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總是難免的

研究古今中外的政治,我發現一個秘密:好處不能都讓一個人占了,有得就要有失,得失之間,供人權衡抉擇。

比如,在憲政國家,你要想做部長、省長、市長、廳長之類的政務官,那你就要隨時準備失業,而且必然要麵對民意代表沒完沒了的質詢和媒體無孔不入的苛刻挑剔,所以有的人打死也不去爭這個官。

其實明代,至少是到了張居正生活的時代,政治發展中也有了這些元素——要不怎麽說到了轉型的門檻呢,別的先不說了,就說新科進士的出路吧。比如新科進士要想留在中央機關,那你就沒有機會做“言官”——炙手可熱、人向往之的職位;而按照名次被輪到地方做了知縣什麽的,倒有資格參加“言官”的選拔了。再比如,你要是想將來入閣拜相,那你就爭取點翰林;但是做了翰林,身份就是史官,不僅無職無權,而且提拔非常慢,別的同學可能做了部長或者封疆大吏了,你說不定還是七品翰林。總之,大家都有個心理平衡。

如前所述,張居正選擇了點翰林,這條道路前途或許光明,但是得耐得住清貧和寂寞,慢慢熬著。

熬,張居正至少暫時是有心理準備的,可是他不喜歡自己的本職工作。

進入翰林院,按照當時的說法也就是進入了“詞林”,吟詩作賦是他的本分,尋章摘句的文字工作就是他們的日課。過年過節,大老板——皇帝會讓翰林們寫對聯和詩詞,有時候還會拿出一些書畫請他們題詠。內閣的大佬們,有時候會找他們代筆,做些文章,比如過年過節給大老板上的賀表什麽的。

翰林們的升遷,有固定的路線圖,一律都是文字崗位,始終是禦用文人的身份。

可是,張居正對詩酒自娛、呻章吟句甚為不屑,又不得不應付,能不苦惱嗎?

張居正從讀庶吉士起,感興趣的就是實際工作,按照當時的說法叫“實政”。因為他對那些玩意兒感興趣,所以經常到處打聽什麽地方什麽人到北京出差了,每當得知地方的鹽司、關司、屯馬司、按察司乃至部隊的軍官晉京,他便興衝衝攜一壺酒前去拜訪,了解當地戶口扼塞、山川形勢、人民強弱、邊塞守備,回家後點上燈,一一記錄下來,注解研究。

張居正身為禦用文人,興趣點卻是政務,他內心糾結、苦惱是難免的。

其實,這個苦惱也還可以適當化解,隻要能夠找到寄托,問題就不大了。畢竟,業餘時間可以幹自己感興趣的活啊!像王世貞就寄托在寫作上,也很充實;而張居正可以向高拱學習“實學”,可以在檔案裏查找行政管理的案例,或者到來京出差的地方幹部那裏搞調查研究。

還有更大的苦惱,卻是自己很難化解的。

這個苦惱就是:美好的理想遇到殘破的現實。

張居正多年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而聖賢書教給他的,對社會、對人的看法難免充滿理想化的色彩。可是一旦接觸到現實,理想化的圖景就被冷酷地撕破了。

讀書人進入官場,難免要糾結這麽一個時期,甚至,終生不得釋懷!

初入官場的張居正,也陷入了苦惱中,或者更準確地說,他也很糾結。

張居正因為關心實政,不僅目睹了上層高官顯貴們口是心非爾虞我詐的嘴臉,還接觸了不少幹具體工作的地方基層領導,越發感到現實並不是到處鶯歌燕舞,是曆史上最好的時期。

這個時候,張居正還認為,問題出在高級經理層,大老板得不到真實情況,所以他有些替大老板著急。

那位身居西苑——即現在的中南海——的嘉靖皇帝,以英主也就是“英明領袖”自居,張居正此時對他也是很崇拜的。國家問題這樣多、矛盾如此尖銳,大家卻熟視無睹,“英明領袖”聽到的,都是太平盛世的假話!這樣下去,怎麽能行呢?

要不要站出來報告大老板,經營狀況不是那些經理向您匯報的那樣?!

張居正一定經過反複斟酌,一再權衡:保持緘默?孔孟程朱的教導、領導的要求,都是希望年輕人要以天下為己任,要有責任感,不能麻木不仁,看到問題卻假裝沒看見,自己良心上總有些不安;站出來,會有一定風險,但是隻要拿捏好,說不定還能給自己帶來聲望。

而聲望,對一個人的發展,太有好處了!默默無聞是很可怕的。

現在的張居正,已經什麽都不缺了,就缺聲望。如何能夠給自己帶來聲望呢?也隻有一個辦法,就是給領導提意見。

那個時代鼓勵“發揚民主”,所以給領導提意見的事經常會有,不少人因此而成名。

所以,張居正經過一番拿捏,下了決心:上疏!

“臣竊推今之事勢,血氣壅閼之病一,而臃腫痿痹之病五。失今不治,後雖療之,恐不易為力矣!”這是開頭的一段話。他把國家比作一個病人,按照張“醫生”的望聞問切,這個病人的病症有六,根子是血氣壅閼,表現是臃腫痿痹。因為血氣壅閼,所以臃腫痿痹。

為什麽這麽說呢,年輕的“醫生”說,現在咱們國家不是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是曆史上最好的時期,而是危機四伏、矛盾很多,關鍵是領導不能了解下情,下麵也不了解上麵在想什麽。不妨把實情說了吧:特權階層驕橫恣肆,幹部隊伍不健全,組織人事工作因循守舊,國防工作鬆鬆垮垮,財政虧空嚴重。

接著,張“醫生”針對病症,一一開出了藥方,最後以警告的語氣說,敬愛的“英明領袖”啊,你不能諱疾忌醫,不然發展成癌症晚期就完啦!當然,他的話不是這麽說的,但意思是這個意思。

張居正拿捏得不錯!說這些言辭激烈吧,洋洋灑灑三千言,也沒有具體指責哪件事做得不對,哪個人有問題;要說不激烈吧,“英明領袖”領導下的太平盛世,卻被他一下子捅出那麽多問題,差不多快病入膏肓啦!甚至警告說繼續諱疾忌醫的話,非要完蛋不可!

