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江鬼徐榮

在月光下,江麵一陣波動,像是有什麽東西要從江底給冒出來一樣。

最先出來的是許爺爺,他的身後似乎拖著一根鐵鏈。

“來兩個幫忙。”許爺爺浮在江麵上喊道。

立刻,人群中走出來幾個人下了水,這才拉動了那根鐵鏈,露出了後麵的東西。

借著月色,我定睛一看,鐵鏈後麵所鏈著的赫然就是那副青銅巨棺!

我疑惑地問道:“師父,把這玩意兒弄上來幹啥?”

師父頭也不回,死盯著青銅巨棺回道:“它就在這裏麵。”

我一驚,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啥玩意兒?那怪物郝然竟然就躺在這巨棺裏?可是它是怎麽進去的?

要知道這巨棺可沒有被打開過,隻是其中一角破了而已,可是那個破了的角就連個小孩子都鑽不進去,更別提一個成年人了!

“等一下開棺是最危險的時刻,小九,開棺之際,便是你拘魂之時!”

師父告訴過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已經不能被稱為正常的屍體了。

簡單的說,郝然死於江中,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魂魄被吸進了青銅巨棺內。

按照師父的說法,自古青銅棺所鎮壓的一般比較邪性的東西,比如僵屍、比如比厲鬼還要厲害的怨靈之類的。

可這頭由十八根鐵鏈所鎮壓的青銅巨棺內,隻有一具屍體。

師父第一次看見它時,曾從它破碎的一角朝著裏麵看,這具屍體破爛不堪,腐肉橫生。

與青銅巨棺的巨大相比,那具屍體卻和正常的人類一般大小。

在開始行動之前,師父就把其中的危險告訴了我,此刻他再次說起,我知道他是在擔心我。

我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同時轉身走向了那個陣法。

陣法外麵已經按照一定的方位坐下了八個人,如果此時從高空看下去,這八人正好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八卦形狀。

等我走到距離陣法不遠的地方時,卻看見陣法之中站立著一個人,原來是李師叔已經在等著我了。

我不知道這老一輩之間的計劃,但既然此刻李師叔在陣法之中,那一定有他的道理。

現在所用的“喊魂”的拘魂術,是一個異常簡單的術法,也不需要過多的準備。

但師父要我施展的,是真正的拘魂術!

這種真正的、完整版的拘魂術,是有特定的手決和步罡進行配合,利用自身強大的魂魄硬生生拉出他人的魂魄,壓製在自身的靈台之中。

如果自身的魂魄不夠強大,壓製不住所拉的魂魄,就容易被“反客為主”。

最後的結局就是被奪舍!

所以說,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術法,並且需要一定的施法時間的。

我已經走到了陣法之中,李師叔的麵前。

李師叔拍了拍我肩膀說道:“小子,隻需要十秒鍾,壓製它十秒鍾,剩下的就交給我。”

老一輩的人似乎都喜歡通過拍肩膀來傳遞一些信心和力量,我感覺這幾天我的肩膀好像都被拍爛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危險的氣氛下,我還能胡思亂想,但此刻我已經站在了陣法裏屬於我的特定的位置。

“師父,我好了。”我朝著師父的方向大吼道。

師父沒有回應我,而是一聲大吼:“開棺!”

借著月色,我隱約見到幾個壯漢從人群中走出,手裏還拿著工具之類的東西。

我站在陣法之中,莫名其妙地刮起了一陣風,卷起了地上的沙石,有些迷了我的眼。

我聽見師父那有一陣人群的**,我不知道開棺之後他們到底見到了什麽。

但我知道,此刻正是我行法之時!

於是我立刻收斂心神,正要閉上雙眼踏步罡之時,看見一個類似人的東西朝著我奔來,速度之快讓我瞠目結舌,幾乎一眨眼就蹦出了很遠的距離。

而我也終於看清了那是什麽!

是人嗎?或許是,起碼有著人的形態,但它的下半身卻沒有人類該有的雙腿,取而代之的竟然是如同蟒蛇一樣的蛇身!

它是怎麽做到速度這麽快的?

