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直言不屑攀附權門,又被受輕視的感覺所折磨
1921年新年前後,勸駕的函電,像旋風一樣,向蔣介石刮來。
但是,蔣介石的感覺,並不好。黨中領袖、故舊友朋如此函電交馳,勸他趕赴沙場,是真的高看自己?
蔣介石不這麽認為。
有一件事,蔣介石耿耿於懷。
去年新年後,孫中山、張靜江、胡漢民、陳炯明等也曾經一再敦促蔣介石離滬南下,蔣介石不得已,決定從命。為此,他去拜訪也住在上海的汪精衛。
“這些年,季新兄遊曆海外,更增學問,還請季新兄對中正多多指教。”蔣介石謙虛地說。
汪精衛虛文應酬道:“豈敢!這個世道,像我這樣的人,現在是沒有什麽用處的。我在想,不如本我所學,幹一些切實改良風氣事業的工作來得有益。”[1]
“哪裏,本黨離不開季新兄這樣的人才。”蔣介石敷衍著。
恰好,胡漢民、廖仲愷也到了汪精衛寓所,蔣介石便向幾個人談到陳炯明、朱執信等電召他的情形。
“祝賀!祝賀!”胡漢民、汪精衛、廖仲愷紛紛說,“看來,非介石出山,則軍事無望啊!”
蔣介石“殊感不快”,覺得這幾位黨中大佬,譏他蔣介石名不副實,他感歎自己“資格猶淺,為人所詫異。”[2]
言猶在耳,這些人,怎麽可能覺得他蔣介石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呢?無非將自己視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馬前卒罷了!
還有,廖仲愷信中的不遜之詞、戴季陶造訪時的聲色俱厲,都讓蔣介石心裏很不是滋味。
所以,蔣介石不想就這樣輕易答應赴粵,但是對此也不能置之不理。
於是,蔣介石於1月4日給胡漢民、廖仲愷回信:
……弟之對黨對友,不敢存一分偷安之心,亦不敢作絲毫矜張之氣,而對於愛我諸公,更不願有些敷衍客氣之意,以自暴自棄。即對仲兄(廖仲愷——引者注)之函,時形不遜之詞,殆亦自居摯友,率性直書,無所隱飾,不敢效世俗輕浮之狀,以自負良知。……弟對粵事,終抱懷疑不安之態,……今日竟存(陳炯明——引者注)對先生(孫中山——引者注),如當二人看待,則將來一場無結果,可以斷言也。……
第二天,蔣介石又給戴季陶寫了封信
……日前一劇開場之初(指12月25日因戴季陶迫蔣介石赴粵引發爭吵之事——引者注),實以兄(戴季陶——引者注)聲色俱厲,不容我置喙餘地,態予人難堪。兄固愛我,凡有勸解,無不順從。然弟索性急躁,平時對人太欠恭敬,而對兄則十分忍耐,故於吃虧受氣之餘,不知不覺之間,醞釀之久,是以爆發於今茲患難相共甘苦共嚐之日。事後思之,自愧更又自笑。為人不自愛惜,暴棄傲慢,一至於此,有何麵目以對良師益友耶。茲引曾滌生(曾國藩——引者注)誡其弟……家書一節,以為我二人取照寶鑒,則往後之交誼,益加深摯,未始非因此而玉成也。
……1月10日,蔣介石接到張靜江1月7日所寫信函,告訴蔣介石兩件事:一是孫先生來電,促他赴粵;二是替他代認恒泰股份,同時還勸他和戴季陶主動和解。
蔣介石回函:
……日來閑居,常以弄墨自娛……代認恒泰股份,甚感,請為簽字。……季陶為我益友,而公則為我良師也。……季陶愛我而不知我之短處,且感情用事,責人太苛……隻知罵人,而不恤人之困難。……孫先生七日來電,促我速行,……祈吾公代複一電,措辭宜圓,不致有傷感情耳。
其他人的敦請,蔣介石可以拒絕,但是,孫先生親自電促,他置之不理,於心不安。或許是擔心傷了與孫先生的感情,1月10日這天,他埋頭起草了一份《軍事意見書》,提出了對時局、對於軍事準備、對於北方出兵準備等共九個方麵,郵呈孫中山。又對粵中老資格的黨人古應芬5日來函,寫了回信,告訴他自己擬於兩星期之內啟程赴粵,並請古應芬將此函轉請廖仲愷、汪精衛、胡漢民一閱。
1月11日,蔣介石又接到孫中山來電
