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交對自己以後發展大有用處的人

“張老啊,翰林也點上了,還忙啥呢?一起聚聚吧,大夥常歡聚,就你老兄每次都不到場!”某日,同學王世貞邀請張居正說。

王世貞沒有參加館選,分到大理寺實習一段時間後,被分到刑部當主事,也就是處長兼法官。他對這份工作似乎不是太感興趣,其間結識了一批文友,組成了詩社。王世貞憑借著才華、作品和活動能力,很快就成為相當於常務副社長兼秘書長的角色,名氣越來越大,聚會越來越多,翰林院的庶吉士們學習任務不重,他們是王世貞的常客。就是張居正同學總不參加,王世貞很不甘,所以又來邀請他。以王世貞的名氣和骨氣,這樣對張居正,真是看得起他了。

張居正卻不領情,他依然很深沉,婉拒了王世貞的邀請。

王世貞越發覺得,張居正這個人,城府深不可測啊!

實際上,此時的張居正,還有心事。

大家知道的,張居正基本上屬於“光腳進城”的年輕人,他很快就明白了一個公開的秘密:官場和科場是兩回事,科場主要靠自己,官場主要靠關係。

可是他張居正,沒有關係!他需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建立起關係。而王世貞以及他周圍吟詩作賦那批人,張居正不認為對他有什麽用處;相反,和他們糾纏到一起,說不定還可能給自己帶來麻煩。他不可能沒有聽到反映,說那幫人“諸人皆年少,才高氣銳,相互標榜,視當世無人”,除了談詩論賦,也不免譏諷時政,甚至於“使酒罵座”,很是狂傲。

想想看,張居正會和他們走到一起嗎?

現在,正有一個現成的關係,非常非常重要,張居正一定在琢磨,怎樣才能發展成真正的關係。

事情是這樣的:當張居正在翰林院深造時,給他們這班同學上課的老師中,地位最顯要的,就是徐階了。

徐階何許人也?此人號存齋,官場後輩尊稱他為“存翁”,他是南直隸鬆江府華亭縣人。這個人經曆很豐富,不滿20歲就進士及第,還是個探花郎。但是他年輕的時候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勁兒,在公開會議上當麵批駁首相和皇帝的觀點,並且說完還拂袖而去,官場以“抗天子、排首相”談論之。徐階也因此從“儲相”身份一下子被貶到偏遠地區做助理性質的小官。他倒不氣餒,勤奮工作,寬以待人,讀書寫作,大家對他比較認可。現任首相夏言對徐階比較器重,又把他調回北京,不斷提升他。徐階不僅和內閣首相夏言、副相嚴嵩關係都不錯,而且又深得大老板——嘉靖皇帝的信任。

這些是眾所周知的,張居正自然也了然於心。

20多年的官場曆練,比張居正年長23歲的徐階,已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夥子了。現在的他,外表溫和、敦厚,實際上很會算計,很有手腕,算得上是一位官場老手了。

這一點,大家未必都看得出來。大家隻知道,徐階這個人學問很大、經曆豐富、穩重老成,很有高級領導幹部的風度。

張居正開始接觸徐階的時候,對他是什麽印象,沒有具體的記載,但是我敢說,他會感覺到,徐老師和自己比較對路子。

不用說,張居正非常希望能夠和徐階建立起關係。

以徐階的身份,倘若得到他的關照,張居正庶吉士結業留在翰林院,就不在話下了。這其實不算什麽,關鍵是對以後的發展實在太有用處了。至少,張居正希望從徐階那裏學到真經,而不僅僅是課堂上教給他們的那些“去功利之心、存義利之辨”的虛頭巴腦的玩意兒!他或許已經認定,徐階會是在官場遊刃有餘的人,他需要學到這些本事。

誠然,張居正已經和徐階建立起了師生關係,而師生關係和同鄉、同學關係一樣,都是相當管用的關係。可是,張居正也不會不知道,徐階做過地方的學政——副省長兼教育廳廳長、科舉的主考官,做過唯一的高等學府——國子監的校長,他的學生遍天下!即使是當下,徐階也是張居正和25名同班同學的老師。

比如,我們曾經提到的楊繼盛,他在國子監上學的時候,就是徐階的學生,還受到過他的單獨輔導,楊繼盛分配工作去南京報到的時候,徐階還賦詩相贈。再比如,另一位同學王世貞和徐階則是同鄉,兩家往來比較密切。所以,僅僅在張居正的同榜進士中,至少這兩位和徐階的關係就比他要近許多。

所以,僅僅就是一般的師生關係是不夠的,張居正想進一步發展這個關係。

怎麽發展呢?說白了,怎樣攀上這棵大樹呢?