那如同海碗一般粗壯的蛇身,上麵卻是腐肉橫生,甚至還掛著幾塊連著血肉的鱗片,在月光下折射著一種慘白的光。

很快我就發現了,它是憑借著那條蛇身,如同彈簧一樣彈跳著前行。

而它的上半身卻與人類無異,居然還有兩隻手臂!

整個形象就像是被人把人類的上半身和某種爬行動物的下半生強行縫合在了一起,看上去極度的不協調,甚至有些恐怖。

莫非這是傳說中的美人魚?可是如果美人魚都長這樣,我怕是再也無法直視那些神話故事裏,與美人魚相愛的人類了。

在這麽危險的時刻,我竟然沒有一絲害怕的感覺,反而腦中產生了這種奇怪而又扯淡的想法,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我自己。

眼看著那怪物距離我越來越近,我也終於看清了它的那張臉。

它臉上的腐肉更加多,整個五官已經不可辨認。唯有那雙如同被剜去了眼球的雙眼,黑漆漆的一片,深邃得像是能把人靈魂都吸走的黑洞。

我忽然想起在山上學道時,師父曾跟我說過的一種眼睛裏全是黑色的鬼物。

那黑色的,便是滿眼的怨氣。

這種厲鬼沒有理智,也是為數不多不可超度的鬼物之一,隻有足夠多的人命才能消弭它的怨氣。

所以那時候師父特別叮囑過我,如果今後遇到這種滿眼黑色的厲鬼,趕緊掉頭就跑。千萬不要行護身的法咒,也不要開天眼,那對它來說都是一種挑釁,會讓它不死不休地纏上。

這……就是師父說的那種厲鬼嗎?可是厲鬼怎麽會有身體的?而且還如此怪異?

文字始終描繪不了的就是時間,在我胡思亂想之際,那怪物已經到了我跟前,距離我也僅有一步之遙!

我仿佛聽見師父撕心裂肺的吼聲:“小九……”

但就在怪物伸出手臂朝我麵門而來,離我的臉僅有幾寸的距離時,那怪物卻停了下來,再也無法寸進。

這樣一張恐怖的臉赫然出現在我眼前,距離我還如此之近,那心理壓力可想而知。

我倒吸一口了冷氣,這才看清那怪物身上捆著一圈繩子。

正是那圈繩子讓它沒法再往前彈跳一步,而繩子的盡頭在一人手裏握著。

是許爺爺!

許爺爺曾經跟我說過,他們江鬼有一種法器叫做鎖屍繩,是一種能捆住因各種原因起屍的繩子。

這個繩子的製作極為講究,用的是綁棺材的麻繩,先用屍油和朱砂浸泡數年,然後在上麵畫上江鬼一脈都有鎮屍符,鎖屍繩這才算是做好了一半。

最後一個步驟才是關鍵,隻是這是許爺爺江鬼一脈的秘法,我是不可能知道的。

此刻許爺爺擺出一個標準的拔河的姿勢,前腿崩直,後腿弓步,身體重心向後倒,這樣的姿勢能身體用出大部分力道。

可那怪物仿佛力氣很大,即便許爺爺的重心已經很穩了,但還是隱約有被它拉動的趨勢。

許爺爺吃力地用繩子繞了自己腰間幾圈,然後朝我吼道:“小娃娃,施法!我來為你拖住它!”

真正的完整版的拘魂術所需要的行法時間是比較長的,我擔心光憑許爺爺一人根本拉不住那怪物。

於是我喊道:“師父!快來幫忙!來人幫忙啊!”

我一連喊了幾聲都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由於距離有些遠,我壓根看不見師父他們在幹什麽。

我求助的看向身旁的李師叔,可李師叔此刻卻手裏掐著一個奇怪的法決,雙眼緊閉,不知道在行什麽術法。

許爺爺吼道:“小娃娃別喊,你師父他們在引雷。計劃裏就是由我來拖住這東西,為你爭取施法的時間,快施法啊!”

我心狂跳,但此刻隻能強行靜下心來,用一種聽來冷靜卻充滿了顫抖的聲音對許爺爺說道:“八秒,許爺爺,請幫我拖住八秒!”

說罷,我腳下開始動了起來,步罡的第一步已然踏出。

踏著步罡,我立刻進入了存神的狀態。

該怎麽形容這種狀態呢?