轉介石兄鑒:援桂(即討伐桂係軍閥——引者注)克日出師,請兄(蔣介石——引者注)速來臂助,兄本允赴粵追隨,勿再遲延為幸。盼複。孫文。
蔣介石不相信陳炯明會帶粵軍出粵,所以他決定還是不能答應孫先生馬上赴粵,遂於次日回電:
……今蒞粵五旬,未聞發一動員令,中(蔣介石——引者注)是以有待。如果出師期定,當不俟召前來效力也。中正叩。
隨後的幾天裏,蔣介石又陸陸續續接到戴季陶、邵元衝、楊庶堪、胡漢民、陳炯明等人的函電。
戴季陶在信中說:
介石我兄惠鑒:尊書敬悉。是日弟不自知何所開罪於兄,惟自信對兄為一腔熱誠,即勸兄赴粵,雖屬為公,亦有一半係為兄個人打算,無故而逢兄之盛怒……兄之自我之強,有不可當者,然而杯酒失意,輒任性使氣,不稍自忍,以此處世,深虞召禍;即不能,亦足礙事業之成功。……至於遇事忍耐沉靜,以中正和平自持一層,即兄居家亦宜如是,對於家人、雇仆、同鄉、戚友,更不宜動輒任性使氣,有不如意,則罵詈隨之……靜江與弟皆認為忠厚和平為先生(孫中山——引者注)唯一優點,……甚願與兄共勉學之耳。……
楊庶堪在信中說:
……中山先生政治興趣未衰,……尤欲持以勉兄共襄其業,且見兄之重要過於一般同誌。……
盟弟邵元衝信中說:
先生(孫中山——引者注)處能真心辦事之人,實亦太少,吾人萬不能不盡心以助之。……兄既謂中國宜大改革,宜徹底改革,則兄必已自任為負改革責任之一人……如是則兄必非厭惡中國社會之人,乃不滿意現在中國社會之現象而已。……吾人因愛社會,關切社會,故不能不自己努力,不能不為社會努力,否則一齊撒手,中國不成其為國家矣。……
陳炯明來電說:
請秘密轉蔣介石兄鑒:……中軍指揮官無人勝任,非借重吾兄不可。破桂之後可圖長江,革命前途實有希望,務請來粵。……
胡漢民信中說:
……季陶私自離粵,弟(胡漢民——引者注)切責之,渠乃欲挽兄(蔣介石——引者注)來以自贖,相迫太切,其意則可諒也。仲愷前致兄書,今茲亦不自憶作何語,以粵中財政為桂匪搗亂至於破產,而軍餉火急……仲愷支持太苦,日夕如坐愁城,亦企以恕季陶者恕之耳。……望兄來如望歲,……仲元(鄧鏗——引者注)亦言“我自信不如介石遠甚,介石……是平桂必要的一個人。”故兄更勿遲遲,以顧大局。
蔣介石回了戴季陶一信,說:
……吾謂先生(孫中山——引者注)待友,其善處在簡直痛快,使人畏威感德;靜江待友,其善處在不出微言,使聞者自愧。而兄(戴季陶)之待友,限格太嚴,鋒芒太露,度量不甚寬在,此其所以遜於孫先生與靜江也。然兄之待吾,私愛之厚,道義之深,有過於孫先生與靜江之待吾者,而吾之待兄,固亦奉為畏友良師……粵中自成風氣,孰有如孫先生之以誠待人者,而其內容複雜,尤非吾兄所盡悉。如以對我個人言之,則揮之使來,招之使來,此何等事,而謂吾能忍受之耶!氣度太褊狹,則或有之,然吾人妄自尊大固不可,輕自菲薄,亦何可為耶?趨炎附勢,夤緣於權豪之門;貪位戀棧,乞憐幹無情之友,是豈吾輩自重黨員人格之道乎?……總之,弟不願自居偷安,亦決不願自外於世。畏讒避怨,是或有之,而貪生怕死,則未之有也。徹底之事,根本之計,則樂為之;不實之事,無益之舉,則不樂為也。弟處世之病,在乎極端,故有生患難之至友,而無應酬敷衍普通之交好。……兄之所以不輕棄夫弟者,……而終望弟有成業之一日乎。……
給戴季陶回信的第二天,蔣介石又給陳炯明複電,並上書陳述戰略,他答應陳炯明,不日赴粵。
1月27日,蔣介石離開奉化,前往上海。
“先生及諸位同誌函電疊催,不去於心不安,”蔣介石見到張靜江,向他報告了各人函電概要,並**心跡,說,“然則,說是出兵討桂,孫先生至今尚未發布動員令,討桂到底能不能付諸行動,尚屬未知中,弟此去,實在為時過早。”
“去還是要去。”張靜江說,“介石此去,足慰眾望。”
蔣介石說:“二哥,弟思考再三,今後決心對於自己地位,始終以個人名義讚助孫先生及競存兄,如無軍械自練軍隊,凡有職責,一概不受,以為藏拙養精之地。此時若盜虛名而無實際,一朝失敗,則前途絕望矣!”
