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處底層的年輪人期盼出人頭地 1、身處底層又急於出人頭地,隻能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

大清光緒三十二年,是西曆1906年。這年的春天,東鄰日本,櫻花已經盛開,正是氣候宜人、賞心悅目的季節。

可是,在一個年輕人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沐浴春風的喜悅,反而流露出無奈、無助和焦躁的神情。

這個名叫蔣誌清的年輕人,來自中國浙江,不滿19歲的年紀,身材不高,尚不足170公分;體重也隻有59公斤。這樣一個瘦小的年輕人,在東京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毫不起眼。如果說,他有什麽與眾不同的話,那就是無可掩飾的落魄和惆悵。

本來,這個年輕人,是為了改變命運,以“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踏上海輪,來到東鄰的。

的確,在這個年輕人的腦海裏,早早就生出了一個強烈的念頭:改變命運,出人頭地!

是太多的屈辱和不平,促使這個年輕人苦苦地思索著改變命運的途徑。

屈辱和不平,是從這個乳名叫瑞元的年輕人8歲那年開始的。8歲之前,由於家中開著一個不大的鹽鋪,還有一些田畝,父勤母賢,日子過得可謂無憂無慮。在無憂無慮中,頑童瑞元,也喜歡做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惡作劇,結果還落下了一個“無賴”的“雅號”。

8歲那年,54歲的父親突然故去,同父異母的兄長要求分家析產,寡母帶著瑞元和一弟一妹,艱難度日。隨後,4歲的弟弟也不幸夭折了。孤兒寡母的家庭,籠罩在悲慟淒慘的陰影裏,而寡母最大的心願,就是把唯一的兒子瑞元撫養成人,頂門立戶。

失去親人的悲痛固然令人久久難以釋懷;但是,更讓少年刻骨銘心的,是隨著家道衰落所遭受的輕蔑和欺辱。

瑞元永遠忘不了這樣一個場景:那天,他和幾個小夥伴在鄰居家玩耍,剛好到了午飯時間,鄰居家主婦端出來香噴噴的雞汁烤芋頭分給小夥伴們吃。在場的所有孩子都有一份,輪到瑞元時,他正想伸手去接,主婦卻端著烤芋頭轉身走了。

瑞元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他感到被當眾羞辱的憤怒和無助。漸漸地,和瑞元在一起玩耍的夥伴們,也都疏遠了他。從街坊四鄰的指指點點中,瑞元終於明白了,他們是嫌沒有父親管教的瑞元會把自己的孩子帶壞。況且,和這樣的窮小子混在一起,隻有吃虧,不會有什麽出息。

每當聽到人們在背後竊竊議論,說他是小無賴、窮酸樣、沒有父親教養等等,瑞元都想勃然反擊,但最後都不得不強忍怒氣。因為,他知道,孤兒寡母的家庭,勢單力薄,是逞強不得的。

怎麽辦?一向好動的瑞元,突然間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喜歡一個人躲在無人的角落,沉思默想,鬱鬱寡歡。

思來想去,瑞元堅信,麵對現實,自己不能改變別人,但是可以改變自己。而要改變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發奮讀書,求得功名,出人頭地,不僅自己能夠揚眉吐氣,也好讓含辛茹苦的母親,過上舒舒服服的日子。

寡母非常理解兒子的心情,也盡力為他提供良好的學習環境。傾其所有,也要支持兒子讀書。然而,靠讀書求取功名之路,不久就遇到了挫折:麵臨列強瓜分中國的危機,朝廷一番反思,決定改弦易轍,實行新政,而新政的核心,就是廢科舉、設學堂、派遊學。

雖然不得不斷了通過科舉求取功名的想法,但是,新式學堂更激發了瑞元的學習熱情,也極大地開闊了少年的視野。他知道了,這個國家,處在危難中;在這個危難的國度,許許多多的人們,像他一樣,生活得沒有尊嚴,沒有幸福。

尋找救國救民的出路也好,改變自身的命運也罷,反正,遊學海外,已經漸漸成為時尚,瑞元也動了這個念頭。在國內,他看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裏!可是,要留洋,寡母舍得嗎?家裏的境況能夠支撐得起來嗎?

一個時期裏,在奉化縣的龍津中學,這個年輕人每天都早早起床,梳洗後就站在宿舍的陽台上大約半個小時,緊閉雙唇,交叉雙臂,顯示出一副堅定與沉思的神態。

他,在苦苦思索著改變命運的途徑。

為此,他處處留心,尤其關注時事,在學校的閱覽室內,總是最先搶到上海送來的報紙,如饑似渴地閱讀。正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那天,正好瑞元從縣城的龍津中學回到家裏,村裏甲首到家裏催繳差糧,母親和他發生了爭執。瑞元聽明白了,自己家裏孤兒寡母,近乎窮困潦倒,甲首非但不予體諒關照,反倒以強欺弱,額外多派差糧。寡母認為攤派不公,據理爭辯。站在一旁的瑞元義憤填膺,按捺不住,指著甲首破口大罵,幾乎大打出手。甲首惱羞成怒,到衙門告了一狀,官府派差役傳瑞元到衙門聽勘。原以為官府是講理之處,不料官府不問青紅皂白,竟然勒逼招供。瑞元無奈,為使寡母免受牽連,便忍辱畫押,遂被官府扣押大牢之中,監禁數日。

想自己8歲喪父,一門孤寡無依;而國家又是政汙官貪,吏胥勢毫,夤緣為虐。門祚既單,遂為覬覦之的,欺淩脅逼,靡有寧曰。嚐以田賦征收,強令供役,產業被奪,先疇不保,甚至構陷公庭,迫辱備至。鄉裏既無正論,戚族亦多旁觀。母子含憤茹痛,荼孽之苦,不足以喻[1]。年輕人的心裏,燃燒著仇恨的怒火。

他清楚地意識到,要解心頭之恨,就得出人頭地。可是,出人頭地的路在哪裏?