張居正一定進行了多方分析,最後得出結論是:關鍵是讓徐老師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他就會感覺出這個學生和他對脾氣,那就好辦了。

要讓領導了解自己,就得接近領導。

送錢?徐階不是那樣的人,他也不缺錢;到他家裏幫他倒馬桶什麽的?人家有“保姆”幹了;低三下四逢迎,說些領導喜歡聽的話?太俗套,況且有的領導未必欣賞這樣的人。

張居正考慮了很久,寫了一篇文章,叫《翰林院讀書說》,相當於現在《在中央黨校中青班學習的體會》,呈給徐老師“賜教”。

此時的徐老師已經升任禮部的部長,那個時候中央就6個部外加都察院,正部長算是6+1,所以部長的政治地位,和現在不可同日而語,就政治地位而言,可能還在一般的政治局委員之上。

徐階這位高級領導幹部還是比較負責任的。一般這麽大的官,下級或者學生們請他賜教的作品實在多如牛毛,不轉身扔垃圾桶已經算是不錯了,哪裏會認真看呢?可是,張居正請他賜教的《翰林院讀書說》徐階還真看了,當讀到“測淺者不可以圖深,見小者不可以慮大”和“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預養其所有為,而欲蒲一技以自顯庸於世”這些話,徐階很可能眼睛為之一亮。

“這是個有培養前途的幹部!”徐階內心必定如是想。

風氣不同了,現在的人越來越講究謙虛,倘若現在的一個年輕人在高級領導幹部麵前說自己要“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多半會被看作輕狂,至少是不成熟的表現。可是,那個時候的高級領導幹部,卻對這樣的年輕人刮目相看。

徐階看了文章後,很可能又專門找張居正談過話,開始對他另眼相看,產生了要栽培、提攜他的想法。

這個其實也不難理解。於公,發現人才、培養人才,是領導幹部的本分;於私,那就更不用說了,以徐階的閱曆,他不可能不清楚,人治官場爭鬥很激烈,有時候甚至很殘酷。作為高級領導幹部的徐階其實也需要發展一批具有特殊關係的人,他對和自己挺對路子的張居正刮目相看、有意栽培,也就不難理解了。

以此為契機,張居正和徐階之間超乎一般的師生關係算是確立起來了。

這是張居正仕途順遂、官運亨通的一個關鍵因素。

說話間,張居正他們的庶吉士修習已經期滿。畢業了,就該分配工作了。

庶吉士的分配也有固定的規矩,大體上是兩個方向:一部分留在翰林院,一部分分配到中央其他機關。留院的就是史官,授予編修(正七品)、檢討(從七品)職務;分出去的,一般做監察官。

張居正成績未必是最好的,但是徐老師賞識他,所以他的分配是最好的:不僅留在翰林院,還被授予正七品的編修職務。

編修、檢討雖然號稱“儲相”,但真正入閣拜相的畢竟是極少數,而且儲備的時間會很長。曆屆庶吉士結業留下來的,還有不少。做十年甚至二十年編修的大有人在,有的就終老在這個崗位上。新老編修濟濟一堂,在翰林院這個清水衙門裏,做些無關緊要的文字工作,他們有大把大把的空閑時間可以支配。

按說,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張居正該鬆口氣了,但是,他似乎並沒有輕鬆下來,甚至有一種危機感。

為什麽呢?他覺得自己各方麵的條件與自己的誌向還不匹配。硬件上,應該說基本具備了;軟件上,差距太大。

張居正家世貧賤,近二十年寒窗苦讀,大體也是圍著“高考”的指揮棒轉,為應付科舉考試死記硬背些四書五經的內容。這些東西,相當於敲門磚,考試是有用,但是對今後的工作,不是包袱就不錯了,實在無用。

