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遇到這樣一個人,此次冒險就值得了
這一天,名叫蔣誌清的年輕人鬱悶的心情,稍微有所舒緩。
前不久,從與家鄉親友的通信中得知,他在鳳麓學堂上學時結拜的盟兄周淡遊,考入了東京警監學校。這是當時實行新政的清政府為培養新型警察而委托日本政府代辦的一所學校。
在鳳麓學堂讀書時,蔣誌清就與周淡遊、何祿山、王恩溥等好幾個人,結拜了異姓兄弟。
他鄉遇故知,也算是件令人高興的事了。
見到周淡遊,敘說了各自最近的境遇,蔣誌清不免唏噓感歎了一番。
軍校的大門可望而不可進,就此回國又無顏見江東父老,自己也於心不甘。無奈之下,他隻有先到日本為中國留學生所辦補習日文的清華學校學習語言,權且安身。
此時的蔣誌清,一個不滿19歲、抱著改變命運出人頭地的決心出來闖**的年輕人,不知道何去何從,更不知道出人頭地、建功立業的理想,還有沒有實現的可能。現實已經告訴他,改變命運的夢想,原來如此縹緲,如此遙不可及。未來,在他的眼中,已變得一片黯淡。每念及此,蔣誌清就不由得心急如焚,滿懷惆悵。
周淡遊對這位義弟的處境,充滿同情,然而也自感無能為力。盡管如此,畢竟兩個人是故交,閑暇時,免不了時常相聚,打發這異國的無聊時光。
“我們的一個同鄉,是浙北湖州人,姓陳,名其美,字英士。是光緒三年生人,家中弟兄三人,他居中,大哥陳其業,小弟陳其采,均曾來日本留學,皆非等閑之輩。以我的觀察,陳英士其人,非同一般!”有一次,在閑聊時,周淡遊說起了他就學的警監學校的一些趣事,提到了陳其美這個人。
“他也是今年剛到東京的。我們是同窗。不過,陳英士嫌警監學校的教師授課不多,能學到的知識太少,便轉入東斌陸軍學校學習軍事去了。”
得知別人順利轉入軍校,蔣誌清無比羨慕。
“聽說,這所陸軍學校是孫中山先生請日本人寺尾亨博士出麵辦的,旨在秘密訓練革命骨幹,裏麵的學生,個個是豪傑。陳英士在校結識不少人,像徐錫麟、秋瑾等,都是陳英士的好朋友。因為陳英士已近而立之年,在同學中多以大哥自居,頗有領袖風範。”
聽周淡遊如此一說,蔣誌清頓時心儀不置。
“我先找他說說,哪天,帶你見見他。”周淡遊善解人意地說。
此後的幾天裏,蔣誌清望眼欲穿,急不可耐。
終於,在秋天裏的一個周末,周淡遊帶著蔣誌清前去與陳其美見麵。
真是名如其人,陳其美英俊瀟灑,眉宇間透出剛毅之氣。蔣誌清甫一相見,便對比自己大近10歲的陳英士心生崇敬之情。
初次相見,彼此還有些生疏,寒暄過後,陳其美問:“蔣君喜歡讀些什麽書?”
“小弟6歲開蒙,讀些四書五經而已。”蔣誌清說,“讀四書五經的收獲,就是在12歲那年,我受《易經》豫卦六二爻的啟發,將自己的名改為‘中正’,字改為‘介石’。爻辭為“介於石,不終日,貞吉。”象傳解釋說:‘不終日,貞吉,以中正也。’始卦象傳說,‘剛遇中正,天下大行也。’巽卦象傳說:‘剛巽本中正,而誌行。’所謂‘君子堅如石,能洞察幾微,而先知事物之動向,不待終日,又剛又有度。故象傳解釋為中正之象征’。”
或許,年輕人對其美、英士的名和字很是讚歎,唯有中正、介石的名字,恰可與之媲美,便急切地說與陳其美知道。
果然,陳其美對中正、介石的名字,頗是嘉許,“此後,便稱君介石好了。”
蔣介石欣喜不已,繼續說:“此後有了新式學堂,小弟先後到奉化的鳳麓學堂、寧波的箭金學堂、奉化的龍津學堂讀書。小弟最喜讀者,乃為《孫子兵法》、《曾文正公集》、王陽明的《傳習錄》、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還有鄒容的《革命軍》。小弟以為,曾文正公忠孝仁禮,為人處世,堪為人生楷模,立德、立功、立言,實可作為為政化民,修齊治平之目標。《革命軍》甚能啟發民族大義,((傳習錄》讓人懂得致良知的道理。”
聽了蔣介石的一番話,陳其美為之動容。因為,他早已對鄒容、吳樾、陳天華等人的悲壯人生充滿崇敬與向往。
“小弟自不量力,”蔣介石繼續向陳其美表白說,“每聽到別人說起,古人如孔孟朱王之學,與蔚湯文武周公之業,就由不得心中暗暗憤恨前有古人,否則此學此業,由我發明,由我創始,豈不壯哉!平日清夜,常興不能做古來第一聖賢豪傑之歎!”
