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與領導的分歧需要智慧

從處理敵國“王孫”叛逃事件直至達成和平,結束近二百年的戰爭狀態這件事來看,高拱和張居正兩位搭班子的好朋友,真像他們曾經憧憬的那樣,同心協力、取長補短、攜手謀國,為富國強兵、振興大明而奮鬥。

當然,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在每一個問題上都有共識,當發生分歧的時候,張居正是如何處理的呢?

就在高拱風塵仆仆回到首都複職的時候,在遙遠的貴州,明軍正在集結兵力,準備一舉剿滅水西土司安國亨部。

此前,中央接到貴州省主要負責人——巡撫王錚的報告,說安土司叛逆,請求最高統帥下達平叛令。當時“常委會”研究後報請最高統帥批準,命令王巡撫調集兵力,指揮平叛戰役。不用說,張居正是積極支持的。

幾個月後,貴州前線傳來消息,政府軍被安國亨部擊敗,損失慘重!

高拱剛剛上班不久,事實上主持中央工作,接到報告,他大吃一驚!這是怎麽回事?

通過多方了解,高拱終於掌握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大明帝國在貴州少數民族地區實行土司製度,即歸順的少數民族首領保持對其族群的統治,隻是名義上由政府予以任命。

安國亨是一個大土司的首領。這個人很有能力,當了許多年首領了,政績比較突出。但是他有一個毛病,很好色。當頭兒的好色不是什麽新鮮事,問題是他不注意場合、方式,“**”!這就激起了家族內部一些勢力的仇視,此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對反對勢力動了刀子,把已故首領的兒子、他的叔祖安信給殺了,又把安信的母親和哥哥安智給趕跑了。

安智不甘心啊,就向趙巡撫控告說安國亨謀反,請求政府出兵平叛。趙巡撫指示畢節兵備使——就算是警備區司令吧,派兵鎮壓。這位司令磨磨嘰嘰,也沒有出兵。正在這個時候,貴州的主要負責人換了,王錚接任巡撫,別人就向他匯報了這件事。王巡撫很生氣,派人調查按兵不動的楊司令,得知此人受了安國亨的賄賂與他勾連到一起了,老王震怒不已,立即報告中央,說楊司令“通敵叛國”應該懲處,同時請求最高統帥下達平叛令,結果打了大敗仗。

不用說,王錚和有關軍政人員被問責,可是事情該怎麽善後呢?

這還了得!增兵,剿滅!不然中央的威信何在?!許多領導幹部都這樣說。

高拱氣壞了!太不像話了,地方大員情況不明,定性不準——家族內部仇殺和叛亂是兩碼事!驚慌失措就驚動最高統帥下令出兵,真是可惱!一有風吹草動就出兵鎮壓,用老百姓的錢、老百姓的力,去鎮壓自相仇殺、不敢反叛的少數民族,他高某人是絕對不允許的!高拱說。

經過一番斟酌,高拱決定采取“據實定策,以撫為主”的方略,另派阮文中為巡撫,進一步查明事實,采取和平手段化解。為此,高拱花費了不少精力,終於妥善解決了這一事件。

寫過《三言二拍》的文學家馮夢龍對此特別感慨,說:“若非高中玄力為主持,勢必用兵,……竭數省之兵糧,以勝一自相仇殺之夷人,甚無謂也。……吾今日安得不思中玄乎?”現代學者牟鍾鑒也就此事評論:“開明的民族政策和求實的精神相結合,使他(高拱)能夠從容不迫地解決這一棘手的邊境民族事件。”

概括來說,高拱對少數民族的政策是以安撫為基調,通過提高教育水平,引導人心向上來解決問題。所以,他積極推動培養提拔本省人才,擴大當地學校學生員額,甚至說這幾個地方可以不受中央下達的名額限製,還擴大了這些邊遠省份科舉招收數額,目的是引導民風向上,以使“亂民樂業而向化”。

張居正對高拱的方略是很不認同的。在他看來,高拱的少數民族政策,屬於軟弱政策,推行下去,必是養虎為患,動亂不息!他主張實行鐵血政策,以殺戮、剿滅來實現穩定。在他當政後,就明確指示,對發生動亂的少數民族格殺勿論!而且他還特別強調,不要問人心向背,是不是參與動亂甚至是不是反對動亂,一律不要管,務求斬草除根!