在滬上盤桓了數日,蔣介石於2月6日抵達廣州。
第二天,蔣介石謁見孫中山,建議說:“先生,中正以為,粵軍唯一的方針,乃在從速討桂,向外發展,如此,則內部之團結可以鞏固,廣東根據地亦可以鞏固。粵軍今日處於苟安保守地位,如不積極進行以謀發展,則兩三個月後,大勢一變,則悔之晚矣!如果能迅速出發,雖擲十萬金之餉彈亦不足惜!萬不可不計其大而務其細,不謀其遠而圖其近。”
“介石能來,甚好。”孫中山說,“平桂計劃種種,正待參定,各事之籌備,也需周察始免缺憾。你要多為競存籌策。”
蔣介石覺得,孫先生對他的話,似乎並沒有重視。但是,他還是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遍訪陳炯明、廖仲愷、胡漢民、許崇智、鄧鏗,研究討桂戰略。
2月11日上午,從陳炯明處出來,蔣介石在4天裏第三次謁見孫中山。
“先生,此來粵中,得悉競存要建設廣東模範省,正全力推進興辦實業,築建公路,實行免費教育,革除陋俗,禁絕煙賭逐項政策,甚獲人心。”蔣介石說,“競存之舉,固然惠及全粵父老,然則,有句話,正中敢布腹心,向先生言之。先生之於競存,隻可望其宗旨相同,不越範圍,若望其見危授命,尊黨攘敵,則非其人,請先生善誘之。”
“宗旨相同,即當信托之。”孫中山說,“還是要同心同德。”
蔣介石知道,孫先生對他的話,不以為然,也就不便再言。隨之,蔣介石又去拜訪胡漢民。
“競存要邀請陳獨秀來粵組黨。”胡漢民說,“還要他擔任教育委員會的委員長,說是要為廣東引入新思潮。”
“陳獨秀辦的《新青年》我是經常看的,”蔣介石說,“確實令人耳目一新。”他又問胡漢民,“展堂兄,競存兄說起聯省自治,到底是怎麽回事?”
“聯省自治是一幫學究,有鑒於國內局勢,提出的和平解決辦法。”胡漢民說,“概而言之,民主當自下而上實行之,由縣而省,實行自治,製定省憲,省長民選,自治各省聯合,組成聯邦共和國。”
“如此說來,聯省自治是改良的辦法,”蔣介石說,“孫先生是主張革命的,那孫先生不可能讚同聯省自治。”
胡漢民說:“聯省自治,在學者或許是出於理想,但對地方實力派來說,就難免有為軍閥割據提供口實之嫌。”
蔣介石說:“展堂兄,弟早向孫先生說過,競存不會真心服從孫先生的。弟所以不得不屢屢辭職,實在是競存對弟一味猜忌,弟難以在粵軍立足。”
胡漢民說:“介石,你知道競存名字的來曆嗎?他曾經告訴過我說,他少年時做過一個怪夢,夢中左手攬月,右手挽日,故名炯明。他寫的詩中有‘日月夢持負少年’之句,此人心中念念不忘的,是要做扭轉乾坤的人物。我早就看透,這個人野心很大,把粵軍看成是個人成就霸業的資本。所以我多次向孫先生建言,削弱他的權力。”
“可是,孫先生一味信任他。”蔣介石抱怨說。
“那也未必。”胡漢民說,“你知道,粵軍共有兩個軍,競存是總司令兼第一軍,汝為為第二軍。孫先生采納我的建議,將粵軍分為三個軍,汝為的粵軍第二軍改為國防第一軍,另組國防第二軍,委黃大偉為軍長,均不受粵軍總司令節製,而直屬軍政府統轄。還有,孫先生采納我的建議,劃廣州為直轄市,不受省長節製,委孫先生公子孫科為市政廳廳長。”
“難怪競存對展堂兄多有不滿。”蔣介石說。
胡漢民歎氣說:“可惜啊,許汝為和孫先生的公子哲生,實在不爭氣!倘若他們有介石的見識和能力就好了。所以,我多次和孫先生說,一定要介石你留在粵軍,以為牽製。這也是你每次辭職後我都不厭其煩敦請你回來的原因所在。”
胡漢民如此信任自己,蔣介石很感動。
“無論如何,眼下是要平定廣西,一旦兩廣底定,揮師北伐,或許有些矛盾就迎刃而解了。”胡漢民說,“走,我們一起去訪汝為,研究討桂計劃。”
在許崇智家裏,三人研究了討桂計劃,胡漢民走後,許崇智問蔣介石:“介石,有一件事,孫先生有沒有和你說起?”