那時候,所有的熱血青年,都把出國留學作為改變命運、實現理想、建功立業的一條捷徑。這腐敗的政府,不公的社會,已經沒有了下層民眾的立足之地。於是,忍受屈辱發誓要出人頭地的年輕人外出求學的念頭,更加強烈,也更加堅定了。

不僅要留學,而且一定要學軍事。

此意已決,年輕人寫信向母親表明心跡:非出人頭地,不能解心頭之恨,非東渡求學,難有翻身之日!

親戚朋友聞此訊息,皆不以為然,紛紛勸阻。寡母雖非大家閨秀出身,但卻是深曉大理,明白是非之人。有錢有勢有門路人家的孩子,紛紛留洋,為什麽自己的兒子不能?況且兒子的誌氣、誌向,也令她感到欣慰。天下父母,誰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擺脫屈辱、貧困的境地,出人頭地呢?所以剛過不惑之年的寡母,不僅沒有勸阻,反而強忍著骨肉即將分離的痛楚,東借西湊,盡力為兒子籌集東渡的盤纏。

終於可以向著自己的理想邁出第一步了。

臨行之際,為向親人表示定要混出個樣子的決心之堅定,也表示要與這腐敗的政府和不公的社會決裂,年輕人拿起剪刀,要把拖在身後的辮子剪掉。家人手忙腳亂,趕緊予以阻止。要知道,剪辮子,那是大清律明令禁止的,貿然為之,就有性命之憂。為了不讓寡母擔心,年輕人強忍著,留下了辮子。

不料,來到日本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

急於要改變命運,卻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嚴峻考驗。

一到東京,年輕人懷著急切的心情,便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振武學校。

這,是專門為中國留學生設立的軍事學校。

年輕人知道,甲午戰敗後,政府痛定思痛,決心編練新軍,派遣留學生到德、奧等國學習軍事,後來,包括自己的家鄉浙江和湖北兩省的少數學生,陸續到了日本,進入了東京的成城學校武科學習軍事,並且漸漸帶動不少人紛然前來。隨著中國留學生日益增多,日本政府為了迎合此一形勢,將成城學校武科擴大,改稱振武學校,專門吸收中國留學生。

振武學校隻是初級軍校,但是是取得軍官資格的必由之路。按照日本軍部的規定,所有報考軍校者,必先進入初級軍校,畢業後先送入日本的軍隊以下等兵身份實習半年到一年左右,以下士資格,進入士官學校學習,然後再分發軍隊實習後,就可以取得軍官資格。

蔣誌清此番東渡,就是直奔振武學校而來的。

在他的想像中,一旦進入振武學校,不出三年五載,他就搖身變成少尉軍官了。

然而,學校方麵給他的回答,卻似冷水澆背,讓他渾身上下,一下子涼透了!

年輕人不知道的是,自己祖國的政府,雖則腐敗無能,卻對威脅政權的人和事防患於未然、扼殺於萌芽格外留心,早已把控製國民的觸角,伸向了海外。

在他東渡的兩年前,也就是光緒三十二年,西曆1906年,清政府已經做出規定並和日本政府達成協議:凡是投考日本軍事學校的學生,必須由各省的最高長官或者陸軍部保送。

也就是說,徑自來投,沒有保送,日本的軍事學校,是不可能接收他蔣誌清的。

豈止如此,清政府還對這個規定實施前已經在讀的留學生,派人進行了專門的甄別,被鑒定為忠於祖國政府的,轉為官派生;有異誌者,則予以剔除。一個同樣來自浙江、名叫陶成章的人,據說是秘密革命團體光複會成員,就因此被開除了學籍。

實際上,就在頭年11月,日本文部省接受清政府的再三請求,頒布了《關於清國人入學公私立學校的規則》也即《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這個文件一頒布,就激起了留學生的強烈不滿。各校留學生代表連續好幾天都到大清國駐日公使館,要求徹底取消這一規則,無果,留學生300餘人遂召開大會,通過《東京留學生對文部省取締規則的駁議》,決定實行總同盟大罷課。當時,在日留學生中,以秋瑾、宋教仁為代表,主張集體回國,表達抗議,先頭部隊200多人先期回國;以汪精衛、胡漢民等人為代表,反對集體歸國,主張“堅忍奉公,力學愛國”。

湖南籍留日學生陳天華,留下絕命書,決心以死來激勵國人“共講愛國”,在東京大森海灣投海自盡!

對於這些,這個自以為眼界頗是開闊的年輕人,竟都茫然不知。

如此看來,此行未免太冒險太莽撞太倉促了。

他深切地感受到,一個身處下層的年輕人,沒有引路人,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是何等艱難!

可是,他不甘心,抱著一線希望,接連跑遍了東京及其周圍的軍事學校,苦苦懇求。

然而,還是沒有一所軍校願意收留他。

現在,年輕人像個沒頭的蒼蠅,四處撞壁,一籌莫展。

[1]蔣介石《報國與思親》,家書日記選,2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