但是,在和高拱搭班子的時候,張居正並不公開表明自己的觀點,聽憑高拱按照他的方略去實施。倘若不是後來他執政後立即采取了與高拱截然相反的政策,不僅大開殺戒,而且斬草除根,以事實宣示了他和高拱的重大分歧,恐怕到現在,後人也不知道他把與高拱在少數民族政策上的分歧,深深地埋在了心裏。

放棄或者隱藏自己的主張,一味屈從領導,是不是有些太窩囊了呢?

那倒不是。

處理西南少數民族事務對尚未當國的張居正來說,還不是什麽關係重大的問題,沒有必要非要和領導一爭高低。倘若他認為需要出手的時候,絕對不會一味隱忍、委曲求全的。

這不,現在就有一件事擺在了張居正的麵前。

話說高拱複出後的第8個月,也就是俺答的孫子因為美女老婆問題叛逃到大同前後,黃河決口了,漕運中斷。

漕運,就是組建專門機構、專門船隊,征調人力物力,依托京杭大運河,將江南的稅糧定期運到北京,供應首都幹部群眾及軍隊的生活所需,“漕為國家命脈所關,三月不至則君相憂,六月不至則都人啼,一歲不至則國有不可言者”。那時的漕運出了問題,比現在京滬、京廣的海陸空運輸全被中斷還要嚴重。此番漕河出事,漕糧損失2260000餘萬石,幾位有關負責人被問責。

問題是,黃河決口是常事兒,漕運從來就不順暢,大事小事不斷,靠處分幹部的辦法解決不了問題。所以,漕運一直以來把執政當局折磨得焦頭爛額。

麻煩的是,領導民主化科學化決策,聽取專家意見的時候,最著名的漕運專家朱衡、潘季馴的觀點針鋒相對、互不相讓。

中央領導核心高拱不得不花很大的氣力解決這個問題。他經過廣泛聽取意見,集思廣益,做出一個決策:通過開膠萊新河疏通漕運。

“常委會”上,高拱提出了這個意見,張居正沒有反對。

但是,班子裏討論問題,不反對未必就意味著讚成。實際上張居正不讚成,他內心堅決反對高拱的這個決策,而且決心推翻領導的這個決策。

該如何下手把領導定的事推翻呢?公開表達不同意見,和領導當麵爭論;直接到更高級的領導——大老板那裏去陳述自己的意見請求其下令終止執行既定決策;或者指使“議員”出麵反對這個決策,都是常規的辦法。

但是,張居正不想采取常規的辦法,無論哪個辦法,都不利於維護班子的團結,而且沒有把握能夠達到推翻班長決策的目的。

既然反對並且決意推翻領導決策,又不願意采取常規的辦法,該怎麽辦呢?

這就需要智慧了。

研究工作的會議一結束,他立馬給山東省主要負責人梁巡撫寫信,說開膠萊新河實際上不可行,一旦上馬,勢必耗費山東大量人力物力,得不償失;可是,因為是玄翁(高拱)的決策,自己不便直接反對,請你向玄翁陳述利害,請其打消此念。

梁巡撫一看,張“常委”對山東挺關心的,還真就正式打報告說,聽說中央決定開膠萊新河,我省經過認真研究,認為不可行。

張居正拿著報告,對高拱說,地方反對也不能說沒有一點兒道理,硬壓著他們去落實,恐怕對元翁的威信有損,也不利於工作的正常開展。這樣吧,不如派你信任的人去實地踏勘一下,看看他們說的是不是那麽回事,如果事實證明他們說的沒有道理,再下令讓地方執行也不遲,到時候他們就無話可說了。

嗯,也好。高拱回答說,他覺得張居正挺替他補台的。

於是,張居正就推薦高拱的門生胡“議員”擔負這個使命,高拱表示同意。

人選定下來後,張居正又給胡“議員”寫了封信,囑咐他謹慎行事,多聽取地方領導的意見;又給山東有關幹部寫信,告訴他們如何接待胡“議員”,通過做他的工作,務必達到“開膠萊新河……不必阻之而(使高拱)自罷”的目的。

最後,胡“議員”的踏勘報告結論是:開膠萊新河不可行。

高拱很鬱悶,但是他接受了這個意見,說此事是自己決策的,但是既然論證說不可行,那就不開了。他還寫信給山東省的負責人和胡“議員”,反過來安慰他們說,都是為國家,也不是為個人,大家也不要有思想包袱。

不動聲色中,張居正把自己的意誌貫徹了,把領導的意見否決了。

更高明的是,張居正又給胡“議員”寫了封信,對高拱大大讚美了一番,說玄翁當初提出開膠萊新河,完全是出於為國著想,沒有個人的私利在裏麵;現在主動放棄自己的主張,說明領導從善如流、坦坦****,實在讓人感佩啊!我們要向他老人家學習才對啊!