陳其美大有英雄所見略同之慨,對蔣介石的話,不禁拍案叫絕,引為同調。
“有誌者事竟成!”陳其美已經從同鄉那裏知道了蔣介石此番冒險來日的經曆,於是便安慰說,“暫時不能學軍也不要灰心喪氣,不妨先把日語學好,以備後用。”
蔣介石聽了陳其美的話,心裏感到一絲暖意,但是還是不免流露出焦躁的情緒。
“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啊,”陳其美說起了自己的經曆,“我15歲那年家父去世,全家生計頓即見絀,無奈隻得為商賈之道,到鄰近的石門縣城西橫街的善長典去當學徒。開頭幹的活計是專門‘拌貓食’。每天清早要上集市去買廉價的小魚小蝦,回來精心調配。後來才當上了‘尋包’,在師傅、師兄的使喚下為客戶存放或尋找典當的物件。在善長典,我一直當了12年學徒!”
蔣介石不禁讚歎陳其美的忍耐力,從中大受啟發和安慰。
陳其美繼續說:“直到光緒二十八年,西曆1902年的春天,舍弟其采從日本留學回國,講到日本變法維新迅速富強的情形,我頓即感到自己大開眼界,方覺做一典當學徒,終此一生,實在枉為七尺男兒,遂決心到隻有二百多裏遠的大都會上海去長長見識。第二年,從善長典辭了工,到了上海,在同康泰絲棧謀得了個佐理會計的職務。上海乃是思想活躍之地,新思潮層出不窮。我在做工之餘,最喜去中國公學,與那裏的熱血青年頻頻交往,多受其感染。方意識到商賈征逐末利,何補於國家之危亡?!棲身於一個小小的絲棧庸碌度日,絕非豪傑之願!遂決計留洋。多虧舍弟其采資助,得以東渡留學。虛齡已是而立,始才覺悟啊!到得日本,寄身海外,又越發眷念祖國現在之狀態,十分恐懼。每念國事,何敢安枕飽餐?!”
“與吾兄相見恨晚啊!”蔣介石感慨道。
自從結識了陳其美,蔣介石在東京的生活,突然就變得愉快起來。隻要有了閑暇,就要前去與陳其美相見。兩個人時而高談闊論,時而慨歎唏噓,暢談時局,抒發抱負,縱論古今英雄。曾國藩、王陽明、譚嗣同、鄒容……
“介石,你知道孫中山這個人嗎?”有一次,海闊天空的聊天中,陳其美問蔣介石。
“小弟在寧波箭金學堂讀書時,有位顧清廉老師,曾經向我講述過《孫中山倫敦蒙難記》,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孫中山先生,孫先生在滿清朝廷,是國家的敵人;但是小弟以為,孫先生是真正的英雄!他堅持不懈的精神,令人感動。”
陳其美說:“依我看,此刻中國有世界眼光者,有建設計劃,有堅忍不拔精神的,除了孫中山先生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清朝政府四處緝拿革命黨首領孫先生,他們何曾料到,越是這樣,孫先生的名氣越大。本來,孫先生在美洲創立興中會,已慢慢趨於解體,隻剩下孫先生和馮自由那麽少數幾位。去年,孫先生從歐洲來到日本,在日本法政學校學習的胡漢民、汪精衛、朱執信這些來自孫先生家鄉廣東的留學生,立即就追隨孫先生左右,他們積極活動,聯絡湖南人為主的華興會、浙江人為主的複興會,成立了一個聯合團體,叫中國同盟會,推孫先生為總理,華興會的首領黃興為執行部長,常在《民報》撰文的汪精衛為評議部長,革命黨的勢力,一下子就壯大起來了!尤其是孫先生提出了民族、民生、民權這三民主義,更是大獲人心!”