我明明是睜著眼的,但一旦進入存神,眼前的事物仿佛就與我無關。

我能聽到,能看見,但就是入不了我的心。

這種狀態與平常的發呆有些類似,但不同的是我此刻內心無悲無喜,所有的心神全部集中踏步罡。

這是每個真正的道士都應該有的本事,而在存神的狀態下,是不允許任何的外物幹擾,也不接收任何的外物幹擾的。

步罡一步一踏,其身法根據所踏星辰的方位而變換。

一個轉身,我看見那怪物拉扯著許爺爺往前走了一小步,許爺爺的鞋子被拖拽在沙石上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裏。

又一步踏下,我看見許爺爺的腮幫子已經鼓了起來,臉上已經出現了一片潮紅,這是用力過度的表現。

可就是這樣,還是拉不住那怪物,那怪物正一寸一寸的逼近我。

這是我第一次踏步罡,而這步罡的作用是為了壯大我靈魂的感知力,讓我更加容易感受要拘魂的對象的魂魄。

這個步驟必不可少,但同時也是最花時間的一個步驟。

來到第三步,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四秒,而這一步也正是最關鍵的最後一步!

可我的腳步遲遲落不下去,我感覺腳下有什麽東西在阻擋我落下這一步。

我內心隱隱有些著急,因為我知道,步罡踏完之後還要掐動拘魂術的手決,然後再通過特定的喊魂將魂魄拘出。

我粗算了一下,時間根本不夠!

沒想到第一次被師父委以重任,我就要失敗了嗎?

我的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珠,懸在半空的腳也開始顫抖,可這一步卻死活踏不下去。

忽然,我聽到許爺爺一聲歎息,緊接著一個金屬的物體反射著月光從我雙眼一閃而過。

那是一把精美的匕首!

就在昨晚,和許爺爺聊天的那個晚上,許爺爺就曾把它拿出來擦拭。

不知道是哪位匠人的技法如此高超,那把匕首的手柄上雕刻著山川星月圖,十分精美。

匕首的刀身上有一道血槽,血槽裏麵也被刻了一些細小的符文。

我不知道這把匕首的真正用途是什麽,而昨晚,許爺爺把這把匕首擦得很亮!

許爺爺反手握著匕首,朝著自己的心口用力刺了進去!

他要做什麽?我的心猛然顫抖了一下。

“小娃娃,許爺爺老了,這玩意兒的力氣太大,許爺爺拉不住。但你說過要八秒,那就八秒吧。”許爺爺朝我笑了一下,說道。

我此刻還在存神之中,雖然眼前的這一幕我能看得很清楚,但卻無法入我的心,就連情緒也無法牽動半點。

可我的眼角為什麽會濕潤?一滴淚劃過我的臉頰,滴在了地上……

我聽到師父的怒吼傳來:“許老鬼,你幹什麽!生命獻祭的請神術!不,你會死的!”

請神術?那不是道家的術法嗎?許爺爺是怎麽會的?獻祭生命?許爺爺會死?

這一連串的問題在我腦中略過,卻如同踏雪無痕一樣,不會在我腦中停留,也不會引起我半點的思考。

但我知道的是,師父已經行法完畢,我瞥見師父正朝著我這邊奔跑。

這是不是意味著許爺爺就不會死了?

“張大哥,你不要阻止我!我早已屍氣纏身,活不了多久了,就讓我還了郝大哥的恩情吧。幫我照顧我的孫兒,幫他脫離江鬼的詛咒……”

許爺爺急衝衝地吼完這句話,就猛地把匕首拔了出來,然後念動請神術的咒語。

聽著咒語我才明白過來,這並不是道家的請神術。

道家的請神術不僅僅要念動咒語,更要踏步罡和手決來配合,繁瑣至極。

許爺爺的這個請神術卻隻要念動咒語即可行法成功,這更像是一種契約,一種神與凡人所簽訂的召喚契約。

許爺爺念咒的聲音在天地間回**,那悲壯的聲音似乎感動了天地,一聲驚雷炸響,一道閃電劃過,照的眼前的一切都白晃晃的,許爺爺如英雄般的身軀永遠印在了我的心中!

