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情況下都要留後手
張居正使出連環計、斡旋高拱回來時,就留了一手。
高拱一回到北京,就感到氣氛不對,謠言太多、人心惶惶,有些風聲鶴唳的味道。
怎麽回事呢?大家都說,三年前徐階那樣整人家高拱,現在高拱回來了,將實施瘋狂的報複!還有具體的例子:當時為徐階整高拱充當打手和馬前卒的胡應嘉和歐陽一敬,事後都得到了回報,提拔了職務,現在聽到高拱回來了,被嚇得肝膽破裂,吐血而死!蘇州也傳來消息,退休老領導徐階要跳湖自殺!
“中玄兄啊,”張居正很高調地勸高拱說,“開誠布公,忘卻恩怨吧!”
高拱一頭霧水,自己並沒有想過要報複誰,為什麽會有如此多的謠言、如此詭異的氣氛呢?既然如此,他不得不公開表態了,於是便在公開場合說,徐老乃高某的舊恩,高某的每一次提拔,特別是當禮部部長都是徐老一力引薦的;後來雖然因為一些事情鬧點兒小矛盾,然而在高某看來,不足結怨,高某一切忘卻!而且經過近三年的反思,高某決心洗心滌慮,與諸君同心同德,治理國家!
表態歸表態,有一件棘手的事,必須做出處理了。
什麽事呢?
高拱一到任,就麵臨著如何安排應天巡撫海瑞的難題,而對海瑞的安排,又直接關係到退休老幹部徐階及其家族的命運。
有點兒複雜吧?那麽,不得不回過頭來,說說海瑞巡撫江南的事了。
可能張居正也未必料到,派海瑞巡撫江南,他會鬧出那麽大的動靜,惹出那麽大的風波。
海瑞對中央的重用很感激,也很高興。他一到任,就大刀闊斧展開了整治豪強大戶的運動。他的工作方法很簡單:發動群眾。
貧富不均,為富不仁,是最容易引起老百姓反感的了。國人還多多少少有些“紅眼病”,存幾許仇富心理,所以海瑞一發動,自然受到老百姓的積極響應和熱烈擁護。
當然海瑞也不是光嘴上說說的,他真替老百姓解決問題。他處理糾紛、審判案件,有一個基本原則,就是窮人和富人鬧糾紛打官司,涉及財產的,必是富人沒理,原則上判富人輸而窮人贏;涉及麵子上的事,則原則上判富人贏,因為窮人需要實惠,富人需要臉麵。
既然領導是真心為老百姓辦實事的,大家都信任他,加之這位仁兄罵皇帝的事跡早就流傳天下,老百姓都說盼來了青天!響應海瑞號召越發積極,舉報信就像雪片一樣,飛到了海瑞的辦公室!
其中,舉報最集中、反映最強烈的,就是退休老領導徐階家族了!
事實擺在那裏了:徐階家族在鄉裏大治產業,光田地就達到20多萬畝!老領導本人還聽任子弟橫行鄉裏,引起當地百姓的憎恨。
可是徐階是海瑞的救命恩人啊!當年,倘若不是徐階盡力維護、悉心調處,以嘉靖皇帝的性格,痛罵他的海瑞,早就命喪黃泉了!
這是不是很棘手?海瑞應該很為難吧?
可是,海瑞也不是一般人啊!
不過海瑞的不一般,和張居正有很大不同,他的不一般皆擺在桌麵上,曬在陽光下,體現在嚴格執法上,既然有法規製度,那就按照法規製度來套,丁是丁,卯是卯。
所以,海瑞發表了公開講話,說:“法之所到,不知其為閣老尚書家也!”用現在的話說,法律麵前一律平等,不管你是什麽常委、部長,都不能法外開恩!
海瑞以強硬的態度,命令徐階把其家族20多萬畝田地退出來至少一半以上!
徐階迫於壓力,不得不退出一小部分。
原以為給海瑞個台階下就行了,沒有想到海瑞這位老兄不依不饒,命令徐階要繼續退田!
徐階當然就不高興啦!過分了吧?以怨報德啊你?
拒絕執行!徐階下了決心!
