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度化

我一愣,明明已經是厲鬼了,還地質研究個屁啊。

但下一刻我就明白過來了,但同時心中也覺得可悲。

試想一下,如果是我死了這麽多年,卻一直以為自己還活著,每天重複著相同的工作。

若一朝醒悟過來,歲月已逝,青春不再,心中所有想做的、想說的、想愛的都不可能再去做、去說、去愛,這種不甘心,這種怨恨,怕也是會化為厲鬼的吧?

想到這兒,我有些不忍心揭穿。

但師命不可違,更何況若不處理這群可憐的厲鬼,也就完成不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我一咬牙,在存神的世界裏喊道:“各位,你們其實已經死了!沒有必要再去研究了!”

我這番話沒頭沒尾的,惹得所有鬼物一陣**。

而發言代表的厲鬼明顯一愣,然後用一種像看神經病一樣的眼神看我。

“你是哪家的小孩?在這裏胡扯些什麽?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麽,但我們找不到回實驗室的路了,趕緊把我們放出去!”

嗬,找不到路?

說白了,他們所出入的實驗室,所以為的日常工作器材,根本就是陰氣所化!

聚陽陣一旦開啟,陰氣驅散,怎麽可能還會存在?

無奈,我說道:“各位,你們若是不信,就來跟我擊掌,試一試你們又沒有什麽損失,試了我就放你們走。”

沒錯,這就是師父教給我的方法。

陰氣能化為他們記憶中的實驗室和辦公器材,甚至能化為他們記憶中的所有事物,卻化不出真正的觸感!

擊掌,一個很簡單的動作,但可惜他們就連這麽簡單的動作也做不到!隻因我是實打實的人,他們是鬼物!

鬼物是另外一個世界的生命體,是一種虛無的存在,怎麽可能影響到實實在在的物質世界?

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他們可以影響人的腦電波,讓人產生除觸感之外的幻覺(當然,厲害的鬼物也能讓人產生觸感),可無論如何,他們就是不可能實實在在地觸碰到人,比如擊掌。

在辦公樓裏,他們開門關門,移動物體,都是因為這是由他們的陰氣構成的世界,換句話說就是一切都是幻覺。

就連師父故事裏的那兩個地質工作者,這種普通人進來都會受到影響,以為看見了他們在工作。

其實如果開天眼的話,就會發現他們隻是穿梭在這棟辦公樓而已,不存在什麽對著石頭研究,對著數據分析之類的事情。

一切不過是陰氣所化而已。

我們常說的一句話“通過現象看本質”,就是看破虛妄,不被表象所影響,保持自我意識的清明,自然就會看到現象背後隱藏的本質。

就如佛家的金剛經有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懷州牛吃禾,益州馬腹脹。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但可惜現代的人心太過浮躁,能夠達到這種看破虛妄的心境的又有多少呢?

就連師父都不行!否則也不會在第一次見到這種場景時就滿頭問號了。

言歸正傳,這會兒那個發言代表的厲鬼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瘋子,但很快,他躊躇了一會兒就伸出手來。

或許是出於想要戲謔我的想法,或者是我那句“擊掌就放他們走”的話刺激到了他,總之他決定試上一試。

“好!就讓我來揭穿你這個騙子!”

我要等的就是這個時機,於是趕緊從存神的世界裏退出來,舉起手等待著眼前的厲鬼和我擊掌。

我一睜眼,就看到師父和許爺爺站在我身邊。

不知道許爺爺是什麽時候上來的,可此刻的他看著這群厲鬼,眼中卻噙滿了淚花。

那個發言代表的鬼物伸出手掌與我相擊,並沒有想象中的觸感和擊掌的聲音傳出。

很顯然,結果就是厲鬼的手從我的手掌中穿過。

嗬,試問鬼物如何能觸碰到實際的東西呢?

我的手掌還舉著,還有不少鬼物不甘心地試著。

但很快,他們相信了我的話,他們已經死了!

接受了這個之後,很多鬼物的身上都冒起了黑色的煙霧,這是他們醒悟過來,一身陰氣升騰,即將化為怨氣的征兆!

這就是師父所說的最危險的時刻。

喚醒他們的記憶,同時也就意味著破壞了他們原本以為的生的希望,化為厲鬼再正常不過了。

要知道這麽多厲鬼,就算樓下是一群道士,外加師父和我這個小道士也應付不了。

真不是我看不起李師叔和頌玲,師父曾跟我透露過一點點關於獸門一脈的事情。

相比對付厲鬼這種虛無的生命體,李師叔他們的術法更多是針對其他有形的東西。

所以一旦這群厲鬼化形成功,可真夠我們喝一壺的。

但師父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妥當,怎麽可能讓他們真的化成厲鬼?

就在這時,師父拖著沉痛的語氣對那個代表發言的厲鬼大喝一聲:“塗俊!還不願意醒來嗎?”

什麽!他就是塗俊!

他就是那個在師父的故事裏,二十出頭就獲得了碩士學位的天才?那個連一聲“張隊”都不願意喊的塗俊?