不用說,胡“議員”會把這些話告訴高拱的——正是因為這個張居正才專門那樣寫的,高拱聽後,應該是很感動的。

看,既把領導決定要辦的事給攪黃了,又讓領導覺得他深刻體認領導,積極輔佐、補台,手腕何等高超!

需要指出的是,張居正執政後,排除各種阻力,堅定不移地推進了開膠萊新河工程。當然,這不是說張居正當時認為這個項目很好,不想讓現任領導幹,想留給自己將來搞成政績工程。總體上應該屬於認識上的問題,至多有暗中阻撓高拱順利推進工作的考量。

不過,此時因為開膠萊新河的決策被最終否決,漕運的問題沒有解決,總不能還像過去那樣能維持就維持吧?高拱轉而研究新辦法。這時候,他做出了一個重大決策:破除海禁,實行海運!

海禁,是閉關鎖國基本國策的具體體現。

要破除海禁,比當代史上決定對外開放還要冒險,那是祖製中白紙黑字寫著的禁止條款啊!

可是,高拱不管這些,要破除它。這個人頭腦裏似乎沒有那麽多條條框框。據專家研究,高拱“對宋明理學采取旗幟鮮明的批判立場”。要知道,宋明理學是當時的官方意識形態也是主流意識形態。他的勇氣和思想解放可見一斑了。高拱有一句話,最能夠反映他的思想:“法以時遷,則更法以趨時!”他認為,法也好製度也罷,要與時俱進,墨守成規是國家不能振興的最大障礙。什麽祖製啊、成憲啊,高拱不管,不僅不管,還要改革!比如,他就公開說“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這個不成文“憲法”條文有問題,這個途徑培養、選拔出來的“常委”文字固然不錯,但是處理實際政務的能力怎麽樣?得改!倘若他不是很快就下台了,相信他將對政治體製進行改革。

高拱思想解放,敢於打破禁區,所以他敢拍板啟動海運。為了這件事,他“日夜在念”(高給有關負責人信中語)、嘔心瀝血,對各方麵說服、指導,很不容易。

隨著海運的試航成功、造船廠開建,造船業也開始啟動。

可別小看這個舉措啊!據曆史學家的比較研究,正是15—16世紀(恰就包含了高拱、張居正時代)西方的航海活動,拉開了現代曆史的大幕!正是海運的大開,最終促使西方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轉化!

中國倘若按照高拱的這個政策執行下去,那局麵就不同了。

張居正是不主張海運的,他主要是從政治上考慮的,如他在給有關人員的信中所說,“仆猶慮(我還擔心)海禁一弛,他日更有可憂者”。

就是說,張居正擔心,開展海運必然突破海禁國策,而海禁國策也就是閉關鎖國政策,是祖製,是國家穩定的基石。在張居正看來,高拱斷然行海運,還公然宣布東南沿海開海禁,太不拿祖製當回事了,未免走得太遠了!

張居正執政以後,立即停止了海運,並命令造船廠停止造船。

韋慶遠先生認為張居正是“巨人”,但是他也不無遺憾地說:“當時,開海通洋以貿易已成為時代的要求。如果允許大批船隊定期從海上來往南北,客觀上必然大有助於東南各省對海外貿易線的向北延伸,不但有利於國內沿海的物質交流,也極有可能促進對外貿易的發展。居正斷然飭禁,顯然是悖乎時代發展潮流的。如果高拱仍在位任首輔,是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政策決定的。”

專家研究說,從西歐現代化的經驗看,一是航海,一是文化啟蒙,兩輪驅動,從而推動著這些國家邁過了轉型門檻。

中國呢?從當時的情況看,是一個“自由奔放的時代”,差不多也具備了這些條件了!曆史不能假設,但是不等於說,不能通過邏輯推理得出可能的結果。如果高拱繼續執政,按照他的政策,實際上不期然順應了曆史潮流,有可能打破奄奄一息的舊製度,跨過轉型的門檻!

但是,張居正有自己的理想,按照高拱的思路繼續走下去的話,就和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馳了。這樣的話,繼續輔佐高拱從事他的“立規模”的事業,就有問題了。

好朋友搭的這個班子,不可能再同心同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