給領導的意見書按照正常渠道報上去了,張居正懷著急切或許還有些忐忑的心情,在等待著。

等待、等待……過了很久,沒有人找他談話,也沒有見到領導批示。

石沉大海,沒有回音,估計誰也沒有把他當回事,至多會認為是一個小青年想出風頭而已!

張居正不是杞人憂天。在他庶吉士畢業兩年以後,一直威脅帝國安全的北方韃靼部落,以區區幾千人馬,一路勢如破竹,突破重重防線,直抵北京城下。驚恐之中,首都緊急戒嚴。張居正或許會想:“看看,我說什麽來著,吏治因循、邊備不修,終釀大禍矣!”

張居正真是失望、鬱悶、煩躁啊!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看到、聽到的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鬱悶了!

這還不算,眼看過了而立之年(虛歲)的生日,卻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的確,這個時候的張居正,比起同學王世貞和楊繼盛來,真是汗顏啊!

論官職,張居正庶吉士畢業後留在翰林院,一直是七品史官——編修。不務正業的王世貞提拔夠慢了,已經是正五品的司長了,楊繼盛雖然中間“犯過錯誤”被貶了兩年,後來也當司長了。

論名氣,這個時候的張居正可謂默默無聞,而他的同學王世貞已經是大師級的文壇領袖,所謂“名奪公卿間”。另一位同學楊繼盛,因為公開站出來反對與北方韃靼部落開馬市被貶,一舉成名。

論貢獻,或者說工作業績,人家王世貞還辦過一些案子,執法很硬朗,就連現任首相嚴嵩說情的案子也照樣依法查辦,有“強項”之稱。同學楊繼盛也可以的啊,被貶到地方後,在當地幹的實事不少,有“楊父”之譽,張居正有什麽呢?除了寫些應酬性的文字,什麽也沒有。

是不是張居正太清高,不會溜須拍馬,結果總得不到提拔呢?那倒不是。

說來奇怪,史官雖具有“儲相”身份,但官場公認的是,史官提拔卻是最慢的。七品編修,必須領工資滿9年(父母去世回家守喪還不算數)後,才有資格升轉。但是有了資格也不等於就能夠升轉,得有位置才行啊,所以往往一等十幾年也是常事。有人就寫打油詩自嘲:“何勞赤眼望青氊,汝老編兮我老編。”

與張居正亦師亦友的鐵哥們兒高拱和王世貞的父親是同年,等王世貞都當了五品司長的時候,四十多歲的高拱還是七品的編修呢!

一個“熬”字,把張居正“熬”壞了。

有詩為證:

西北有織婦,

容華豔朝光。

朝織錦繡段,

暮成龍鳳章。

投杼忽長籲,

惄焉中自傷。

綿綿憶遠道,

悠悠恨河梁。

遠道不可見,

淚下何浪浪。

春風卷羅幙,

明月照流黃。

山川一何阻,

雲樹一何長。

安得隨長風,

翩翻來君傍。

願將雲錦絲,

為君補華裳。

看出來了吧?張居正覺得自己滿腹經綸,多麽急於給君王貢獻才幹啊!可惜啊,悠悠遠道,望不到頭,隻能長籲短歎,乃至潸然淚下!

不用說,此時的張居正是失意的,很鬱悶。

要說,張居正的失意實際上也不是真正的失意,是他自己的感受使然。

大家都這樣,製度如此啊!就仿佛你剛剛當上處長還不到一年,因為覺得副廳長比自己差遠了,應該自己來當,可是提拔的年限還不到,你就覺得受不了,這樣的委屈,你找誰說去啊!

張居正的失意其實就屬於這樣的情形。別人理解不了,覺得年紀輕輕,剛參加工作不久,哪裏來的失意、失落呢?

這就不能不說到張居正的個性問題了。

張居正這個人,比較急躁。後來批評張居正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看法:張居正這個人做事操切。

還有一點,就是自負。自負的人,不掌權的時候,看不上掌權的人,嫌人家窩囊、替人家著急;自己掌權後,自負就容易轉換成剛愎自用。

這個時候,張居正沒有掌權,他對掌權的人,打心眼兒裏看不上。那位以“英明領袖”自居的嘉靖皇帝,以崇道修煉的名義不正常上班,隱身幕後,整天裝神弄鬼,卻牢牢控製著大權;首相嚴嵩侍候這麽個主兒,實在很辛苦,小心翼翼地揣摩、逢迎,是他換取信任、保住位子的最大法寶了;已經位在中樞的徐階,大家本寄予厚望,誰知他謹小慎微,八麵玲瓏,官場對其有“一味甘草”“四麵觀音”之譏。

以討好、逢迎大老板為基調的官場,便把局勢描繪為在“英明領袖”的領導下,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如此一來,矛盾掩蓋著,誰也不願意觸及,隻要能夠維持,就是最大的勝利了。

怎麽會這樣?怎麽能這樣呢?!

可就是這樣,你有什麽辦法呢?所以張居正鬱悶,時間長了,身體就有些反應,經常感到頭暈,大概有點兒抑鬱症的症狀吧。

那,張居正該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