海瑞寸步不讓,玩兒這個?看誰玩兒得過誰?他下令動用強製措施,對老領導家族“痛裁之”!
老領導徐階震驚之餘,“大不堪”!
以徐階的聲望、在中央的人脈——他在官場經營近半個世紀啊,門生故舊何其多哉?他會甘心就範嗎?“你以為退休的領導就可以隨便欺負嗎?”徐階很可能這樣想,“太小看退休老人了吧?!”
於是,海瑞的麻煩就來了。
當然,不會是因為海瑞欺負退休老領導這個理由,隨便找點兒什麽破綻,捏造點兒也未嚐不可,工作不夠穩妥啦,舉措脫離實際啦,沽名釣譽啦,都是“罪名”,反正一時間參劾海瑞的彈章不少。
海瑞如此欺負老領導,鬧得江南人心——準確說是官心和紳心惶惶,顯然違背了穩定壓倒一切的執政要訣。中央高層碰頭通氣,調動海瑞工作的事就納入了議事日程。或者說,已經定下來了,隻差辦手續了。
海瑞手下的幹部也不幹了!
想想看,有幾個幹部會是真正的窮人呢?或許沒有當幹部之前是窮人,但是當了若幹年幹部,除了極個別的,絕大部分就不會是窮人了。海瑞這個領導,偏向窮人也就罷了,可是不能走極端吧?再說,規章製度規定的那些事,比如領導幹部配車(坐轎)、接待上四菜一湯、過年過節不能收紅包等,說說也就罷了,還當真啊?那做官還有什麽意思?大家很鬱悶,對海瑞這個領導簡直煩透了!現在中央要換馬,大家都巴不得,還會真心實意為這樣不得官心的領導賣力嗎?
海瑞的處境就變得艱難起來!用進退維穀來形容,十分恰當。
高拱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履職的,對他來說,如何安排海瑞是一個大難題。
徐老家族到底有沒有問題?高拱向好朋友張居正了解情況。
張居正說,徐甚可惡,沒有想到他老而務得,很不自斂,不僅良田數十萬頃,而且又為富不仁,放縱子弟橫行鄉裏,民憤極大!
那就應該依法處理啊,海瑞做得對嘛!高拱說。
高拱似乎已經具有法律麵前人人平等這樣的理念。早在最高層醞釀他進入內閣的時候,他就擬就了一份“施政綱領”——《除八弊疏》,雖然沒有公開,卻也是高拱施政要旨。而在他看來,所謂八弊,首先就是執法不公。執法不公,最大的問題就是對有些特殊人物網開一麵。現在他掌權了,很自然就要著手解決這個問題。碰巧第一件事竟然遇到了徐階這個舊恩人、老對手。
還是謹慎為好,張居正提醒說,現在已經人心惶惶了。
高拱明白,好朋友張居正是提醒他,處理不好就會給人以報複徐階的印象。
但是,對於海瑞所做的清查田畝、打擊豪強、製裁不法,高拱和張居正都是認同的。難道這樣明擺著應該做的事不做了嗎?
當然要做啦,但是不一定再要海瑞去做了。張居正勸高拱說。
高拱表態說:海瑞的做法,不能完全否定,就是有些偏激而已,大方向沒有錯;不能因為那麽多人攻擊他,就說清查田畝、抑製兼並、製裁不法的事錯了。換人可以,這個人比海瑞要穩妥,但是要繼續推進相關工作。寧願別人議論高某有報複心,也不能放任執法不公!
蔡國熙怎麽樣?張居正推薦說,他是徐老的門生,在華亭做縣令的時候,看不慣徐老家族的所作所為,憤而辭職。此人廉潔有惠政,官聲很好,也很有能力,讓他到蘇州任職,相信他能夠繼續推進清查田畝、抑製兼並、製裁不法的工作。至於取代海瑞的巡撫嘛,倒是應該選老成持重的,由他去把握蔡國熙,免得事事都捅到中央來。
兩個人研究了一番,最終敲定了人事調整方案。
奇怪的是,人事任命一公布,特別是蔡國熙上任後繼續推進清查田畝、抑製兼並、製裁不法的工作,使得高拱果然要報複徐階的傳聞,越發甚囂塵上,氣氛越發詭異了!