我現在終於明白過來,原來我沒有看錯,師父教我破解之法的時候,眼睛裏的那抹哀傷是真的!

我轉頭看向師父,看得很真切,師父此刻的眼裏就有著濃濃的、化不開的哀傷。

塗俊聽到師父的聲音,朝著師父看去,眼睛中滿是迷茫之色,看來是不認識師父。

“我是張道紀。”師父說道。

“我是許榮。”許爺爺說道。

塗俊眼中的迷茫轉為驚詫,似乎並不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自己記憶裏,那個年輕的張隊和小榮。

在這群鬼物之中,同樣驚詫的還有其他幾人,想來應該就是師父第一次帶隊的那些隊員吧。

師父痛苦地閉上眼,看樣子是親自進入了存神的世界和塗俊他們溝通了。

隻剩下不會道家存神的許爺爺在外麵,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往事,眼淚流個不停。

可惜我的功力沒有達到師父的水平,否則就能用秘法和師父存神的世界連接起來,這樣就知道師父在和他們說些什麽。

等了大約十分鍾,師父睜開雙眼退出了存神的狀態。

而塗俊他們這群鬼物身上的黑色煙霧也在慢慢消退,我知道師父這是成功說服他們接受自己已死去的事實了。

仿佛有什麽在召喚他們似的,塗俊他們這群鬼物同一時間看向了旗幟。

那幾麵繡著“英雄地質隊”、“英雄救援隊”、“英雄考察隊”的旗幟隨風展開,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莊嚴肅穆的氣氛悄然升起。

我看到包括塗俊在內的大部分鬼物,看見那麵旗幟後,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驕傲自豪的神色,然後又都轉向了哀傷。

他們應該就是前後死在這裏的地質工作者、救援工作者吧。

我想,這麵旗幟對於他們來說,不僅僅是國家對他們工作的認可和褒獎,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一種為國家、為夢想奮鬥,寧死不屈、堅持不懈的精神!

要知道他們到死的那一刻,都還做著自己的工作啊!

我也忍不住看向旗幟,忽然我明白了師父為什麽要帶上這些旗幟了。

旗幟隻是載體,它是精神傳承的載體!

我們在高瞻旗幟的時候就要明白其中的精神內涵,隻有這樣,旗幟才有它所存在的價值!

就像塗俊他們一樣!

並不是說隻有用犧牲才能證明價值,價值的體現應該是作為一個人,真正地做到了嚴守崗位、追逐夢想,甚至是堅定信念!

這群人做到了!

我突然也很想落淚,這不是懦弱,而是被現場的氣氛所感染,一種無比崇高的信念和精神,從一個個虛無的靈魂中傳遞到我身上,我想我明白了什麽。

許爺爺抹著眼淚看向塗俊,嘴裏一直念叨著“謝謝你”之類的話,可惜他不會與靈魂溝通的法門。

但塗俊明白了許爺爺的意思,眼中滿是哀傷地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師父再次運用特殊術法說道:“塗俊,你們準備好,我要為你們超度,讓你們去該去的地方。”

超度?

師父不是說過,道家的超度遠不如佛家來的擅長嗎?師父能成功嗎?

就在我心想的時候,師父猛然雙手結了個印。

就是這個印把我看的心跳都漏了一拍,隨之而來的就是強烈的心痛。

因為這個手印我認識,是一種獻祭壽命的手印!

師父要幹什麽!

在場的不止我認出了這個手印,比我快一步的是李師叔。

“張道紀你幹什麽?你快給我停下來!”

由於情緒激動,李師叔不自覺地朝前走了一步。

好在師父還隻是剛剛起勢,沒有到術法最關鍵的地方,師父勉強還能開口說話,但也隻是勉強擠出了四個字:“救命之恩!”

我頓時明白了師父的意思。

許爺爺把當年的事情全部告訴了我,當年是郝然和塗俊兩人犧牲了自己,這才讓師父和許爺爺活了下來。

師父,這是要報恩!

我抑製不住的心痛,但又沒辦法阻止。

在我懂事之初,師父就告訴我過“承負”二字,可以粗淺的理解為“因果”,但承負之中就包含了因果。

簡單來說,就是一因一果,承他人之恩,湧泉相報。

這是師父的因果,除了心痛到無法呼吸之外,我怎能插手?

李師叔好像不太清楚當年之事,他依舊激動道:“獻祭壽元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張道紀你給我想清楚!別忘了你當年是怎麽答應小師妹的!那件事情沒有做完,你如何有臉麵下去見小師妹!”

可惜師父的術法即將進行到關鍵時刻,是沒有辦法分出心神來回應李師叔的。

無奈,我隻好強忍著心痛走到李師叔身邊,把來龍去脈簡單地告訴了李師叔。

同時我也抓住了李師叔無意透露出來的信息。

原來我還有個已經去世的小師姑,可是“那件事”指的是什麽?難不成和師父所說的,我們這一脈的責任有關?

