曾國藩又仰頭長歎一聲道:“一會兒我會給皇上寫奏折,盡量周旋此事。你們幾個回去後就擺出一副急於北上勤王抗擊洋人的架勢出來。不揮兵北上就注定要有一個人被罵,那就讓我來當這個被皇家、被世人、被史書唾罵的懦弱小人吧!”

胡林翼、彭玉麟、曾國荃同時道:“曾公,這對你來說可太不公平了……”

曾國藩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趕快下去布置。其他人離開後,曾國藩和李鴻章一道研究了怎麽回複鹹豐帝。聖旨已下,直接拒絕肯定不行,於是他們兩個便想了一個辦法。

曾國藩在給鹹豐帝的回複中,說,湘軍將士聽聞英法洋人入侵我大清都城後,人人憤慨、躊躇滿誌,全都自願請命北上勤王。然而太平匪患未除,湘軍又必須留下一部分人馬防範太平軍。曾國荃、胡林翼、彭玉麟三部互不相讓,爭相北上抗擊洋人,自己無法說服他們任何一部駐守南方,繼續防範太平軍。因此特請皇上再下一道聖旨,指明讓他們三人,誰北上勤王抗擊洋人,誰留守南方抗擊太平軍。

曾國藩給鹹豐帝的這番回複自然是巧妙地推托之詞,現在鹹豐帝已經逃到了承德避暑山莊,哪怕是八百裏加急的傳信一來一回也需要一個月時間。到時候英法聯軍多半已經在北京城亂搶一通後離開了,鹹豐帝再堅持讓湘軍北上勤王也就完全沒了任何必要了。不過,最大後果就是龍顏不悅,曾國藩的仕途能走多遠,或者結局以什麽情況收場,都不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