“何事?”蔣介石問。
“做總統之事。”許崇智說。
蔣介石大吃一驚:“孫先生要做總統?”
許崇智說:“對。那天孫先生找我垂詢,說因對抗北京政府和外交上的考慮,他想取消軍政府,成立正式政府,他來做大總統。”
“為什麽非要做總統呢?”蔣介石不解。
“孫先生說,革命需要兩件東西,一件是權,一件是力。他一定要做總統!做了總統就有了權和力了。”
“汝為兄何意?”蔣介石問。
“我說,服從黨,個人無異議。”許崇智回答。
“那汝為兄內心到底怎麽想的?”蔣介石又問。
“既然是孫先生的主張,吾人隻有服從。”許崇智說,“不過,私見以事實上之利害關係言,平桂後先舉大元帥,再選總統,較為妥當。”
“陳總司令呢?”蔣介石又問,“他是何主張?”
“我看競存不支持孫先生選總統之舉。”許崇智說,“競存對孫先生一味以武力解決國內政治,始終不以為然,眼下競存熱衷於聯省自治,正命人起草廣東自治條例、民選縣長施行辦法,想通過聯省自治找到解決國內局勢的辦法。倘若孫先生選總統,勢必激化與北京政府的矛盾,繼續走武力對抗的道路,競存怎會讚成?”
蔣介石有些失落。如此重大的問題,孫先生竟然對自己無一字言及,顯然覺得自己的意見無足輕重。
“介石,你以為此事當辦嗎?”許崇智問。
“當年組建護法軍政府,名義上還有西南六省。現在呢?西南各省都宣布自治,唯有廣東一省勉強承認軍政府。桂逆未平,西南也還未能統一,南下的國會議員也不足法定人數,如何選舉總統呢?”蔣介石說,“即使勉強選總統,不也是廣東一省的總統嗎?外交上,能夠增加砝碼嗎?身為廣東省長的競存,會樂觀其成嗎?眼下關鍵是討平桂係,鞏固兩廣,以兩廣為根據地,北伐以謀江浙,推翻北京政府,那時再選國會、舉總統,豈不名正言順?”
“孫先生意已決,恐難以改變。”許崇智無奈地說。
“倘若孫先生執意選總統,弟料黨見隨以歧異,內部因之不一,西南亦將為之渙散,必重蹈民國七年大元帥之覆轍。”蔣介石憂心忡忡地說,“總之,若孫先生做總統,不益反損!”
此事,令蔣介石很是煩悶,他便再次謁見孫中山,想表達自己的不同意見:“先生,道路傳聞,先生有選總統之意……”
不等蔣介石說完,孫中山打斷他,說:“介石,現在要緊的是軍事,而本黨的軍事人才實在匱乏,你還是專心軍事,不必過問政治。”
蔣介石不便再說下去了。
心情煩悶的蔣介石,隻好按照孫中山的要求,專心於軍事。可是研究討桂計劃時,又是意見紛紜。
“展堂兄,何以討桂的計劃,陳總司令總是不滿意呢?”蔣介石問胡漢民,“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競存永遠不會滿意,”胡漢民說,“因為他根本不想討桂。”
“何以見得呢?”蔣介石問。
“孫先生要競存率軍討桂,競存擔心他走後,廣東會落入他人之手,自然不熱心;孫先生也曾設想,既然選總統意見紛紜,是不是退一步,在主席總裁的身份上加一個大元帥的頭銜,親自率軍討桂。可是,競存又擔心粵軍會被孫先生帶走,還要廣東負擔軍費,也暗中阻撓。所以討桂計劃,他永遠不會滿意,隻是他不便說出口,不免搞些暗地的動作。”
明白了這一點,蔣介石大失所望:“討價還價,權術奸詐,皆非我所能也。見幾不作,必招怨尤,徒傷歲月,而無益事實,我何為者耶?”[3]蔣介石自問。
一氣之下,在廣州停留了僅僅7天,蔣介石即以侍母病為由,返回奉化。
[1]參見參見雷鳴:《汪精衛先生傳》,第116頁。這些話,應該反應的是汪精衛在這個時期的心態。
[2]參見蔣介石日記,1920年5月51日。
[3]蔣介石日記,1921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