很明顯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好在李師叔通過我的講述,情緒已經安穩了下來。

看著此刻術法快要施展完的師父,李師叔喃喃道:“若是如此,你對,我不該阻止。”

而在這時,許爺爺走了過來,或許是怕我難過,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臉歉意地說道:“這是我和你師父一早就商量好的事。別怪許爺爺不肯獻祭壽元,許爺爺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相信許爺爺,若不是因為要做那件事,許爺爺怎會讓你師父獻祭壽元……他是我哥啊!”

我嘴唇微動,正想要說些什麽,隻見師父的術法已經完成。

我隻覺得師父身上好像失去了什麽,又多了什麽。

失去的自然是壽命,具體獻祭了多少我不知道,但師父身上卻多了一抹死氣,行將就木的死氣。

師父此時就連站都站不穩,眼看著就要倒下去,我一把托住了師父的雙臂,這才沒讓他真的倒下去。

李師叔上前,從包裏拿出一顆藥丸給塞進了師父的嘴裏,“救命的藥就剩下這麽一顆,還好我帶在了身上,今後沒有你拚命的機會了。簡直是胡鬧,這樣獻祭要我如何給你補回來?要知道現代的資源不如以前。”

李師叔那看似責怪的語氣中,卻包含著對我師父的心疼。

我師父淡然一笑,虛弱地說道:“我不知道天地該如何清算這場因果,想來應該不會太過仁慈。他們雖是被利用,但……我不敢賭,若非如此,普通的超度怎麽會有用?還有啊李道一,我才是大師兄,你以後少用這種教訓的語氣。”

這老頭兒,連站都站不穩了,那嘴還這麽“賤”,還掛著宣布自己是大師兄的主權。

李師叔看了我師父半晌,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我不知道他們老一輩的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而師父卻是看了一眼許爺爺,眼神中的安撫很明顯。

也不知道李師叔給我師父服了什麽“仙丹”,明明剛才站都站不穩,現在師父就好像沒事兒一樣,除了那種深深的疲憊感。

不是身體上的疲憊,而是一種生命流逝所帶來的疲憊感。

師父看向塗俊他們,點頭示意他們準備,接著一段經文就念了出來:

“上登朱陵府,下入開光門,超度三界難,逕上元始天……”

《太上救苦經》是道家人都會的超度亡魂的經文,如此簡單的經文,師父卻用了獻祭壽元的秘法來念誦,我內心一時間五味紛雜。

於此同時,整棟辦公樓,包括一樓和二樓維持陣法的道士,還有樓下的一群道士,都同樣的念誦著這篇可以濟幽度亡的《太上救苦經》。

許爺爺朝著塗俊點了點頭,想來應該是得到了釋懷。他坐了下來,嘴裏也念念有詞,應該是他們江鬼一脈超度亡魂的經文吧。

就連我身後的李師叔和頌玲也一臉虔誠地念誦著。

我心裏莫名地湧起感動,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超度亡魂的手印和經文我是學過的,於是我雙手一錯,超度亡魂的手印已經被我結出,沉下心來也融入到了經文當中。

此刻我的心無比平靜,一心一意隻想為眼前這群可憐的靈魂超度,好讓他們帶著道家的念力進入輪回。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輪回,關於這一點師父曾和我有過探討,知識淵博如他也說不清楚。

但我寧願相信這世間有輪回,就如我相信道家所遵從的承負一樣,這群可愛的人一定能夠順利輪回,再世為人!

仿佛是來自天地間的誦經聲在這裏回響,我也不知道念誦了幾次經文,或許是十幾次,等我感覺到周圍有一股難以用文字表述的祥和之氣包圍著我的時候,我睜開了眼。

仿佛有所感應一樣,所有人在此刻都睜開了眼。

我看見眼前每一個靈魂身上都冒著白色的星光,那股祥和之氣就是從他們身上傳來的。

“師父,這是?”我疑惑不解地問道。

師父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喃喃自語道:“度化了......真的度化了......誰說我道家超度不如佛家?哈哈哈哈......”

說到最後,這老頭兒明顯狀若瘋癲了,就好像一個窮困潦倒了一輩子的人,突然中了一個億一樣,那種瘋癲似的興奮溢於言表。

原諒我用這種比喻來形容此時的師父,和他此刻的狀態比起來,我形容得還是保守了些。

我一臉鄙夷地看著這老頭兒,可我分明從他眼角看到了晶瑩的淚花......

我有些驚訝,因為在我的記憶中,這老頭兒是一個很硬氣的人,至少我從未見過他流淚,也未見過他因為某個術法成功施展而高興到流淚。

所以我相信這淚花並不是為成功超度了這群厲鬼而流,而是為這群可愛的人能順利輪回而流......

厲鬼被度化,這棟辦公樓似乎都清明了不少。

可我心頭還有一個疑問:“師父,郝然呢?”

如果那群鬼物之中有郝然的話,師父和許爺爺不可能視而不見,但從始至終我都沒有見到他們喊出郝然。

聽到我的問題,師父看向不遠處的那條江,緩緩說道:“你會見到的......我們都會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