詳加考證,聽其言觀其行,高拱是個一心謀國的政治家,似乎對純粹的個人恩怨不是太在意,並無故意報複徐階的意圖和行動。他是堅定地奉行“相天下”者應忘我、無私這一信條的,認為“人臣修怨者負國”,男子漢大丈夫做事要正大磊落,倘若恩怨二字不能擺脫,一切就無從談起了。
倘若高拱是心胸狹窄、報複心強的人,那麽楊博、劉自強就不可能被起用。兩年前,徐階整高拱的時候,楊博以吏部部長——號稱百僚長的身份組織中央各部門以正式公文上報,公開要求必須罷免高拱。刑部部長葛守禮不同意楊博的做法,副部長劉自強起草好了公文,葛守禮不簽字蓋章,劉自強就以白簡——相當於白頭非正式文件上報,要求罷免高拱。這兩個人做的這兩件事,都轟動一時。可是,兩年多後高拱複出,立即請已經退休回家的楊博重新出山,擔任兵部部長,又起用在留都任職的劉自強回首都擔任了刑部部長。
如果說徐階家族受到懲處、徐階以前定的某些案件得到糾正,那完全是高拱革除執法不公弊政的舉措,隻不過碰巧和徐階有些瓜葛罷了。高拱在給海瑞的繼任者朱巡撫的信中說得明白:“海君所行,謂其盡善,非也;而遂謂其盡不善,亦非也。若於其過激不近人情處不加調停,固不可;若並其痛懲積弊、為民作主處悉去之,則尤不可矣。”
實際上,為了避嫌,高拱曾指示將“公安機關”在京搜獲的涉及徐階罪證的一個材料銷毀了,涉案的有關人也放了,他向有關幹部解釋說:“至今徐老尚說我害他,若將人贓移送司法,那就越發不可解了。”
可以說,高拱是很希望平息“報複”風波的,可是風波不僅沒有平息,而且時常掀起大浪。
高拱很無奈,聽之任之吧!他沒有時間、精力去分析原因,也不會因為謠言而停止他認準要做的事情,但是他還是不斷給徐階寫信,表明心跡。
張居正也給徐階不斷寫信,其中有一封信的大意是說,現在的局麵確實對老師很不利,但是自己一定竭盡全力,為老師做疏通工作,凡是自己力所能為的,自不待囑,以報深恩於萬一!
顯然,張居正向徐階傳達的信息是,高拱確實是要報複他的!
或許有人會問,張居正為什麽這麽做?他和高拱是好朋友,應該是知道高拱的態度的啊?
你也可以這樣理解:如果高拱沒有報複徐階,徐階也會認為是學生張居正做工作化解了自己的危機,以此表明他張居正絕非忘恩負義之人,而是有湧泉相報之舉。
這樣理解可能比較淺薄。
實際上,這應該是張居正分析了自己的實力後留的後手。
從張居正對待徐階和後來對待高拱的做法可以推斷出,他對官場中的友情、恩情是不真正相信的,準確說,他認為這些是靠不住的。他使出請高拱回來的連環計,首先的考量是要高拱來替他對付壓在他頭上的趙貞吉的,但是他不能保證高拱不會反過來對付他。
以張居正的資曆、經曆,他在官場上還沒有自己的班底,勢單力薄,很容易被搞掉。所以,他必須借用徐階的舊勢力,使之成為自己的班底。而要做到這一點,隻有大造高拱要報複徐階的輿論,讓徐階的勢力自動團結到他這個徐階的保護人周圍。反過來說,他這個徐階的保護人一旦挨整,徐階的舊班底就會聚集起來保護他。
所以,高拱複出的消息一公布,首都的氣氛就顯得很緊張、很詭異。反正,這樣的氣氛,對張居正有大利而無毫損,對高拱卻是一個牽製。
當然,這還是預防性質,是自我保護的措施。
高拱想不到自己的好朋友會留這樣的後手,他相信曾經的“期約”,要和盟兄弟攜手幹一番偉業!