陳其美的一番話,令蔣介石有眼界大開之感。對這位亦師亦友的同鄉,越發敬重了。
這一天,蔣介石又去見陳其美。他有急事,想得到英士兄長的指點。
陳其美正在聚精會神地看《民報》。對這份報紙,蔣介石是熟悉的。在東京的中國人,組織的團體很多,政治性的團體,大體有兩類,主張革命的,便被稱為革命黨;主張君主立憲的,被稱為保皇黨。留學生中,有傾向革命黨的,也有傾向保皇黨的。他們的觀點,又往往受到報紙宣傳的影響。中國人創辦的中文報紙不少,但是最著名的,要數革命黨的《民報》和保皇黨的《新民叢報》了。這兩家報紙,時常開展論戰。《新民叢報》的梁啟超,《民報》的胡漢民、汪精衛,每每發表長篇政論文章,對留學生的影響最大。
“介石,告訴你一個秘密:為兄已加入同盟會。”陳其美很是自豪地說。
蔣介石並不吃驚。
這段時間,英士兄的變化很大。剛開始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曾經說過,“黨派之猜忌,實最為害。值此外侮頻來,合力抵抗,尚多礙難,再自操戈,是速亡也。”可是,過了不久,他的觀點就轉變了,常常為《民報》上刊載的胡漢民、汪精衛的文章拍案叫絕。
“我想明白了,君主立憲,無異於與虎謀皮。要救國,舍革命斷無它途。汪精衛的文章說得對,革命非但不會招致被列強瓜分;恰恰相反,隻有革命,推翻清朝人的腐敗政府,才能夠挽救被瓜分之局。我正在同窗中籌劃組織一個團體,叫‘軍事體育會’,宗旨就是學好軍事知識,練好體魄,為將來的起義和暗殺活動做準備。”
聽完這番話,陳其美的形象,在蔣介石的心目中,更加高大起來。他有些自歎弗如的愧疚感。自己耿耿於懷的,是何日能夠出人頭地,以解心頭之恨!所謂做第一聖賢豪傑,無非還是個人的功名利祿之心罷了。而陳英士,是要革命,革命,是要犧牲自我的。無論成敗與否,都允稱救國救民的聖賢豪傑。
“那,英士兄,你看,小弟我呢?下一步,該如何?”蔣介石心潮澎湃,忙問。
陳其美想了想,說:“眼下我們國家的局勢,內憂外患,政府腐敗無能,列強虎視眈眈,隨時有亡國之虞。仁人誌士,無不懷救亡圖存之誌。要救亡圖存,隻有革命;要革命,就得打仗;要打仗,就需要軍事人才。”
蔣介石興致勃勃又聚精會神地聽著。
“眼下,孫中山先生是政府明令通緝的人,但卻是革命團體擁戴的領袖。”陳其美繼續說,“據我所知,孫先生是學醫的,他周圍的重要幹部,像黃興、宋教仁、胡漢民、汪精衛、朱執信、廖仲愷,都不是學軍事的。黃興是日本東京弘文學院師範科,原華興會的副會長、現在同盟會的司法部檢事長宋教仁先是在日本政法大學學習,後來人了早稻田大學預科,胡漢民、汪精衛、朱執信,都是日本法政大學的,同盟會的會計長廖仲愷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經濟預科、中央大學政治經濟科出身。隻不過,革命黨組織過的幾次起義,黃興、朱執信這兩個人參與指揮,在團體中,大家便以軍事幹部目之。”
蔣介石覺得,自己又長了不少見識,上軍校的願望,更加急切了。
陳其美很鄭重地說:“介石,我得到消息說,明年春,保定通國陸軍速成學堂要在全國公開招生。你還年輕,依我看,你不必再在這裏盤桓下去了,還是回國重讀,力報軍校,方可有機會被派送日本,進入軍校,實現抱負。”
事實上,蔣介石正在為是不是回國煩惱著。
他剛剛收到母親的來信,催他回國探親,母親強調的理由是,妹妹蔣瑞蓮要出嫁,父親不在了,作為兄長,必須回家參加婚禮。
當然,蔣介石心裏明白,這隻是表麵上的理由,他知道母親催促他回國探親的真實動機是什麽。
5年前,蔣介石在表舅陳春泉辦的私塾讀書。此時,14歲的少年情竇初開,想討嫁到本縣岩頭村的一個堂姑家的女兒毛阿春做老婆。風聲傳到溪口自己母親的耳中,母親動起了早點娶個媳婦給小馬套上籠套的念頭,便托了一個媒人,到岩頭阿春的母親蔣賽鳳處提親,蔣賽鳳一向對蔣介石印象不佳,視此事為辱,一口回絕媒人:“瑞元這個無賴,他娘還當做寶貝似的,我看以後是個不成器的敗家子,我的女兒豈能嫁給他。”母親遭此譏諷,深受刺激,賭氣說:“你是蔣家自己人,不願把女兒嫁給我兒子,倒也罷了,為何還要出言相譏。我倒非要在岩頭毛姓中擇一門戶相當,人品俱佳的閨女為媳婦不可。”當下,即托表舅陳春泉幫忙物色,幾經斟酌,擇定岩頭村家底殷實的毛福梅。
蔣介石永遠不會忘記,成婚那天,按照風俗,新婚夫婦要給父母“奉茶”。當他們夫妻給自己的寡母獻茶的時候,母親轉過臉去,哭泣不止,說:“我自兒父去世,撫育你至今成親,不知我有多少傷心事,願你長大立業,不忘平日教養之辛苦。”
母親的話,蔣介石記在心裏。但是,他對大自己5歲、寬眉大耳、性情隨和的妻子,並無感情可言,所以成婚5年,迄無子嗣。母親對事親極孝的毛福梅甚為滿意,每以未生育一男半女為憂。此番催促自己回國探親,真正的動機,就在這裏。
是不是回去?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國?況且,回去的話,還要不要再來?再來日本,幹什麽呢,總不能永遠在補習學校學日語吧?不來,自己的夢想就此破滅?他正是為此事來找陳其美的。
聽了陳其美的一席話,蔣介石下定了決心。
但是,他覺得,此番回國,不是為了兒女情長,而是找到了人生的成功之路。回國,就是向著這條路邁出的第一步。
蔣介石一掃灰溜溜的失敗感,他感到慶幸。
莽莽撞撞東渡,四處碰壁,卻不期然結識了英士兄長,僅此,這次冒險就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