是師父他們的雷法成功了嗎?這是引下來的雷嗎?

同時借著閃電,我也看清匕首上的血槽裏赫然躺著三滴異常血紅的血!

身為一名道士,我當然認得,這是人的心頭上的精血!

我不知道人的心頭的精血有多少,但我知道,精血就是壽命。可許爺爺竟然一次性就取出了三滴精血……

這時,師父已經到了我身邊,看著這一幕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忽然轉過頭來對我說:“小九,你長大了,第一次踏步罡就比師父踏得好。”

我不知道師父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這所有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我內心悲憤得越發焦急,想要強行踏下這最後一步。

或許是我的情緒迸發了一些潛力,我無意識地怒吼了一聲,咬緊牙關猛然踏了下去!

隨著一絲如同玻璃破裂的聲音仿佛在我的腦海中響了起來,我感覺自己的魂魄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星辰的力量,變得空前的強大,有一種如清水流過的清晰感。

步罡完畢,我來不及說些什麽,隨著兩行淚滴在手上,我就要掐動拘魂術的手決。

就在這一刻,師父忽然朝著許爺爺大喊:“老鬼,我會親自超度你。”

許爺爺豪爽的笑了一聲,接著用力地大吼一句:“好!哥,下輩子我還要跟你並肩戰鬥!”

說罷,許爺爺的手決完畢,他的身後竟模糊地浮現出了一個女性的身影。

我不明白師父為什麽不阻止許爺爺,難道就因為他屍氣纏身活不了多久嗎?

可惜我在很多年以後才明白,男人之間的友誼,最珍貴的不是所謂江湖義氣,也不是稱兄道弟的親昵,更不是一聲兄弟大過天那種所謂的熱血。

男人之間的友誼其實是一份尊重,一份不論你是什麽職業,你賺多少錢,拋開麵子拋開物質,甚至是拋開生死的尊重!

若不是友情不是深到了一定地步,是根本就無法理解這種尊重的。

那道身影,師父也看到了,他喃喃道:“奇相,原來與許家簽訂契約的竟然是上古黃帝時期的震蒙氏之女!我明白了……”

我不知道師父明白了什麽,刹那間我的淚水就如同溪水一樣流下,連同昨晚和許爺爺之間的聊天的場景不斷在腦中浮現,絲毫沒有停歇下來的意思。

“小娃娃,老張跟我說過你的情況,不要有壓力……”

“……男人的故事就得抽著煙說,抽著煙聽。來一根兒,我不會告訴你師父的,他就是個怪老頭兒……”

“……那是我成為江鬼後的第一個任務……”

“……不止老張,我們都欠著他們一條命,所以這次我怎能不來?”

“……小娃娃,謝謝你,這麽多年憋在心裏實在難受……”

這麽剛毅卻有點可愛的老頭兒,昨晚還活生生地跟我聊著天,今天就要死在我的眼前了嗎?

我不知道是魂魄突然增強的不適感,還是許爺爺在我眼前死去刺激了我的情緒,我抬起頭朝著天怒吼一聲了,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把我心中的悲憤給發泄出來。

怒吼過後,我看到那快如閃電,力氣大到不可思議的怪物,竟隨著許爺爺的步伐行動起來。

一切都被我看到眼中,那怪物明顯還在掙紮,可它身後的許爺爺卻那麽的威嚴,那麽的正氣凜然,它隻能被許爺爺一步步的拖著離開了我。

許爺爺他真的做到了,八秒,他真的為我拖住了八秒!

我此刻無以為報,內心隻有三個字在不停回**:

不辜負!

下一秒我掐動手決。

拘魂術的手決一共有五組,正常情況下我來掐動,最快也要三秒鍾。

但此刻原本晦澀的手決,硬生生地被我掐出了無比流暢的感覺,竟然僅用了一秒多,手決就已完畢。

我紅著眼眶死盯著那怪物,終於開始了拘魂術。

“郝然!歸來!郝然!歸來!”

每一個字我都像是從牙縫之中硬擠出來,我從來沒有這麽恨過。

我不是恨郝然,即便在悲憤之中,我也清楚地知道這並不關郝然的事,一切都是眼前的這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