可以說,此時的張居正,思想、學問都還談不上有什麽廣度和深度,差不多還是一片空白。他固然有治國安邦的誌向,但是還沒有治國安邦的學問。從徐老師那裏學來的,大體上是王陽明的“新儒學”,加上官場上韜光養晦的一套防身術,更重要的是,對徐老師的學問,他未必心悅誠服。

既然想幹一番事業,就得具備幹這番事業的真才實學啊!張居正覺得自己差得太遠了。當然他自己一直在努力。但是光憑自己的努力,顯然不夠。

於是,張居正非常留心,在和同事的日常接觸中,看看有沒有什麽人可以向他傳授些學問。

他還真就發現了一個合適的人。

這個人,自幼就見多識廣,有名師教習,研修學問,和張居正差不多,16歲中舉,而且也是全省第一名。不過他到了近而立之年才考上進士,不是因為腦子不夠用,而是路子有點兒不太對:他對教科書不太感興趣,研究起別的學問來了,曾經在河南開封的大梁書院師從當時的著名學者、以倡導“實學”著稱的李夢陽、王廷相,並被大梁書院聘為教授。中進士後又一直在翰林院深造、工作,博覽群書,學富五車。

這個人就是高拱,字肅卿,號中玄,相貌瑰奇,為人豪爽有才略,又頗自許。他是河南新鄭人,比張居正大13歲,早兩科中進士,和王世貞的父親是同學。

不過,了解了高拱的情況後,張居正就有點兒發怵。

高拱這個人,家世和王世貞相仿,出身於書香門第、官宦之家。他的祖父、父親都是科班出身,在中央和地方擔任過級別不低的領導幹部,大哥也是進士出身,正擔任地方高官。

這倒還不是什麽障礙。

張居正了解到,高拱這個人,清高孤傲,自視甚高,不愛拉拉扯扯的,一般人他未必願意深交。

這個也還可以克服,因為張居正也很自負,認為自己不是一般人。問題是,那個時候,官場太講究科舉輩分了,彼此相見都有嚴格的禮儀,拘束得很!一個後輩,想和前輩結交,不那麽容易啊!

張居正顧不得那麽多了,他有意識地接近高拱,在他麵前擺出謙虛好學的樣子,虛心向他求教。

“做學問,要經世致用,要重視有關國計民生的政務,要關注現實!”高拱對張居正說,“所謂‘君子不言利’,此論大謬不然!可謂禍國殃民!”

高拱的這番話令張居正為之傾倒,“知音!知音啊!”他心裏一定會發出這樣的感慨,越發想和高拱結交了。

沒有想到,高拱這個人外表很孤傲、很嚴肅,內心卻是一團火似的,熱情得很。他對禮節什麽的並不講究,感到張居正年少聰明、孜孜向學,給他講些什麽,馬上就能夠領悟,並且對自己又非常崇拜,心裏很高興。

兩個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常言道話不投機半句多,投機了呢?萬句少啊!張居正和高拱,兩個家庭、秉性、輩分都非常懸殊的人,常常黏在一起,切磋學問,商榷治道,至忘形骸——說到高興處,顧不得形象、風度,連說帶比畫,脫了鞋把腳丫子蹺到桌子上什麽的,大概是常有的。

前輩和後輩不拘禮節,以朋友相交,一時還作為佳話,在官場流傳。

和高拱交往,差不多等於找一個博士生導師免費傳授學問啊!可以說,張居正治國安邦的真才實學,不能說全部,至少相當一部分是從高拱那裏學來的。

看看,人家張居正剛一入道就很有一套。交就交些有用的人,亂七八糟的,少拉拉扯扯!這可能是初入官場的張居正所奉行的交往準則。

人家是在積累資源、積聚能量啊!這麽說吧,該考的資格證書也考到手了,所需要的知識學問什麽的也及時“充電”了,等於早早地把各方麵基礎都打好了,萬事俱備,東風一來,不就火起來了嗎?

但是,東風何時刮來?“天氣預報”說,還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